◎起金花
琦琦丢下书包,赌气摔门出去。
奶奶抱起坐在学步车里的男孩,脸凑过去亲了亲孩子圆润而潮红的小脸。孩子咯咯笑,小手摸了摸奶奶的脸。老人笑的比孙子还开心,刚才琦琦带给她的烦恼已经被小孙子这可爱的小动作给赶跑了。她没有去追琦琦,现在的她满眼睛都是这一岁多点的小孙子,他比琦琦乖几十倍了。
琦琦奶奶叹口气,摇摇头,哎,这孩子,越长大越让人闹心。像今天,放学回家叫她和弟弟玩一会,就不高兴了。总说作业多,这才哪到哪?一个中学生能有多少作业?一回家就叫累,啥也不做,读书怎么就累了?她就是想不明白。
哎,如果这二胎政策来早点,我不是早就能抱上孙子了?琦琦都十五岁了,现在才又添了这个怎么看着都顺眼的孙子。奶奶又叹口气,再摇摇头,她不去想刚才和琦琦的争执,现在她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太宠她,眼里见不得自己的孙女受半点委屈,因为就她一根独苗,万一有个闪失要咋办?
琦琦一口气跑到了县城郊区的一个荷花池边。顺手扯了几张荷叶铺在地上,双手枕在头下,仰躺下去。头上的柳条伸展着柔软的腰肢,一个劲儿地往池塘伸展。时值夏天正午,空气中充斥着从水里散发出的腥味和荷叶的清香味。知了的声音在这里特别的清脆和热闹。
琦琦出来的匆忙,顺手抓了一本母亲的书,想心情平静一点时看看,打发这个正午的时光。
这本书是母亲经常看的,应该是一本好书,琦琦想。书的封面有些陈旧了,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活着》,作者的名字叫余华。她翻了几页,心思却无法集中到书本上。索性把书盖到脸上。她现在觉得这本书有点讽刺的味道,什么活着?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奶奶满眼睛都是弟弟,爸爸妈妈总是对她说忙,很忙,连她想跟她们撒撒娇的机会都没有。如果现在没有弟弟,奶奶一定会急不可耐地喊着她的名字寻找来,现在有了弟弟,奶奶就不那么着急了。她发脾气,奶奶也不追,她眼眶酸酸的。越想现在的奶奶她就越来气。
她想爸爸了,可现在她不想打电话,她知道,爸爸总是会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说“琦琦,爸爸现在在开会,待会儿给你打过去。”可是,他总忘记了打过来。等他忙完给她回电话,她已经睡意蒙眬,再也不想说她想说的话了。她觉得自己太孤独了,以前,一家人都在围着自己转,她的一声咳嗽,一家人都会急得不得了。而现在,自己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一个人来问问自己。爸爸老是有开不完的会,他是贫困乡的领导,什么水电移民、脱贫攻坚,她不懂,她只是觉得父亲越来越少回家。她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过父亲了。心里特压抑,越来越觉得委屈。为什么别的孩子能过得那么开心,而自己,是家里最多余的一分子,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找不到可以倾诉分享的人,她们都陌生了,短短一年时间,她就从天堂被打落到了人间。想着,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啪啪啪”几只躲在荷叶深处的水鸟惊慌失措地拍着翅膀箭一般地从她的头顶飞过去。吓得她坐了起来,机警地看着鸟飞来的方向。她直觉有人会从哪里走过来。只一会儿,两个男孩便一前一后地从荷塘深处跑来。荷叶长势很旺盛,把他们的头都隐藏下来。那里面一定很凉快,在这夏天的正午,有这么多荷叶的庇护,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去里面感受一下呢?
这应该是两户人家的荷塘,中间有一条埂子伸向荷塘的尽头,把荷塘分成了两个,他们两个就是从这地埂上过来的。琦琦看不清他们俩的脸,他们好像停止了脚步,或许是坐在里面了。她听见他们在说话。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更好一点的办法?这个男孩的声音琦琦听着有些耳熟。
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妈她有钱,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她准去买货,身上背的钱至少有几千块。如果我们动手,她身上的钱就可以帮你母亲住进县上最好的医院。只是我们得想办法不伤害到我母亲,要怎么办才能让她不反抗就把钱拿出来。这个男孩的声音琦琦听着更耳熟。她在脑海里像洗胶片似的一一过滤着这声源。
不行,包子。你想想,你母亲是做生意的,那么精灵的人,她会乖乖地把钱拿给你?我们不动手抢,她,绝对不会给钱的。再说万一在打斗中她受伤了怎么办?到时候你怎么办?我还是不同意,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包子?琦琦吓得吸了一口凉气。包子不就是班上长得特帅的那个王杨吗?因为人长得白皙高大,班上的许多小女生都在想方设法地接近他。老班正为这发愁呢,他一在篮球场上出现,女生们就会像蝴蝶似的飞过去,当然,琦琦也不例外,她喜欢看他帅气地在操场上跑步的样子,太阳总是把一圈光环扣在他黑亮的头发上。他们今天怎么在讨论这种问题?抢她母亲,不会吧?这对活宝也真能想。和他一起的一定是老帽杨梦平。因为他穿着是班上土得掉渣的,本来同学们都叫他土老帽,是包子硬把它改过来叫老帽的。他们两个像是穿了一条裤子,关系很铁。这句评论是老班的原创。
哎,我也担心这个,她毕竟是我妈呀。跟她说实话吧,她顶多就是给你千把块,算是帮你的,我太了解她了。她绝对不会借六七千块钱给你。抢劫的对象换别人吧,我们的胜算不大,说不定还会闹得被学校开除,坐牢,都有可能。我妈每一天就她一个人出去,规律我也熟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胜算会更大。再说如果穿帮了,她也会因为我是她儿子不会去告我们的,我们有退路啊!包子的声音有点虚。
我看还是算了,我怕事情闹大了,那可是你妈。
我们用迷药,听说那玩意儿特别灵,人一闻到就晕了。我们从后面把你母亲控制住,然后迅速出手,让她晕一会儿就行了,我们把钱搞到手就消失。
声音停顿了一会,又响起。
如果我们消失的时候我母亲碰到坏人怎么办?总不能估算我们一走她就能清醒过来,我们跑的这段时间里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重新想一个法子。
包子,我们不在你母亲身上干坏事,你母亲对我那么好,我会下不了手的。她从不嫌弃我穷酸样,拿我当人看。
那么你母亲的伤口怎么办?我看着都害怕,整张脸、手、脚,都烧成那样,你当时怎么不去救她?你明明知道她站不起来,你明明知道你父亲就那熊样,还控制不住去追他,你憨了还是傻了?到最后还是你母亲来买单,她的伤口已经溃烂了,我们没有时间,别无选择啊!包子的声音提高了一分贝。他应该有点恼怒了。琦琦想象着包子生气时的样子,一定还是那么可爱。她伸了伸舌头。
包子,你没有在我的家里生活过,你不明白我那个乱哄哄的家。我看不得奶奶总是对母亲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好像全是我母亲的病才把家庭带穷了,母亲是穷的罪魁祸首。包子,你能接受你的父亲成天抬着个手机,聊个没完没了,奶奶还说那是叫忙事儿。母亲瘫痪用屁股挪着,也要为他们做饭,洗衣,还要把她弄到田里帮忙做农活。你见过这极端的生活吗?反正我是怀疑人生了。老帽的鼻音重了许多,他好像已经在极限地控制着哭腔。
我从小到大,玩累了,是母亲唤我回家,高兴得忘乎所以,是母亲为我鼓掌,夜不归宿,是母亲挪着残疾的身体在村口焦急的呼唤,夜里闷热的时候,醒来总会听见母亲在黑暗中摇着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包子,你不明白母亲对我的重要性,哪怕我被学校开除,我也要去把钱弄回来。不抢你母亲,我怕她对我心寒。她和老班都对我很好,她们从来不笑话我,也不会用鄙视的眼神看我。老帽哭了,声音却压得很低。
琦琦重新躺下,荷叶已经软了下去,露出了埂子上的杂草。她仰望着被柳叶切成许多棱角的天空,心里想着那两个男孩的话。她从来不知道老帽家的情况,她只是觉得老帽在她眼里很豪爽,不做作。他每天早上都会给琦琦带点薯条,他说那是母亲在收红薯的时候就给他做好的,够他吃一年。她特别喜欢薯条那甜香味,很合她的口味。但老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吃过薯条,他总是说吃够了。她心里很着急,今天是周末,母亲在医院加班,她没有时间管她。可是下午父亲肯定是会回来的,他已经三个周末没有回家了,昨天打电话告诉琦琦他今天回来,会给她带好吃的。
琦琦很想帮老帽,可是她怎么做才能让老帽接受她的帮助?老帽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很牛的,什么事在他那里都已经不是事了。但今天她却看见了更深层次的老帽。她想找母亲帮忙,还有父亲,他们一定会给老帽想办法的,可是,她要怎么做?
“嘭”,落水的声音把树上的蝉也吓得停止了鸣叫。水花串出了荷叶向外喷溅。有人落水了。老帽的声音,接着是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向琦琦落水的地方赶过来。水比琦琦估计的还深,水也很冰凉,她的脚在抽筋,她急了,她在疯狂地挥着双手,向他们呼叫。
啊!琦琦,是琦琦,你怎么在这里?你可是我们班的熊猫国宝,谁欺负你了?包子跑到琦琦睡过的地方,吃惊地望着水中的琦琦。眼前的事情,好像让他猝不及防,他一脸懵圈地望着在水里挣扎的琦琦。
你没有看见她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吗?滚……
嘭,老帽撞翻了包子,跳进水里箭一样游到琦琦身边。他用胳膊夹住了琦琦,拼命往岸上拽。速度之快,让人咂舌。
包子摸了摸后脑勺,嘴里骂道,你个重色轻友的土老帽,老子为你焦头烂额,你却背后捅刀子,把老子的后脑勺儿都砸得生疼。琦琦被老帽夹在腰间头朝下的控水,他不搭理包子,娴熟地做着这些事。
你好受一点了吗?老帽焦急万分地看着琦琦问。
还好,琦琦惊魂未定地颤抖着回答。
我们送你回家,有什么事你回家跟父母商量,你傻了吧唧的,那么好的家庭条件,有什么想不开的?天大的事,还有个高的顶着,都说你聪明,聪明个毛线啊?包子翻着白眼说。
少说几句没人会认为你是哑巴,你没有看见琦琦现在这个样子吗?她不想听。老帽拍着琦琦的背气呼呼地说。
我想到你家去把衣服晒一下,同时也想吃你妈做的红薯条,我饿了,再就是去你家休息一下,我心里难受。回去奶奶看见我这样又会惊天动地打电话,我烦。琦琦看着老帽说。
不可以,老帽脱口而出。他心里既兴奋又害怕,他早就希望琦琦这个大小姐能想起去他家里玩。可现在她主动提出来了,他反而害怕,他怕琦琦看见自己那不堪的家。她知道了从此一定会疏远他。看着琦琦忽闪的大眼睛,他实在不愿意拂了她的心愿。他此时特别的尴尬。
那去我家,我妈今天到外地进货去了,就我在家,挺方便的。包子说完看见琦琦正在对他挤眼色,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拍着脑袋说,老帽,我把这事忘了,我爸爸今天要回家的嘛,他跟我说要一家人出去吃饭呢,不能去我家,就去你家吧。包子跟琦琦回了一个眼神,坏坏的做了一个鬼脸。
那,那,好吧!只有这样了。老帽硬着头皮说。
门开了,老帽手忙脚乱地赶走了向他们奔跑来的老黑狗和红着脸在慌着找窝下蛋的母鸡。
琦琦好像忘记了刚才落水的事,高兴地叫,哇噻,老帽,你家的院子好大啊!你看这只母鸡要下蛋了吧?这狗比老帽你热情,你看它在欢迎我。老帽一直看着琦琦的表情,他长长地舒口气,紧锁着的眉头慢慢被放开。
老帽的母亲屁股下面绑着一个垫子,脸上包一块虽然陈旧却很干净的丝巾,脚上裹了两层纱布,血液从里面隐隐约约地渗透出来。她吃力地从堂屋里慢慢地挪出来,温和的眼神看着琦琦。
你就是琦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经常听梦平提到你,你们是好朋友。她想用手去摸琦琦的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婶子好,我是琦琦,你怎么了?我能看看你的伤吗?琦琦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蹲在老帽的母亲前面。
没什么,你衣服怎么湿了,快脱下晾干再穿,别感冒了。说着她就要去找衣服,可她又犹豫了,合适这孩子穿的衣服家里还真是没有,她们的家底也没办法买这女孩身上的衣服。
琦琦看在眼里,马上转移话题,婶子,我的衣服都是纱料的,干得快,你看看,这不是干了?走,咱们到院子里烤一会儿太阳。说完她先跑了出去。
老帽的母亲挪到琦琦面前,轻声问,饿吗?给你做饭吧!
不了,我不饿,你让我看看伤呗!琦琦说完轻轻地掀起她脸上的丝巾。她愣住了,这张脸除了眼睛,到处都溃烂着,有的地方好像还在渗着血水。她打了一个寒战,背脊有些发冷。你是怎么烧伤的?她问。
吓到了吧?别怕,是杨梦平不听话,他烧地埂,我怕火烧到人家的番茄,就挪过去想把火扑灭,谁知道吹了逆风,火朝我烧过来,我挪不开,结果被火包住了。她平静地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当时老帽去哪里?把你一个人丢在地里。琦琦的脑海里沸腾着当时的画面,泪水就滚出来。她似乎看见老帽的母亲,瘫坐在向她扑来的烈火中做着捶死的挣扎,可是,她跑不脱,逃不掉,她听得见火苗烧在皮肤上啧啧的声音……
杨梦平他去沟里提水,等着用来灭火的。
不是这样的!老帽眼里噙着泪吼着。是父亲在聊微信,他在跟别人聊天,他就躲在那番茄架后面,我想找他理论,但是我忽略了火势的走向,我忘了它会随着风,向我们烧来,是母亲怕我们逃不开,才不要命地挪去用树枝灭火,我们没有事,她却出事了,就在我们父子俩争抢手机的时候她出事了。她只是在我们两个男人的前面,用她站立不起来的身体,挡住了向我们扑来的火舌。
你父亲在哪里?
我没有父亲。
老帽,我母亲是医生,你把我送回家,因为今天是你们救了我的命,你们两个都是我家的恩人,我母亲是一个特别感恩的主,她会报答你的,老帽,走,现在,立刻,我们一起想办法。琦琦边说边跑了,包子和老帽迅速地跟了去。
三个少年欢快地奔跑在碧波荡漾的荷叶里,琦琦手垄住嘴做喇叭状,高声喊,你们两个听好了,我要爸爸以党员的责任,向民政部门为你母亲申请办理一次临时困难救助。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社会爱心人士,都会帮助你母亲的!
对,我也要跟我母亲说,我的同学正面临困难,叫她在商业界发动大家帮一点,老帽,你的母亲有救了,哦!哦!哦!她们高兴地在晚霞里奔跑,大声吼。
老帽好像看见母亲已经躺在病床上,琦琦的母亲正在为她清理创口,同时他的父亲丢下了手机,向他们张开双臂高喊着,梦平,你母亲看病的钱有着落了,亲人们都向我们伸出了援手,你看,我的手机上都是他们转过来的钱!
他向他们奔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