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教不会的牛(外一篇)

2022-10-28 08:46王胜华
金沙江文艺 2022年8期

◎王胜华

谁也没有料到,跟随父亲征战贵州、四川、广西从无败绩的牛王会在本村的牛场被邻村一条不起眼的小嫩牛偷袭,不死不活半价卖给了山下那家牛肉店。自那以后,父亲就像一根沤了水的老木炭,整天黑黢黢的,看不到一点人样。

父亲常常独自去牛王“大意失荆州”的那个牛场上看看,每一次去,他都要在牛王倒下的地方独自静坐,独自默哀,独自流泪,人蔫得像一个摘久了的茄子,表面看上去饱鼓光鲜,但手指一按,就窝了,窝得再也饱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夜里,家里那条被牛王“霸王硬上弓”的母牛下崽了,父亲那张“木炭脸”才透出一丝丝喜色,点着发黄的手电筒赶忙跑过去看看母牛生的是公牛还是母牛。父亲绕着在地上湿漉漉蹬踏的小牛看了几圈,结果惊喜地发现,自己不曾喂过一把青草,自己不曾喂过一抔粮食的那条母牛竟然给他生了一条小公牛,而且毛色和花点跟牛王一模一样。从来不喂母牛不养母牛的父亲满满地调了一盆苦荞面汤给母牛喝下去,好让母牛有充足的奶水来喂养这条生下来就没了爹的小公牛。

斟酌了好几天,父亲才给这条小公牛起名“牛牛”。在父亲看来,“牛牛”这个软硬软硬的名字,有牛中之牛的意思,他决定用自己的后半生来喂养牛牛,来训练牛牛,让牛牛再度成为牛王,去牛场上为父报仇。

从牛牛站起来拱奶吃的那一天起,父亲就像牛牛的爸,一刻不离地陪伴在牛牛的身边,想方设法去亲近它、讨好它,常常趁牛牛吃奶的时候从后面悄悄地伸手过去,摸摸牛牛的卵卵坨。有几次父亲摸着摸着,牛牛舒服得竟然忘记了喝奶,回过头来,像儿子看父亲那样两眼出神地看着我的父亲。有几次,父亲在牛牛的卵卵坨上摸到赖赖的蜱子虫,父亲就像摘蓖麻籽那样,把蜱子虫一个一个摘下来,用石块去碾压,让蜱子虫啪啪啪地炸开,付出血的代价。有一次,也许是父亲摸得太贼了,牛牛突然朝着父亲两腿中间那个微微凸起的地方就是一猛脚,父亲痛得眼冒金星,伸出去的手,像一条打折了七寸的蛇,立即缩回来,无力地捂住那个微微凸起的地方,蹲在地上,双目失色了好大一晌才站起来说:“牛牛啊,我摸你都好多回了,你才摸我一回,咋就这么用力?……哎唷……哎唷……”

牛牛学会吃草以后,父亲就更加上心了,冬天山上没有青草,父亲就到十几里以外的山脚田坝有水的地方割青草背回来,焯水以后和在干草里撒上苞谷面来喂它。有一个暑期我放假回来,恰好在山道最艰难的路段赶上背着牛草蜗行的父亲,他满头大汗,全身湿透,气喘如牛,一步一步负重前行的模样极像背着重壳爬行的蜗牛。我把父亲和草篮扶在路坎上歇息,用力替父亲顶着草篮,让父亲全身都得到轻松。有我顶着牛草,父亲就脱下浸满汗水的衣服,站在风口让风吹着身子,此时我看见父亲的肩头被绳子勒出两道深深的勒痕,勒痕陷进肉里去,像血槽。我使劲抹了抹父亲身上那两道勒槽,可父亲的身子就像一张皱纹纸,怎么也抹不平。我替父亲背着牛牛的粮食艰难地走着,结果还没有翻过眼前那道山梁,我就累得像父亲一样,满头大汗,全身湿透,气喘如牛,移不动脚步了。父亲换下我,背着牛草走在前面,到了家里,他先舀几瓢冷开水给他的牛牛饮了,自己才舀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灌下,浇灭喉咙里的火。

父亲天天割草和面来催牛牛,要把牛牛的肩包尽快给催出来,催得像一座山那样耸立在牛牛的肩头上,牛牛就可以像它父亲那样在牛场上叱咤疆场了。父亲真的迫不及待,为了让牛牛尽早具备战斗力,他把家里没有人吃的腊肉肥坨煮熟后塞给牛牛吃。一到晚上,父亲就离开母亲,睡在牛牛身边,不时地给牛牛添草上水。父亲吃盐较重,尿液的盐分高,牛牛特别喜欢吃有盐味的草料,夜里尿急,父亲就站在牛槽旁边将自己的尿撒在牛草上,让牛牛吃。为了让牛牛野性十足,充满战斗力,父亲不像别人养牛那样穿牛鼻子,要拉牛牛出去,父亲就整一个活扣套在牛角上。有时候父亲忙不过来,我们也去拉牛牛,可牛牛欺生,常常朝着我们吹鼻子,瞪眼睛,刨地抓土,怪吓人的。

父亲常常拉着牛牛出去遛弯,走到村里的牛群都喜欢擦身挠痒的土坎,父亲就学着牛的模样趴下身子,用头去顶顶去撞撞那个一人高的土坎。一来二去,牛牛果真学着父亲那样用头去猛力顶撞那个土坎,将一块块土垡和石头掀下来。

半年以后我再次放假回来,牛牛的肩包果真已经微微地凸起,有半个篮球那么大了。有时候,我也摸摸牛牛的肩包,我感觉,那是牛力的象征。

长了不好用,短了不够使,牛牛两岁的时候,两只牛角像两把锋利的镰刀,角根粗壮得像两根长在斜坡上的竹笋,硬扎,有力,不论是长度、弯度还是围度,都极符合牛王的标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那天,村里在牛场上举办两年一届的牛王大赛,邀请了远远近近几十头牛一起来争霸,偷袭打伤了牛牛父亲的那头牛,也在受邀之列。父亲拉着牛牛想去练练胆子,一出门,牛牛就气势磅礴,刨土抓地,仰天号叫,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像极了它的父亲。父亲似乎看到了新一代牛王,心里喜滋滋的,不舍得骂它,更不舍得打它。

听说牛王有后了,七村八寨喜欢玩牛的人都围拢过来,对着牛牛啧啧称奇,都说:“像,跟它爹一模一样……”

围观的人群中就有打伤牛牛父亲的那头牛的主人,父亲看着那个七老八十的牛主人,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上去就和他拼命,为牛王报仇,他心里想:我的牛不幸输给你的牛,如果允许我俩替牛打架,我可不会输给你,我比你年轻……

可是,人怎么能够去替一条牛报仇呢?牛的仇,就让牛去报吧!

一进场,牛牛就闻到牛场上那股你死我活的血腥味,屁股就直飚稀屎,像水泥浇灌车倒水泥浆一样,稀屎啪啪啪地砸在场子上,随着牛牛尾巴的左右甩动,稀屎涂满了整个屁股。父亲小心地牵着牛牛走到它父亲栽跟头的地方,牛牛似乎闻到了什么,将头插得很低,朝着地上号啕大哭,甩头挣脱了父亲手里的绳子,冲出牛场,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这是牛王的后代吗?”

父亲的脸唰地一下变黑了,像一坨泼了冷水的木炭,情绪一落千丈,他没有看牛王争霸,像融雪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牛场上。

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牛牛已经自己在牛舍里嚼着青草。

父亲更加郁郁寡欢了,他常常央求似的对我说:“儿呀,回来帮我养牛喂牛吧……”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我没有答应父亲,也没有回绝父亲,我不想放弃读书,又不想让父亲的希望在我面前就这样熄灭。

谁知道,第二天父亲就叫来村里的男人,在牛牛的脸上蒙上一块黑布,让牛牛的前途黑了下来,一拥而上,将牛牛摁倒在地上,在牛牛的卵卵筋上裹了一层红布,垫上木墩,用斧头一样的木楔子对准卵卵筋,挥起重锤,用力砸下去……

“哞—哞—”

我站在牛牛的近旁看着、听着,牛牛的叫声死去活来,我心里有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

转眼,春耕在即,父亲突然对我说:“走,不想回来养牛就跟我驯牛去。”父亲拉着只会低头吃草,不会抬头看天的牛牛默默地走在前头,牛牛跟着父亲,我跟着牛牛,向着村里专门驯牛的那块荒地走去。

荒地上,我在前面拉着牛牛,父亲在后面使着牛牛,牛牛不想走的时候,父亲就挥举着青竹竿说:“别人的牛三岁就苦吃苦喝了,莫非你三岁还学不会拉犁踩沟?我就不信教不会你!”不知是有意还是失误,父亲教牛的青竹竿一下子脱手,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与马蜂修行

马蜂有与生俱来的禀性,需要修行,人也是这样。

下班回来,我刚把煮熟的肉从锅里捞出来凉在饭桌上,一粒红彤彤的“火炭”隔着玻璃窗对着我那热气腾腾的肉,来回运动,不肯离去。我悠悠地推开窗子,想看看这粒“火炭”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窗子一开,更多的肉味就关不住腾了出去,那粒“火炭”就从我推开的窗子飞了进来,在热气腾腾的肉汤和肉的上空游弋着。待我看清楚了这粒“火炭”是一只能够致人重伤、致人重残、致人死亡的马蜂之后,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推开窗子,让它进来。我不敢声张,不敢出大动作,做贼一样偷偷地摸起桌子上的筷子,朝着这只火炭一样红的马蜂轻轻一扬。没曾想到,这筷子竟然长了眼睛,准准地掸在这只马蜂的翅膀上,让这只马蜂在空中踉跄了一下。

这回,我更加后悔了,我后悔之一是怕这只马蜂蜇我,让我不死也伤;我后悔之二是怕这只马蜂不小心掉进我的肉汤里烫死,我就成了有罪的人。我在心里忏悔:“完了完了,我今天干坏事了!”

幸好马蜂是昆虫界里的“肉食者”,有超强的平衡能力,趁我的眼睛发生一点小小的故障模糊不清的时候,这只马蜂轻盈地来了一个没有被我看清楚的鲤鱼打挺,继续飞舞着,可翅膀振动的频率明显翻倍了,发出的声音像歼击机的声音一般刺耳了,显然是我阻碍了它,得罪了它,惹怒了它。我害怕到了极点,心里默念道:“着了着了,马蜂生气了,它要蜇我了……”我双手蒙着脸,眼睛只能通过手指间的缝隙窥视这只马蜂的举动,等待着这只马蜂赐给我一个胖乎乎的脑袋,等待着这只马蜂赐给我一只肿乎乎的手……

可是,这只马蜂并没有把我的莽撞产生的恶果还回于我,它在空中翻了个身,旋即飞出了窗外。

窗外是如笋的高楼,一棵可以筑巢的树也没有,一块可以觅食的草地也没有,这只马蜂还能去哪儿呢?

我拍手站起来,庆幸自己没有被那只马蜂蜇,也庆幸那只马蜂活着离开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险地。我这么庞然,而马蜂那么微小,我始终认为马蜂是被我赶跑的,我始终觉得我是一个胜利者。

正当我余兴未减地陶醉胜利中的时候,那只马蜂又来了,显然是被肉味诱惑着,它才不甘心于刚才那一番踉跄。

这是我的地盘,给不给它进来,我说了算,我心里矛盾极了,如果不给它进来,我只要把推出去的窗子重新拉回来,那只马蜂就永远被我隔离在窗外了,那股极香的肉味对它来说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了,我也不会存在任何伤亡的危险了。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只马蜂从刚才飞出去的地方又飞了进来,继续在那砣肉和肉汤的上空游弋着,越来越低,马蜂越是接近它想要达到的目的,我就越是担心。

初次相遇之后,我正在为自己的莽撞买单:我对它的害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想到这一次它可能是有备而来,我就愈加恐惧,但我又想看看它究竟想要干什么。我用笨拙的左手遮住半张脸,斜着眼睛观察它;那只灵活的右手高高地举起来,时刻准备着,假如这只马蜂胆敢扑向我,即使忍着被蜇的疼痛,我也会毫不犹豫一巴掌拍过去,把它拍碎在桌子上。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得出,这只马蜂也怯我。这是一只被称作“黄脚”的马蜂,黄脚蜂是马蜂界的精英,它们在空中的转旋能力超强,能够在空中截杀飞翔的飞蛾、蝴蝶、蜻蜓和蜜蜂,蜇人的时候,速度快得像枪膛里射出来的子弹,被它蜇过的地方就会烂掉指甲大一块肉,要个把月才会好,好了之后仍然留下一个黄豆大的疤痕窝坑,黑黑的,十分难看,就像冰雹打过的苹果,再漂亮也留下一个永远抹不平的疤痕。黄脚马蜂对来犯者,即使是庞然大物也毫无畏惧,一旦家园遭受侵损,它们就一拨接一拨发起攻击,赴汤蹈火。如果来犯者将身体保护得严严实实,蜇不进去,它们就对着来犯者的眼睛飙毒液,毒瞎来犯者的眼睛,让来犯者失去抵抗能力。

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冬眠,惊蛰之后,黄脚马蜂先在温暖的土洞里繁衍,进入夏季,土洞潮湿阴冷,它们就要搬离土洞,到广阔的野外寻找更大的发展空间。它们不停地啃咬树皮和朽木,将树皮和朽木咬碎嚼细,和上蜂胶,在空旷的树枝上、崖壁上、人家的房子上建造新巢。黄脚马蜂荤素两食,没有脂肪的蚂蚱肉和花蜜,是它们最喜欢的美食,它们天天寻找这些美食,供养幼蛹,让幼蛹长大,参与建设家园。一个黄脚马蜂巢,蜂房多到十五六层,少的也有八九层,富丽堂皇如人类的皇宫,层层叠叠,能够容纳成百上千个职蜂在里面上班:在公安部上班的,专门负责蜂巢的警卫和安全;在水利部上班的,专门负责蜂巢的防洪和供水;在粮食部上班的,专门负责蜂巢的粮食供应;在建设部上班的,专门负责蜂巢的规划和扩建;在生态环境部上班的,专门负责蜂巢内部的卫生和防疫;那些刚刚羽化出房的青年职蜂,它们专门负责蜂巢里的保育工作……马蜂王国里没有设立纪检监察部,它们既有分工,又有协作,个个都能各司其职,风雨无阻,无欲无贪,一旦天敌来犯,它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团结一致,众志成城,一致对外。黄脚马蜂有超强的认点定位能力,即使在广阔的天宇下,经过在空中盘旋认点之后,它们就能够准确无误地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在野外找到一次性带不走的食物,它们就像人一样进行多次搬运,直至把食物完完全全地带回蜂巢,分给蜂宝宝们享用。黄脚马蜂和所有马蜂一样,它们不会积攒食物,因此每一次食物都是新鲜的,它们起早贪黑的勤勉程度远远超过了人类,绝无一天闲着,也绝无一刻闲着,对工作的量与质,无须做任何摊派,也无须进行任何监督。

我担心这只马蜂飞着飞着突然就落在肉汤里烫死,我就轻轻地把滚烫的肉汤端起来,放进橱柜里去。当我转身回来的时候,这只马蜂已经落在那砣煮熟了的肉上面,用力地啃啮着,饥饿而贪婪。

它的刀很锋利,很快就割下一砣肉,抱在胸前,在空中盘旋认点之后,急匆匆地往窗子的右边飞去了。

我默坐在饭桌旁瞎想、瞎操心:这肉,我是放过盐的,微咸,马蜂吃了会不会伤肾?会不会患高血压、冠心病和心律失常等疾病?这些只是慢性病,比不上我对这只马蜂死活的操心:这只马蜂会不会因为吃了放盐的肉而立即死去?

按理来说,这只马蜂如果不死,它是还要回来的。

两分钟过去了,四分钟过去了,六分钟过去了……那只马蜂一直没有回来,因为没有理论根据,我不敢肯定,但只要那只蜂不回来,我的心就一直为它悬着。

我整整等了它十分钟,这十分钟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得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第十一分钟刚刚开始,一粒红彤彤的“火炭”从远处弹了回来,差一点撞在玻璃窗上。等我定睛细看,那粒红彤彤的“火炭”正是我等了一个世纪的那只马蜂,我兴奋得不得了,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瘦肉,在空中递给那只马蜂。那只马蜂显然是心存疑虑的,毕竟刚才它飞走的时候,认点定位的肉是在桌子上的盘子里,现在怎么突然在曾经用筷子来给它使绊子的我手里了?它几次试着接近我手上的肉,却又几次离开,即使已经爬在我的手上,也微微地扇着翅膀,随时做好遇险即离的准备。它肯定在想:眼前这个递肉给我的人,该不该信任?经过几次试探确认安全之后,它收起翅膀,收起怀疑,敛起禀性,稳稳地站在我的手上,啃着我两根手指捏着的肉。

此时,它屁股上的毒针离我只有一张60克纸那么厚的一点距离,它完全可以给我一个钻心的疼痛,通过针管把毒液输到我的皮肉里,让我疼,让我受伤,让我去死,对它来说,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世间万物的关系总是相互的,这么短的距离留给我杀死它的机会也是同等的便捷,若想要它的命,在它毫无防范的时候,只要我的两根手指闪电般用力一搓,这粒红彤彤的火炭就得熄灭。

或许是饿坏了,或许是家有待哺的娃,也或许是与人为善,这只马蜂毫无戒心地把我的手当作一个没有仇恨的木头砣,稳稳地站在上面,专心地啃啮我手里捏着的肉,然后又像刚才那样,再次认点定位之后,飞走了。

我知道,这只马蜂还会再来,我们之间的修行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