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光

2022-10-28 08:46李少伦
金沙江文艺 2022年8期

◎李少伦

她跟着后院子的张平走,是向东。天地开如鹅蛋,椭圆狭小的空间灰蒙蒙的,白天与黑夜混成一片。有阳光,但很远。张平包了顶巾,包得很严,成了个没头没脸的人。她一直猜想张平是怎么看见路的。她喊张平,张平没理她,自顾低头走路。她想追上张平,但只看见两只脚在地上游着。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两双脚依旧在保持着既定的距离。

她感觉自己是叫出声来了,她问张平要去哪里?没有回音,张平像个影子。张平真的是个影子,影子张平还有一个影子,影子张平的影子还有一个影子,三个影子虚虚飘飘地下了村头的坡,过了沟,走过田野……怎么还有一大段路没走就到东边大山脚下?大山脚下怎么就没路了?她记得是有路的,从草坪伸向小河底,爬上河底,路左弯右拐,盘盘旋旋向山上蜿蜒。走了一辈子的路了,她年轻时候沿着这条路到山上种过洋芋,背过柴,捡过菌,打过树花……做这些是为了糊口,为了供石生上学。石生她捧在手里养,噫!石生上哪去了?她记得是在某个镇上当干部,怎么就想不起来在那个镇。石生怎么就不见了?记得年前还回来的,确实是不见了。

噫!怎么会没有路了?尽是些乔木荆棘枯藤?模模糊糊的一大片把山围了起来。明明是有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张平也不见了?明明在自己前面。原来张平浮在那一大片模糊上面,浮得像画上的飞仙凌空,浮得摇摇欲坠。噫!怎么只浮着一张脸?她在定睛看时,那张脸也不见了,后来又浮了出来,却变成石生的。石生的脸很瘦削,头剃得光光的,是他化疗之后。她伤心起来。石生的脸也不见了,急得她满世界找。石生没有找到,张平也没有找到。她往来的路回望,明明挂得高高的太阳就沉了下去,整个世界灰蒙蒙的而且重得厉害,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哦,原来是自己已经死了,到了那边,难怪能够母子相见。她想起来了,石生得了癌症,鼻咽癌,听都没听说过病名,砸在了儿子身上。石生几年前就走了。自己死了好,死了就能跟石生团圆。

自己死了李英怎么办?还想着明天中午煮腊肉给她吃呢,她有几天没吃肉了……她急醒了,干瘪的身上竟冒出些毛毛汗。她伤心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她想起来了,张平是前天就走了,昨天发的送。是乳腺癌,挣扎了很长时间。

她恨梦怎么就醒了呢,她觉得还是梦里真实,梦里的伤心真实,心里的那股酸让人享受。

前段时间她看见张平丈夫把张平抱上楼又抱下楼。她听见张平让她丈夫带她去医院瞧瞧,丈夫没有带她去。张平让儿子带她去医院瞧瞧,儿子也没有带她去。张平儿子去年刚娶的媳妇。都知道张平要走了,丈夫儿子都没有出远门,在家守着。儿媳妇害怕,回娘家了,后来去了南方的城市,说在那里等。张平婆婆还在,已经不管事了。张平婆婆厉害,张平就是婆婆娶进这个家的。最先是婆婆跟丈夫说,实在瞧不好就别瞧了,反反复复好几年,省城大医院都住好些回了,瞧病的钱都能把她裹好几层,她不在了一大家子人还要过日子呢。后来婆婆跟张平比长比短,说家里的情况,家里前些年是攒下些钱,现在都欠上好多债了。虽然你儿子娶了媳妇,但你女儿还在读着书呢,一年得好几万块钱。还有你儿子还得生娃娃。你丈夫也就四十八、九,还不到五十,日子还长着呢,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后半辈子。

张平听得出婆婆的意思,也有过自己了断的念头。但张平实在是舍不得。丈夫找了一个女人她知道,在丈夫打工的矿山上做饭,矿山的经理做的媒。矿山经理是丈夫的堂姐夫,他知道张平时日无多,早早为堂弟打算。去年春节女人就赖着丈夫要跟回村来,丈夫说你在外面等我,回去不好看。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女人。张平听说女人长得好看,比自己小好几岁,就是不太爱干活。

丈夫很能干,什么矿洞都进过。为家里挣来一幢小楼,挣来一家人的开支,挣来自己瞧病的钱。张平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丈夫找女人她心里酸,偷偷哭过几次,闹过几次脾气,但没有明着问过。

昨天送张平她去烧纸了,还帮忙捡菜洗碗。来烧纸的人不少,都是应景走个形式,给活人挂个礼,吆五喝六地吃两顿饭。整个送别只有吵闹声,只有嬉闹声,调情声,没有哭声。她记得以前死了人是要哭的,整个院子的哭声。边哭边追忆死者的好,追忆自己对死者的愧疚。

送张平是送她的遗像。遗像上披了黑纱,放在一张红色桌子上。遗像前的正中放了香炉,香炉里盛了灰插满烧尽的和正在燃烧的香。香炉两边摆了供品,地上放了烧纸的火盆。火盆里的纸火延续了一天一夜,纸灰快溢出盆边。她很长时间没有参加村里人的红白喜事了,她知道自己老了,很难看,跟别人坐一桌子吃饭别人嫌弃,别人不说,但自己得生数。

张平活着时她也很少去串门,现在村里人家门开得少,关得多,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田间地头碰上用老套话打声招呼,话音还没落呢,人就走远了。因为张平活着为人和善,不讨人嫌,又住在自家屋后,她就去帮了忙,挂了礼,吃了饭。为活人备下的饭菜很丰盛,杀了牛、杀了猪、杀了鸡、杀了鱼……一桌二十几道菜。

她开了灯,从床头拿了衣裤穿了,下了床,出了卧室进了堂屋。堂屋门上的香烧尽了,供桌上的盘香还燃着,在屋里飘着轻烟。供桌上先人们的牌位安静、慈祥,像一个个活在那里,看着这个家,看着这个家外面的世界。她在供桌下方的蒲团上虔诚跪下,磕头,自问自答是问询先人的情况,向先人问询丈夫现在的踪迹。丈夫的神主牌也在供桌上,她不想直接问丈夫。丈夫活着时两人说到了生死,两人说要一起走的,留下一个可怜。丈夫却没有带她一起走,她有些怨丈夫,为什么要留下她?丈夫死时家里有农药,是前些年买下的。她没有吃,她挂着大儿子石生一家,挂着二儿子一家,也放不下女儿张平。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要是当时吃了,两人还能埋在一起。现在不行了,死了也不能挨着,县里实行殡葬改革,死后没有全尸了。死了身子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化作青烟上天,一部分化作骨灰入公墓,要跟不相熟的人埋在一起,再不能回到亲人身边。之前还说死后相见呢,死就是永别了,用村子来做界线,就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真希望能有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一定要找丈夫,跟他倒倒这些年的苦水。

她希望自己走时能好好走,别受太多的罪。死她不怕,就怕死时受罪。

说完心事,她走出院中,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很亮,昭示人世间之外的更大秘密。她从小就在想那个秘密,但她想不明白那个秘密,小时候母亲告诉她世间分为三层,第一层住着神,第二层住着人,下面一层住着小矮人。她现在连村子以外的情事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了。过去她出县城就去过省城,只到了省城的边缘。去了一次她就不想去,省城太大,大得害怕。

星空上的世界她不明白,人世间的事她也不明白,过去的村子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再回到床上,她躺在堂屋的沙发上,头朝着供桌。她反复问自己怎么活这么久?村里的人一个个老去,一个个死去。人们年年都在议论,今年可能要死到她了,可是自己就是没有死,还能吃能睡,能走能动,能听见能看见。她又嫌自己活得太长。

她还没从沙发上起来就有人来敲大门。开了门,是村民小组长。小组长说来得正好,还担心你不在家呢,就是怕你出门,第一个就来你家,你说你一辈子都起那么早干什么?小组长来收卫生费。小组长说你家五口人,每人三十六块,一共一百八十块。她说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全都在外面,也要算?

只要户口在村里的都要交。

去年不是每人十五块吗?

今年人居环境提升,要多收,用来清运垃圾。

垃圾都在大河里和村头空地上,也没见人来清运。

上面这么说的。

她家里有些钱,她分别放在好几个地方,包括缝在衣服里。她想了想,去拿压在床脚下的那一笔,放了很长时间了,都记不得是有多少。她把村小组长留在院里,进了卧室,关了门,蹲下身子,用肩头费力地扛起床,从床脚下拿起一个积了灰尘的塑籵袋。打开塑料袋,里面的钱压得紧紧粘在一起。她一张张打开数,一千六百块。村民小组长在外面催促她,让她快点,说还要去别人家呢。

她拿了两百,把剩余的钱包好,放回原处。小组长边给她登记边唠叨,我当这个村小组长二十来年,把这个村的人口从三百一十九人当到二百三十八人,还好前几天赵家华家生了对双胞胎。要不然只有二百三十六人。二百三十八人常在村里的也就是一百来人,都是些老得走不了的和小得不会走的,其他的,有的逢年过节能见一下,有的几年都见不着。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村子就是娶不进来媳妇?怎么就留不住人?村里大小光棍十来条就那么在外面漂着。哎!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怂。你家老二过年也没有回家吧?你家老大行,有孝心,活着时经常回来看你,每次都大包小包地拎着。对村里人也好,好人不长命哪!她沉默着,想着怎么对答。小组长没等到她对答,匆匆走了。边走边说我这小组长也快当不动了,这村里连个接班的都没有,你看自来水断了吧,得去把水管接起来,你说找谁接去?沟也该挖了,路也该修了,他妈的现在这些人都只知道扑在钱上。

她感觉心慌,去煮了把白水面,家里有鸡蛋,她没有往面里放。她前几年老感觉恶心,胸口闷,儿子送她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的胆上长了个小东西,让她少吃热的,热的吃多了胆受不了,从那时起她就不吃牛羊肉,不吃鸡肉,也不吃鸡蛋。想到鸡蛋,她想起还没有喂鸡呢,就让面条在电磁炉上煮着,端了苞谷去喂鸡。她的鸡养在正房西边的小院里。小院是正房西端的一块小三角地,没法盖房子,空了出来,就砌了鸡圈养鸡。小院与正院一道铁门相隔。她开了门,鸡就冲着她叫,她把苞谷撒在地上,趁着鸡去忙食,她换了盆里喂鸡的水。

小院是二儿子盖的,五间正房,两间耳房,全都两层,都是钢筋水泥盖的。两口子打工打得儿子顶都秃掉了,牙齿也落了不少,经常见他弓个腰;儿媳头发白得过半了,干焦焦的一小撮扎在后面。两口子的手很粗糙,指甲都凹陷着。因为他们四处打工,常年在外,孙子孙女都只读了职业学校,东一个西一个地漂着。春节时每人发了五百块钱在一个侄孙女微信上,让回家过节的侄孙女拿了现金给她。

吃过面条,她养了会儿神,提了桶去村头的猪圈喂猪。今年小猪太贵,不大点的一头小猪一千三百六十块。刚买回来就生病,治好后也不长,都养了两个多月了还这么小。倒是长得精灵,能跟人交流,去喂食时它直给你蹦欢。

儿孙早就不让自己养了,说自己连面都磨不动。每次磨苞谷面,都是自己用小桶一挑一挑地挑到村里的加工房,磨好后再一小挑一小挑地挑回来。他们哪晓得,养了猪就有猪杀。有猪杀,儿子就能带着妻子领着孙子孙女回来。叫了朋友回来,村里的亲朋也来,整个小院,热热闹闹的,看着让人高兴。儿子们走时,每家给几块,这是做母亲的心意,能拿东西给儿子,做母亲的心里舒服。要是不养猪,不杀猪了,一家人还聚得齐吗?亲戚朋友还来走动吗?现在的人好像都不要亲戚了,都不走动了。没有拿的东西,儿孙们还会回来吗?

现在大儿子石生走了,儿媳妇也就很少回来,都不知道孙子长什么样了。去年二儿子家也没回来,猪还得养,养着就有希望。养大后要是儿子不回来帮着杀,就请专门的杀猪匠杀。现在村里有了专门的杀猪匠,两百元杀一头,把钱给了他,他就把你的猪杀好,肠肚洗好,肉腌好。晾干后,她就请人给大儿子媳妇寄去给二儿子寄去。现在的村子真空,家真空,心却实实的,却又什么也没有,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想着就伤心,就有眼泪把她的眼睛蒙眬了。她觉得身上很软,坐在人家门前的石坎上休息,她又回想起昨晚那个梦。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走了?她分不清人世间到底有几个世界。

回到家,她从冰柜保鲜处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块腊肉,想了想又拿出一块,她想一次煮两块吧,省得左次右次的浪费电,一次煮了让李英多吃几顿。

李英住在她家西端路下方,两家斜对着隔了一条路,也是一座两层小楼的院子。高高的院墙,高大气派的院门,小楼四周贴满光滑的瓷砖。

李英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出生时间,1942年农历六月十二日中午。李英一遍又一遍地把出生年、月、日、时告诉她,她说他大婶你也唠叨,都说好些遍了,我记住了。李英会心地笑笑,我怕你记不住,我不在了你得告诉他们,别让他们刻碑时弄错了,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就靠那块二寸厚的石碑做个交代。

李英生了两男两女,两个女儿都嫁在邻镇,大儿子在县城工作在县城买了房子,小儿子领着一家人在省城租房,自己分给小儿子。小儿子一家在省城打工带不了她,大儿子倒是时不时地把他带县城住几天,她住不惯,儿媳妇和孙子都嫌她不干净,常给她脸色瞧。她就害怕县城,说县城就像阴间,老家才是阳界,闭了眼睛都能摸着回家,闭了眼睛都知道节令、知道雨、知道太阳、知道风。

李英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脚已经不太依使唤,眼睛也灰蒙蒙的,物体在她眼前就是个轮廓。四个儿女做了协商,请了家留在村里的种烟户照看李英,给她洗衣叠被,送一天三顿,费用做了分摊,小儿子每个月出六百,其他子女每人每个月出四百。闲时还好,忙时种烟户连自己都顾不上,不用说叠被子洗衣服,饭冷一顿热一顿的。有时忘了送,饿得李英用拐棍直打门,摸爬到房后的路上泼妇骂街,骂子女,骂种烟户,骂世道。李英的儿女们知道后不干了,找种烟户,说一个月给你一千八百块钱不少了,你家不能没道德,没良心……种烟户说你们倒是有良心?都一个个各顾各的,都知道跑城里挣钱,我们没本事,出不了门。你们要真有良心你们带了去,或者回来守着,村里的土地多得是,养得活人,然后把本月剩下的钱扔在院里。

李英的子女去找其他人家,都不愿意,说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一天两天还可以,长年累月的,闲言碎语多。

四个子女的家属就吵了起来,女儿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们该尽心尽心,该孝顺孝顺,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大儿子媳妇说既然分给了老二就得老二照顾,父母留下的房屋土地都归了老二,自己可什么也没占着。小儿子说父母不光养了我,他们留下的东西你们要随便拿,那个破头折脚的破院子你们谁愿住住去,现在这院可是我们自己辛辛苦苦盖下的。

吵了一晚没有结果,大儿子带着媳妇连夜走了,两个女儿第二天天一亮也走了,留下小儿子一家。小儿子家两口子工地上老板摧得紧,说再不去上班就要扣工钱,就要重新找人。只好留下暂时没有上班的孙子许绍海照看奶奶。许绍海技校学的厨师,却不会做饭,用他的话说,有钱什么吃不上,用得着自己做?用得着伺候人?

家里没有菜倒不是问题,翻过村子对面的山梁就有个农村集市,逢周五赶集,不怎么热闹,但蔬菜水果、廉价糕点很充足。走路一个小时一来回,许绍海骑车来回十来分钟。如果懒得去集市,隔天把两天就会有小贩拉了蔬菜、水果、干货到村里来卖,这几年小贩们早把生意做到了村里。

许绍海不爱出门,成天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有时大中午了,床都懒得起。要么就骑了车往城里跑,只要过去的同学朋友一约,他往摩托车上一跨。刚开始还想着吃完给奶奶带点呢,一喝上酒吹上牛就忘了,想起来要么是深夜,要么是第二天。许绍海在街上胡乱买点匆匆往回赶,回到家都快凉了。李英就拿拐棍打他,他绕着院子转。李英就咒骂他,咒骂儿子。许绍海倒是不恼,边转边哄李英,保证下次一定不去了。孙子一哄,李英也就心软了。让孙子把带回来的东西分成两份。

许绍海嘴上对奶奶保证着,心里却在嘀咕,不玩手机不睡懒觉肯定是不行的,不去县城也肯定是不行的,这荒村谁住得惯?像网络小说里的荒村野外……许绍海真的嫌起这个村子来,晚上黑漆漆的,静悄悄的没个热闹,关键是叫个外卖都叫不了,在城里多好,想吃什么手机上一点。在这种地方手机都属于残废,失去了好些功能。后来许绍海想起了方便面,一下子卖了好几箱。自己懒得做饭时跟奶奶一起煮方便面吃,自己要去城里就烧了水告诉奶奶怎么泡。

李英开始还觉得方便好吃,吃多了,觉得一吃方便面肚子就难受,大便也解不出来。

李英咒骂儿女的声音越来越恶毒,一开始在院里骂,后来拄了拐掍到院子上方的路上骂。听见骂声她就来劝李英,来宽李英的心。李英说其实我谁也不怪,他们也不容易,就怪我这狗命长,死是死不了,动又动不得,吃是要吃呢。她就经常把李英拉到家里,问李英想吃什么,每次李英都笑笑说想吃肉,我就是馋肉。

许绍海倒好,买袋米买袋洋芋买堆菜往她家一放,连自己也经常到她家蹭饭吃。许绍海吃完饭放下碗就想溜,被李英用拐棍拦住,吃完抹了嘴就走?把碗筷收拾了,把碗洗了,下午帮你奶奶到地里干活去。许绍海冲李英裂了嘴,极不情愿地收了碗筷,接了太阳能里的热水,打开手机放在灶台上,边玩手机边漫不经心地洗着碗。担心手上的水弄湿手机屏,许绍海不停地把手在衣服上蹭。

她看着许绍海经常魂不守舍的样子说,你要干什么你就去吧,你奶奶我看着,没事,饿不着她,你没有在这里的田间地头长大,你没有经历春种秋收,不知道秧苗果实,你们在这里没有感情,没有根……你去吧,找你父母去吧,你跟你父母说,你奶奶就由我来照看,我现在还能动。

李英子女陆陆续续回来看李英,她们见李英的穿着床铺比以前干净了,听村里的人说李英比之前过得好多了,便一起约着买了东西来她家,说你也是快八十的人了,还要你照顾我妈,真的是难为你了,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孝。她说什么孝不孝的?人活着各有各的难处,她说,我这身子还硬朗呢,你妈和我在一起不存在哪个照顾哪个,两个人在一起有个伴,有个说话处。

他们还想说什么,李英表情很淡,认认真真地捡着盆里的豆。李英二儿子递了一沓钱给她,这是我们兄妹几个凑的,你拿着,我妈你们俩想吃什么就买点,不够你说。李英抬头看着他们,我这个年纪了还要钱干什么?我们的零花钱我有,嘴上亏不着你妈。只要你们放心就行,我能管她一天我就管她一天,我动不了再说。李英子女们看到她混浊的眼睛和如同核桃外形般的脸。

李英儿女七嘴八舌地说孃孃你就拿着吧,都已经劳累你了,你不拿着我们心里更不安。不安就多回来看看你妈,我家石生不在了,他单位一个月给我二百六十块钱,我这里一个月还有六十多块养老钱,儿子媳妇们时不时也给点。我哪有用得着钱的地方?菜我还能种,猪也还养得动,吃肉够了,就点盐巴味精钱花得了多少?拗不过,他们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李英的儿女抽空轮流着回来看李英,也顺便看她,她便留李英的儿女们一起吃饭,她对李英说还是这样好,经常有热闹。李英就用拐棍戳她,就是来闹你。她让李英搬来跟她住,说一大个院子,一个人住着孤单,两个在一起晚上有个伴,李英不来,说要帮儿子瞧房子。

她从太阳能热水管里放热水洗了腊肉,把腊肉放在锅里装满水放在电磁炉上,调了火,调好时间,在电饭锅里把米煮上,提了豆种带了小锄头去村东面的苞谷地里点早豆。现在村子不像过去一样,四周围着大片大片的稻田。现在人们种稻谷少了,水田变成了旱地,多数种苞谷种烤烟。她也十多年没种稻谷了,丈夫走后牛就卖了,犁耙留了几年,后来也送人了。自己种着近处的土地,远处的土地要么荒了,要么送了人。她种的地也一年比一年少了,前几年收的苞谷除了喂猪鸡还能卖些。这两年种得少了,喂了猪鸡剩点不多。她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种上,现在体力越来越差,动多了感到全身都软软的。她这几天要趁着秋雨刚过,地里潮湿,赶着节令把早蚕豆种在苞谷秆空里,过几天收了苞谷,苞谷秆一砍,早蚕豆就快膝盖般旺了。砍了苞谷秆见了天,它们长得更快。

气候和水土的原因,这几年这里的青蚕豆早,有价,卖得很远。剥成豆米更值钱,十六七元一公斤呢。有了李英,剥蚕豆米不吃力,她腿脚不便,走路吃力,却坐得住,指甲又硬又尖。把摘回家的蚕豆荚往她旁边一放,她摸索着剥,不比年轻人慢。蚕豆荚胖时,正好是冬日,阳光软得像棉絮。早上她踩着露珠儿把豆荚摘回来,吃过午饭,把豆荚搬到阳光下,两人边剥边说话,说过去,说现在,李英时不时爱说些荤话,逗得俩人哈哈笑。

秋天的凉风吹来,让人舒服,她定了眼睛,自己走在路上,都过了自家的地了。她转着头看四周的田野,深秋了,稻田里的稻谷收过,草把、吓麻雀的稻草人站在田里,苞谷实实地坠在秆上。天被四围的青山围了,不大。空中有云,很轻,淡然然地游动着,早晨的太阳忽明忽暗地在云里穿梭。空中有燕子划过,有蜻蜓划过,麻雀一阵阵地飞起又落下,田里的谷子收了,它们现在以什么为食呢?蔷薇延了路,开出好几种颜色……她觉得世界是如此美丽,自己能够看了这么多年,够了,她想起昨夜的梦。

她来到苞谷地里,她的苞谷今年因为种早了,前期旱,没有出,来了雨水重新补种,苞没有别人家的大,却也一苞一苞地饱满到尖,看着让人舒服。

她蹲下身子,把自己藏在苞谷秆空里,用小锄着挖个小洞,把豆种放在小洞里,再用小锄扒了土盖上,然后估计着距离再挖洞,再种豆……

她估摸着时间看了表,快十一点了。她提了剩下的豆种回家,李英已经在院里了。从照顾李英起,她就没有锁大门的习惯,出门就把两扇门拉了合在一起,用根绳子穿过两个手把把门拴起来。疙瘩打的是活结,李英很轻松就能解开。

李英坐在院里的石坎上摸索着削南瓜,见她回来,李英停下手中的刀,脸上笑得很开心,今早上煮肉吃了?我老远就闻见肉香,熟了,刚才我用筷子戳了一下,我还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呢,真香,你来闻闻我的嘴,李英一脸坏笑。她打趣到,你还是改不了馋病。李英说我就是馋,你瞧,瓜我削好了,煮个瓜,就着腊肉,好长时间没吃瓜了,你这瓜煮出来肯定好吃。你是能干,收得这么多多瓜。

她把小锄头放在大门后面,在厦上放了桶,到厨房关了电磁炉,拔掉电饭锅的电,揭开盖子看了看,干湿正好。锅里冒出的热气带着醉人的饭香。她用筷子戳了肉,还不算太烂,她便又开了电磁炉,让它继续煮着。李英用拐棍杵着地端了削好的几块南瓜来,你把肉捞起来,用肉汤煮瓜,好吃。肉还得煮一会儿呢,你要是饿了,我就生个风炉,瓜在风炉上煮。你的牙口是没我的好,我给你拿柴去,记着倒点肉汤在瓜里。

柴堆在搭着南面院墙的一片石棉瓦下,柴干透了,抓了松毛一引,火苗就从柴上升了起来。她把瓜切了,放在锅里,用勺往锅里舀了点肉汤,又加了些水放在风炉上煮着。李英拿了凳子坐在风炉边看火,她便用小桶提了水到屋顶上给孙子栽下的多肉浇水,其实雨水收了没多久,多肉并不干。她想孙子了,最后一次见孙子时孙子六岁多一点,那时的孙子就快有自己高了,长得壮壮实实的。现在都成大小伙了吧,也不知道他妈有没有给他找个后爹?母女俩过日子肯定孤单。

多肉好几盆排在屋顶的西边围屋顶的矮墙下,一株株肥嘟嘟的,把花盆挤得严严实实。她蹲下身子摸着中间的一盆,想起孙子种多肉的情景……

李英在下面叫她,你下来看看这瓜你嚼得动了吗?我吃着是差不多了,肚子都饿了,今早这肚子怎么会饿得这么快呢?

她提了小桶下来,李英说我们今早把饭搬到院里吃吧,很长时间没在院里吃了。她说你还馋出情调了,依你。

她拿挂在窗条上的抹布把厨房里的铁皮桌子抺了抺,竖了起来,李英帮忙端着支桌脚,俩人把桌子放在院中的阳光下。她把腊肉切了端在桌上,李英已经摆好碗筷盛好瓜。肉碗还没放下,李英就抓了一块放在嘴里,有油水顺着她干瘪的嘴角流了出来,李英说还是肥肉好吃,解馋。说完又抓了一块在手上。

李英感觉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停下了嘴,你是不是嫌我馋,看不上我的吃相?她没有说话。李英把手里的肉放回碗里,脸上动了表情,我不吃了都给你吃行了吧?这么一大碗呢,我吃也吃不了多少……她回过神,我可能快要走了。李英呸了一口,你瞎说什么呢?我真的可能快要走了,我昨晚梦见张平,梦见跟他走了,在梦里见了我家石生,见得真真的,我可能快要与他们见面了。你别乱想,人家说梦见死人是给自己添寿呢。寿就不添了,添了也是受罪,我就是担心我走了哪个来照顾你。

李英愣愣了,然后一脸坏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就准备好了,你看到我床下面上着锁的那个小木箱了吧。我早就准备好了,前几年我就托人买回来了,你走了,我拧开盖子往嘴里一倒,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事,别看我眼睛不好,我能赶上你,我们俩姐妹同个路。

她看向李英,李英脸上的皱纹就像雕刻匠在石狮子头上留下的刻痕。

此刻,大儿子夫妇正在回村的路上。

那么好的政策,那么大的扶持,知道这个消息,外出务工人员还不得巴巴地都赶回来!你打个电话给老二,让他来占个先机。你倒是会以权谋私的嘛,刚被派回村里搞乡村振兴,就想着让自己的弟弟来抢占先机了!我倒是巴不得所有的务工人员都第一时间回来呢,那样都不用我去费力宣传动员了……对了,打个电话跟嬢嬢家老二也说一下,嬢嬢照顾咱妈也挺不容易的,也该让她儿子回她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