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湾的表妹们

2022-10-28 08:46杨启彦
金沙江文艺 2022年8期

◎杨启彦

阿依看了一眼电话,再次掐断了。就为了一套彝族服装,她和普拉这场上气不接下气的爱情,真要崩盘了吗?唉,谁说得清呢?

上飞机,下飞机,乘高铁,坐汽车。深圳离家乡,说近也近,没到中午饭点,车子就进了牟定城。阿紫看向阿依:“他在哪儿等?”阿依说:“化湖。”踏上故土,阿朵却心神不宁,她看看阿依说:“阿依,我……”阿依侧过脸:“呸,没出息。”阿朵脸一红,朝阿依使眼色。阿依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让她放心。说话间,化湖到了。路边,早立着一个英俊小伙,他就是阿依的准男友李金生。他一见她们,忙堆起笑容,迎了上来。

李金生笑道:“阿依表妹,前面有家腊湾火锅店,回老家之前,先让你们复习一下老家味道,好不好?”阿依笑道:“好。”落座毕,李金生说:“牟定的冬天虽然没有深圳冷,但也有些凉,为了表达我对三位美女荣归故乡的一片心意,我们来一壶腊湾的大麦酒吧?”阿依笑道:“说好的,你还要送我们回腊湾的。”李金生见阿依的态度不是很坚决,再三说:“阿依,初回牟定,我给美女们接个风,就给我这个机会吧?”说着,桌子底下就伸手在阿依大腿上捏了一把。阿依心想,给他脸面,他倒来劲了。阿朵笑道:“金哥,别喝了,要是你一个大帅哥被三个美女撂倒,多没面子呀。”李金生道:“舍命陪美女,喝死也值啊。”阿紫家里母亲病了,她想尽快回去,又碍着阿依的面子,只好说:“阿依姐,你定吧。”阿依笑道:“金哥,说好的,就别变了吧?”李金生一听,忙说:“好好,听你的,你说了算。”三个人吃着老家的美味,话就多了。李金生心里美滋滋的。阿依自不用说,阿朵阿紫也不是初见。论漂亮,阿朵数第一,圆圆的脸,甜甜的酒窝,双眼皮,高个子,细腰肢,白白嫩嫩,开朗热情,年龄也应该是最小的,如果不说产地,根本看不出来是山窝窝里的彝家姑娘;阿紫个头虽不高,但身材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有些沉静,也有彝家味,看肤色,就知不是城里人;阿依个头介于她两人之间,细眉大眼,齿白唇红,在他眼里,自然是最漂亮的。吃完饭,阿朵提议说,不忙回去,在城里转转。大家立刻赞同。李金生先把行李拉回家放着,他家就在化湖附近,有一幢小楼。

三姐妹在化湖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去年因为疫情没能回来,看着家乡的变化,恍若隔世。化湖水清澈见底,细浪粼粼,这冬天,岸边也繁花点点,绿树成荫,不是春光,胜似春光。三个姑娘都是远离县城的腊湾人,她们渴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阿紫说:“要是在化湖附近有套房子,就不用羡慕深圳昆明了,我愿意一辈子守着化湖。”阿朵沉默。阿依打趣道:“这个小目标,你很快就要实现了。”阿紫听了,想到了心事,不吭声了。三人来到化湖广场,已近下午两点,广场上有很多的人,穿着鲜艳的彝族服,在跳左脚舞。阿朵说:“我们也去跳几圈吧,脚都痒了。”彝家有话说,弦子响,脚杆痒。阿依父亲和弟弟都不回来过年,家里只有母亲,并不急着回家,听了马上赞同。阿紫说:“你俩去跳,我坐车累了,休息一会。”阿紫走到广场边石凳上坐下,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很快,信息回了过来:“你在哪儿?我马上来。”她回道:“你不用来,我要回家了,我娘病着。”发完,呆呆地看着跳脚的人群。她不是不想跳脚,是心里挂着母亲。她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来。啊,他来了。阿紫匆忙站起身,向林荫处走去。来的小伙叫孙鹏坤,她哥哥的同学,阿紫不想让阿依阿朵看见。孙鹏坤见阿紫躲了,忙追了过去,见阿紫站在林荫深处,叫声“阿紫”,迎了上去。阿紫说:“你不是上着班嘛?叫你别来,你还来。”孙鹏坤笑道:“两年没见你了,我能不来么?”阿紫嗔道:“谁稀罕,我要回去了。”孙鹏坤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阿紫,说:“我骑摩托车来的,见你一面,马上回去上班。”阿紫问:“这都是啥?”孙鹏坤说:“你爱吃的小东西,还有点常用药。”阿紫道:“谢谢你,回去吧。”孙鹏坤说:“你叫声坤哥,我就回去。”阿紫脸一红,羞涩地道:“坤哥。”坤哥双臂一展想把阿紫揽入怀里。阿紫怕人看见,头一低,拱在孙鹏坤胸前:“你快回去吧,过几天我又来。”孙鹏坤被拱得退了一步,笑道:“好,我等你来。”又说了几句,转身去了。阿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过些天,她来还是不来。

阿紫回到广场,只见李金生四处张望。阿紫问:“金哥,她俩呢?”李金生道:“没见啊,不是和你一起么?”阿紫说:“我去买东西,她们就不见了。”李金生掏出手机,打了阿依,说:“她们去商场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两人在边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金生看那阿紫,脸上多了几抹红晕,水汪汪的像是化湖,不禁心里一跳。

回家路上,阿依说:“今晚大家都去我家吃饭,翠翠、香香都等着了。”阿朵打趣道:“普拉哥早等着了。”阿依笑道:“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姐妹哈哈大笑。彝家人好客,李金生怎么也招架不住热情,喝了不少酒。阿依忙给他去准备客房。她总认为,他是不大有原则的,这也是她最不放心的地方。

阿依和母亲唠叨了半夜才睡下,却失眠了。那个被她掐了的电话再没打过。今晚他怎么不来?离家的两年,她总是力图中断和普拉的联系,但终于没有做到。同村乡亲,把别人拉黑不太礼貌。本来都要定亲了,阿依最终犹豫了。她觉得普拉是家乡宝,换个说法就是日脓和窝囊。打工经济越演越烈,腊湾都成了全县打工致富示范村,女娃都快走光了,他还赖在家里。三姐妹说好要把最美的彝族盛装带到深圳去穿。普拉说好,送阿依一挂纯银饰,那是彝族服装的最高饰品。可最终没有送,他说买不到。阿依生气了。那一夜,阿依赌气说:“你要不出去,我们就分手。”普拉默不作声,最后留下一句:“我就不信,这腊湾就活不了人。”深圳这两年,她硬是没给他发过一张自己的照片。她就是要气他个半死,就是要风风光光的活给他看。普拉一次次谈起过往,谈起家乡的巨大变化,阿依仅回过一次:“普拉哥,我们的事说清了,别烦我了,你会找到更好的姑娘。”后来,只要他一说这话题,阿依就选择沉默,仿佛手机没了电,把他晾在干岸上。普拉寄来家乡的油腐乳,他亲手种的椪柑、香橼,她也不回答收到没收到。回家的前几天,普拉每天都打电话问,阿依都毫不犹豫地掐断。“这次回来,一定和他了却前缘。”她翻了个身,在心里大声说。她又想到了李金生。这个家伙,没见他干过一天体力活,但他能把大家从牟定带出去,让大家赚到钱。这也许就是老板吧?不从别人口袋里掏钱,那能叫老板吗?商人就是把别人的钱装到自己口袋里。阿依虽然只是高中生,但这个道理她懂得。李金生看上了阿依,看上了她的勤劳,看上了她的美丽。但阿依总是不冷不热。他总是对其他女孩子也热情似火,虽然他说是装的,是应酬,但阿依总觉得不靠谱,他说这次回来见过他爹妈,就把婚事定了。“见就见吧,谁怕谁?”阿依在心里大声说,翻了个身,一脚把金哥从心里踢了出去,可还是睡不着。阿依又想到了在深圳的两年,那真是拿命换钱啊,早出晚归,计件工资,力气使不到,钱不会自己来,吃的还差,十天半月没有个肉沫子。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只想睡觉。同宿舍的还有翠翠、香香,都是这样。仨人处得像亲姐妹。阿依起床了,母亲都把饭做好了。

母亲就小声审问起阿依,要跟普拉好还是这次来的李金生。阿依笑道:“妈,你看李金生给要得?”母亲不上当,说:“你看上的都要得,自己做主。”阿依又问家里缺不缺钱?阿妈说不缺,你不也常寄给家里的嘛。阿依说,自己还存着十二万。母亲说不稀罕,你自己存着吧。

阿依就这样在家里睡了三天,吃了三天,母亲倒做了保姆。除了金哥每天电话微信不断,倒没别人打扰。阿依奇怪了,那个人怎么横竖没一点消息?她掏出手机,残忍拉黑。过了没几分钟,阿紫的电话就来了,她说年后县里要举行民族舞大赛,腊湾队历来是冠军,去年被人抢了,今年要夺回来,希望阿依、阿紫、阿朵三个都留下来参加比赛。阿依问,谁组织?阿紫说,普拉哥,今晚就要开会的,他没说给你?阿依道:“我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了,怎么会说给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普拉闯进门来,“阿依表妹在吗?”这个突袭让阿依毫无准备,避无可避。母亲迎了普拉,笑道:“老侄,她在呢,快坐。”普拉见了阿依,迎上来说:“阿依表妹,打电话不通,今年三月会的民族舞展演,希望你参加,虽然会影响外出务工,但毕竟是村里的事嘛。”阿依料到他为这事而来,不作声。母亲说:“当然当然,今年一定要夺回第一名。”普拉见阿依没有留坐,就告辞走了。普拉的背影消失,母亲说:“阿依,普拉这人老实可靠,又能干,你要细思量。”阿依无言以对。母亲叹口气说:“你自己的事,抓点紧。”说话间,阿紫的微信来了,“阿依姐,今晚你去开会不?”阿依说:“我不想去,你去吧。”阿紫说:“你去叫我,你不去我也不去。”这里才聊结束,阿朵的信息又来了,“阿依姐,我的情况你清楚,我和普拉哥说了,我下年的劳动协议已签好,其他的,你不要说。”阿依回道:“放心,我明白。”

村史馆里的会议炸了锅。普成、翠翠、香香都到了,唯独少了阿依、阿紫、阿朵这三个。有人打趣道,普拉哥,你要是不把她们三个找来,这会也不用开了。也有人吹冷风说,人家去了大地方,见识广了,翅膀也硬,小小的腊湾是箍不住人家啦。会议不欢而散。普拉直奔阿紫家,火急火燎地说:“阿紫表妹,咋个说呢?真不顾我们姊妹情分了?”阿紫见他下巴不轻,哪还敢耍小心思,顾头不顾腚地说:“普拉哥,我实在是忘了,你莫骂我。”普拉一溜烟又来到阿依家。谁知阿依得了阿紫通风,竟躲到里间去了。阿依妈请他坐下。普拉说:“我要见阿依,不说清楚不走。”阿依在里间听得明白,想想这事闹的,自己确有不妥。

晚上的会议,除阿朵外,都齐了。议题很清楚,必须拿回去年丢失的第一,服装依然用去年那套。这下问题来了,阿依和阿紫没有比赛服。普成打趣说,普拉哥包了。众人齐声起哄,普拉只好说:“包了,我包了。”阿依和阿紫都没有说话,自己做,没有半年的工夫不行,普拉说,去城里找同村阿娟姐姐订,给她钱就是了。众姐妹又起哄说,阿依是领跳,银屏银链银泡泡,必须是纯银的。普拉也答应了。阿依心里哼了一声,纯银的,自己也出得起钱,不稀罕他。

老年刚过,阿依、阿紫、阿朵结伴来了县城。找阿娟姐看了衣服,阿依的饰品还没有配好。阿娟姐说,纯银饰她没有。阿紫马上微信给了普拉,阿依却怒火中烧,立即打了普拉电话:普拉哥,老把戏你就别演了,我有钱,不稀罕你。普拉急忙道歉,说他有事跑外地了,尽快处理。没等普拉说完,阿依就把电话掐了。她倒不是很在意银不银的,但普拉当着那么多人夸下的口,叫她脸往哪搁?可人家都忙他自己的事呢?阿依一阵心寒,付钱拿了衣服,又马上打了金哥电话。金哥家那洋气的小楼,据说四百多万呢。顶上两层都空着。金哥还说,老家一百多万的房子,都没人住。金哥母亲万般热情,说阿依你们尽快把婚事办了,我等着抱孙子。吃过晚饭,三姐妹穿上新装,到化湖跳脚,快十二点才回来。房间都安排好了,阿依住四层,阿紫阿朵住五层。阿依的房间非常豪华,足有五十多平,卫生间、衣帽间都是独立的。她洗漱好准备睡觉,关门时,觉得这门有些异样。她瞅着那门看了半天,没看出啥名堂来,于是出了门,把门锁上,又一扭,门又开了。阿依心里一惊,忙打阿紫电话。阿紫叫门,阿依却没有开门,而是从里面把门锁了。阿紫叫门不开,一扭门把手,门就开了。阿依全明白了,对阿紫说:“我们俩换下房吧。”阿紫说什么都不干。阿依嘀嘀咕咕半天,阿紫哈哈大笑,同意了。阿依上了五楼,呼呼大睡了。阿紫连衣服都不敢脱,把床头小灯开了,这才和衣躺下。刚要睡去,门“嗞”一声开了。阿紫猛然抬头:“金哥,你来干什么?”金哥吃了一惊,尴尬道:“看看你们休息了没有。”阿紫恼道:“有什么好看?阿依姐在五楼,有本事你上去啊。”金哥狼狈而逃。阿紫好得意,一夜没睡好,天蒙蒙亮,就翻身起来。她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返身回房,那门却开不开了。阿紫忙上五楼,叫开了阿依的门。一进门,就嚷道:“阿依姐,都是你使的坏。”阿依大笑,忙把她拉到床上,说:“好好睡一觉吧。”阿紫把不幸遭遇说了一遍。阿依的心,早凉了半截。

又是腊湾羊肉火锅店。阿紫说除了孙鹏坤,还有一位朋友也会来。阿依问:“谁?”阿紫笑笑:“一会你就知道。”阿依白了她一眼:“你不会同时带两个男朋友来吃饭吧?”阿紫道:“不可以吗?你都货比三家,好意思说我?”阿依啐道:“呸,不要脸。”一会,孙鹏坤来了。吃了一会,普拉匆匆来到。阿依一惊。席间,金哥把普拉扯到一边,悄声说:“普拉兄弟,你和阿依的事,我也知道。你就死心吧,让阿依跟着我,过几天好日子。”普拉呛白道:“拉倒吧,你家那楼,阿依怕住不惯。”金哥附耳悄悄说:“我们很快就结婚,她都怀上了。”普拉大惊。

普拉从地里回来,邂逅阿依。普拉迎上去说:“阿依表妹,银饰的事,你放心,半个月就整得好。”阿依认真地说:“普拉哥,不必了,还有,我们之间,再不会有什么了。”说完转头走了。普拉望着她的背影,一声叹息。阿依回到家,把银饰的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安慰道,普拉生意上事多,不要计较。阿依却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母亲不知就里,哭笑不得。

香香给阿依打电话,请她去家里坐坐。刚坐下,香香说,普拉哥要移栽重楼苗,希望她去帮忙。阿依问,你要去帮忙?香香说,我和翠翠本来就是普拉哥的工人。阿依心里一震,普拉居然还请了工人,难道真当了小老板了?香香告诉她,普拉哥果园里有事的时候就去,每天100元工资,没事就不去,一个月下来,也有一两千的收入,在自家村里打工,可以照顾家里。香香悄悄道,阿依姐,普拉哥心里可一直有你呢,你要是不稀罕,我可要下手抢了。阿依心里又是一震,嘴上却笑道,抢吧抢吧,归你了。

阿依并没有去帮忙,被母亲狠狠数落了一顿。

阿紫和阿依去了城里。阿娟说,阿依表妹,普拉哥买了银饰,你这身衣服可是金马配金鞍,咱腊湾村头一名。阿依心想,才不和他牵扯呢,但她说的,也有道理。阿娟说,让她们俩人来城里开店,现在彝绣的生意很火,东西是不愁卖的。也可以在家里绣,由她包销。阿紫心动了,不错的一条路呢。两人决定暂不回腊湾,白天来绣店玩,晚上去化湖跳脚。那晚,俩人在化湖边上转圈圈。累了,到林荫深处石凳上坐下休息。刚坐下,就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两姐妹大气不敢出,竖了耳朵,听到有男女低语声。一会,一个人走了。阿依阿紫贼头贼脑地伸头张望,顿时目瞪口呆,是金哥。又走出一人,却是阿朵。阿依脑海一片空白,掏出手机,却被阿紫按住。阿紫说,阿依姐,那天吃完饭阿朵就去昆明了的,怎么和金哥在一起?阿依乱了方寸,慌乱地说,我怎么知道?阿紫道,阿朵姐我琢磨不透,你要找她理论?阿依冷静下来,说道,有屎的地方,不去拔菜,我才懒得接她呢。阿紫,我们明天回家去吧?阿紫道,阿依姐,比赛结束,我们来化湖边上开彝绣店吧?阿依道,再想一想。

比赛日期临近了。姊妹们白天各忙家事,晚上集中排练。虽然说要比赛,也不紧张,排练完都还有活动。那晚普拉哥约去他家吃烧烤,阿依在家陪母亲。弟弟在玉溪,今年值班不回来。父亲也去了瑞丽守国界,防疫形势严峻,也不回来。家里就母亲和自己,要多陪母亲,再说了,普拉哥家,她不想去。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说,过几天就去玉溪看她弟弟,顺便瞅瞅他的女朋友。阿依说,爹,弟弟的婚事你不要多嘴,见了姑娘,给人家个红包,新年新岁的。父亲大笑说,我晓得,还要你说。听他们的,要订婚就去订婚,订了,一家人心里踏实。阿依说,爹,我还有些钱,弟弟订婚我把钱转给你。父亲说,不稀罕你的钱,订婚我有钱,要买房首付也出得起。倒是你,老姑娘了,要一辈子养在家里呀。阿依笑道,是啊是啊,我就是一辈子养家里了,给你们养老,弟弟在远处工作,你就把我当儿子使唤吧。

没去普拉哥家,又着母亲数落一番。阿依和母亲顶了嘴,那晚又是失眠。金哥被她拉黑了,普拉哥也被她拉黑了。难道自己错了?二十六岁了,真是老姑娘了,唉!

天还没亮,电话就震天地响。阿依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小妖精,还要不要人活了?阿紫笑道,快起床,去帮普哥摘椪柑,他说了,要我把你约上。阿依这下犯了难,去吗?老大不愿意。不去吗?显得自己太没格局。直到洗脸完,都没想好。母亲听了,严重警告道,阿依,咱腊湾人可没这么小心眼的。阿依一咬牙,换了衣服,出了门,一边拿出电话,打给阿紫。

普拉哥家的椪柑地,到底让阿依吃了一惊。连片的一大箐,足有几十亩,都开春了,还果实累累。来摘椪柑的村里人,足有二十几个。更奇葩的是,太阳刚出,城里的一个美女,一个帅哥,在果园里支起手机,哇哇哇说着什么。这时普拉哥来了,笑嘻嘻说道,阿依表妹,我错了,求求你,别把我拉黑,好不好?阿依不咸不淡地说道,普拉哥,瞧你这话,我怎么会拉黑你?普拉哥说,阿依表妹,你快看看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呢。阿依掏出电话,拨拉两下,说,没有拉黑。普拉一拨,果然是通的。他赶紧赔笑道,阿依表妹,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吧。阿依啐道,呸!阿紫问,普拉哥,那两个城里人在做什么?普拉笑道,直播带货,我请来的。这时香香端着椪柑过来。阿紫拉住她问,像这样来一天,有没有工资?香香说,当然有,普拉哥说了,正月过了,叫我天天来上班,兼职销售员,一个月休四天,工资按月算。更让阿依吃惊的还在后面。下午就开始包装椪柑,过秤的过秤,打包的打包。还有专门的人往包上贴二维码。普拉解释说,包装都是10斤的,共4吨,快递公司的人一会就来拉走。

晚上排练结束,阿紫家约烧烤。院子里架起烤架,放了三张桌子,摆满了东西。往些年,男女青年欢聚,无非烤洋芋、烤韭菜、烤豆腐,都是自家地里有的。但今年不一样了,阿紫让她爹杀了两只大公鸡不算,又让孙鹏坤从城里拉了烤猪,黄灿灿的三大盆,端上了桌子。一时吆酒的,说的唱的,欢了夜空。孙鹏坤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阿依笑道,阿紫,你这是什么排场?阿紫说,阿依姐,你别管,前些时候,有两家就从城里拉烤猪来吃了,我家又不是吃不起。阿依正色道,阿紫,不是我说你,今晚这一闹,你一个月工资怕是剩不下了,我们才刚刚吃饱穿暖,就这样乱花钱了,不好吧?阿紫听了,默不作声。阿依姐说的何尝不是?虽说深圳每个月能挣五六千块钱,可那是起早贪黑,辛苦加班的卖命钱。有的姐妹,吃不了那个苦,就地找个人嫁了,不就是为了逃出这闭塞的深山大箐么?不是国家脱贫攻坚政策好,腊湾人的日子又怎么好得起来?正这样想着,菜花秋菊来打招呼,阿紫忙请她们坐好。这俩姐妹穿得花枝招展,一副城里人模样。阿依正纳闷间,阿紫回来了。阿依问,这俩不是没回来么?阿紫道,年后才回来的,她们不参加比赛,又要走了。这情况阿依不清楚,她只听说菜花已经在浙江那边嫁了人,娘家酒席还没办呢。现在疫情期间,也办不了,不知以后办不办。想到自己,阿依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今晚的普拉,十分活跃,又卖出一批水果,心放下了。只见他抱起弦子,跳到院子当心,自弹自唱的大吼起来:

阿表妹,来跳脚,跳脚好玩呢—呢—

昨晚上搭你说好啦,你要来呢嘎—嘎—

菜花和秋菊,这时突然发力,举起酒杯,齐声和道:

阿老表,来喝酒,喝酒好玩呢—呢—

彝家呢米酒不醉人,你要喝呢嘎—嘎—

普成、阿木、翠翠、香香等青年男女也放下筷子酒杯,抢到场子中,欢跳起来。一时歌声震天动地、星光摇曳。阿依和阿紫打了招呼,悄悄回家了。

这一夜,阿依怎么也睡不着了。

彝家有句老话:驴事不发马事发。刚平静不久的一塘水,再起涟漪。为了比赛夺冠,阿依新编制了一组舞步,可跳起来怎么也不整齐,阿依和普拉发生了冲突。阿依认为,有难度才能出水平,才能保证击败对手。可普拉觉得,难度太大,表演时容易出状况,反而会坏了事。两人在排练场斗了几句。阿依赌气跑回了家,不再露面。母亲用少有的严厉指责道,我说阿依,不是老娘说你,你和普拉,从没有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红脸过,都是你小心眼闹的。那年,就为了个衣服的事,你耍小性子。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懂?我看普拉不去深圳是对的,他想做大事。好不容易你今年回来,难道又要为了些小事,和普拉彻底翻脸?你什么都好,妈放心,可你那小性子,能不能收一收呢?阿依听了,一肚子委屈,两滴泪珠就滚了下来。

电话响了,普拉打的。阿依看也不看,随它响着。这时,阿紫来了,见阿依如此,打趣道,阿依姐,你怎么还淌起猫尿了呢?要我说,普拉哥的话有道理,能四平八稳的争得冠军,我们就不冒险。你说的当然也有道理,要不,折中一下,两个方案,都练着,到时候看临场,不行再拼,上难度动作?阿依听了,不作声,在和普拉的较量中,凭什么要自己屈服?这时,普拉急吼吼地来了,他一坐下,就说,阿依表妹,和你顶嘴,是我不对,我检讨。改编新动作的事,我们再商量,好不好?阿依道,普拉哥,你是队长,你说了算,我听你的。说完,起身蹬蹬蹬地出去了。

最终,表演队准备了两套方案。

阿紫来到阿依家,拿出一套漂亮的银饰。真是太精美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戴在衣服上银光闪闪,光华四射。阿依非常喜欢,问阿紫,普拉哥让你拿来的?多少钱?阿紫说,普拉哥怕你又发脾气,托我带来,希望你收下。阿依说,不收钱,我就不要。她拿起电话就给普拉打了过去。普拉怎么求情,阿依就是坚持要付钱,挂了电话。打了阿娟询问,说3600元。阿依放下电话就给普拉微了过去,可普拉不收。阿依拉上阿紫,去了基地,普拉好话说尽,不起作用。阿依把钱放在茶几上,拉起阿紫就走。

阿紫说,阿依姐,你和普拉哥的结也该解了,我觉得他对你是一心一意的。阿依不语。阿紫说,阿依姐,我想把打工挣的钱拼给鹏坤,在城里买房,你说给要得?阿依惊道,你和小孙的事定了?阿紫说,也没最后定,但不想靠家里,孙鹏坤家也没什么钱,两人买房,压力轻一点。阿依没想到阿紫会这样,说,最好有个契约,这样以后进退都好办。阿紫点点头,说,阿依姐,深圳打工我不想去了,挣钱也不容易,我想在县城租个小店,和阿娟姐学做生意,或者去普拉哥的基地打工,我妈身体也不太好,有个照看。阿紫的这番话,对阿依触动很大。确实,乡村振兴了,挣钱不一定要外出打工,只要舍得出力,肯动脑子,也一样能过好日子。阿紫见阿依沉默不语,说,阿依姐,要是你成了基地老板娘,那多好啊。阿依回过神来,啐道,我呸,你想得美啊。

离比赛还有三天,表演队搬到了城里,分散住下。第一天晚上,孙鹏坤就来相约,阿依和他说了钱的事,没想到孙鹏坤十分赞同。阿紫的十几万元,以契约的方式交给孙鹏坤。刚说完,普拉就打来电话,说想跟阿依聊聊。阿依也不回避,聊就聊吧,我和阿紫来。

普拉挑了个烧烤摊,请她们吃夜宵。普拉也干脆,说了两人的许多隔阂,希望阿依原谅。阿依的脸色缓和多了,并没有责备普拉,只是静静地听着。倒是阿紫,帮普拉圆场不少。普拉说,乡村振兴了,农村大有可为,他要一两年内赔清贷款,把果园搞好。阿依淡淡地问,你还差银行多少钱?普拉说还有六十多万,还清了,再贷一些,建个果脯加工厂,自己种植,自己加工。现在已有一些眉目了。果脯生产出来,可以卖到广州上海的一些酒吧。那样的话,收入可以增加若干倍,腊湾的村民,只需在他的基地打工,也能挣钱。他最后说,希望阿依和阿紫都留在村里,帮他的忙,也可以作为管理人员。阿依听了,默不作声。倒是阿紫,欢喜得不得了。回家的路上,普拉掏出那3600元,阿紫悄悄接了,使了个眼色。回到住处,阿紫说了不少好话,阿依总算没有责怪。

第二天抽了比赛顺序、场地。去年的冠军凤屯村队长普红,热情地来和普拉和阿依打招呼。都是熟人朋友,彼此很热情。几个领头人约了饭,加强交流。普红说,今年队里的两名主力打工去了,他们的目标当然是保冠军,如果保不了,力争第二名,都是彝家姐妹,也没什么好争的。普拉和阿依都松了一口气,看来,第二方案是用不上了。

化湖广场张灯结彩。比赛的结果在预料中,腊湾队第一。这时却出了大事,警察找到了普拉和阿依,仔细询问阿朵的情况。阿依才猛然想起,这两天,阿朵打过她几次电话,但忙比赛,电话多数时候都躺在包包里。她赶紧拿出电话,微信上有阿朵的留言:阿依姐,给你一张我女儿的照片,她名叫耿园园,你收她做干女儿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阿依大惊失色,这才和警察说了实情。阿朵刚去深圳不久,就和一个姓耿的小包工头好上了,没结婚就生下了一个女儿。阿依只知道那姓耿的对阿朵并不好,昆明人,听说很有钱。警察说,阿朵已经死了,初判是自杀。

早春的化湖,繁花似锦,水波不兴。普拉和阿依,沿湖慢慢地走着。普拉问,阿依表妹,你去玉溪,多久回来?我正式邀请你,和我和一起打理果园,好不好?阿依说,普拉哥,我就是去看看弟弟,帮他参考一下买房的事,然后就回来。普拉听了,鼓了鼓勇气,说,阿依表妹,我们和好吧,我心里,是一直有你的。阿依听了,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抬眼看着普拉恳切的目光,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普拉哥,这是我这两年打工攒的钱,有十二万,你拿着,添补添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