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美

2022-10-28 08:46胡笑兰深圳
金沙江文艺 2022年8期

◎胡笑兰(深圳)

昨晚上,我梦见母亲了。

我坐在电脑前打字,上半身沐在冬日暖阳里,我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场景居然是老屋。母亲和邻家曹妈妈在屋檐下做针线。她不停地忙手上的针线活,透过窗户,不时地抬头看我。她偏过身和曹妈妈细声细语:“我伢辛苦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半天呢!”

“写字可难发出来呢,很多人在写字哪!”曹妈妈接道,语声有几分犹疑。

“我伢不呢!她有人找她约稿呢,都写不过来!”母亲说这话时脸色是明亮的,嘴角眉梢微微上挑,一抹笑容就漾起来了。还是那熟悉的温婉,母亲和人说话时总是这样的温婉。

午夜梦回,我才惊觉母亲走了。

我深深地沦陷在贾玲的电影《你好,李焕英》里。哪一个母亲不爱女儿?哪一个女儿不会对母亲抱有偏袒之心呢?就像电影中李焕英对贾晓玲的宽容,亲情总该是相互的,总该是盲目的。

贾玲说,打我们一出生,妈妈就是中年妇女的样子,我们却没有想过,她们也曾经是花季少女。她们也曾拥有青春年代。是的,她总会经历青春年少,然后才成为母亲的,也会经历中年乃至垂暮。

“我当你一回女儿,连让你高兴一次都没做到。”这些台词一下子就砸在我的心里了。

我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就算隐在人群里也很打眼。白净细腻的皮肤,椭圆形的脸模子,挺直的鼻梁,五官搭配得很精致,笑起来那双眼皮更鲜明了,眉眼之间流溢着无尽的温婉,越发的好看。

母亲的小名叫“小美”,这是她初长成少女模样,村民们给她的昵称。童年时,我跟母亲一起回她的村庄,那些舅舅姨娘,叔伯大爷依旧“美姐、美姐”亲切地叫。

20世纪70年代,读书的女孩子还不多见。我的那些童年伙伴有的只读了小学,幼稚的肩膀就背负起了繁杂的家务。而我却被父亲母亲送到很远的小镇,因为小镇上有个麒麟中学,教学质量在全县首屈一指。

母亲和三姐囊括了家里所有的杂务劳作,把读书的希望全放到哥哥、我和妹妹身上。她们自己成天的忙忙碌碌,却让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女儿拿着书看得入迷,母亲娇美白皙的脸揉开了舒心的笑,樱桃小嘴,嘴角微微上翘,一双丹凤眼漾起如潮的母性光辉。记忆里,每个寒暑假,但凡我在房间里看书,母亲这美丽的笑就会再一次荡起。她会轻轻地带上门,有时还会端一份她熬制的羹汤朝我走来。

我又要去学校了,母亲帮我把书包背上。在挎包里装上我要带的行囊,那里有她亲手缝的衣服,纳的鞋子,自然也少不了一个罐头,罐头里是母亲头天晚上做好的酱肉。母亲知道学校的食堂里没有油水。大锅菜,菜叶子焖得发黄,失了水分,失了营养,除了咸味还有股子泔水味。母亲去供销社买回猪肉,一点点地切成丁,调上自己晒的大酱,在柴灶锅里慢慢焖,末了淋上麻油,厨房里飘来浓郁的香。这些罐头在冬天里会结一层油霜,一块块肉丁包裹着油香酱香,令我食欲大开,能吃下四两米饭。我告诉母亲,我的同学花闻着嘴馋,我每次都会分一些给她,花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了。母亲听了,浅浅地笑了,我知道那笑里是藏着赞许的。

那年寒假开学,我坐的是绿铁皮客车。客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到站了,我一个跳跃,玻璃罐头瓶滑到了地上,砰一声响,地上开起了酱紫的花。那一罐头酱菜是没有办法吃了,但我并不以为意,回家无意中告诉了母亲。“那里有三斤精肉呢。”母亲并没有怪我,只这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一刻,我在母亲眼里看见了惋惜与心疼。多年后,当我自己做了母亲时,我才懂得了她眼里所包含的无限内容。

又一个暑假,我和妹妹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走着感觉身后有一个人不紧不慢,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斜睨了一眼。那人紧走几步趋上前来,热切地问:“你是不是胡家的女儿呀?你妈妈是不是叫小美?”我睁大诧异的眼睛,心想我可不认识你。“是,一定是!”还没待我回答,他自己先给了自己肯定。

我平素就不喜和陌生人搭讪,走路总是眼睛朝前。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了他的馄饨挑子,这馄饨挑子悠悠地担在他肩上,柳木扁担一闪一闪的,却比他问我的话题更让我有兴趣。

母亲几乎同时看见了我们。从母亲的语气与眼神里,显然母亲和这个卖馄饨的是相熟的。卖馄饨的人也很惊喜,又无厘头的一句,说太像了,简直和你年轻时一样,一个模子拓出来的,清俊喜人。

母亲眼里滑过一丝小自得,笑容爬上她娟秀的脸。她告诉我们这是她娘家村里的远房叔伯,我们该喊他舅爷。母亲留舅爷在家吃午饭,转身去厨房忙活去了。

我对着舅爷的馄饨挑团团转。那可真是一件艺术品,像燕京风土描述的老北平馄饨担。

前锅灶,后方担。这样说过于简单,若仔细说,前面还有一块晾盘,中心圆洞处坐锅,下面是柴灶炉,灶下花木小隔层里有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硬木材,还是栗树椴劈出来的,好烧又有火力劲。盘的四面边沿可放碗,放油盐酱醋小小的作料器皿。后面方担下层放肉馅大盘,中间几个小抽屉,放馄饨皮子、羹匙、碗、菜末,下层放一水桶,桶里有汤,好随时加汤。挑子一放,可以随时包馄饨。边包、边煮、边卖。

那挑子原木精制,高长的提篮架,每一边可挂扁担。它们与笼屉整体勾连,线条流畅,通体漆成朱红色,木色漆色光润,婉约着一种古典的韵。

正在我充满喜爱的打量挑子时,舅爷已经烧灶煮馄饨了。在我面前将他的手艺演绎了一回。

“好汤头很重要,自家谁有工夫去熬那么一大锅汤呢?我的是老头汤!”舅爷爷说着尾音加重了一下,他说他的馄饨汤,都是用大骨熬煮成的浓汤,有时是鸡汤。馄饨挑子上的馄饨,“别有风味”,风味在哪儿呢?大约就在那一锅煮得浑浑的,浓浓的骨头汤中吧。馄饨皮薄馅少,但下在这一锅汤里,才显出特别的滋味来。

这样想着,舅爷爷的馄饨就出锅了。小巧的馄饨山高水低,猪油花和青白的葱花一齐在大青碗里闪闪发亮。热汤一过,葱和猪油的鲜香味就出来了。我想,只有靠在馄饨挑边,才能享受这样的美味了。

“这可怎的是好,这可……”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拶晃着两只湿手,一迭声地说。她掀起围裙擦了手,就忙忙地在大衣柜抽屉里掏钱。一个要给,一个不收,他们拉扯了好几个回合。

“妈,真好吃!”我们被那鲜香深深吸引,吃得抬不起头来。舅爷爷要母亲也来碗。母亲对舅爷爷说伢吃得欢呢,多好。转身她又扎进厨房的热气里。

那馄饨之所以有现在不可替代的美味,当然还有别的缘故。那皮也是舅爷爷用当年的面粉手擀的,猪肉也是放养的香猪。这么好吃的馄饨妈妈怎么就不喜欢吃呢?直到后来,我才懂了母亲的那句不好吃。那是她让嘴,是希望我们多吃点。唉,我那时怎么就那么不晓事呢。

现在这样的美味,这样的馄饨是吃不到的了。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来许多菜,家里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喷香的蒸腊肉,油焖小虾,水煮肉片……拿家乡的话说,母亲“做人”,也便是待客有道。舅爷爷的馄饨挑子每次从我家门口过,都会进来歇歇,或添杯水,或吃碗饭。母亲总是茶是茶,饭是饭地款待。不仅仅是舅爷爷,我家所有的亲戚和我带回家的同学,都无一例外地喜欢母亲做的饭菜。我的那些表兄弟们,每次来都吃得心满意足,他们甚至有些幼稚地说要吃就到姑家吃去。但只有女儿我知道,那满桌的菜肴,系着一个聪慧女人的心,真诚而热情。那后面有无数个“留着来人做一碗”的细心储备。而那些菜母亲自己又何曾动过一筹。她只是举着双筷子,不停地让菜搛菜,生怕客人没有吃好。

那两碗馄饨,母亲最后还是趁舅爷爷一个不注意,将几角毛票放进馄饨挑的抽屉里。母亲和我说做生意的人呀,一个无钱十个无本,你舅爷爷还指望他那挑子养活人呢。

我后来又从舅爷爷那里知道了,母亲年轻时的一些故事。

这里引用了《西游记》里的典故,是后生上楼梯时唱的歌,他们用齐天大圣大闹天空的典故来表示自己的无礼,惊动了很多人。这是一种九寨唱“嘎花”时常用的谦恭态度。

我看着母亲精致温润的脸,现在的我满脸青涩,真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么像母亲。也许真的只有舅爷爷知道那份“像”,他看见过青葱的母亲。若干年后,我的同学也送给了我一个小名,“小美”。这是惊人的、无意的巧合。只不过母亲是“张小美”,我是“胡小美”。

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春风能化雨,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母亲能有春风一般和煦的品格,与她的隐忍与大度密不可分。

我的左右邻家是姑嫂亲,两个女人的战争经常在我家左右上演。她们相互骂起街来,倒不像亲戚,荤的素的,劈头盖脸让听到的人都羞愧难当。其时,我正读《红楼梦》,这令我想起焦大骂街,有些滑稽的况味,但焦大的骂自有缘由,还是比她们雅。

我们胡家是独姓,母亲的性格又柔弱,便常常受她们的夹板子气。母亲从来不会张嘴骂人,她偶尔一句弱弱地抵抗,很快就被淹没在“河东狮吼”里。我望着无助的母亲,满头白发的母亲,心生无限心疼,却又毫无办法。

母亲去菜园子里去摘菜,一跨出门,侧院门外的石阶下横陈一捆荆棘。王家姑用她扬场子的铁叉时不时划上线,说线这边是我家的,线那边是她家的。而那线划得和她一样霸气,总是贴着我家的石台阶,说是母亲不能越这条线走过。而母亲不走那里又怎么去菜园去摘菜呢。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母亲不声不响将那捆荆棘也用扬叉子挑了,放在一边,闷头去菜园子。母亲有她的法子,任你跺脚撒泼,她就是不应战。温水煮青蛙,叫骂的人骂着骂着,似乎找不到兴奋点,也觉没趣,偃旗息鼓了事。

那是1983年的暑假,《霍元甲》演得如火如荼,风行大江南北。我那两个邻家,姑家姓王,舅家姓刘,王家的小儿子非常着迷于《霍元甲》。那时小镇还没有电视机。于是,他追剧追到十里以外的县城,踏着晚霞去,顶着星星回,每天如此。第二天,我便在屋后“哈哈……嚯嚯”的声音里醒来。睁开眼睛,窗户外的竹林和远山才显出模糊的影子,王家小儿子练拳正练得起劲。他模仿电视里“霍式迷踪拳”,模仿到拳的一招一式,招招入神。日头渐渐地从山脊露出半个脸,阳光照着他赤膊的上身,照着他一坨坨腱子肉,照着一粒一粒汗珠子。

我家的大门正对着街,坐在堂屋里就可以看街景,看来来往往的人。那年我正放暑假。

一个人影从门口一晃而过,快得像风。定睛一看是王家小儿子,他朝一个年轻人飞奔而去,年轻人正走在上班的路上。

只见他,走马活挟似迅雷,一个魁星抱月单足立,紧接着贯耳回身三环月,飞腿蹬脚连两捶,晃手立定摞缰式,进步两拳紧相连……活脱脱一阵电视剧拳脚功夫的路演,让人眼花缭乱。

也许是毫不设防,也许年轻人本就比袭击者体弱,那一系列完成的动作带着一股凛冽的风,裹挟着一种巨大的力,我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年轻人倒在地上,脸上开了花,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的在地上爬行,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的父母前几天刚刚和刘家有矛盾,大吵一架。王家小儿子正和自己的表妹谈恋爱呢,他非常想在表妹面前表现一番,于是就有了这一曲突然袭击。王家小儿子的霍家拳练得有些样子,可惜他没有练好怎么做人,他那副好身手没有用对地方。

紧邻人家,谁家孩子擅长什么,是短是长,门儿清。年轻人的父母捧着笔墨,郑重地登了我家门,央我写上诉书。我是现场目击者,本来就看得真切,又正当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厢正满腔怒火呢。那怒火像是要把自己焚烧,再看看他们哀哀的表情,于是,我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满了两页信笺,我用自己的笔触还原了当时的场景。报告被送到厂部的第二天,厂保卫科长亲自下来了,带着满腔子激愤。据说保卫吴科长看了报告,当即一拳击在桌面上。紧接着派出所一家又一家走访取证。受伤的青年得到了公正的交代。青年住院治疗,王家负担所有的医药费花销,王家小儿子也被请进了看守所,在那里整整被关了半个月。

曹妈妈和母亲平素走得近乎。曹妈妈来我家唠嗑,等曹妈妈一五一十和母亲说起这些时,我心里惶惶不安,我拿眼偷偷地瞟母亲。我知道我闯祸了,也给母亲带来了麻烦,母亲以后断不了又会被这两家人欺负。

但母亲并没有怪我,我居然在她的脸上又看见了熟悉的笑,一种赞许的笑,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自豪的笑。

奇怪的是,母亲自后再没有受欺负,我们两家也没有结下梁子。王家小儿子后来成了个温和的人,在他身上,再没有出现过以拳脚论英雄、大动干戈的事情。

母亲的腰身原本就挺拔,现在挺得更直了。在院子里出出进进,母亲依然不多话,但那姑嫂两家对母亲明显的客气了几分。邻居间的走动倒是勤了,有什么好吃的也惦记着彼此。有什么难处,没说的,只要可能都会伸手相帮。比如杀年猪的猪血肠、刚出锅的油炸肉圆子,母亲分出几碗,嘱我挨家去送。母亲腌的干萝卜条,卜卜脆,也是大受他们喜爱的。每有这样的差遣,我跑得比小兔子还快。好的东西分享,从对方的眼神里,举手投足中能感受那种欣喜,也让自己感到温暖,自己又把这种温暖传递出去,是非常有成就感的。小小的我很懂得,也很享受母亲一次又一次给我这样的情感体验。

王家姑的生命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病床上缠磨日久。母亲只要得空就过去看看,陪她说说话,给她浆洗,给她翻一翻身。她们似乎忘记了以往的过节,以往的龃龉,那黑漆漆的小屋,因为母亲的到来有了几许生气。王家姑几乎每天都盼着这样的时刻,她的身体一天天在枯萎干瘪下去,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悍气。她行将就木,气若游丝,我猜想,她眼里的那一点晶莹,是不是惭愧?是不是感激?又抑或是依赖呢?

今天,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我想我要告诉母亲,我要让母亲知道她的心血没有白费,她会感到高兴的。忽儿黯然,这才知道母亲真的不在了。眼睛一阵热,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母亲,您活在我的文字里。我感觉您就在我身旁,一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看见了女儿成为您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