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偶尔有人抱怨,如今过年的气氛不如以往。想从前,大年三十晚上开始,街上一切店铺都已经关上了门,直到初三,才略略恢复常态,食肆商家才又开始了买卖。年假那几天原是大家休息,与亲友聚会的日子;可现在,我们会形容那种平静的市面为“冷清”与“萧条”。于是初一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初一了,你还是可以逛街,还是可以如常吃喝,仿佛农历新年只不过是个比较长的周末而已。同时还有媒体教导我们,“过年食品可以不再沉闷”,“你有各种选择”。意思是你不必再吃那些口味万变不离其宗的年糕,因为现在甚么材料做的年糕都有,正如月饼成了块状朱古力雪糕一样;甚至你不必吃年糕,据说蛋糕也是代替年糕的好办法。这一切都关乎选择;不用依循传统,不用限制自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其主旨在于把这个旧历新年过得和平常一样,让新年变得不再那么像新年。
过年吃的东西很沉闷吗?究竟一年才吃一回的糕点年菜又能叫人有多难受呢?我们被教导成如此害怕“沉闷”如此抗拒千篇一律的动物,只是为了更好更新的选择;也就是更多的消费机会。我们家在外婆体力尚能应付繁重厨务的年代,曾经遵守一套严格的北方过年习俗,初一包饺子初二下面初三烙“盒子”,年年如是,一丝不苟,毫无选择可言。于我看来,这类传统年俗饮食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它没有选择,免除了我们肩上的重担。不必动脑筋去想上哪儿开餐,不必翻开菜牌点菜,凡事按照老规矩就行了。
选择的确是一种负担,而且是发达资本主义世界消费者的独特负担。比如说葡萄酒,甚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是资深饮家呢?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从小及长都只喝一个地方的酒,非常封闭,轻易不试其他产区;而且他还不用恰当的酒杯,直接把酒倒进喝水用的小玻璃杯。你说这算不算喝酒?简直像个笑话是吧?然而这正是许多南欧乡镇的常见作风。那些地方产酒千年,喝葡萄酒的资历比我们现代中国人喝牛奶的历史还长。他们从小喝到大,不懂Parker 评分,不知世界之大,只晓得家乡附近的产品。并且还真的就用那些粗糙的器皿盛酒,完全欠缺甚么形状的杯子要配甚么样的酒的知识。相比之下,不少香港人反而更懂赏酒,上过课程读过书,家中藏了全系列Riedel 酒杯。更重要的是我们有选择,市场上琳琅满目,货架分类详尽。我们学过喝酒,他们没有;我们选择很多,他们不能选择;所以我们就变得比许多南欧产酒乡村的农夫牧民更懂得葡萄酒了,对不对?
在餐厅点酒,假如不太在行,又不信任侍者推介,往往就会出现以下两种状况:一是自家人吃饭,看了半天,结果选的是既非最便宜也非最昂贵的中价酒。二是掏腰包请客,想来想去,于是叫了瓶单子上比较贵也可能比较不合适不划算的酒。
在这两种情况里面,我们的选择都不纯粹是“我们”的,因为我们脑后勺好像装了另一个人的眼睛,盯着我们。前者是侍酒师或餐厅服务人员的眼,我们怕他瞧不起自己,所以不愿选最廉价的酒,太贵又怕伤了荷包,于是把目标定在价格中游便是理性选择了。后者是客人的眼睛,一方面要担心自己的吝啬太丢脸,另一方面则害怕人家懂行暗笑自己品味差,在贵一点大概好一点的推理下,就干脆咬牙忍痛来个高价货吧。
选择太多,于是焦虑。斯洛文尼亚哲学家莎乐塞在《选择的暴政》 里讲了自己的故事。那是纽约一家高档食品店,她进去挑选派对上吃的芝士,一照面却是来自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不同芝士。由于不是专家,她只好像个学生似的,仔细研究每一款芝士的小图标,认识它们的名字、产地和风味简介。如此丰盛的选择,简直就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功课。眼花缭乱,乃至于她甚至忘了自己曾经试过的好口味。要问柜台后面那个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家伙吗?又怕他故意兜售一些根本卖不出去的贵东西。最后,她就和很多遇过同类处境的人一样,随便挑了几款,夺门而去。
事后,她发现当时的焦虑原来包含了几个层面:1.她担心派对上的客人会怎么看自己选的芝士。2.她不满那个售货员一副内行专家的模样。3.她恨自己是个知识贫乏的消费者。
如果这个世界只要我们选择葡萄酒和芝士就好了,可惜人间并非天堂,事情从不这么简单,因为这是一个充满选择的年代。你要慎思明辨地选择酒、芝士、手机、电脑、家具、服装、住宅、工作和伴侣;甚至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体,比如说小一点的肚腩,大一点的胸,高一点的鼻子,尖削一点的下巴。不久的将来,我们还可以选择自己的孩子,只要透过基因技术的操作。自从启蒙时代以来,撑起现代世界观的自由主义就告诉我们,人生的蓝图操之在我,有没有意义,有甚么意义,全凭你自己决定。到了资本主义烂熟的阶段,人生变得更自由了,意思就是更多的选择,而且总是和消费相关的选择。
生命成了一趟购物之旅,而世界则是一个超级市场。我们不只消费杂货,甚至还消费爱情,因为我们用来计算理想对象的思维方式和计算一把牙刷优劣的办法是一样的。有些婚姻咨询专家还推出了“情感存款”的概念,劝夫妇们要多点“投资”,花了多少心血时间就存了多少“情感资本”。只有支出没有投入,情感严重“赤字”,一对伴侣很自然就得分手。
如此自由,如此多的选择,那还有甚么好焦虑的呢?有的,因为这一切选择据说都“表达”了我的品味,乃至于“自我”。就像那个选酒的例子和选芝士的故事,只不过是瓶葡萄酒和几小块芝士罢了,竟然就沉重宣示了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