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方
我脚下的南疆,不是以长江划界的那个南疆,而是以天山划界的这个南疆。古代,这里属于西域。由字释义,西域,应为西部广大的地域。自汉始,西域有了具体的界定: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以东,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之后,西域的界定,随着历史的车轮,丝路的延伸,再度向西伸展,展至中亚、西亚,天山、昆仑两座山也没阻挡住它的脚步。
西域是太阳的归宿地,太阳出东,却落于西;也是月亮的出生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西域是天堂的模样,这里不仅盛产雪山、草原、沙漠、湖泊,还盛产胡杨、哈密瓜、葡萄、牛羊,当然,更盛产美女、舞蹈、羌笛、冬不拉。这是一片勾魂的土地。我的魂,就是被这片土地勾来的。
我是翻阿尔金山入南疆的。
以阿尔金山为界,界隔青海、甘肃、新疆。入疆在公安检查站验过身份证欲走,警察让捎带一人到若羌,我们欣然应允。只见从站里走出一位姑娘,美丽端庄,端庄里又透有几分野性,与乌兰图雅十分相像。我猜测,这一定是个蒙古族姑娘,一问,果不其然。姑娘叫珊娜,巴州的,在检查站旁边的卫生院工作,搭顺车到县里办事。巴州有肥美的草原,是蒙古族人聚居区。
其实,我的表述并不准确。这个边检站是新疆设立的,也就是说,我只在阿尔金山中行走了一段,就已经进入南疆的地盘了。
毫无例外,欢送我的,是青海的秀色,欢迎我的,是南疆的美景。我的黑色轿车,像一只行动迟缓的甲壳虫,走走停停。当然,还有风。风是这里的主人,可以自由地来,自由地去,恣肆地刮。我们的车子驶离边检站不久,起风了,风卷沙飞,遮天蔽日。沙子打在车上,沙沙作响,仿佛千万支箭,要把我们的车射穿似的。手握方向盘的我,惊出一头冷汗。珊娜急忙叫我停车。我在灰色的混沌中,摸索着将车靠边停下,心跳得像擂鼓一样。珊娜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心跳,便安慰我,大哥,尽管放心好啦,眨眼就会过去的。许多天过去,我都一直在想,阿尔金山的风难不成是珊娜操控的——果真眨眼工夫那团灰雾就散了,散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样的欢迎仪式,实在有点太过隆重!
阿尔金山,蒙古语意为“有柏树的山”。临出发时,我是做过功课的,翻阅资料,言说阿尔金山群峰巍峨,峡深谷幽,丛林莽莽,人迹罕至,是各类野生动物的天然乐园,如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盘羊、岩羊、雪豹、棕熊、猞猁、狼、赤狐等等。一路行来,的确见到有岩羊攀岩的,却未见到一棵柏树。也许这儿的柏树羞于见人,不敢到公路边上来;也许是风太凌厉,我想是后者。这里的风,凌厉如刀,一刀一刀,将阿尔金山的皮毛剐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骨头渣子也剐了下来,只剩下冷峻的骨架,在那儿挺拔着。随处散落的沙子、砾石,便是无法抵赖的证据。
也有美景,且是大美。高邈的空天,以一种放肆的蓝,来中和阿尔金山的冷色;还有云,团团簇簇的云,用夸张的虚白,与山互动;还有太阳,太阳一会儿隐于云后,一会儿跳到云前,把整个阿尔金山弄得明明暗暗,有时犹如牦牛漫步,有时仿佛野马狂奔。
太阳偏西时分,我们翻过阿尔金山,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缘。路边竖着一块蓝色标牌,左边指向若羌,右边指向罗布泊、楼兰。
仿佛猎人在雪地上发现猎物的蹄印,我的情绪立马亢奋起来。罗布泊,楼兰,这熟悉而陌生,神秘又令人神往的名字,我只在古诗中见过,在文学作品中见过。诞生于第三纪末、第四纪初的罗布泊,距今已有一千八百万年。我不明白,汉代时这里还是一个水草丰茂、人口众多的地方,后来怎么就变成死亡之海了?想当初,张骞出使西域归来,上书汉武帝:“楼兰,师邑有城郭,临盐泽。”张骞出使西域后,楼兰古国成为中外丝路南支的咽喉,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
这么一个汪汪泽国,后来,水都去了哪里?
水去了哪里,水知道,人也应该知道。自然界的许多事物兴替,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我不知道罗布泊是在什么时候彻底干涸变成死亡之海的,更不知道繁华鼎盛的楼兰古国又是什么时候神秘消失的。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是地壳发生了变化,还是人为的过度开发?难不成和孔雀河、塔里木河一次次断流遭遇的是一样的命运吗?唏嘘中,突然想起修筑红旗河的有关传闻,心田像飘进一丝雨,雨丝化成一泓碧水,缓缓注入罗布泊里。
关于罗布泊、楼兰古国的传说太多太多,以我的学养,绝对不可能解开诸多悬疑之谜。但我觉得,我必须进去看一看,与干涸的河床、枯死的胡杨、古国的城基进行一次历史对话。当然,还有必要用我脑中的三维图复原“其水亭居”状貌,复原楼兰古国状貌,复原楼兰姑娘状貌。珊娜说,前边的,你暂时可以在脑海里复原,而后者,则大可不必,你只需到乌鲁木齐,到二道桥国际大巴扎看一下那些高鼻梁、葡萄眼、身段如绵柳的维吾尔族姑娘即可。据传,楼兰古国消失后,楼兰人大部分北迁到乌鲁木齐,她们当是楼兰人的后裔。我说,你说的,也许很对,但我必须进去看看,“不破楼兰终不还”嘛!珊娜说,好吧,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执拗的人,不过,我可不能去给你当向导,我还得回若羌办事。你把我放到路边好了。我问,把你放到这地方,你能搭上车吗?珊娜说,尽管放心,虽然这条道车少,但总还是有的。只要有车,就能搭上。在我们新疆,司机都是和善的人。
珊娜的话,让我微微感到脸红。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同路不舍伴,我怎么好意思把一个姑娘扔到路边呢?可是,楼兰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正在我犹豫不决时,有两辆丰田普拉多从楼兰方向驶了过来,我急忙下车招手。丰田车到我面前停下,一个大胡子司机好像猜出我想问什么,不等我开口,便骂骂咧咧说,景区封闭,也不在这儿竖块牌子!我问,不让进吗?大胡子司机说,都封闭了,进个鸟啊!
楼兰,千万里,我来看你,却无法走进你!
在和田行走,自然绕不开玉。
我不知道和田的地方志里有没有关于最早采玉的记载,我想是有的。不过,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问题。我所关心的是,既然来到玉都,就应该带两块玉回去,留个纪念。当然,也可以送人。不过,除了老婆,似乎没人可送,还是留个纪念吧。
听人介绍,和田最大的玉石市场在桥头。我往桥头去。
真不愧为玉石市场啊!桥头,沿河的一条街上,全部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石头,圆形方形菱形椭圆形,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琳琅错落,招人眼球。石头上大部分贴有标签,价格从几百、几千到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不等。我的个天啊,这不是为难我这门外汉吗?价格低的不敢买,那肯定不是玉石,和田玉多金贵呀,岂能卖个萝卜价?价格高的更不敢买了,万一买块石头咋办?常听人说,赌石有一夜暴富的,也有倾家荡产的。假若一夜没暴富,反弄个倾家荡产,婆娘娃子一家人喝西北风啊?
我是下午四点左右到达玉石市场的,直晃悠到太阳跳进和田河里,始终没敢出手。开始,经营玉石的摊主还对我报以几许热情,后来看见我,脸上就基本没什么表情了。我对着一块标价十万的石头发了好长时间呆,不由长叹,这石头真疯狂啊!
无疑,这里的石头是疯狂的。由于来自昆仑家族,血统高贵,加之吸收千百万年天地日月精华,便从石头进化成了玉。黄金有价玉无价。无价的东西,往往会勾起人的欲望,左右人的行动。难怪,有人为它哭,有人为它笑,有人为它倾家荡产,有人为它进监牢!突然,我对玉产生了严重的憎恶,脑海中跳荡着一座座古墓里出土的一件件玉器,全部雕刻着贪婪与罪恶。这样想着,便释怀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精神胜利法,憎玉的目的,无非是为囊中羞涩寻找一块遮丑布。躺在宾馆,我的脑海中被形形色色的玉塞满,白玉、青白玉、青玉、碧玉、墨玉、黄玉……这些玉,交替着在我眼前闪现,细腻,温润,洁净,婉约,不由人不想起君子,想起佳人,想起佳人的玉腕,想起玉之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䚡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可恶的是我,而不是玉。物本无罪,罪在人之贪欲。玉乃谦谦君子,唯君子才会爱玉。难道,我想当小人吗?这样想着,拥有一块玉的欲望再次强烈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家维吾尔族人开的餐馆吃早餐。餐馆生意不是太好,人很零落,得以有机会和老板闲聊。老板四十多岁,鬈发,留了两撇很夸张的八字胡,不像早餐店老板,倒像个影视演员,或者搞行为艺术的人。他用汉语和我对话,但明显生硬,哪里便宜?我给你说嘛,河里的便宜。他狡黠地笑笑,还伸伸脖子,挤挤眼,继续说,河里嘛,有巴郎子,也有洋冈子,现挖现卖,绝对比市场的便宜,知道吗?我点点头。他继续说,你也可以去挖嘛,一把䦆头的事,挖到了,一分钱不花嘛!
绝对不亚于在暗夜行走,陡然升起一轮月亮。尽管维吾尔族老板好似在开玩笑,可我一点也不生气,倒认为他真给我指了一条路。不管去河里挖得到挖不到玉,最起码,可以去浪漫一把,感受一下挖玉人的生活。我冲他弹个响指,出门便走。他却把我喊住,朋友,你真的要下河吗?我点点头。他见我点头,嘿嘿笑笑,你呀你呀!我问,不可以吗?他说,可以嘛!当然可以嘛!陡地,他话锋一转,神情也正色起来,朋友,你既然要下河里嘛,那我得告诉你,你到我们维吾尔族人手里买玉,还价时嘛,一定要注意,比如一块籽料,他给你要一千,你千万不可以还八百。我问还多少合适,他说,你还他一百,他不会怪。卖主可以漫天要价,买主可以就地还钱嘛。但要还了八百,他说卖给你嘛,你就得买,如果反悔,可是不行的。我们维吾尔族人最见不得说话不算数的人。
实在没有想到,还没挖到玉,先认识了一个这么好的维吾尔族人。
有一条河,叫玉龙喀什河,从昆仑山北麓流出;还有一条河,叫喀拉喀什河,从喀喇昆仑山北麓流出。它们犹如两路浩荡的水军,遵从着山的指令,向和田流来。汇流之后,并用一个名字——和田河。我不说这条河有多大,我只说旺水时节,这条河可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去与塔里木河约会,你就应该能够想象得到。南疆人把这条河称为玉河,实在是实至名归。遍布世界各地的和田玉,百分之八十来自昆仑山,来自和田河。在经历雪崩、山崖断裂、山体滑坡后,裹在山体里的玉石,被雪水冲刷进河道,千磨万击始见玉。每年大水过后,来自四面八方的采玉人蜂拥到和田河里,有上挖掘机的,有抡䦆头的。有句话叫挖地三尺,就是为这些人创造的。
我将车开到一个远离市区的河段,戴上遮阳帽,提着买来的小板䦆往河床里走,还是碰上几个兜售玉石的巴郎子。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巴郎子用维吾尔语和我打招呼,亚克西木斯子!我用汉语回他,你好。他从斜挎的包里掏出一块石头向我兜售,我用眼瞄过去,见是一块青石,拳头大小,很光滑,面上泛着微微的白光,中间带有一溜皮子。我在判断的同时,随便问了一句,多少钱?巴郎子说,诚心要嘛,一千!我想起早餐店老板的嘱咐,正好验证一下,便问,一百卖不卖?他的头立马摇成拨浪鼓,不卖!不卖!我笑笑,欲走,他急忙拉住我,八百!八百!这回,轮到我摇头。七百!七百!我还是摇头。他急了,跺跺脚说,六百!六百!不能再少了!我拍拍手里的䦆头,他明白了,你的坎土曼嘛,挠痒痒还行,挖玉嘛,不行。我说,朋友,玉等有缘人呢。
河床上的嘎啦石随处散落,沙子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我脱了鞋袜,挂在一丛沙柳枝上,赤脚往水边走,突然惊叫着跳向一边。几个正在挖玉的人齐刷刷抬头望向我。一个洋冈子从至少三尺深的坑里跳出,匆匆向我跑来。原来,她的孩子赤条条钻在沙窝里睡着了,人和沙融成一体,我差点踩到孩子身上。
我先看一阵他们怎么挖,然后找个地方也挖起来。挖了几块自认为是玉的石头,搁水里洗洗,举到头顶,学着他们的样子,对着太阳照照。别说,还真有一块石头被太阳光射穿,白光透亮。
坑挖到将近三尺深的时候,我感觉十分疲惫,就跳出来,坐在沙石滩上,喝下去一瓶矿泉水,然后抬头看天,看太阳。此时的太阳,正悬在河的正上方,很刺眼。我的目光从天上收回,望向河面,不承想,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河里,掉到石头上,掉到沙子上,分解成无数个太阳。无数个太阳在给和田河受精,然后生出一河白玉,漾漾流淌。
也许,命运注定我不会只是南疆的过客。由行走到留下,从神往到热爱,是一次身体到精神的极大跨越。
一个叫吴建方的人,是我的儿时玩伴,还是我的老表。我们一起尿尿和泥,一起上学,一起当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来到黄河之滨的三门峡发展,他举家迁往新疆,从此失去联系。来疆前,我让老家的人打听他的所在,一直无果。不承想,在我离开和田前往叶城、喀什,行至墨玉县时,老家人把他的手机号发给了我。电话拨通,得知他就在墨玉县与皮山县交界的224团。
遥远的他乡遇故知,心情什么样不必言说。关键是,遇到的不止一个故知,我的另一个战友陈金仓,还有我们乡的几个熟人,都在224团。当年,他们响应屯垦戍边号召,成了兵团人。
他们陪着我参观他们的枣园,向我讲述他们创业的故事。
224团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缘,团场的前身是细沙流动、芦草红柳杂生的低丘浅壑。团场调来推土机,将低丘浅壑推成平地。起先,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种棉花,当然,也种其他东西。后来,他们开始种植红枣,闯出了一条十分适宜发展的致富路。建方对我说,他的近五十亩枣园,两年来,连续收入在五十万以上。他们把枣不叫枣,叫沙漠红宝石。
时值8月,枣子正在由青向红过渡,一嘟噜、一串儿,像极了翡翠挂件,悬吊在高高低低的枣树枝头。建方骑摩托带着我,巡视他的枣园,犹如牧人骑着马儿巡视草原,巡视牛羊。我问,这一带总共有多少亩枣园?他说,我无法回答你具体的亩数,咱们还是用车轱辘丈量,教眼睛给答案吧。
我们骑着摩托在枣林里穿行,田畴连着田畴,枣林连着枣林,土路连着柏油路,以无边的广阔和无限的悠长迎送我们。天气晴好,太阳把贮存于枣树以及枣子内的清香全部逼出来,灌进我的肺里。实在没有想到,我的肺会在这里受到这么高的礼遇。从上午到下午,除了到一个叫阔依其的乡镇吃了一碗拉条子外,几乎没有离开过枣林,直到太阳西坠,车轱辘也没滚到枣林的边缘,眼睛始终被绿色淹着。这时候,我才突然觉得,这里的枣林不应该用亩来计算,必须动用“海”这个字。对,是海,这个比喻不仅贴切,而且准确。那么,建方的近五十亩枣园,是不是沧海之一粟?一粟一年五十万,整个沧海,该是什么概念?看起来,名曰红宝石,实不为过。
我在这里逗留了三天,准备继续西行,战友陈金仓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附近有一个九十亩的枣园要卖,问我要不要考虑一下在这里发展。我有点疑问,枣园效益挺好呀,再说,马上到了收获季节,为什么这时候卖呢?陈金仓说,枣园主是个公务员,现在,国家不允许公务员搞实体经济,不得不卖。
千万不要以为我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我在追求精神层面享受的同时,绝对不拒绝物质的拥有。何况,我在三门峡的生意遭遇瓶颈,确实需要开辟第二战场。面对机遇,自然不想错过。于是,我们几个人一道去看那个枣园。
一排排钻天杨,以笔挺的姿势站立,将枣园分割成无数个“井”字。我们沿一条柏油路向西,走到一个“井”字边,拐下柏油路,去敲捆扎的篱笆门。一条棕色狼狗冲着木门狂叫,一扑一扑的,如果不是铁链子拴着,绝对会破篱而出。
狼狗狂叫半天,才看见有人从树行里钻出。这是一个老巴郎子,年纪有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胡子也白了一半,脸却黑得跟锅底似的。他会讲汉语,只是不太流利。他说老板不在,他只负责看管园子。我们费劲交流了半天,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门打开,还说我们耽误他给园子浇水。
这是一个密植园,株距不过两尺,行距倒有两米。品种多以骏枣为主,只有少量的灰枣和冬枣。我看树龄,应该在五年左右。建方说,没错,正好五年,刚刚进入盛果期。悬于枝头的枣子以骄傲的丰腴证明着母体的年轻。建方的媳妇叫郭春英,是我的高中同学,她以女人的细腻报以对同学加亲戚的负责,我们看树,看枣,她却看脚下的土。她说,全是沙包土!她以多年的种枣经验,讲述了沙包土透气、利水的好处。她说,下决心吧!我说,好。当我说出“好”字的一瞬,突然觉得,我变成了一棵枣树,身上也注入了南疆的血液。
也许,每个热爱文学的人,身上都会积聚不少的浪漫情愫,我自然也不例外。我在盘下枣园的那些天里,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劳碌之余,我喜欢看滴灌带喷出的细细水雾,看青色的枣子被太阳慢慢描红,看秋风收走树上一片又一片叶子,只把宝石般的红枣留于枝头。更多的时候,我会和天空的蓝、枝头的红、昆仑山的苍茫与白对话,试图破译大自然的生命密码。
就在风收走树上的全部叶子不久,疆内疆外的大批客商开始往枣园拥来,和田的、乌鲁木齐的、陕西的、河南的、河北的、山东的、广东的、重庆的、成都的……走马灯似的,这个园子进去,那个园子出来。接着,枣子被陆续摇离枝头,装进箱里,乘着大车小车,驶离南疆,奔赴全国各地市场。
我的枣园被成都一个姓李的老板包园。谈妥价格后,草签了一个协议,交了定金,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到维吾尔族人聚居区找人卸枣。初冬时节,寒冷锁住一切,却锁不住人们致富的热情。刚到八点,我就起床洗漱,将车发动预热。当我上路的时候,不少星星还在天上值守。我顾不上寻思它们是在为昆仑山守值,还是为枣园的枣子守值,我只在想,我是不是来得有点早,黑咕隆咚的,维吾尔族人会起来吗?
显然,我低估了维吾尔族人的勤劳。当我来到维吾尔族聚居点时,广场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我的车还没停稳,几个年轻的洋冈子已经把我的车围住,老板,是卸枣子吗?我回,是的。几个机灵的拉开车门就往车里钻。我想趁机杀杀价,就说,捡一筐枣子四块钱哦!几个钻进车里的人立马又要下车,边下车边说,老板,你是个周扒皮!我忍不住笑,维吾尔族人也知道周扒皮!洋冈子们见我笑了,就说,别人都五块嘛,你的四块不行!我说,五块就五块嘛,不过,我得要三十个人。一个年岁大的巴郎子说,好的嘛!好的嘛!他转身对着人群用维吾尔语说了一通,几个电动三轮车发动,巴郎子清点人数,跟在我的车后面,直向枣园而来。到达枣园,仪表盘显示九点二十,天色刚明。
这是一种怎样的劳动场景啊!反正,这种场景,我在我们熊耳山没有见过。三十个人,犹如三十只猛虎,分别向三十行枣树扑去。木棍敲击之下,阵阵红雨降落,落地之后,红雨变成红宝石,被一颗颗捡进白色的塑料筐里。太阳出来的时候,树行间的筐子已排列成队,接受阳光的检阅。
我是一粒沙,被昆仑山的风吹起,吹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落到一个叫三角地的地方。
三角地位于阿克苏市东北角,属于城乡接合部,地处天山之南,塔里木河之北,是个四通八达之所,向东向西是314国道,向南是阿拉快道,向北是阿温大道。这里是南疆最大的果品贸易市场,每年,果品上市季节,东边的库车、新和、沙雅、拜城,西边的乌什、阿合奇,南边的阿拉尔、阿瓦提、图木舒克、巴楚,北边的温宿,加上农一师的十几个团场,几乎百分之六十的果品都在这儿交易,规模很大。市场容纳不了那么多车,政府就在市场外围的国道边开拓了新市场。交易旺季,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大小车辆依次排开,唱买的唱卖的,讨价的还价的,此起彼伏。有讲维吾尔语的,有讲汉语的,也有操着半生不熟的维吾尔语或汉语对话的。如果还听不懂,就再辅以肢体语言,热闹且有趣。如果稍加留意,便会发现,肩挎皮包在市场穿行的,十有八九是从疆外来的老板;上前与之主动搭讪,操着半维吾尔语半汉语的生硬语言交流的,肯定是果农;如果维吾尔族人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那绝对是经纪人无疑。
一个叫艾斯卡尔的维吾尔族人,就是用汉语和我打招呼的,朋友,是不是要买红枣?我带你买,绝对便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可以带我到枣园子去,当然便宜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跟他走。离开市场时,我望望如山般的枣堆,望望泊在市场边大大小小的车辆,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成都李老板拉走我的枣子,回家后没出十天就批个精光,打电话叫我无论如何再给他弄一车。我告诉他,这边的枣子基本卖完了。他说,再想想办法嘛!于是,我就交代老刘看管园子,自己开车先到泽普,后到叶城、莎车,绕叶尔羌河转了一圈,来到阿克苏。
艾斯卡尔要求开车,我将方向盘交给他,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看风景。
冬天的田野被风剃成秃子,树木被风剥去叶子,没什么好看的。如果必须找点看头的话,那就看路好了,往东的路,往西的路,往南往北的路,像一匹匹黑绸子,从三角地甩出去,水袖般舞上几圈,甩向无尽的远方。我想,这地儿明明是个交通枢纽嘛,怎么叫三角地呢?遂问艾斯卡尔。艾斯卡尔说,就是个名字嘛!就像我叫艾斯卡尔一样嘛!切!等于没问。
艾斯卡尔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叫喀拉塔勒,是一个维吾尔族人聚居的乡镇,处在阿克苏和阿拉尔之间,塔里木河北岸。这儿土地肥沃,阳光充沛,核桃树、枣树以及许多树木,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加茁壮,果实也比别的地方更加饱满。
必须感谢艾斯卡尔,他确实带我找到一园称心的骏枣,并协助我谈妥价钱。尽管,他向我索要了不菲的中介费。
第二年,我直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过塔里木河,由阿拉尔直抵喀拉塔勒,将车开到艾山江的门口。去年我买的枣,就是艾山江的。
艾山江大概有五六十岁,不会说汉语,却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把我让进院里,又是切西瓜,又是切哈密瓜,嘴不消停地说着,我却一句也听不明白。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少妇,自称阿米娜,是艾山江的大女儿。她说,我父亲问你是不是还收枣子,我们的枣子已经卖了,如果收,他让我带你去,给你当向导和翻译,一天一百块钱。
应该不到三十岁的阿米娜,身段若绵柳,眼睛似黑葡萄,两片嘴唇特别生动,浑身上下透着维吾尔族女人的成熟美。她汉语讲得相当流利,又很擅长与人交流,几天下来处熟了,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上学时学的是维汉双语,后在阿克苏一家医院当护士,因生孩子休产假,暂住娘家,白天出来给我帮忙,孩子由她母亲照看。她挺风趣,教我说维吾尔语,一句话,亚克西木斯子,我学几遍仍跑味,笑得她前仰后合。一次,与维吾尔族人谈生意,我看上了货,价格也差不多,我给她说,成交吧。她说,不急,再压压。我说,果农也挺不容易的!她说,你还挺有同情心的嘛!说这话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点异样。
货收齐的头天晚上,我开着车往喀拉塔勒红枣加工厂去,她在一旁问我,你有妹妹吗?我说,有啊。她说,多一个行不行啊?我问,什么意思?她说,我想给你当妹妹,行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和别的商人不一样。我问,怎么个不一样?她说,你正直,有人情味,还有诗意,不像别的商人,唯利是图。看起来,维吾尔族人的思维、行为模式,对人对事的评判标准,和汉族人相差无几。就是不知道维吾尔族的风俗与汉族有多大不同,所以没敢当面应允。
晚上,我向加工厂看门的买买提请教。他说,那是人家看得起你,才和你结亲戚嘛!在维吾尔族习俗里,这是最高礼遇,是不可以拒绝的嘛!我立马打电话给阿米娜,说我同意。听得出,她接电话时十分兴奋。她邀我到她家做客,我当即接受了邀请,然后到商店购置礼物,第二天上午,便开车往她娘家去。
说实在话,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到维吾尔族人家,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她家位于四大队二小队。尽管是冬天,树叶已经落尽,但粗大的,旁逸斜出的杨树枝还是将笔直的柏油路覆盖了大半,阳光斑驳,车行其间,仿佛穿行在时光隧道中。说话的工夫,车子再次驶到艾山江家大门口。阿米娜、艾山江及阿米娜的母亲已迎候在那儿。他们左手平放胸前,身体微微弯曲,右手做出请的动作,将我迎进院里。
院里的葡萄架下,放置着一张宽大的木床,木床上铺着毛毡,毛毡上铺着崭新的蓝色褥子。艾山江提着一个铝壶,倒水让我净手。洗罢,又让我脱鞋盘腿坐于木床上。木床中间放一小桌。这时,阿米娜端来一盘葡萄,艾山江端来一盘西瓜,阿米娜的母亲端来一盘哈密瓜,然后又上来苹果、香梨、核桃等,一个劲儿地让我吃。
来之前,我向人打听过到维吾尔族人家做客要注意的事项,人家给你端来东西,你一定要吃,吃得越多,是越瞧得起人家,人家越高兴。我对自己说,吃,放开肚子吃。但我还是很知道把握度的,虽然吃得津津有味,却不曾狼吞虎咽。吃着聊着,阿米娜在做着翻译。看得出来,她的父母很高兴。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的母亲要给我做拉条子。我对阿米娜说,不要麻烦了,我该回去了,厂里还在加工枣子呢!阿米娜不让走,说,都认了哥哥啦,就是一家人,怎么还客气嘛!
之后的几天,我在加工厂等着红枣过筛分级、清洗、烘干、挑拣破头、打箱。其间,阿米娜打过一个电话,让我去吃饭。我正忙呢,就没去。箱打好后,剩余几十筐破头枣,堆在加工厂院内。买买提问我还要不要,不要的话送给他。我立马猜想他肯定是要用来喂羊,我知道他养有几十只羊。我说,买买提,实在对不起,原谅我不能送给你。他明白过来了,说,哦,你的亲戚嘛也养有羊,没关系嘛!
第二年夏秋之交,我又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来喀拉塔勒镇洽谈一个项目。次日在街上碰到了艾山江。他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我一句也没听懂,但知道他应该是问我什么时候来,怎么不到家里去。我对他说办完事一定去。与他告别不久,阿米娜的电话就从阿克苏打过来,说,哥哥,听爸爸说你来喀拉塔勒了。来了,怎么不回家啊?到了这边,一定要回家的嘛!
一股暖流,瞬间在我全身汹涌。我突然觉得,不仅南疆这块土地是热的,这儿的人心也是火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