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扬
粜完家里最后几袋粮食,父亲就要离开故乡去远处了。这一去毕竟不知多少年,那么,父亲离开时的不舍,我们就非常理解了。
送父亲进火车站的时候,他忽然把我拉到一旁,低头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翻找了起来。也许,他还有什么要留给我们。
他紧攥着拳头,徐徐打开。
是一把小麦粒。
“在磨坊里我趁他们没注意就抓了一把,带着!”父亲如偷了糖果的孩童一般,咧嘴笑着。
我也笑着,心里却无比震动,他两鬓斑白的头发如同小麦叶子上的秋霜,记忆似乎骤然复活了,埋藏多年的冷冷热热在泪腺口冲击着。
父亲爱小麦,超过了其他农作物。这是我七岁那年就有所察觉的事情。
那是一个秋天,七月流火的余威仍旧考验着农人坚韧的脊背。父亲肩扛着犁头,手牵着缰绳。老牛驮着耱耙和种子化肥,悠悠地走着,成群的蚊蝇旋在牛的周身,时不时骚扰两口。老牛只能忍耐,它驱赶蚊蝇的尾巴此刻正紧攥在我和大哥的手里,我们感觉到了它急切的摇摆,却不肯松手。母亲笑骂着我们,在最后提着装有水壶和馍馍的竹笼。秋色深了。
犁铧轻快地滑动着土地,父亲和老牛熟练地配合着,在来来往往中互相较劲、彼此照应。
我在地边的丛林中贪婪地寻找着红黄树叶中夹杂的野果子,还偶尔破坏着各种鸟类留下的小窝。在播种的时候带着我,纯粹是因为家里无人照料我,我往往是不干活却最能吃、最能喝、最麻烦的那一个。
但我会唱歌,这很让父母欣慰。尤其是母亲,她说听我唱歌她就不会累。我信以为真,更加卖力地在丛林边上跳着,唱着。
犁头划破土地的肌肤,树刺刺伤了我的脸庞,伤痕引落了母亲脆弱的眼泪。父亲轻声安慰了几句,便弯下腰去解开种子袋。
他掏出一把麦种,举在胸前,仔细地看一看,又低下头慢慢地嗅一嗅,就迈开步子撒开了。我不哭了,不疼了,我看到了一种喜悦。
父亲没有穿鞋,赤脚在新翻的土壤里轻快地走着唱着,从头到脚,从身形到声音都透着一种满足和欣喜。麦子从他手里均匀地撒开,落在了肥沃的土壤里。
那时,我知道了,他爱麦子。
在起霜的清晨,麦子出苗了,或者说,麦子出苗的时候,秋霜来了。父亲手里的麦苗就是明证。父亲咳嗽着,从院外走来。他喜欢一大清早就出门,到林间地坎儿走走转转,有时拿着几块形状好看、色彩鲜艳的石头,有时折几枝山果,红红的,很酸甜。
这回他背着手迈进了屋子里,眼神里有笑意。我和哥哥还在热炕上暖着,不肯轻易下去。父亲把手从身后拿出来,笑道:“你们看,这是啥?”
五根手指打开后,出现一根麦苗。我知道这是麦苗,因为它的根部还连着麦粒形状的麦皮。麦苗的小叶上有水。
“爸爸,外面下雨了吗?”我不解地问道。
“不,这是霜,秋天到了就会有霜,霜消了就变成了水。”
麦子出苗了,而且比较整齐均匀地长了出来,这就足以让播下它们的农民们安心了。在故乡的山野里,即使是农闲时,也总会有人络绎不绝地在田间地头“巡逻”。
“他爷,你家麦子出来了没?”
“出来了,今年撒得稠了。你的怎么样?”
“我的合适,已经抽二叶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但出了苗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农人与麦子的故事,还很长。
麦苗一出来自然是令人欢喜的,但紧接着,保护麦苗的战斗就算是正式打响了。首先是打“蛤蛤”。蛤蛤学名叫鼹鼠,山东人称之为地皮子,我们甘肃陇东南一带根据其眼睛特点叫它蛤蛤。蛤蛤周身浑圆,有些憨态可掬,它前肢五爪,掌心向外翻,形状如同铲子,力量强大,善于掘土挖洞;白天一般蛰伏在地下洞穴中,晚上则出来活动,捕食昆虫,喜欢吃农作物的根茎叶,甚至还会偷食农作物种子,若不小心,会被它毁掉整片庄稼。
收拾蛤蛤,村里人常用的方法有物理和化学两种。
最为原始的是物理方法:准备两根分叉的树枝插在蛤蛤的地下通道两侧,用一根细线一头绑一点粮食,一头搭在树杈上绑一块二斤来重的石头,从废弃的竹扫把中挑选粗细合适的竹枝,截成一尺来长,一头削尖,再按照三四根一组插在石头的正下方,一旦蛤蛤吃了粮食拨动机关,几根锋利的竹扦就同时扎进它们的身体,一只肥硕的“害虫”就会顷刻毙命在案发现场。当然,这样的机关往往需要三四个才能取得好效果。
另一种则是化学方法:将麦粒、玉米、洋芋等农作物泡在毒药里晾干后在田地里投食,几天之后再去看,就会发现小麦的受灾情况大为减轻。
不管是物理方法还是化学方法,都是需要随机应变的,小麦的天敌可不仅仅这一种。
最可怕的,还是锈病。那时,已经是夏初,田地里五彩缤纷,播撒着农人的热望与愿景,艳阳照在大地上,在劳作的农人手臂、脖颈、脸庞上留下红黑色的暗斑。农人们戴着草帽,俯身在麦地里拔草,汗水从额头流下,滑在了下巴上,他们用披在肩头的单衫轻轻一擦,毫不在意。
麦苗已经抽穗,长势喜人,农人们蹲下时目光正与麦穗上的锋芒平齐。
“往上蹿吧,再多长几节!”农人喜滋滋地怂恿着,多希望麦苗们能听懂自己的渴盼。
天有不测风云。收完菜籽后,父亲不顾疲劳又去山上的麦地里查探。过了半天,他急匆匆来了,脸色更显黯淡,直奔耳房里推出了自行车,边走边扔下几句话:“麦害锈病了,我去集上买点农药。”
母亲也不敢耽搁,忙背上喷雾器,拿上水桶水瓢带着我们往地里走。炎热的夏天,我们吃力地往地里赶着,这时的山野里,已经有了一些打农药的农人们。背上一喷雾器的水,还不够,我们便往离地一里远的山沟里走,山沟里往往有长年不断流的“冒泉水”,虽然水不大,但是附近的农人们早就预先挖了一个大坑,这样以后用水就能直接舀取,不用眼巴巴地等着。
等我们吭哧吭哧把两桶水从一道道地坎儿上提回自家麦地的时候,山脚下的羊肠小道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
我眼尖,发现是父亲,我们便喊。
“爸爸,我们在地里。”
于是他就径直往地里赶,双腿尽力地压榨着自行车最后的转动力,最终山路太陡骑不动了,他就扔下自行车,步行走过来。从口袋里抓出农药袋兑上之后,他便背起喷雾器,急匆匆地四处喷洒了起来。雾气从喷头里飘洒着,喷出了一道道淡淡的彩虹。
我问哥哥:“下雨的时候也跟这一样,那谁在天上喷雾?”
布谷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的旋律,在大树之间飞腾移动着,从村头到村尾,从村东到村西。我们正在麦场上捉迷藏,听到这聒噪的声音,我们都心急慌慌的。
“玄黄哥哥,玄黄玄割!”
人们开始收拾打麦场,铲除杂草,平整场地,我觉得那像母亲做饭前洗刷收拾案板的样子,的确,麦场就是盛放全村人口粮的地方。
但这是后话,农人们只是提前收拾准备好,等麦子割完晒好才能再驮进来。收麦子是当前即将开始的最要紧的工作。
这个时候的农人们比以往时候更喜欢伸脖子——要望天色。他们希望一连有一个月的晴天,这样麦子既能黄得好,又能安安稳稳地收回来。
有些须发皆白、年高德劭的人照例会代表全村人到家神爷庙去唠叨唠叨。唠叨就是祈祷,跟家神汇报下情况,以期得到神的庇佑,免有粮食的减损。
有时候是非常灵验的,一连七八天太阳都直杠杠地照着,偶或有些乌云也会被吹走。“雨被家神爷赶走了!”村人们笑着。
但雨还是来了,且是在半夜。隔壁的大爷第二天跟我们说,他半夜听到雨吧嗒吧嗒地下,下得这么大,气得一拐棍戳破了窗户纸。
第二天一大早,每家每户都扛着铁锨去自家地里巡视。麦子倒了很多,暴雨打折了干脆的麦秆,一道道趴在了泥地上。我们跟在父亲身后,看到了他发愣的背影,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旋即,他用铁锨铲土往倒伏的麦子上培去,一排排麦子又扬起了头。
父亲无奈地说:“最起码,这样可以多晒点太阳。”
就这样惊心动魄地撑到了盛夏时分,麦子们终于饱满了,黄澄澄的一片又一片,随着风起伏着,好像整座山、整片天地都开始波浪般地涌动。
锋利的镰刀刃在干脆的麦秆上刺啦刺啦地划过,麦秆整齐地躺倒在了农人的怀里,麦芒和夏风一同轻轻刺着农人黑黝黝的粗糙皮肤,农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太阳一点点移动着,变换着视角观察着山坡上、川道里撅着屁股收割的人们,看着在巨大的麦田里从一个点到一个线,再到一大片收获着粮食的人们。他们一捆一捆割完、捆绑好,最后还要十四五个一捆、二十几个一捆地摞起来,像极了垒砌的石塔。
这叫“麦摞子”,是为了防止再下雨将麦捆打湿。每家人都会有两三垧的麦子,多的甚至能达到七八垧,那可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一年打的粮食十年都吃不完。
农人们割乏了,坐在地上打开干粮袋子咬上几口馍,喝上一气儿水,便开始互相问候。
“二两,你割了几间?”
“啥,才四十间,我都五十间了。天军,你家的油饼还香,给我吃一个!”
老人们喜欢吃口旱烟来解乏,顺便还哼上两句秦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粮食就是富足,就是一家人的命。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夸张,小麦在当时的农村绝大多数扮演着货币的角色。买农药、买菜、买煤的时候,农人们一般不会用钱,而是从粮食堆里扛上一袋小麦就去,没有人会拒绝这种以物易物的交易。
所以在收割麦子时,你能看到淘金者淘金般的狂热。人们在满地麦子面前彻底解放了天性,没有了以往生硬的拘束感,往往会脱掉上衣,高声大气地数“麦间”。麦子金黄的收获让人们抛去忧虑,以往的拮据和苦涩也统统割去了。有了麦子,就有希望!
正因为麦子是金贵的,才会让人生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来。2005年夏收,就在我们刚刚收割完麦子,等待几天艳阳最后“加工”后就回运的前一天,我家的一地麦子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只留下地埂边上两道拖泥带水的车轮印。
父亲带上哥哥,骑上车顺着车印一直往前追,可慢慢地车辙印淡了,不见了。四处打问了两天,虽然能确定谁的嫌疑最大,但却没有证据,更何况父亲生平最怕的就是跟人撕破脸皮、针锋相对,那个人就是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唉声叹气,几个深夜难眠后,父亲蹴在炕沿上拍了一把大腿,叹道:“算了吧,也没证据证明一定是人家偷的,或许偷麦子的人也有啥困难呢!”母亲也只能认命,渐渐地忘记了悲伤的泪水。但那次损失之大,是难以真正忘记的,那么一地的麦子,那么多辛勤的付出,是决计难忘的。
直到老牛晃悠悠地将最后一驮(把麦捆用绳子勒成后便于牲口驮载,一般二十八到三十捆为一驮)麦子扔到麦场里,我们悬着的心才能最终放下来。麦子经过病虫害、天灾损、人为偷,到了自家眼皮底下的才算是实落。
此时的麦子们被高高地码起来,成为十来米高的大摞子,这样就可以完全防备夏季时常光顾的白雨。俗话说得好: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如果能顺利晒上几天后直接碾场,那就算顺风顺水,但往往还要经历些曲折。
雨后稍晴,农人们就赶紧在场里排兵布阵,划定自己的领地,把麦摞子上面被雨水淋湿的麦子晾晒在场里,或独立,或对头,老人孩子则在场边的槐树下乘凉守候着。风起,则人动麦收;日出,则人动麦立。若从天空上看去,则千里陇原之上,必有气吞山河的大气象,千万陇人在山水之间急速往返,其情状难以以笔墨叙述也。
等麦子都晒干后,各村各社便陆陆续续开始了碾场。人们以十余户为一个小团体,互相协作,甚有趣味。
90年代,碾场和耕种、驮运一样,主要靠着牲口来进行。人们将麦捆拆散后整齐地摊放在麦场里,等太阳晒得差不多了,便请出了两头牲口,套上碌碡,绕着圆形的麦场不停地转,昏天暗地地转个百八十遍,等汗流尽了,麦穗也差不多全部脱粒了。老人们疼惜地摸摸牲口的脖子耳朵说上几句体己话,将它们揽回圈里。那里有早就准备好的草料和“甜汤”,以犒劳为了全家口粮出力最大的老伙计们。另一头儿,十几个庄稼汉已经开始用木杈挑场了,将碾完的麦秆子仔细地挑起来,将麦粒和麦衣抖落,麦秆子一茬又一茬地搭在了场边上,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座小山,很快就又形成了一座大山。几个年轻后生兴奋地跳上“山”,忘情地在上面跳着、踩着,虚蓬蓬的麦秆慢慢地被踩瓷实,成了有分量、不惧风雨的麦垛山,这可是陇东南闻名遐迩的麦积山的原型。
麦草挑干净了,就要开始扬场。扬场就是将混杂着的麦粒和麦衣分开,几个人将麦子扫在一起,拿着自制的木锨将麦子扬起,趁着微风,麦粒和麦衣在风的分割下,一个垂直下落,一个轻轻飘落在一两米外,便形成了麦粒的筛选。麦粒和麦衣各自堆成了沙丘般的小山峰。孩子们光着脚丫踩在麦粒上,兴奋地欢叫着。老人们凑到跟前抓起半把麦子,摩挲着,观察着麦粒的形状和色泽,再往嘴里送上几粒尝一尝,眉毛忽然轻轻一抖。
“哎呀,你的这个品种好啊他二爷,明年给我留点种子。”
“能成,能成!”二爷高兴地应着,能让别人讨要麦种,说明自己的麦子好,这是庄稼人一辈子的荣誉嘛。
很快,在众人欣赏完麦子后,粮食袋子便一袋一袋地立了起来,在麦场上排成了长龙。小孩子们从头到尾数着,一遍不过瘾,还要数上好几遍。
最多的一家人足足装了八十二袋,一袋平均一百斤,晒干了也能有七千多斤。这着实成为一个河道的大新闻,成为三五年内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后来的几年,人们主要以拖拉机为主要农具,驴牛骡马渐渐地少了。碾场也相比之前容易了,拖拉机喝饱油水不知疲倦地跑圈,扬场的环节也被拖拉机带风扇所包揽。发展到后面,牲口渐少,草料也派不上用场,连碾场也省了,几家人买上一台脱粒机,在地里就能直接完成以上工作。当然,随着全农进城的潮流,土地大部分还给了大自然,脱粒机也成了最没用的摆设,在仓库的角落里吃灰。
那年我家打了五十几袋麦子,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收成了,要是加上被偷的那些,能达到六十袋。稀少的土地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父母亲一遍遍数着麦袋子的数量,眼神里有了笑意,这也是对我们一年辛苦经营的回馈。
收了麦子后,晒麦子成了最后的一环,当然也是很要紧的,晒不干就不能长期保存,磨的面也会发黑不好吃。晒麦子的任务主要由十来岁的孩子完成,在宽大的麦场上铺好塑料纸、倒上麦子后,我们拿着木杈或者耙子,将小麦均匀地铺在塑料纸上,顺便挑出里面的土石粒,赶一赶来啄麦子的鸟雀。等热辣辣的太阳照过来,我们就找个树荫坐下来,或看书,或打牌,或玩石子儿。那时时光好慢,空气中似乎一直都飘着甜滋滋的味道。
麦子被烘干时散发的气味是很独特的,有些潮热,有些甜蜜,还夹杂着泥土清纯的味道,也许,这是麦子与土地脱离的最后一个时刻了吧,那应该是欢喜的,还是悲伤的?每一代人对于麦子的感情都是不同的,但都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喜悦。割完麦子的那段时间,村里人人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黑黝黝的,活像半个非洲人,但每个人眼眸里却有一种相似的笑意。
那一年,父亲刚刚买了当时时兴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便兴致勃勃地给我们拍照,拍了天、山、水、花、人,最后,他看到了院子里晒着的小麦。我们在小麦里写了大大的“丰收”两个字,把笑脸和满足留在了时光最热烈的时候。
晒麦子唯一要小心的就是雨,天色有变就要随时准备收拾,一旦天边黑云集结,全家人就都四面八方赶回来。
“白雨来了,赶紧收麦啊!”
“天军!二蛋!白雨从后阴屲来了!”
村庄瞬间沸腾起来了。一旦运气不好忘记看天色,那突来的暴雨就能让人大吃苦头,哗啦啦从天而降的雨水很快就将麦子打湿,人们呼天抢地地抢救,也来不及全部搭救下来,麦子被冲走不算,一家人还要怄上几天气。
麦子晒干后,整整齐齐地码在耳房里,人们基本上就放心了,看着瓷瓷实实的几十袋子、几篅(储粮器具)粮食,经历了将近一年的劳作,小麦总算成为握在手心里的幸福。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要防老鼠,粮食袋时不时会被咬破,更气人的是这些小东西吃完后还会留下屎尿,让美味的麦子变得有些美中不足。
农人们一般都很善良,但对害虫们却恨之入骨。有人喂养小猫,有人买了“电猫”,有人买了老鼠药,虽然不能完全灭绝老鼠,但收效很好。老鼠仍然会时不时地出来祸害一下,但人们也不过分气恼,老祖宗上千年都没弄死老鼠,只要不伤及自己的根本,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几十袋子粮食,十口人也吃不完。但最终一袋子也不会剩。
首先是磨面,一般来说,一年磨上两三次面就足够了。几家人商量好,一起叫上一辆三轮车,一人十来袋小麦,一起去前川里的磨坊磨面,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天明走,半夜回。
一开始,我不知道磨面是怎样的,感觉很神秘,几个大人黑里来黑里去,一天不见人影。后来,自己去参与了才知道磨面可是一个受罪活儿。几个人天不亮便趁着星月的微光把粮食搬到车上,临走前揣上两片馍,喝上几口热面汤,套上一件旧上衣,三轮拖拉机发动几分钟后,就突突突地从村东头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凌晨五六点的乡村,黝黑,清凉,风吹过耳畔时有结霜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静谧,反而有了更多更加清晰的声音:有河流哗哗的流淌声,有树叶沙沙的翻动声,有早起的人们开门的嘎吱声,有赶着老驴驮粪的老汉哼唱的山歌声。等脸庞和耳垂有种发木的感觉时,磨坊到了。我们赶紧跳下车,跺跺脚,搓搓脸,全身才能略微暖和一点儿。
磨坊里已经有人开始磨面了,农村人磨面的时间大多都集中在农历十月份左右,这段时间,十里八乡的几座磨坊就成了受人青睐的香饽饽,天还没亮就要开始排队了。磨坊的机器轰轰隆隆地运转着,麦子被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磨面机,不知在巨大的机器里经过了什么程序,很快从底下落下,成了白花花的面粉,直接装进了面袋子。狭小的磨坊里飘浮着面粉的微粒,很快我们的头发尖、眉梢头、鼻孔里、衣服上都蒙上了一层白。我拍打着头和全身,几个年长的农人笑道:“别打了,没用!”
直到磨面机戛然而止,最后一袋面粉被提到墙角,他们才拿起笤帚,弯腰靠着面袋子,浑身上下打扫着,把身上的面粉尽可能地装进袋子里。给了磨面的钱,我们就按照面袋上的记号装面,有些人识字就在面袋子上写个名字,不识字的就随便打个记号,系个不同颜色绳子,用些不常见的化肥袋子等等,都能很好地将几十袋面区分开来。
麦子第二个去向,就是交公粮。土地是国家的,土地上生长的粮食应该有国家的一份,这个道理农人们懂,但是,眼看着自己没日没夜侍弄起来的小麦要上交,难免有些舍不得。村子老柳树上大队喇叭刺耳的声音冲破了深秋的安静,村支书沙哑的声音很模糊,但每个人都清楚:该交公粮了,每年都是雷打不动的这个时间。
于是,人们又几家一组地凑在一起,商量怎么交的事情。在七八十年代,村里没有农机,人们要赶着牛车或者推着推车去交公粮,几十里的路上,交粮的人串成了线,很是壮观。如今,有了拖拉机、三轮车,人们不再受苦,几家人租一辆车就能很快到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去。到了镇子粮站上,三轮车又排起了队,十里八乡十几个乡镇都要一起交公粮,宽敞的粮站大院也水泄不通了。等了老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几个人打起了精神,打算一上完秤就去吃一碗集上香死人的扁食。粮站工作人员耳朵后夹着笔,嘴上叼着烟,提着记录本记录着粮食的重量,忽然,他伸手抓起了一把麦子,手指搓了搓麦粒,“不行,这麦子太瘪了,不能要。”
有些人为了投机取巧蒙混过关,把家里最差的麦子拉来上交。最后,他们又回家换上了好的才交上,反而吃了亏。就这样交粮几十年,突然有一年,大队的喇叭没有按时再响,农人们反倒有些不安起来:难道今年有啥变化?
老实的农人们赶紧围到村委会,老支书颤巍巍地走出来,似笑似哭地喊道:“回去吧,免了!免了!”
什么?免了?农人们没听明白,也不敢相信。交了两千多年的皇粮,说免就免?但是,那年之后,农业税真的免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傍晚,河道上的秋风很大,农人们却觉得暖,心头暖。
麦子的第三种流向就是粜钱。粜,出售的意思。这也是麦子除了磨面自己吃外最重要的用途。当粮食总量远远超出温饱线后,粜钱就成了最有价值的出路。麦子晒干收库后,农人们一边干其他农活儿,一边也四处打问着消息。前几日某个收粮食的四毛五一斤,昨儿个有人出到了四毛六。
大家都稳着,听着,等着,辛苦了一年的收成可不能轻易地卖出去,定要卖个好价钱嘛。去年郭老三四毛四卖了两千斤,结果半个月后市场价涨到了四毛七,郭老三连年都没有过好。二道贩子们开着拖拉机,在河道上下的几个村子里胡窜着,打问着,寻找着下一个“郭老三”,但农人们吃了一次亏就不会再吃,都紧紧捂着粮袋子,不肯松口。
粮贩子们窜了几天见没效果了,就将粮价涨到了四毛六,并打开大喇叭喊道:“今年到处收成好,粮价上不去了,再不粜就不收了!”有些胆小的农人开始犹豫了,的确,今年的小麦收成比往年都好,粮价是不是到顶了真说不准。
有些手头紧的人忍受不了粮贩子们的软磨硬泡和红红绿绿人民币的诱惑,打开了仓门,一下子,粮食涌向了粮贩子们的车厢。农人们毕竟箱底压了上千块钱,心里也知足了。
最后,还有一部分小麦因为优秀的品质,被农人们悉心地保存了下来,成为秋种的种子。它们吸收了最好的阳光雨露,最终毫无争议地进入了麦子播种、养育、收割、分流的轮回中,永不消逝。春夏秋冬在变换还是没有变?这要看我们是否只是在简单地重复,在生命的田亩里拓荒、发展,那岁月是在变换的;如若三四十年,从少年到老翁一直困守着祖传的三四亩薄田,那变与不变着实没有多大的分别。
麦子和农人,几乎分不清是谁在侍弄谁,谁在养育谁,就跟鸡与蛋的无尽辩解一般,麦子与农人也几乎说不出谁先谁后。两者的相遇,让彼此开始生生不息,这也是农耕文化的起源与存续。
每次回故乡时,常年在外的父亲时常打电话问我:“村里种地的人多不多?今年收成怎么样?”我说:“多着呢,好着呢。”此刻,我正身处家里的一片田地上,去探望阔别许久的土地,秋风呼啸着,卷起一阵阵波涛,蒿草像麦浪一般涌动着,仿佛回到了那年收割时的盛夏。蒿草占据着成百上千亩的土地,像笼在半山上的乌云一般,沙棘树也用尖刺封锁着田埂上的小路,土地活像变成了流浪汉一般。
这些年,农人在流浪,土地也在流浪。农人们逐渐进了城,改头换面,开始适应城市的各种生计,他们比以前跟土地打交道的时候还要累,但是,为了生活,别无选择。土地不知不觉蓬头垢面、皮肤僵硬,活跃了几千年,竟忽然变得苍老无力起来。
农人们心疼着,一遍遍走过,一声叹息后留给土地一根烟蒂和一个背影,那背影终究愈来愈远,消逝不见。
种麦子的那些年,我们拼死拼活的,流血流汗与天灾人祸斗争着,那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谁也忘不了与麦子并肩作战的那些辉煌岁月,麦子也不会忘记。
我好后悔,没有留一些老麦子,把它们珍藏起来,好好存放在老屋的安全角落里,以后回去还能看一看,抚摸抚摸,嗅一嗅那味道。现在想一想,父亲在粜麦子时孩子似的偷偷抓的一把麦子,竟是那样必须,那样应该,那样重要。
当然,麦子不参与到四季的轮回里,就无法永远留存,再高明的保存都抵不上农人们中规中矩的侍弄。
还好,这些回忆可以留存。就像参战老兵一样,也许不一定收藏着军功章,但他的怀里永远都抱着那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