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果玉忠
2016年,我回家乡牟定参加诗会。
那是我在昆飘荡十年后,第一次参加诗歌活动。很荣幸,在这次诗会中,我结识了一大帮性情相仿的同龄青年诗人。这当中,就有陈斤山。
相识之后,一帮诗人常在昆明聚会。推杯换盏间,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推介书籍、交流阅读心得、谈论对文本看法。陈斤山在其中,腼腆内敛,像一个邻家大男孩,为人直率又真诚。他显然不是那种“圆桌焦点”,但视野开阔,谈吐不俗,对于社会、人事以及文学作品,都有独到而切题的见解。
组诗《秋光里的空杯子》,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几首速写式的短诗。比如《梦之恐惧》,短短九行,还原了诗人所经历的恐怖梦境,“喷射着热气”如战车的大马,逼仄狭长的巷道,光线、声音、色彩交织,像是现实生活与梦境的狭路相逢。《打鼾的父亲》延续着这种紧凑和激烈,但又是另外的情感表达。一个失眠的儿子,在父亲的鼾声里“读出了二十几种声调”,那是“一场又一场入梦的金戈铁马”。焦急、关心又无所适从,流露出细节之处的赤子真情。
比起这两首,《旋转喷头在洒水》《拾荒人》就松弛得多。这两首短诗,是对日常所见的速写。无论是用词还是场景,都非常生活化。《旋转喷头在洒水》一诗中,有一条相对明显的线索——“路边-旁边-脚边-边缘”——不断出现、不断加强的方位词,指向一个陌生的边缘人。如果只是单纯的人物速写,这首诗歌也成立,只是太过单薄。所以,陈斤山用“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悉达多”这样一句诗,结束了对观察者的描写。在之前诸多收缩镜头的铺垫下,整首诗完成了最后的提升,在一个单一的个体中,自圆其说地为普罗大众的存在找到了宗教化解释。“看见”即在场,也即立场。这种“自圆其说”,更加强了这种立场。
《拾荒人》所关注的人物身份更加明晰——“头上套了一个塑料袋”的拾荒者。仿佛“不紧不慢的雨丝”与他无关,“捡起的酒瓶、纸板、易拉罐/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除了雨水/他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可以丢掉”。“雨丝”的轻与生活的重,观者的忧心与主角的“麻木”,生存的加减法,写出了一种“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况味。
谈论陈斤山的这组诗歌,为什么从这四首短诗切入?行家里手们都知道,短诗貌似容易,实则最考验一个诗人,更何况又是速写;另外,以直面现场的泛化日常生活入诗,是一个挑战。成则直击人心,败则摧枯拉朽一盘散沙。陈斤山显然处理到位,乏味的日常并没有导致诗意的散架。
这四首短诗,也可以反映陈斤山诗歌的一些整体特征。在和诗人本人及许多诗歌同仁讨论陈斤山的诗歌时,我最大的感受首先是他对情绪节奏的把控。“情绪节奏”,在我看来是一种内在的节奏——类似于修道者的吐纳,是一首诗歌的气息所在。凝神默读时,这种节奏感尤为明显。这组诗歌中,无论是快(如《梦之恐惧》《打鼾的父亲》《江边的石兽》),还是慢(如《旋转喷头在洒水》《在玉溪》《金沙江》《阿强和阿珍》《守水的祖父》),陈斤山都运气自如。“快慢”当然是一种相对的概念,但自如背后,实则是一个诗人组织语言、连句成篇的整体功力所系。
另外,就主题而言,本组诗歌囊括了陈斤山诗歌的两大主题——时间中的“虚无”与“乡愁”。虚无,是陈斤山诗歌中一再出现的主题。本组诗歌中的《梦之恐惧》等大部分诗歌,都可归属这一类型。虚无,实际上是一种洞穿。一个人能感受虚无,正是因为他洞穿了时间和生活的某一层面,获得了澄澈而非混沌的东西。尽管这种洞穿可能只是暂时的,但诗意往往由此衍生而出。如时间的虚无——“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大,是一种对抗的方式”(《恐龙谷》),“雪亮的洞口是/每个人注定要命中的十环”(《雨里的绿皮车》),“在过于漫长的时间里/看守与囚徒的身份/已经模糊”(《江边的石兽》);生活的虚无——“电梯门开的时候/与你眼里所见的一样的夜色/涌了进来……(《在玉溪》),“我路过一个蚁穴/行走的缓慢约等于一棵槐树的生长”(《行走的缓慢约等于一棵槐树的生长》)。还有一种,是因孤独而生的虚无,这在《高速公路边的坟》《人群中的西西弗斯》中,尤为集中地体现。
乡愁,是每一个漂泊异乡的青年诗人,都无法回避的命题之一,也是时代特征在诗歌创作中所折射出的一大主题。表浅简单的怀旧腔调,在乡愁诗歌写作中更为乖巧和讨喜,但这不是陈斤山的选择。无论是回忆、旁观,还是亲见,诗歌里总是弥漫着忧虑与批判。以《打鼾的父亲》为代表,组诗中《村庄的样子》《村里的年轻人》《雨里的绿皮车》《秋雨》《守水的祖父》等,都可归属这一范畴。《村庄的样子》《村里的年轻人》同时都谈到了死亡,“村子只在有人死去的那一两天/变得生机勃勃”(《村庄的样子》)悖论句式当中,暗含当下现实与无奈。反向态度,也更见一个游子的赤诚与关切。
选取《旋转喷头在洒水》《拾荒人》,则是想谈谈陈斤山诗歌的视角问题。如果说“虚无”与“乡愁”是就“写什么”而言的,那么视角和节奏,更多体现的是“怎么写”。组诗中,有明确抒情主体(包括作者本人)介入时,视角问题就更加凸显。举几首诗歌为例——
《村庄的样子》《恐龙谷》《高速公路边的坟》三首诗歌,即使带着审视的意味,视角依然是平视的。在这种视角的引领下,落点到诗歌最后的升华或喟叹,也不会导致抒情的泛滥与苍白;《阿珍和阿强》是对“五条人”乐队的致敬之作。“乐队的夏天”爆火时,我们曾在一次聚会中交流过对这支乐队的看法——都非常欣赏它的风格和才华。“五条人”有一首歌《阿珍爱上了阿强》,是他们的代表作。陈斤山的这首诗,显然从中受到了启发。用旁观的平民化视角,描写两名河流垃圾打捞工。这首诗没有“明显结论”。许多人喜欢“五条人”也是这原因——真理不言自明,早已暗藏在繁琐而平淡的生活中。“他们吃完米糕/又静静地坐了一会/才开始拿起网兜/打捞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同是爱恋主题,陈斤山的“阿珍和阿强”显然与“五条人”的不同——苦涩而沉闷,若不是阿珍吃米糕时,“阿强看着她出神”,甚至会让人感到无望。小说般的纯叙事细节,提纯而出的,是对人的生活及其存在状态的观照。
题材和素材相同,视角不同,作品往往也迥然各异。我注意到,本组诗歌中有两首诗诗题皆为《降温》。但一首从降温的体感层面切入,呈现出片段化;另一首则延展到降温的个体哲思,完成度更高——同名,并没有导致同质。另外,《化佛山的泥罗汉》一诗,是六年前我们初相识,一起在我的家乡牟定登化佛山时写就的。当时,山上的一座庙宇正在修缮,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诗人,都看到了院子边“囚在木架子里”,“包裹着塑料布”的一堆泥罗汉,许多诗人也都写了诗。相比一沾类似题材就不自然的高蹈,陈斤山这首诗的特质就在于:用一种反宗教的视角,抒写个人的宗教叩问。你们(泥罗汉们)“是否也要为这斗室/背负半生的债务?”,“我终于在尘世途穷时/能不能上山来/借你们的檐厦/避一避这人间的雨?”在描写受囚、落败的泥罗汉之后,诗人的叩问,是直指宗教核心的、崇高的。反差中的诗意,更具冲击力。
在评论陈斤山的诗歌时,诗人李小松曾说,陈斤山这样的诗人,放在哪里都是诗人,因为他以“个体的清醒保全了不被淹没的生命”。非常赞同李小松老师的观点。在这组诗歌中,无论从题材的选择到角度的选取,陈斤山都保持着一种个人的清醒。从“写什么”“怎么写”当中,也可以感受到他所持的立场、观点和他所摈弃、警惕的东西。一个诗人若是清醒的,就会拥有蓬勃不竭的感受力,从而以独道、个性的眼光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与诗意。从这个层面而言,“写什么”“怎么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期待陈斤山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