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讲故事

2022-10-27 09:06创作谈李锦峰
滇池 2022年11期
关键词:汽笛声县城虚构

创作谈 李锦峰

遥远的汽笛声。屋后公路上的白杨树沙沙作响。有很多时刻,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于是房间会运动,会变成船,变成一列火车。

写《烧死那匹马》和《三千二》时,我都想到了这个场景。深夜里汽笛声徐徐远去,开车的人会去向哪里呢?兰州、西安、武汉、长沙?因为未知,于是有无限可能。也因为未知,我对中国疆域的认知,除了地理课上学到的那些知识外,表哥表姐们上大学的城市才是鲜活的。我目送他们离开,坐上大巴,驶出小镇,最终消失。

在上大学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县城。因此我对县城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渴望走出大山,走出黄土高原。“那些年里,那自由不羁的户外幸福生活美妙无比,就像一个装满美酒的水晶杯那样晶莹剔透。”(本雅明)17、18岁时,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自己一定会成为绝顶牛逼的人物。然后慢慢地,发现自己实在是普通到没法再普通。挫败、无力、失落,就像是家乡冬日里纷纷的大雪,将破漏的棚屋压垮。于是,《三千二》出现了。

“三千二”是我从前同事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说她们家那边有个很大的烟囱,后来被拆掉了。由此,我虚构了一个故事,关于离别,关于成长。一个孤独的小女孩见证了“三千二”的覆灭,她离开过县城,但最终还是留在了县城。她尝试着摆脱母亲的控制,尝试着踏出走向未知世界的第一步,但她最终还是缩回了脚。

当我开始动笔写这个故事时,讲述故事的前同事已经离开了昆明,回到了她的家乡。某种程度上,故事里的小彤既是我的前同事,也是我。我们都渴望过离开,可兜兜转转,根永远都在那块从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像棵树。

但周遭的一切在潜移默化地变化着,故事里的小彤看到象征“旧”的三千二被拆除,看着熟悉的事物从眼前消失,想象到母亲有一天会死,她的内心是否会动摇呢?那场虚构的大火蔓延开来,她平躺下去,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奔跑在熟悉的秋实里大道上……

《烧死那匹马》写于《三千二》之前,其中某段意识的流动写到了一群人坐在山包上看着城中的某栋建筑被爆破,这点也促成了后来我写《三千二》。或者可以说,《三千二》中没有明写的烟囱坍塌过程,可以在《烧死那匹马》中看到。

《烧死那匹马》没有故事情节,准确说这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小说,我很感谢《滇池》能发表。其实它讲述的东西很简单,就是“离别”,仅此而已。这个小说写给我的一位友人,她同样离开了昆明,回去了从小生活的城市。

但“离别”应该怎么写呢?有天我在12楼的天台抽烟,看到附近居民楼的房顶上有个人在烧火炉,我想象火的形状是一匹奔腾的马。接着,我有了答案。我想,离别除了既定的已离开这个事实,对于留下的人而言,可能更多是一种思绪的流动,往事随着回忆一幕幕涌来,它们宛如昨日才发生过,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在这个小说里,我虽然不是为了讲故事,但确实是通过向友人讲述一个完全虚构的梦境来表达离别。一匹马窜上高速公路,不停奔跑,跑到筋疲力尽,直至身死。马儿就像一列离去的火车一样,它载着思绪一路狂奔,直至尘埃落定,放下。时间会让那些以为难以忘怀的东西被稀释,这就是离别的心路历程,从接受离别的阵痛到最后习惯。“缺席是某种形式上的在场,有些人不在了,但他们在我们脑海中存在的时间比在我们生命中存在的时间更长久。”(萨乌德·桑欧西《竹竿》)

最初写《烧死那匹马》是在好友们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但个人情感过于浓烈,仍旧沉浸于离别时的感伤情绪之中,所以搁置了一段时间,全部推倒重来。在最后的版本中,也将帕斯的一首诗替换成了布劳提根的,我希望诗中那场温暖的绿雨也能滋润着我们,我喜欢《河流的回归》这首诗中略带伤感的幸福,生活中离别、死亡时刻都在发生,但“口袋里藏着爱”。

相较《烧死那匹马》,《三千二》的写作时间则比较长。从2020年底开始有动笔写的想法,期间删了写,写了删,一直到今年七月份才完成。尽管最终呈现的效果仍然不尽如人意,但那种不如意更多是自己能力的缺陷。随着阅读量的不断增加,我越来越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和无知,从而陷入到一种相对极端的自我否定之中。加之生活本身巨大的荒诞性与残酷性,远比小说所呈现的更为剧烈,语言面对现实的无力,对自我写作的否定便进一步侵袭。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两个小说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逃避,因为自身过于渺小,什么也改变不了,故而无能地钻进一个壳里,在其中做梦、幻想。梦是催化剂,是万花筒,可以将平淡无趣的日常碎片重新排列组合,变成另一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当我从高空掉落时,会摔成残疾或直接摔死;但在梦里,我会在快要触及地面的时候,张开翅膀飞起来。梦依托于现实,超越现实,梦成为我写作的灵感之一。无论是《烧死那匹马》还是《三千二》,都有“梦”的存在。《三千二》中,安可是梦的化身,小城也如同梦中的海市蜃楼,影影绰绰。一切都处于快速的、动态的变化之中,巨大的不确定性依附于梦之光怪陆离的特性产生流动。也因此,无论是《三千二》还是《烧死那匹马》都不是对现实的映射,而是对现实后知后觉的某种片面性重构。我想这点或也解答了我的疑问,写作的意义不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凭着自己的感知和理解,去表达真诚的自己。我想起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援引的一则小故事,“当毒药正在准备中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用长笛练习一支曲调,‘这有什么用呢?’有人问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支曲调。’”

我仍然会不断地想起那苍凉的汽笛声和屋后被风吹拂的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会想起自己在深夜的山林里看着挖掘机挖土时,听到的汉江流水声和对岸渐渐驶离的车尾灯,会想起自己站在家乡的山岗上望着村里众人劳动的身影和小孩的欢闹声……这一切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物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也成为了我写作的一部分。

最后,非常非常感谢《滇池》能将《烧死那匹马》和《三千二》一同发表,这是对正处于自我否定状态的我的肯定,我将以此为动力,继续写下去。

家园(国画) 杨译杰

猜你喜欢
汽笛声县城虚构
在小县城仰望浩瀚星空
街头诗人
汽笛交响曲
融媒时代,如何正确地“非虚构写作”
九寨沟县城(外二首)
依纲扣本,返璞归真
虚构的犹太民族?
论文学创作中的虚构
真正非虚构的叙述
临城县城绿地系统规划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