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里的空杯子

2022-10-27 09:06组诗陈斤山
滇池 2022年11期
关键词:石头阳光

组诗 陈斤山

梦之恐惧

如晨光下的战车

鼻腔喷射着热气的大马

并排从小巷奔来

苍天如线,墙壁的沉默

推出我,顶上蜂针与麦芒

逼仄的巷道向前

射穿时间隆隆作响的鼓面

马蹄飞扬

马蹄飞扬

打鼾的父亲

我从他的鼾声里

读出了二十几种声调

金属质感的鼾声在夜里呈现银白色

彼此碰撞的声音

是一场又一场入梦的金戈铁马

他像满地滚动的石头

又像从满地滚动的石头里

逆行过来的牧羊人

降温

降温是从里面开始的

一支困守孤城的军队突然撤去

留下一只秋光里的空杯子

恐龙谷

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

大,是一种对抗的方式

大石头,大房子,大江大河

还有眼前的这些大骨头

砂砾打磨

博物馆是大的包浆

这么多恐龙,它们是大爆发、大灭绝、大时代

大合唱、大革命,大涨大落里留在海滩的鱼

两亿年,是另外一种需要宏大叙述的庞然大物

在眼前恐龙的骨头上被融合

变成石头,坚硬是另一种形式的大

复活石头,野心是比石头更坚硬的大

恐龙之首纷纷朝东

在一个山坡趋缓处定格死

村庄的样子

几百上千岁的村子

一下在十几年里老了很多

老人,老树,连狗都是老的

那些在外面赚了钱的人

盖起的新房子

也飞快地变旧,变老

死亡作为荒草的一部分

长在寂静的院子里

田地里大片浓雾般的荒草

开始笼罩村庄

也笼罩那些曾经饥饿的胃

村子只在有人死去的那一两天

变得生机勃勃

高速公路边的坟

车辆飞驰而过

那些路边高冢的主人

他们是否也被世人的奔波打扰

是否在恼怒之余

还会怜悯这些趋火之生灵

他们是否还试图辨认

飞驰而过的路人里的

亲人,他们是否破解

由生延续到死的蚀骨的

比石碑与黄土还要永恒的

光阴的乏味

他们是否尝试在这种恶毒的乏味里

找出永恒的意义

他们是否嘲笑了一个无知路人

对虚无的肆意揣度

村里的年轻人

老人们坐在村口

滑溜溜的石头上谈天

那些共同记忆中出现的细微分歧

引起他们最大声的争辩

有时他们也会聊到村子里的年轻人

那些在远处城市里

争气的,或者不争气的

那些在不远处坟墓里

可惜的,或者不那么可惜的

——聊到村里的年轻人时

他们总会短暂地沉默一下

雨里的绿皮车

1

它慢,在雨里侧身

给快车让路

车上的人在这样的等待里出神

然后就地落草

去不了远方,也回不到故乡

2

在重新开动的时候

它突然抖动了一下

像一头在磨盘边发呆的驴

猛地挨了一鞭子

3

它在雨里一遍遍地想象

噬咬自己的尾巴

以遣散奔波的荒诞

而铁轨咬着自己的尾巴

则不需要想象

4

铁轨与铁轨平行

枕木与枕木平行

我与那些疾驰而过的小站平行

马嘎,葡萄箐,滥坝……

这世界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人

注定要与我平行

各自在窄窄的一条线上

向前狂奔不止

5

绿皮车从一个山洞

旋即跌入另一个

一闪而过的光明让人眩晕

隧道里黑暗里的风擦拭着箭头

雪亮的洞口是

每个人注定要命中的十环

旋转喷头在洒水

他坐在广福路的路边

在一片浇灌草地的水雾旁边

在矮小的香樟树下

阳光还没有照到他的脚边

旋转的喷头画了一个标准的圆

湿了一大片的地面

他在边缘

他的保温杯也在边缘

他在清晨落满灰尘的香樟树下

看着早高峰的车流

或者其实什么也没在看

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悉达多

在玉溪

暑热如洪水般退去

孤岛显现,暮色

涂抹大口喘气的人群

鸽群开始以城市道路的五线谱

复习黑色的序曲

翅膀在最高处抖落火焰

天空松动,不久

将又被夜雾焊牢

我目睹光失去最后的阵地

黑色的巨人

倚着高楼的玻璃面墙

一寸一寸站起来

法国梧桐的颜色越来越深

直到猝然亮起的街灯将它们浸泡

八月的黄昏,在微甜的凉风里

我下了高楼

电梯门开的时候

与你眼里所见的一样的夜色

涌了进来

阿强和阿珍

阿强和阿珍

把船划到了河中央

他们对坐着

清晨的阳光如洁白的手帕般

在他们中间铺开了一块

阿珍拿出两块米糕

小口地吃着

阿强看着她出神

青绿的河水抚着船舷

水草随柔波——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他们吃完米糕

又静静地坐了一会

才开始拿起网兜

打捞河面上漂浮的垃圾

金沙江

大巴车从山顶下到江边

像一把刀沿着锈蚀的山坡

慢慢地滑下去

当我终于看清它的样子

感到了一阵失望

从天际而来的亮银色

在我面前扯开了狭窄的幕布

正在修建的大坝

不知是幕布上的故事还是补丁

江水流动得极其缓慢

让我一度分不清它在流向哪边

当我再次来到高处

我认出了,是这条河

背着大山在行走

江边的石兽

石头与铁唤出的魂灵

喑哑地看守着江水

这是滴水穿石之外的

另一场水与石的对峙

在过于漫长的时间里

看守与囚徒的身份

已经模糊,只剩下

囚徒以命相搏

囚徒哄然喝彩

囚徒从高处扔下赏赐

从不回头的石兽啊

我还是希望你知道

你的后背

开出了一粒苔花

在阳光底下玩游戏

坐在玻璃的地面上

坐在一个镜子的花园之中

坐在阳光下面

玩一个叫阿瓦隆的游戏

每一个人都声称自己是好人

只有黑玫瑰

开在坏人的脊骨上

行走的缓慢约等于一棵槐树的生长

绿色常常使人惆怅

漫长的肺病让树发白

阳光直愣愣斜插在叶片上

槐树粗壮的树干的下方

蚂蚁在举行自己的成人仪式

向树根献出找到的第一颗糖

仪式的另一部分

是推着银河系的旋臂

转动了亿万分之一毫厘

我路过一个蚁穴

行走的缓慢

约等于一棵槐树的生长

秋雨

秋水时至,意味着开阔

——两涘渚崖之间不辨故园的牛马

万物在消瘦,在彼此疏远

天地间空出的距离

刚好让成行的大雁回家

我回家的路,是否也在秋光里

变远了一点

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

听筒里多了一片沙沙的杂音

像是我和家之间

隔着一阵绵延千里的秋雨

拾荒人

不紧不慢的雨丝

与拾荒人无关

他只在头上套了一个塑料袋

不紧不慢俯首身前的大地

捡起的酒瓶、纸板、易拉罐

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除了雨水

他身上没有一丝

多余的东西可以丢掉

岩子脚的河

这是山的世界

河流把自己轻轻地绕在山脚

如豆角的藤蔓

和藤蔓下沉默的女人

它是如此细小

我们蹚水而过的中巴车

就能让它窒息良久

以致后来我在大雨之夜

听着它狂暴的嘶吼

总觉得那是一个绝望的弱者

挥着钝刀

降温

十一月,阳光就稀薄了下去

薄得可以透过阳光

看见叶脉中日益枯竭的河流

阳光里的池水薄了下去

像悬置了一片

轻微的叹息

粉白的墙,反射秋光的桌面

以及未及收拾的庭院

以一种坐北朝南的心境

度过这个冬天

我从物理课本上

学到与寒冷相安无事的方式:

减少内心的欲望

使内外形成一种无法渗透的平衡

人群中的西西弗斯

每过一天,石像都又加上

昨天的重量

野草遮蔽大理石的肉体

覆盖废弃道路上的阳光

而当暮色渗入石料,像是石头

没入池塘

两个场景形成的涟漪

是刻刀与被剥离石料的对立

也是石头与时间对立

沉没的昨天正在悄然回来

回到脚印与刀尖曾经停留的位置

守水的祖父

月光在大风里晃晃荡荡

弯着腰的庄稼在风的间隙里

稍稍站直,旋即又统一向前

惶恐地鞠躬

老月亮,黄土地

大风里的村庄静悄悄

树叶的喧哗,未关紧的门

一只瓦罐从矮墙上坠落的尖叫

都只属于大风

锄头边缘泛出的寒光归属月亮

云朵经过天空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一沟白银的水

流经庄稼的根茎

流入祖父的血管

他在深夜的田野里巡视

大风架起蓑衣——

一个农民的铠甲只能庇护他的后背

他在田埂上打盹

梦见庄稼在月光下集体醒来

举着的叶片锋利如刀

扛锄头的农民

向那些满怀期待的庄稼发表演讲

流水漫灌田野

他被自己在梦中的沉默惊醒

大风停下

每一丘田里都有一个泪珠般的月亮

化佛山的泥罗汉

像是流落至此的和尚

泥塑的罗汉囚在木架子里

雨淋,日晒,眉眼歪斜

包裹的塑料布成了破袈裟

内心空空的丑和尚啊,我多想

请你去树荫下坐一坐,说说

你们栖身的屋宇何时才能建成

是否也要为这斗室

背负半生的债务?

假如,我是说假如

我终于在尘世途穷时

能不能上山来,借你们的檐厦

避一避这人间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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