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李柳杨
大鱼岛是一座距离大陆几十海里的小岛,它分为上大鱼和下大鱼两个岛。同那些距离大陆较近建满排污口的海岛不同,大鱼岛上没有工业。要去这个岛,需要从海上游客中心乘坐两个小时的邮轮,邮轮除去阴雨的日子每天上午下午各一班。上大鱼岛和下大鱼岛中间隔着一条不长也不短的海峡,乘船过去大概要花十几分钟。大鱼岛上的人,大部分都住在下大鱼岛,因为它有一个天然的海湾,可以为归航的渔船提供避风的场地。岛上住的人大多是上世纪开荒潮留下来的,他们沿着海港修建了一条长长的堤坝。又沿着堤坝修建了一排长长的街道,在街道上做起了营生。因为有迁徙的鸟群和俊美的黄岩石,这座岛成了附近几个省份热门的旅游岛。
但疫情改变了这一切。岛上又重新变回了开荒之前的模样。依山而建的巷子里随处可见荒废的房屋,它们大多门破了洞,没有窗户,房梁也塌了,任由清淡的阳光从屋顶上射进来。有的屋子已经被人搬空,只留下一层灰尘和一地破碎的啤酒瓶。有的屋子则堆满了蓝色的海洋球、塑料泡沫、渔网。留在海岛上的老人利用这些空无一人的房子晒鱼虾,在抖音上卖给全国各地的网民。死去的鱼虾像一条被固定在海岸上的银色海浪,不断地为这个小小的港湾输送着腐臭。
靠近小岛的海滩上,搁浅着不少船,它们有的漂浮在海滩上,有的已经没入大海,只在海面上露出一点儿小小的头。站在海岛的山上,朝下方看去,不远处的海堤就像一个洗碗池,那些渔船啊、岸边儿的小房子啊、人啊,就像水池里来不及刷的碗筷。叶龙就在这洗碗池子里经营着一家超市,他们家从前是在这座岛上开鱼店的。现在经济行情不好,许多年轻人都离开了大鱼岛,游客也稀稀少少,没有人开小旅馆啦,买海鱼海鲜的人也少啦,鱼店就开不下去了,改成了开小卖铺。不过阿龙还是经常出海打鱼,干这个干习惯了嘛,打了鱼就趁每天邮轮到港的时候,卖给往来的游客。
叶龙有一个女儿叫叶菲,原本在大鱼岛的某个酒店给人当前台,现在没有人来旅游了,酒店关了门,叶菲也就失业了。她在大鱼岛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计,就跑到上海当起了女主播。叶菲来上海是因为她有一个叫高圆的远房表姐,在这家公司做主管。这是一家网红达人孵化公司,地址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艺术区里。公司的周围全是画廊、咖啡厅和一些小资的艺术餐厅。一到秋天,黄绿色的银杏叶就从树上纷纷落下,落在这仿照殖民时期大使馆建筑风格的街道上。这里的街道不宽但是幽长,艺术区除了早晚高峰,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人。热闹的去处,只有快递室。快递室前面摆着一两排送快递的智能机器人,像微型的小餐车一样吸引着路人。
高圆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还有一个去韩国做的鼻子。无论春夏总踩着一双七厘米的高跟鞋,从不穿牛仔裤,最寒冷的季节也只套一双丝袜。她看上去是那种最时髦、乖巧的职业女性,私底下却最死板、八卦、讲究秩序和迷信权力,并把手上那点儿权力发挥到了极致。她辱骂起来下属嘴速堪比跑车,苛责同事、无缝不钻,以至于远在天津的竞争公司,也听闻过她的火爆脾气。
前一阵子,她休假切除了胆囊,休息了一个月。那是她们公司那个月最平静的日子,恨不得天天聚餐庆祝。下属们为了发泄对她的不满,专门建了一个群。她每辱骂一个人,被骂的下属就在群里回骂一句。这个群几乎整个公司都知道,除了她自己。要是有谁,在她向下属发泄不满的时候,帮那个人说一句话,她立马会去人力那里告对方的小状,并辩解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现在来说说这个网红公司吧,它承包了一栋大厦最底下的两层。一层的设计是灰白格调的,运营、财务和管理的人大都在这儿。每个人一张灰色的桌子,一把灰色的椅子,桌子和桌子之间用白蓝色的小方格隔开,这些小方格使得数百个人坐在一起,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能够使年轻人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中午点外卖的优惠拼单。每个人进单位的时候都会收获一份豪华大礼包,里面包含了一个超大的塑料水杯,一张加班用的行军床。
二楼是那些女主播的位置,她们是公司最主要的收益来源。女主播分为好多的类型,有带货的、有美妆博主,也有聊天的、打pk的、玩游戏的、唱歌的,她们分别归销售一部和二部管理。做带货博主有点儿无聊,每天播来播去都是差不多的品类,一天重复把一件衣服讲上个几百遍儿。她们上来会先大肆夸奖一番这件产品的价值,然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商家今天让利了,通知运营改价格,限时促销。但过了半个小时后,再次轮到这款产品时,你会发现它的价格变得更低了。
带货主播是公司人员流动最快的部门,接下来就是聊天主播。叶菲没有什么才艺,也不会打游戏、讲美妆产品,就做上了聊天主播。聊天主播工作的氛围比公司里的其他成员都要好,她们每人一个小隔间,房间装饰的舒服又精美,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女明星的家里似的。这些主播身后都配着一名运营,主播们多是女的,男的极少,她们在美颜相机的作用下,各个都精致、貌美。
小妍妍是这些女主播中干的最好的那一类,她已经积累了百万粉丝。像那些网红一样,她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开骂,她全脸没有一个地方没整过,鼻子不流行了就去做个鼻子,眼睛不好看了再去动动眼。她的时间都是按秒算的,每天晚上八点钟直播,播到第二天早晨六点。第二天早晨八点开始睡觉,睡到下午两三点,起床吃一顿饭,看看电视、化化妆,拍拍抖音作品,到下午八点再直播。她拍的抖音作品,多是性感变装类的,再搭配一些流行的伤感文字。所有人都说她运气好,赶上了最早直播的风潮,又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大哥。她可以一开播就打pk,一场pk十几万音浪,能不眠不休战斗十二个小时。打pk输了的时候,惩罚就比较大,禁播一星期,做100个蹲起,直播到马路边儿捡100个烟头诸如此类。
公司人人羡慕她,一场直播下来能赚几万、几十万。她也有很多自己的苦恼,打开镜子就要涂发际线粉,没有朋友,每天固定的生活,固定的pk人群,最重要的是充满精神困惑。以前她总想着多赚点钱,现在赚到钱了,却又没时间花,再加上骗了太多的人给她刷礼物以至于到怀疑人生。
小妍妍是叶菲学习的对象,高圆动用自己的人脉给她们安排了同一个运营小哥。不同的是小妍妍有好几个运营,叶菲只有一个。在网上叶菲用的名字叫,饭饭吃不饱。叶菲刚去公司的时候还像个青涩的学生,播了不到半个月就成了什么脏话、黄色笑话都会说的女孩。运营小哥会在网上搜集各种话术、资料发给她让她学习。大哥来了要有欢迎词,像什么:“点点关注不迷路,主播带你见岳父。”大哥刷礼物了,要有感谢词。运营会教女主播们一套详细的话术,用男人的方法套男人。带她的运营是个老手,每天在她休息的时候就帮她在那些大主播的直播间里逛。运营看谁给大主播们刷的礼物多就加谁的好友,陪他们聊天,给他们说一些暧昧的情话吊着他,好让他在女主播上播的时候刷礼物。刷礼物刷的多了,就可以加微信聊天。饭饭一个人有四个微信号,同时和八个男人网恋。运营帮她聊四个,她自己管四个,时不时也让这些男人们相互透点气,让他们争风吃醋、刷礼物攀比。这些网恋的男人们,有来找老婆的,有跑了老婆的,有情场失意的,也有纯属就玩玩的。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对她格外上心的,甚至还专门跑到上海来找她,他经常给她发大段大段的情话,告诉她,他对她的爱。为了表示诚意,他会给她讲他小时候的经历、怎么和前女友分手的、留学的往事。他还替她规划未来,两个人将拥有一家可爱的小咖啡店。叶菲有点疑心,如果真的像他描绘的那样,在现实中如此优秀的男人,怎么会偏偏喜欢她呢。他称之为,一见钟情、命中注定。他计划的极其周密,包括他的身世、名牌包包和手表……朋友圈晒的硕士证、父母照、在高档写字楼工作的情景。她看了也心动不已,都已经开始幻想和他的美好未来了。不过这些幻想被运营小哥一句话就打消了——我见过他在另一个女孩的直播间也这样说过,只不过换了个名字。你吃人,人吃你,互相骗罢了。
若说真情,直播间里也不是没有。会飞的鱼是这些男人们的例外,他每天都在她的直播间下面聊另一个女人。那女孩是他的前女友,最后嫁给了别人。他经常在她的直播间里诉说对前女友的思念,但从来不敢见前女友一面。
一天,他对饭饭抱怨:“我前女友体寒,我每天都会给她煮桂圆红枣茶。把她身体养好了,她却跟别人好了。”
一天,他说:“饭饭你以后要早点睡觉,我以前在工地干活,也像你一样熬夜,现在腰都不好了。如果你还想让我给你刷礼物,你就得早点睡觉,像我前女友一样睡得早。”
一天,他说:“你以后要多穿粉色的衣服,我前女友就喜欢这个颜色。还有你那眉毛画的也不对。”
一天,他说:”我快死了,我刷到了她和她老公的视频。”
……
饭饭每日都在直播间里,安慰他,吸收他的情绪,告诉他会有新的爱情的,但自己却丝毫不信。直播间里还有另一个不想和她谈恋爱的人。那男人每天十点钟下了班就来直播间看她,给她讲笑话,给她刷礼物让她读绕口令,看一个小时就走。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神秘,忍不住和他私聊了几句,那男人说:“我有个癌症去世的女儿,要是活着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叶菲听了他的故事,有些慌神,这些天她一直担心自己整天在网上撩男人会遭报应。这工作也有点不人性,可是什么工作有人性呢?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给这些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说情话,这样下去她怎么交到真正的男朋友呢?她想把她的这些想法跟堂姐高圆说说,可高圆又是那样一个严厉的人。但她还是把高圆拉到一个小会议室里,跟她讲了讲她的想法。高圆听了脸立马就变了色:“你这个运营是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给你安排上的。你现在刚涨了点粉,就不想干了,公司前期投资你不亏吗?”
叶菲说:“堂姐,可这样我感觉我就没有自我了。整天骗人。”
高圆说:“你是多高的学历,你想要自我?上海有多少个人有他妈的自我?你现在从公司出去,能干的活就是在前台,那工作不需要给人端茶倒水吗?不需要讨好别人吗?别的工作就自由了吗?”
叶菲听了,就哭了。
高圆见她哭了,口气软了一些说:“一个主播的黄金期也没有多久,说不定哪天就翻车了。大家都是拿命赚钱,你先干着,要走也得等赚到钱再走。”
叶菲心里犯了嘀咕,多少钱才是钱呢。漂泊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丝毫安全感,不像在大鱼岛,走到哪儿都可以随处坐下,看看天吹吹海风。她此刻已经完全抹去了大鱼岛破烂的楼群和充满腐臭味的码头,想起来的全是美好的东西,奇峻的海沟、晴朗的夜晚海上一枚蓝色月亮。那里贫穷、落后,没有高楼大厦,却是她的故乡啊。想起大鱼岛的时候她就是叶菲,想捞男人钱的时候她就是吃不饱。
春游图(国画) 杨译杰
听了那个男人的故事以后,她的不安感加重了。原本每日一到上播时间,不管多累她都充满着期待,期待某个从她直播间一闪而过的蓝色的词条能给她一个惊喜,给她刷一个“浪漫单车”或者“直升机”,甚至是“嘉年华”。刚上播的那段日子,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容貌,尽管有美颜相机加持,在万众的女主播面前她还是显得有点不够出色。她担心自己的眼睛不够大,身材不够瘦,可是她也没法像小妍妍那样一天只吃一顿饭。关于容貌上的不足,她只能靠别的方面来弥补,说话尽量温柔、甜美,衣着特别。
直播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因为总是熬夜、坐着、不能运动,身体变得特别僵硬、脆弱。腰疼、嗓子疼、腿疼、胃疼,那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她因为常常憋着不能上厕所,而变得总是腹部不舒服,引发了她的老毛病。
那毛病还是在大鱼岛上的时候留下的。某年夏天,她坐邻居家的小渔船从陆地回大鱼岛。那是那种老式小船,船上能站下四五个人,船舱很深,上面搭了一个塑料的棚子,棚子里,有一个两平米的床铺,铺子下面放着电饭锅、插板、铁锨、渔网等等。生活用品也是一应俱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厕所。通常出海的人,多是男性,他们大大咧咧站在渔船的边上就把问题解决了。
现在回想起来整件事情的开始就像什么呢?就像你开了好远的车,终于在一个马路边儿看到一个公共厕所,可是你又没有尿,你要不要强迫自己去上个厕所呢?去上吧,没有尿。不去,你又担心中途想尿尿。那天她上船之前,其实就想上个厕所,但尿意也不是很足,更何况害怕别人在船上等她等得着急。她想等船开到海中央上个野的也行。可等叶菲上船才发现舱里还有另外两个搭便船的男性。
当船开离大陆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船开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已经憋的不行了,然而这小渔船又不像邮轮那样平稳,它被激起的海浪摇得像风中的树叶似的。她总不能开口跟这几个男人说,让他们把眼睛蒙上,她要在海中央尿个尿吧!她就只能抱着肚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低着头等船快点开。时间可过得真慢啊,顺风的时候她觉得舒坦极了,一到了海浪激起的时候她又感觉胀疼的不行。
船开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快被憋死了。可这时候,不知道那几个抽着烟的男人谁抽了风,居然提出来要把船停了,歇一会儿钓钓鱼。这一下可把她急坏了,她纠结了半天,怎么跟那几个男的说这种事情呢?这么大片的海上,连一个遮挡物都没有,她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尿意又不断地刺激着她,让她鼓起了勇气。她几乎是用双脚挪过去,到了他们面前,却又说不出话,只好又扭回了自己的椅子边儿。一阵海浪又打了过来,她终于还是忍受不住了,大声地对那几个男人说:“快点开船吧!我等着上厕所。”
海岸上优美的蓝色弧线、初夏迷蒙的水气、散发金阳光的天空……这些美好的景色,她全看不见了,也不觉得神秘了。她此刻只想把小腹中多余的东西倾泻出来。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剩下的路程的,以至于船到岸上的时候,她都没来得及回家,随便找了一个小草丛钻进去。兴许是憋了太久,真的要到让她尿尿的时候,她又尿不出来了。等了好几分钟后,一小股细细的水才从她的身体里出来。尿完了,她并不是像往常一样站起来,而是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往前倾,直接趴在了地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尿不顺的问题,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从那以后她就犯了疑心病,无论是坐船、坐车、去哪儿,连睡觉之前她都要强迫自己先去上个厕所。没有尿意也要去上,甚至会反复多次,以至于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把手放在小腹上,试图感受自己的子宫。她用手按下了一下,确认自己不想尿尿,就睡了过去,结果睡到一半就被尿憋醒了。从那之后,晚上睡觉也成了一个问题,她总担心在她睡着以后会想要爬起来上厕所,所以她只能躺在被窝里等着,等着尿意来袭,让她尿完才去睡觉。长此以往,这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让她感觉好像肚子里长了一个什么东西,总让她不舒服。
有好几次,她妈妈半夜起来,发现她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床边儿等着尿尿,感到非常的奇怪。她也曾试图向别人倾诉这方面儿的烦恼,她的妈妈却误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有妇科方面的毛病。妈妈一想,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有妇科病呢?有男朋友了?
主播干的久了以后,那种熟悉的、折磨人的矛盾感又回来了。她又开始心疑,做每件事情前又想上厕所。她时常担心,自己会不会生什么病。后来有一天她发现令她难受的事情,不止是上厕所了,她连出门要不要带纸巾、拎什么包都要一遍一遍确认。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她的腹部被人戳穿了,有一个尖锥一样的东西不停地往下刺,让她疼痛不已。也许是感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第二天叶菲就去社区医院挂号,做了个B超,果然查出了问题。检验科里的人说,可能是内分泌出了问题,她的肚子里有数十个囊肿,至于得了什么病,他们也诊断不清,需要到更大的医院咨询专家。
她只能请了假,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高圆听说她要请假,压低了声音:“主播是不能请太久的,你的大哥随时可能被别人拐跑了。”可生病又不能扛着,只能给她请了假。小妍妍听闻她生病了,竟然投来羡慕的目光,说:“终于可以休息啦!”她瞧着周围人的眼神,第一次感受到注视。这时她才想起来,进公司这么久,她居然在这里除了堂姐和有同一个运营的小妍妍之外,其余的人一个都不认识。
她乘坐一两个小时的地铁,来到了这个区最有威望也是最大的医院。这个医院建造得像个大型的迷宫,让她充分感受到了一种上帝面临人类许多蛮横请求时的无奈。有一件事她始终想不太明白,医疗越来越发达了,医院也越建越大,可为什么死去的人一点也没有因此减少一点儿,来医院的人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到了医院,她的这层迷茫更加重了。医院大大小小那么多科室,她不知道具体该挂哪一个科室。她记得上一家医院的医生提醒她,可能是内分泌出了问题,于是她就挂了一个内分泌科。内分泌科有三种号,专家号每周只有星期三有,主任号一星期有三天有,剩下的就是普通号。她来晚了,朝前不知道这些事情,只能排一个普通号。到她还有五十多号人,两个普通医生一上午要给一百多个人看病,每人仅花几分钟。若是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真的能给病人带来什么帮助,那可真是神助。许多的医生,叫到病人排的号,询问一下病情,就开个单子让他们做检查去了。等病人去排一个检查室的号,抽抽血、化化验,检查完之后再想找医生时,他们已经下班了。这时你只能挂一个明天的号,让明天的医生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判断。而那个医生还有可能给他开一些其他的检查。所以有许多来看病的病人,在医生开的检查单中在医院来回转,排了半个月的队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些医生对于这种未经表明但已经形成的约定不满,不过他们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因为他们发现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给病人看病,医院里还是这么多人。更何况医生们也被高昂的房价弄得焦虑不堪,不给病人开单子,他们自己就没有钱赚。于是他们就会把病因归结为外部环境,聊着聊着就会归结为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当医生们在休息室面对面聊天时,就会相互安慰:“今天的pm2.5好像是两百多,雾霾也太严重了吧!”另一位则接着说:“是啊,自来水都不能喝,喝了就生病。今年我家买个净水器还花了好几千呢。”
到了叶菲的号以后,医生简单的咨询了一下她的情况,就让她做检查去了。第二天,她的运气不错,挂到了一个主任号,这个医生是个好医生,拥有一大批忠实的病人。许多病人这些年里一直坚持找她治病,并成为了她的粉丝,也不想想为什么自己治了这么多年还没好。主任会叮嘱她的每一位病人,劝她们少生气、按时吃药,和他们说一些做人的人情世故。她跟每位病人说话的口气都像是大家已经认识了好几十年:“睿睿妈,你来了啊?你别愁了,有什么愁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这样的寒暄话,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是不常能够听见的,让人听了心里也有点安慰。
到叶菲的时候,女医生让她连抽了三天的血取平均值,又进行了尿检、腹腔检查,排除了糖尿病、脑瘤等一系列和她的病痛毫不相关的疾病之后,医生充分利用了自己毕生所学的知识,确定了她幸运的没有得上她所学过的任何一种疾病之后,告诉她:“你挂错科啦!你应该挂的是妇产科内分泌。”
等叶菲排到妇产科内分泌科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星期了。专家号太难抢,只能排普通号。普通号排了一百多个人。女医生是刚毕业不久的女博士,前一段时间她因为缺乏实操经验闹了一个笑话,就是用没有粘胶的探头给孕妇做检查,导致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因辐射得了肿瘤。家属跑到医院闹了一番,可是谁也拿不住确凿的证据,整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女医生又得以继续在医院上班了。
女医生看上去轻轻瘦瘦的,还带着一股从学校出来的书生气。给病人做检查的时候,时常一惊一乍的,给她做B超的时候做到一半就尖叫了起来,她也发现了那几十个囊肿。接着先给她开了一些药,然后又让她去抽了血。血检的结果要等第二天才知道,让她第二天再来。经过那么多天奔波,叶菲对医生的尖叫已经没有反应,她只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女医生知道那是什么病,她张了张口想了想自己要交的房租,但还是忍住没有说话,她递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有她的二维码。回到家以后,叶菲扫了扫上面的二维码,进入了一个小程序,问一个问题需要花五到五十元不等。她问了问前几天做的血检上面,说的雄性激素高是什么意思。问完了这个问题,发现再问另一个问题,还需要花更多的钱。一环扣着一环,没完没了了,她随后就把那张卡片扔掉了。再也没有去那家医院,连血检的结果也没去领。
有人建议她换一家医院试试,她去了,医生给她开了一盒避孕药,提醒她暂时不要怀上孩子,过几天再来检查。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检查,可就是没有人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她一听到检查就头大,可是病还得治啊!她又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去看中医,至少可以调理调理。于是她就打开浏览器,在上面选了一家评分不错的医院。很不幸,这家医院之所以能被她看到,是因为花了钱。
那是一家开在弄堂里的医院,因为高昂的租金,他们选择和另一家公司联合租下一栋楼房,各占一半的空间。楼房又破又小,电梯建在室外。刚走进去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好像穿越到了80年代的香港电影里,但既然进来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出去了。接待她的医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张又大又黑的脸,说话时总会不经意间摸摸鼻子,以至于他的鼻子总有一点红,身材又矮又胖。诊疗室中挂满了“救死扶伤”的红色锦旗。男医生伸出手,为她把了把脉,对她笑了笑,沉默不语,叶菲刚想开口问他自己得了什么病。男医生就用一个神秘的手势制止了她,对她说了一些,气虚体寒、湿邪、阴阳调和等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又告诉她:“你别急,我给你拿上药,你就知道了。”“那你给我拿了什么药。”他又用他那神秘又狡诈的笑容做了答复:“别急。”
说着便亲切地亲自把她送到二楼拿药的地方,直到收付款的时候,她才看清楚他开的单子。五包药一千二!直到这时她才清楚,为什么医生会坐电梯把她送下来,原来是怕她看到条子上的药太贵,跑了。她拧了拧眉毛,但还是用城市人的文明压住了她的火气嘟囔了一句:“也太贵了吧!”医生回了一句极为老道也很阴险的话:“只要病能治好不就好了!”
拿着这几包药,回宿舍的地铁上她就哭了,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还吃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哭着哭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疑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治病?是人都是要死,人不是得了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总会患上一些莫名的病。这样想了以后,她觉得舒服多了。有的病越积极治疗死得越快,她这样对自己说。她有个表姐就是这样,得了乳腺癌,医生说她只能活一两年了。家里人卖了房子,想尽办法为她积极的治病。一边儿放疗,一边儿化疗,弄得胸腔里都是淤血,一天夜里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噎死了。距离确诊才三个月。
想到这儿,她又安慰了一遍儿自己:“有的病不能治疗,你越是积极治疗死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