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金辉家是半跃层,金辉、沙丽、佩佩睡楼上,凤枝住进了一楼大宝的房间。晚上和雯雯通视频,不知道是手机摄像头还是心理作用,仅仅过去三天,凤枝就觉得女儿脸瘦了一圈,她心酸得不行,使劲撑起笑脸,哄女儿睡觉。雯雯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要求她别挂断,看着自己睡。眼看要睡着了,忽然又睁开眼,让妈妈唱歌给她听。凤枝轻声哼起歌,雯雯很快睡着了。凤枝截屏了一张女儿的睡相照,设成手机壁纸,躺在枕头上,看一眼手机,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流。雯雯今年五岁,正是找妈的时候,要不是丈夫广发腰出了毛病,凤枝说啥也不会扔下孩子到沈阳来。
开始的几天,凤枝有些手忙脚乱。金辉说去拍摄一个流浪大师,走得匆忙,啥都没交代清楚。她不知道啥时候该喊大宝起床,带他去厕所。早晨见他躺在床上没动静,以为还在睡觉,过一会儿再去看,一泡尿已经撒到了床上。尿骚味扑面而来,冒着热气的尿迹像朵花似的在床单上绽放。凤枝刚把湿床单撤下来,一扭头,大宝又在裤兜里拉了一泡屎。凤枝打开窗户,带大宝进卫生间冲沐浴,把弄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心里委屈得直想哭,吃午饭时也没胃口。
大宝倒不挑食,凤枝做的饭菜都喜欢吃,不过,吃着吃着就把吃饭的事忘在了脑后,手里举着羹匙,半天不动盘子碗里的饭菜。就好像人在饭桌边,魂儿却不知去了啥地方。有时候,记得把饭菜放进嘴里,又忘了嚼,突然呵呵笑起来,饭菜喷出来掉到桌子上。凤枝要始终绷紧一根弦,提醒他专心吃饭。还有的时候,大宝又会吃得过于专心,就像饿了多少天似的,一口连一口往嘴里送,凤枝还要及时制止,把羹匙抢走。
大宝属于轻度脑瘫,能自己吃饭睡觉走路,把他带到厕所,会自己解大小便,只是姿态怪异,容易摔倒,嘴角总挂着亮晶晶的口水。说话发音不清,相处时间长了,勉强能分辨出来。别人和他打招呼,把健身器材让给他,大宝歪着脑袋,呵呵笑着说好。大宝最爱玩跷跷板,平衡和控制能力差,动不动就从上面掉下来。凤枝两只手护着,抽空拍视频发金辉,询问如何照顾大宝。
邻居们对金辉、沙丽两口子不太认可,说他们没有责任心,只顾当网红,把脑瘫孩子扔家里不管。凤枝嘴上替金辉辩解,心里其实也这么想。这个表哥从小就不安分守己,初中没念完到建筑队当小工,跟人去黑龙江养人参,后来又买车跑短途运输,三天两头喝酒闹事,还好招惹女人,钱挣到不少,都被他败完了。亲戚们私下都说,要不是金辉好喝酒,大宝也不会生下来就是脑瘫。原来的老婆见日子没奔头,和金辉离婚,改嫁他人。再婚后,金辉总算踏实起来,先和沙丽在五爱市场卖服装,后又改行直播,成了网红。说是挣了不少钱,在锦州、沈阳和南方都买了房子。夫妻俩带着后生的女儿佩佩常住南方,雇保姆照看大宝,那保姆生病不干了,金辉打电话让凤枝来帮忙。每月6000 块钱,差不多等于凤枝和丈夫加在一起的收入。凤枝觉得金辉除了照顾自己,多少也有炫耀的意思,从前你们说我不务正业,现在混出人样来了,让你们也跟着沾光。
凤枝的丈夫广发原来是赤城造纸厂工人,厂子红火时,产品卖到全国20 多个省市,坐在沈山线火车上,刚到巨野河桥,就能闻到造纸发出的崩爆米花似的焦煳味。最近几年,经营陷入困境,加上环保部门发现厂里排出的废水污染了河水,责令整改,厂子难以为继,只得宣布资产重组,厂房设备进行评估,工人纷纷自寻出路。广发买了辆平板车拉货,拿力气换点辛苦钱,一个月前背冰箱上楼闹了个腰脱,疼得龇牙咧嘴,大夫说就算好了,往后也干不了重活。凤枝从前在造纸厂下属的鞋厂当临时工,在流水线上给鞋打五眼,造纸厂黄了,鞋厂也变得半死不活。凤枝被辞退回家,同车间一位大姐给她揽了糊纸盒的活,糊一只挣5 分钱,交三批活,结一次账。他们家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糨糊味,纸盒从屋地摞到棚顶。
晚上躺在床上,大宝好半天不肯睡觉,把一本故事书塞给凤枝。凤枝给他讲故事,瞄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这个时间,雯雯又该闹觉了。女儿哪样都挺独立,就是睡觉磨人,从家里出来之前,凤枝最担心这事。正想着,雯雯发来视频邀请。刚有点睡意的大宝听到声音,从床上爬起来,在旁边手舞足蹈,乱喊乱叫。
凤枝让大宝喊妹妹,大宝冲着屏幕摇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两个音节。凤枝又让雯雯喊哥哥。雯雯一言不发,小脸绷着,使劲咬下嘴唇,她看见妈妈和别的孩子躺在一张床上,心里非常难受,如果不是硬板着脸,早就哭出了声。凤枝知道女儿想啥,她心里更难受,为了转移女儿的注意力,问她今天听不听话,有没有学习。雯雯从屏幕上消失了一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本子,一页一页,翻给凤枝看。今天她写了3 页田字格,还做了20 道算术题。凤枝夸女儿真乖真听话,大宝也在旁边凑热闹,拍着手,嘴里不停地说好。
凤枝问女儿,除了学习,还干了啥?雯雯又从屏幕上消失了,回来时怀里抱着两只纸盒。妈妈,我今天还糊纸盒了,上午糊一只,下午糊一只,一共糊了两只。凤枝夸女儿能干,她以为孩子只是拿纸盒当玩具。雯雯却满脸严肃地说,妈妈,我明天再多糊两只,挣更多的钱,那样的话,你就能早点回家,咱们一家三口人就能在一起了。
凤枝鼻子一酸,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假装哄大宝,赶紧把脸转到一边去。女儿真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懂得为家分担。来之前,金辉说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沈阳待几天,凤枝就能回家看雯雯了,但金辉究竟啥时候回来,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广发在屏幕里露出半张脸,笑着打岔,大闺女,咱家屋小,纸盒糊多了,床摆不下,咱就得去睡露天的。广发喊雯雯去睡觉,雯雯看到了凤枝手边的故事书,要求妈妈讲故事。大宝也嚷着要听故事。凤枝让女儿躺到小床上,让大宝也躺好,捧着书讲起来。故事的名字叫《三只熊》。从前,森林里住着三只熊,大个子是熊爸爸,中个子是熊妈妈,小个子是熊宝宝……刚讲一页,大宝和雯雯都睡着了。凤枝合上书,看一眼手机里的女儿,再看一眼面前的大宝,轻轻叹口气。
每天晚上,凤枝都会到金辉的直播间转一转。开始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金辉追踪的大师到底是啥人,看到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等一个披头散发的流浪汉,心里万分不解。视频里的金辉不像她认识的那个金辉,不仅模样变了,声音也陌生。沙丽变化更大,每次出场造型都不一样,好几次凤枝都没认出她是谁。拍完流浪大师,金辉和沙丽又急三火四去了云南,那边有一群大象逃离保护区,出走了。凤枝被大象吸引住了,她不关心它们为啥北上,而是关心象群里那几头幼象。最小那头凤枝喊它象宝宝,是北迁路上出生的,才半岁多,一举一动都憨态可掬。每次看到它出场,凤枝就会不由自主想到雯雯,女儿和小象一样,都在学习面对世上的风风雨雨,小象跟随父母长途跋涉,女儿被撇在家里,凤枝觉得女儿比小象更可怜。两头稍大的幼象,让凤枝联想到大宝。原本,凤枝心里对大宝是有些埋怨的,是大宝让她们母女分开的。她知道这么想挺不讲理,毕竟收入不低,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相处时间越长,凤枝越心疼大宝,他比女儿雯雯还可怜。在他的意识里,还不知道父母离婚是啥意思,每天只顾坐在地板上摆弄玩具,流着口水,呵呵傻笑。他的日子被蒙在鼓里,虽然一天天长大,但却不知道真正的未来在哪。一想到这些,凤枝就替大宝难过,有时候还会抹眼泪。
直播大象时,金辉和沙丽会穿插卖东西,用他们的话说叫带货。货品五花八门,衣食住行都有。凤枝看到不断有人下订单,心里纳闷儿,都是啥人买金辉的东西呢,一晚上怕要卖几千元吧?有一次她问了金辉。金辉不以为然地笑,几千算啥,一天不卖几万,还当啥网红?凤枝吃惊不小,拍个流浪汉和大象,咋会赚这么多钱呢?怪不得能到处买房子。金辉说,卖的钱是销售额,不是纯利润,这些钱也不都给我,得按比例分成。咱小打小闹,人家大网红,一天能卖上亿元。凤枝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个世界太让她想不通了。晚上躺在床上,还没回过神来,脑海里飘飘扬扬,仿佛有无数钞票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把她淹没。
一个月后,小满那天,凤枝第一次经历了大宝癫痫发作。
快到中午了,凤枝在厨房做饭,最初的忙乱过后,她已经得心应手,每天啥时该干啥,咋和大宝打交道,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大宝很依恋凤枝,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黏着她喊妈。凤枝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为大宝难过,这孩子不但身体有毛病,还缺少父爱和母爱。她也为女儿难过,女儿要是知道她给大宝当妈,不知得多伤心呢!小满要吃苦,在城市里没地方挖曲麻菜和蒲公英,凤枝打算做顿手擀面,再炒个苦瓜煎蛋。凤枝在案板上和面,不时把垂到脸前的一绺头发甩到后面,顺便往客厅里瞄一眼。凤枝有一头又黑又密的好头发。屋子里安静温暖,阳光穿过落地窗,照在厨房和客厅交界处,好像用光影围成的栅栏。大宝坐在地毯上搭积木,看上去没啥反常。他喜欢搭积木,神情专注平静,个把小时也不厌烦。每次看到他玩积木,凤枝就会产生错觉,大宝根本不是脑瘫。
面快和好时,凤枝看见大宝后背冲向厨房,侧着身子躺到了地上,积木搭成的城堡立在旁边。她没太往心里去,以往大宝玩累了,也会这样躺下去,有时候还会睡着。地毯下面铺的是地板,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睡一会儿没啥大不了的。她和完面,在案板撒上醭面,抄起擀面杖正要擀,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哗啦噼啪的响声。她扎撒着面手跑过去,见大宝腰弓得像只虾,两手弯成鹰爪,浑身上下不停地抽搐。凤枝吓傻了,愣了片刻,才想起给金辉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打沙丽电话,同样没人接。凤枝急得满头大汗,心里骂金辉死哪去了。大宝看上去更严重了,四肢和躯干像被电击似的一个劲地抖,嘴里冒出白沫子,两只眼睛向上翻,躺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凤枝突然想起120。打完电话,心稍稍定了些,蓦地想起金辉临走说过,大宝可能发作癫痫。按照金辉教的方法,先把大宝放平,让他头侧过来,保持呼吸通畅,又把毛巾塞进上下牙之间,防止他把舌头咬伤。大宝安稳了一些,抽搐的频率变慢,绷得僵硬的四肢和身体渐渐放松,向上翻的白眼仁像条鱼似的游走变成了黑眼珠。他疑惑地看凤枝,又看屋子里的各种摆设,似乎确认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大宝正试图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凤枝松了口气,这孩子总算醒了,但大宝忽然又嫌弃似的把眼睛闭上了。凤枝的心又紧张起来。她想把大宝放到沙发上去,让孩子躺得舒服些。腿在地上坐麻了,半天站不起来。
120 到了,两个急救人员把大宝抬进车里。凤枝盼着车能再开快点,恨不得一下飞到医院。到急诊科做心电图量血压,一系列检查下来,确认是癫痫发作,已经过去。凤枝问,那咋还不醒呢?医生说,各项指标都正常,是折腾累了,用不着担心。这几天饮食清淡些,少油腻,注意孩子情绪,避免让他受刺激。凤枝问,还有没有别的注意事项?医生用教训的口吻说,你们别总顾忙自己的事,多陪陪孩子,让他心里有安全感。凤枝不住地点头,听医生口气,是把她当成大宝妈妈了,而且还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她心里一阵羞愧,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大宝。
回来的出租车上,大宝依偎在凤枝怀里,眼睛始终紧闭,凤枝悬着的心就一直没落下。半路上,金辉打来电话,笑着说刚才忙着拍大象,没顾上接,问凤枝有啥事。凤枝的火腾地烧起来,在金辉心目中,当网红真比大宝重要。她说,大宝啥情况,你心里应该有数,要是没急事,我能乱打电话?没好气地把情况说一遍。金辉还是嘻嘻哈哈,表扬她处理得好,发作完就没事了,没啥大不了的,用不着打120。随后转来2000 块钱。不够告诉我,多的话就当给你压惊了。凤枝看到钱,心里更生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凤枝没收钱,自尊心不允许她收,救护车加上检查花了1000 多元,金辉转来的钱足够,但这不是钱的事。她数落金辉太不负责任,太不拿孩子当回事。没有你这样当爹的,大宝现在还迷眼不睁呢。金辉胡乱应付几句,先不说了,我正忙着追大象,今天的内容很精彩,晚上你到直播间看看就知道了,不由分说挂断了通话。
凤枝冲着息屏的手机骂句混蛋。
出租车开进大门时,大宝身子动了动,四肢也跟着舒展开,随后,慢慢睁开眼睛,喉咙里一阵呼噜声,喊了一声妈。凤枝眼泪涌出来,把大宝紧紧搂进怀里,总算醒了,没事了,没事了。大宝帮凤枝擦眼泪,含混不清地说,不哭,不哭。凤枝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你这孩子,可把人吓死了。进门时,金辉又发来两条微信,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癫痫有点像地震,一波震完了,往往还会有余震,又让凤枝把钱收下。凤枝听说大宝还可能发作,心里一阵不安,和金辉赌气,没回复,钱也没收。金辉又发微信,问凤枝是不是钱不够。凤枝担心金辉把钱数往上涨,那会是对自己更大的羞辱,赶忙点了接收。心里沉甸甸的,那些钱像压在了心头,这钱收得别扭。
晚上,她去了金辉的直播间。自从开始追踪大象,金辉就把用户名改成了“大象要去哪里”。凤枝没看到大象,画面上先是出现了一条山路,路两边是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镜头对着地面,金辉的声音,喘着粗气说,半小时前,15 头亚洲象刚刚从这里经过,地上还留着它们踩下的脚印。镜头不停地晃动,沿着山路向上走,路不宽,起伏不平,一直向上伸展。镜头切换到路边一堆东西上。给老铁们看看,这就是投喂给大象的食物,大象没吃完,留下了一些剩饭。这是菠萝,这是玉米,这是香蕉。你吃点大象的剩饭,让老铁们看看咋样?是沙丽的声音,透着怂恿和掩饰不住的兴奋。金辉拿起一只菠萝托在手上,声音向上拔了个八度,老铁们多点赞刷礼物,我就吃给大伙看。看直播的人们情绪也上来了,不少人点赞送礼物,也有人指责金辉恶搞,借大象制造噱头。金辉手抓菠萝尾部,抡起来砸到路边一块石头上,菠萝一分为四。这菠萝熟透了,闻着贼拉香,在东北吃不到这么好的菠萝。礼物再走一拨,我立马吃给老铁们看。凤枝胃里一阵阵恶心,金辉不会真吃吧?上面还沾着泥呢!有人送礼物,叫好,也有人指责金辉恶意炒作。金辉说,咱没有大象那样的鼻子,只能用手拿着吃。把一块菠萝凑近嘴边,咬一口,嚼几下,咽了下去,淡黄色的菠萝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金辉三口五口把那块菠萝吃下去,咂巴嘴说,味道好极了。金辉手上多了一只红蓝包装的瓶子,老铁们,为什么我能吃得这么香?因为有XXX 保健品……金辉继续向前走,镜头不断摇晃,走出几十米,突然又停下来,定格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凤枝心里正纳闷儿,不知是啥东西。金辉说,这是大象留下的粪便,大家看看,还热乎着呢。金辉说着蹲下身子,画面也跟着矮下去。金辉用树枝拨大象粪。咱们来分析一下大象的食谱,虽然经过消化,但还是能看出来,有玉米粒、菠萝、香蕉皮,还有树叶。趁着热乎劲,你吃给老铁们看看咋样?还是沙丽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和煽动。有人送出了礼物,鼓动金辉吃。金辉不接茬儿,接着说,大象是大型食草动物,一头成年象,每天要消耗200 公斤的食物和100 升的水。在西双版纳它们吃野芭蕉、粽叶芦、竹子,偶尔也会偷农民稻子、玉米和甘蔗,往北走这一路上,吃喝不愁,三五天就得投喂七八吨东西。老铁们,咱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人成天这么喂我,我也巴不得在外面游山玩水。废话少说,我替老铁们问一句,你到底敢不敢吃?沙丽声音尖细,似乎真是观众代言人。我啥不敢吃?就是不知道老铁们想不想看。直播间里沸腾起来,不断有人留言想看金辉吃大象粪,礼物满屏。金辉说,既然老铁们都想看,那我就吃给大伙看。说着话,用树枝挖起一块大象粪,往嘴边送……凤枝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冲进卫生间,吐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金辉的声音隐约从外面传进来,老铁们,为啥我啥都能吃,啥都敢吃,啥都吃得香?因为有XXX保健品……直播结束,凤枝关了灯,恶心的感觉仍然一股一股从胃里往上涌。
凤枝提心吊胆,生怕大宝再发作癫痫。如果是女儿雯雯得上这病,她怕是会愁死担心死,光是想想,心里就堵得慌。好在大宝一直风平浪静。半个月后去康复中心时,医生告诉她,癫痫是脑瘫儿童常见症状,往往发病突然,不过如果留心,还是能发现些征兆。比如突然呆住不动,听不到大人喊他,四肢肌肉跳动,睡觉时脑袋冒汗等。医生说,我一直认为脑瘫儿童家庭康复很重要,这和培养健康的孩子一样,学校教育自然不可少,但父母教育也相当关键,双管齐下,才能让孩子成才。她向凤枝推荐了一本外国人写的书《脑瘫儿童家庭康复与管理》,里面有详细的康复训练方法,还专门有一章讲癫痫。凤枝在网上找到了这本书,标价39 元。她搞不懂为啥卖那么贵,就算是外国人写的,也不能漫天要价吧!咬牙买了一本。书送来后,就照着上面说的给大宝做康复,第一步就是要教会他自己上厕所。她没把买书的事告诉金辉,她不想让他报销,她觉得这是她和大宝两个人的事,也是自己尊严的一部分。
相处时间长了,凤枝发现大宝虽然是脑瘫孩子,但仔细看,模样挺不错的,大眼睛,高鼻梁,两只元宝耳朵,乌黑的头发还有点自来卷,如果不是眼神发呆,就是一个标准的小帅哥。大宝这长相随谁呢?有点像金辉,也有点像金辉前妻,但比他俩都好看。她总觉得眼熟,有一天突然想起来,大宝像那个有名的雕像大卫。大宝见凤枝端详自己,他也端详凤枝,脑袋晃着,前后左右看,像在和她捉迷藏,又伸出两只手摸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凤枝被摸得发痒,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大宝皱眉毛津鼻子,学着凤枝的样子,假装也打一个喷嚏。逗得凤枝直笑。她用微信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广发。
广发说,大宝这孩子还真不傻。
凤枝抢白他,你才傻呢,他比你心眼儿好使。
有一段时间,雯雯对大宝非常有意见,尤其是发现大宝也喊凤枝妈妈后,更是气得不行,不仅生大宝气,也生妈妈气,除了生气,还难过委屈,她觉得大宝真把妈妈抢走了,而妈妈呢,好像也挺乐意给大宝当妈妈。她板了好些日子,小肚子憋得鼓鼓的,像要爆炸了一样,但啥也没和妈妈说,她害怕妈妈说她不懂事。有一天晚上,再也板不住,冲妈妈哭闹了一场。凤枝向她讲了大宝的病情,又说了他癫痫发作的样子,还说了从大宝五岁起他爸爸妈妈就离了婚。雯雯明白自己错了,大宝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起,她就听妈妈的话,对大宝好。
雯雯和大宝成了朋友,两个孩子相隔几百公里,只能通过手机见面,但每次都会热火朝天聊一气。大宝学会了喊雯雯妹妹,“妹——妹”两个字拉得很长,就好像要把妹妹吆喝着卖掉。但雯雯能听清他喊什么,也不再害怕他,只不过,她还是不喊哥哥,仍然喊大宝。倒不是她不愿喊,而是大宝不肯答应,喊哥哥他像没听到一样,半点反应没有,喊大宝,他才会冲你笑。两个孩子头上一句,脚下一句,没有啥固定话题,多是雯雯说,大宝听,大宝说时,雯雯就给他当翻译。有时候他们还会共同玩游戏。大宝摆积木,雯雯通过视频当指挥,这块放在哪,那块放在哪,大宝总是听话地执行命令,摆着摆着,哗啦一声响,积木塌下来,两个孩子一齐惊叫,就像天塌下来一样。他们有时候也会一起看书,大宝拿书,雯雯讲,书上的故事凤枝给他们讲过好多遍,雯雯早就记住了,大宝翻到哪页,她就知道故事内容是什么。她学着妈妈的语气慢悠悠地讲,讲着讲着,两个孩子都打起了瞌睡。广发说,因为新冠疫情,人们学会了云生活,能通过网络做好多事,云旅游、云蹦迪、云喝酒、云健身、云教学……雯雯和大宝呢,这该叫云游戏吧!凤枝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那现在她就是云妈妈,给雯雯的只是云母爱。
凤枝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都看金辉的直播,她还让广发去看。广发也迷上了那群野象。广发赞同大象生存环境遭受了破坏的说法,北迁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他觉得大象闯入人类地盘时的所作所为带有报复性质。他们渐渐发现,虽然隔着千山万水,看似毫不相干,其实,那些大象和他们的生活关系很密切。象群一路向北走,一直不停下,金辉追踪它们,就不能回来,金辉不回来,凤枝就不能回家看女儿。凤枝和广发觉得,关注大象,其实就是关注他们自己,关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不仅是凤枝和广发,还有很多人在关注这群出走的大象,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把目光投向了中国西南山区,跟随着大象的步伐一路北上。凤枝想,可能那些人像她和广发一样,也在用这样的方式关注自己,关注他们习焉不察的生活,关注捉摸不定的人生和命运。想想真挺神奇的,人类的命运和一群野象的命运因为一次原因不明的出走相连在一起,形成某种奇特的共振。这群大象和人类的关系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开始是惧怕躲避人类,在树林和农田里穿行,渐渐胆子就大起来,后来干脆沿着公路招摇过市,频繁进入人类居住地。据云南发布的消息,从2021 年4 月16 日到5 月27 日,象群在元江县、石屏县共肇事412 起,直接破坏农作物842 亩,初步估计直接经济损失近680 万元。对人类的冒犯已经让象群上瘾了,它们野蛮原始的入侵方式也让人们既不安又兴奋。在新冠疫情的阴影笼罩世界时,全球各地的人们通过无人机,通过各种官方媒体和自媒体,通过神奇的互联网,通过各种无法穷举的渠道,仿佛离群的孤象一样,接收到了象群脚步震动的信号,进而找到了某种群体的归属感,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回应。人类和动物之间第一次联系得如此紧密,形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互动。有专家甚至认为,象群无序的行动轨迹,可能正是接收了人们愿望各异的脑电波的结果。
凤枝盼望大象能早点安定下来,找到一个适合居住的新家,要不然就赶紧迷途知返,回到西双版纳栖息地,别在外面瞎逛了。但大象们并不这么想,还在游山玩水,一路混吃混喝,对人们为引导它们改变方向而投喂的食物爱理不理,铲车、渣土车也阻拦不住它们的脚步。几天前的晚上,被命名为断鼻家族的象群进入了峨山县城。它们一字排开,在大街上闲逛,看似慢腾腾的脚步,震得楼房不住摇晃。有6 头象闯进一家车行,撞倒围栏和玻璃,喝光了洗车用的两吨水后,扬长而去。象群还在北上,已经到达玉溪市红塔区洛河乡与大营街街道交界处,距昆明市晋宁区20 公里。人们如临大敌,采取各种防范手段,阻挡象群进入昆明市。
你说它们会不会进昆明?凤枝问广发。
我看会。广发答。
为啥呢?
你想想看,不管是峨山县还是昆明市,原来肯定都是丛林,都是动物的地盘,被人类硬生生地占领了,建楼房修马路盖工厂,折腾得不亦乐乎。现在大象开始反击了,要把领地重新夺回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凤枝想想,广发说得还真有点道理。
聊完野象,广发告诉凤枝,雯雯想她了,白天硬忍着不说,晚上睡着后,总在梦里喊妈妈。凤枝心酸得不行,知道金辉一时半晌回不来,和广发商量,想让他带女儿来一趟。广发也赞同。凤枝没告诉雯雯,先和金辉打招呼,这里毕竟是别人家。金辉满口答应,来往路费他都报销,说着转账过来1000 块钱,让广发和孩子坐动车,说是干净,速度快,不遭罪。广发在网上买好了5 天后中午的车票,从锦州南站发车,一个多小时到沈阳北站。雯雯高兴得直蹦,随后又抹眼泪,兴奋得一天和凤枝通了三次话。谁知,就在出发前两天,沈阳出现了新冠病例,全体市民要做核酸检测,官方号召里不出外不进。凤枝只好让广发退票,硬着头皮把消息告诉女儿。雯雯没哭没闹,咬着嘴唇低头不说话,弄得凤枝心里更难受。但疫情当前,谁也没办法。
芒种过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从早晨起,知了就在小区的苹果树上吱吱叫。葡萄开出了米粒般的黄白花,用不上几天,这些花就会变成一串串小葡萄。凤枝每天都带大宝在葡萄架下坐一会儿。阳光从葡萄叶间透过来,洒到大宝脸上,光影随风晃动,大宝左躲右躲,呵呵笑着,和阳光捉迷藏。凤枝不时给大宝擦口水。她对大宝的训练初见成效,早晨醒来,大宝虽然还不会主动去厕所,但懂得了不能在床上便溺,用书上说法是学会了控制。专注度和平衡能力也有了提高,在器材上坚持的时间变长了。凤枝心里高兴,不时拍个视频发给金辉。有时金辉很快回复,夸凤枝做得好,比他这个亲爹强。有时半天没动静,好一会儿发来一个应付的表情。
凤枝也不和他计较,她知道金辉最近遇到了麻烦。
几天前,象群不断逼近昆明,进入了晋宁区地界。网友们很激动,等着它们向人烟密集的城市进发,像《侏罗纪公园》里的恐龙一样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把汽车像火柴盒似的踩扁,吓得人们尖叫着逃离。当地消防和交通运输部门则如临大敌,卡车、铲车、消防车、渣土车纷纷上阵,堵塞象群去往城市的道路,又在动物专家指导下进行投喂,想尽办法要让它们掉转方向。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在城市边缘徘徊数日后,象群的行动路线开始向西偏移,进入了玉溪市玉门境内。随着象群转向,大家的热情也像潮水一样迅速消退,一些曾经被遮掩起来的东西显露出来。人们把对野象的关注转移到主播身上,直播间里,不断有人指责金辉吃大象剩饭和粪便的行为是恶意炒作,随后又有人举报他销售的保健品过期变质,平台责令他整改,向顾客道歉,弄得金辉十分狼狈。每天都有人到直播间骂金辉,粉丝不断往下掉,销售额大受影响。金辉退居幕后,换沙丽出镜,但情况仍然没有改观,原来看惯了金辉的粉丝又嚷着让沙丽下去,弄得他们夫妻俩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晚上,凤枝在直播间里看到了大宝。大宝坐在跷跷板上,两手张开,脸上笑容灿烂,嘴角挂着一条晶亮的口水。随着跷跷板起伏晃动,大宝不时升高落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视频是刚来时凤枝拍摄的。播放视频之前,金辉先来了段开场白,看上去他满脸疲惫,胡子也没刮,不知真这么惨还是有意卖惨。他说自己是个不幸的单亲爸爸,儿子生下来脑瘫,前妻受不了苦离他而去,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想到用直播的方式把孩子拉扯大。接下来,他真诚地进行了道歉。我实在没有办法,雇人照顾孩子,定期做康复,花销太大,挣钱心切,才做了错事。
大宝的视频虽然只有几十秒钟,效果却相当好,不断有人送礼物,表达对大宝的祝福,骂金辉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凤枝心里不舒服,金辉说的是真的,但又都不太真,他只说了前几年,没说这几年。她知道金辉在想办法留住粉丝,把直播间开下去,要不靠啥挣钱?但她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大宝浑然不知,缠着凤枝喊妈,要她陪他搭积木。
第二天,直播间里又出现了大宝的视频。大宝坐在餐桌边吃饭,手里的汤匙不时掉到桌上和地上,吃着吃着又发起呆,饭送到嘴里忘了嚼,从嘴角掉下来,落到饭桌和身上……视频播完,金辉推销了一套高档餐具,说是用它吃饭可以得到贵族一般的享受。凤枝的心越来越沉,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但又极力抗拒着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第三天,金辉又播放了一段大宝的视频。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大宝的爸爸。大宝坐在客厅地上搭积木,嘴里念念有词,好像自己和自己说话,口水像条线扯到地毯上,垒起的积木越来越高……金辉今天推销的正是积木,他说这款积木能让孩子保持专注。凤枝再也不能否认,事实已经很明显,金辉不再追踪大象,开始打大宝的主意了。前天播放大宝的视频时,金辉可能单纯地想道歉,但粉丝们反响强烈,让他意识到最好的素材其实就在自己家里,根本用不着到处跑来跑去找。凤枝的心仿佛沉到了脚面上,迈一步都像挪动千斤,金辉是在出卖大宝,拿他赚流量,拿他带货赚钱。她生金辉气,也生自己气,那些视频都是她亲手发给金辉的,她也是出卖大宝的帮凶之一。
凤枝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事,毕竟人家才是亲父子。她仍然在关注那群野象,它们继续向西南前进,已经离昆明市越来越远了。专家们预计,按照这个路线,它们最终将会回到曾经生活的西双版纳保护区。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头小公象却突然离群了,开始独自行动。在北迁路上,它不是第一次离队,但每次都能成功找到队伍。这次却不一样,它离象群忽远忽近,始终没再和大部队聚在一起。它是厌倦了集体生活,还是有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专家分析那头10 岁的小公象还未成年,处在叛逆期,想要出去玩一玩。凤枝心里忽闪一下,这头象刚好和大宝同岁。也许大宝和这头小象一样,只是想离开他的群体,小象选择出走,而大宝呢,则是脑瘫,换句话说,脑瘫就是大宝的出走方式,她不知道大宝要去哪里,还能不能回来。
金辉又播放了一段大宝的视频。时间是早晨,阳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大宝床头。大宝坐在床上,流着口水,呵呵地笑,床单被罩上都是他拉下的屎尿……今天金辉推销了一款童装,他把衣服像一面旗似的摇来晃去,展示每一处细节,鼓动大家下订单。凤枝没听金辉说什么,脑袋天旋地转,这段视频也是刚来时她发给金辉的,想问他咋才能让大宝不这么干。凤枝知道自己再不能装聋作哑了,她走到阳台上,拨通了金辉的电话。铃声响一会儿后,金辉接听了,隐约能听到沙丽和佩佩的声音,凤枝仿佛看到她们像直播间里的网友一样发出同情又兴奋的尖叫。
你不能这么干,这是在出卖大宝,拿他的痛苦换钱。凤枝本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但刚一开口,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她的语气又急又冲,像根烧红的铁棍捅到听筒里。
妹子,这事哪有那么严重?大伙看完就拉倒了,谁也不认识大宝,大宝也不知道这事。金辉嬉皮笑脸地狡辩,根本不拿她的话当回事。
我就认识大宝,我知道你伤害了他,不能再这么干了。
那不可能,人气好不容易才回来了,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你卑鄙无耻,不择手段。
这句话突然从喉咙里冲出来,把凤枝吓了一跳。
金辉沉默,似乎被凤枝的话击中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说,不播大宝,我还能播什么?开了三年直播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气,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完蛋吗?你骂得对,我是不择手段,是卑鄙无耻,但我挣钱不是光为我自己。你们看着我风风光光,其实是在咬牙硬撑着。我妈看病要花钱,大宝看病要花钱,佩佩上学念书要花钱,还房贷要花钱,养家糊口要花钱,亲戚朋友那里也要花钱,没有钱干啥能行?你以为我真喜欢吃大象粪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该保护大宝的隐私吗?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这么干,别人就不乐意看。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身无分文了,我受不了那份穷,我也不能再让你们瞧不起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买好了明天回沈阳的机票,我要在家里装上摄像头,每天跟拍大宝的一举一动。如果大宝能明白自己给这个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帮助,他肯定也乐意我播他。不过你放心,我和沙丽已经商量好了,还是由你照看大宝,大宝离不开你。
凤枝沉默不语。天已经彻底黑了,从窗户望出去,一道蛾眉月挂在西边的夜空上,酷似一把锋利的弯刀。金辉早挂断了电话,但他的声音还在凤枝耳边回响。她无言以对,满心羞愧,感激金辉刚才说的是亲戚朋友,没有挑明是她这个表妹,那样,她会更加无地自容。她日夜盼望回家看女儿,如今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但她的心却没有一丝快乐,反而更难受。她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来阻止金辉的行为。
凤枝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床上的大宝睡得很香甜,脸上荡漾着水似的笑容,发出均匀的鼾声。凤枝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头离群的孤象,这时候它是在行走,还是像大宝一样已经躺下休息了?它最后要去哪里呢?睡梦中的大宝翻个身,忽然清晰地喊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