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中的历史记忆:论古代文学中的射柳风俗

2022-10-23 22:11张艳秋
北方论丛 2022年5期
关键词:风俗

张艳秋

射柳,又谓截柳、躤柳,是中国古代北方地区盛行的风俗,源远流长。从绵延的时间来看,其影响从汉代一直延宕至民国年间。由流播的区域而观之,射柳风俗由北方一直绵延至地处西南的云南。就影响的受众而论,不同族群的人们接纳此风俗,并渐次融入人们的生活当中。究其原因,在于随着南北民族融合的进程,射柳本身所蕴含的祭祀仪式功能削弱,而体育娱乐功能逐渐凸显,大众参与其中,促使射柳之风日益盛行。作为地域文化的重要体现和当时人们生活状态的记录,此风俗在文学作品中亦有相当数量的记载,特别是在宋元明清时期,小说、戏曲、诗词等不同文体中都能找寻到其踪影。在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射柳作为集祭祀、娱乐、体育等功能为一体的风俗,是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共同历史记忆,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多元一体的特征和风貌。

一、辽宋金元时期正史中的射柳之仪

宋辽金元时期,处于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南北文化大融合的阶段。史书中不乏射柳风俗的记载,《辽史·国语解》:“瑟瑟礼,祈雨射柳之仪,遥辇苏可汗制。”契丹所居的北部地区比较干旱,所以在遥辇苏可汗的时代,就形成了旨在祈雨的瑟瑟仪。

其具体的仪式过程为:“瑟瑟仪,若旱,择吉日行瑟瑟仪以祈雨。前期,置百柱天棚。及期,皇帝致奠于先帝御容,乃射柳。皇帝再射,亲王、宰执以次各一射。中柳者质志柳者冠服,不中者以冠服质之。不胜者进饮于胜者,然后各归其冠服。又翼日,植柳天棚之东南,巫以酒醴、黍稗荐植柳,祝之。皇帝、皇后祭东方毕,子弟射柳。皇族、国舅、群臣与礼者,赐物有差。既三日,雨则赐敌烈麻都马四匹、衣四袭,否则以水沃之。道宗清宁元年,皇帝射柳讫,诣风师坛再拜。”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内,流传已久的射柳之风逐渐增加了新的内涵:射柳风俗逐渐和击球结合在一起,更加具有娱乐性和世俗性。据载,宋太祖曾经在接待契丹使者的时候,邀请使者一同观看大宋武士与契丹使者的侍从一起射柳,及至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皇帝依然把射柳作为宴请群臣或者会见北方使者的保留节目。可以说,宋太祖让契丹侍从和宋朝卫士一起射柳,倒有点今天体育竞赛一较高下的味道了。而地处北方的契丹更多继承了射柳祭祀祈祷的功能,射柳之仪也被称为瑟瑟仪,并且“有诨子部百人,夜以五十人番直。四鼓将尽,歌于帐前,号曰聒帐。每谒木叶山,即射柳枝。诨子唱番歌前导、弹胡琴和之,已事而罢”。契丹人所热衷的射柳活动,仪式感颇为浓厚。契丹人的旧俗被金人继承了下来,只不过地处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对这一旧俗又进行了改良。

金人把射柳的日期固定在五月端午节和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两天施行,并且在射柳的同时,还增加了另一种娱乐项目:击球(打马球),地点选在武球场,先射柳,后打马球。“先以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气。已而击球,各乘所常习马,持鞠杖。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分其众为两队,共争击一球。先于球场南立双桓,置板,下开一孔为门,而加网为囊。能夺得鞠击入网囊者为胜”。马上骑射、马上击球,奔逐竞争,显然,史书的记载射柳进一步凸显了娱乐和竞赛功能,而所选日期,端午和重阳都是汉族印记明显的节日。金朝后代的君王基本沿袭了金太祖时期的模式,金世宗大定三年(1163),“乙未,以重五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上复御常武殿,赐宴击球。自是岁以为常”。由是,原本具有祭祀祈雨性质的射柳风俗,加入了竞赛比试的成分。史书中的记载,为我们考察这种风俗的演化提供了明确的线索。

二、辽金元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射柳之风

射柳风俗在金人宫廷中十分流行,表现在文学领域同样也是如此。李俊民有《观射柳》诗曰:“羽箭星飞霹雳声,追风马上一枝横。平生百中将军手,不意今朝见柳营。”辽人、金人射柳之风基本相同,除了比试武力和娱乐的功能之外,辽、金射柳都具有祈雨的功能。

而在现实生活中,伴随市民阶层的兴起,人们于节日中逐渐接受了这种既有祭祀功能,也兼具娱乐性、大众都可参与的活动。正是因为这种活动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故而作为通俗文学代表的戏曲中出现了不少关于射柳、捶丸(打马球)的记录。元人王实甫所作《四丞相高宴会丽春堂》杂剧中,恰逢五月蕤宾节,皇帝在御园中举行射柳会,大宴群臣。左丞相徒单克宁担任押宴官,右副统军使普察李圭,并不会武功,但却因为唱得好、弹得好、舞得好,所以才被授予这个官职。四丞相完颜乐善跟随郎主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宴会上,李圭逞强一心要夺取皇帝御赐的锦袍玉带,因其会做院本杂剧,得到皇帝宠爱,所以抢得先射的机会。李圭射柳,连发三箭都不中,而完颜乐善三箭皆中,夺得御赐之物,两人因射柳争夺御赐之物结怨。

无名氏所作《阀阅舞射柳蕤丸记》直接以射柳为剧名。正是五月蕤宾节,范仲淹在御园为延寿马设宴庆贺。葛建军冒领军功,谎称耶律万户被自己射杀。范仲淹无奈之下,令葛监军和延寿马两人射柳、打球,以武艺之高下确定两人之功劳。延寿马射柳、打球皆中,而葛监军败绩,被废为庶人,延寿马加官赏赐。在这两部剧作中,射柳和打球的加入,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画蛇添足,而是故事展开的背景和推动力,成了必不可少的故事情节。

众所周知,中国戏曲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雅俗共赏的审美品性。戏曲通俗易懂,受众广泛,通过戏曲的传播,射柳风俗的流传日渐广泛。金元时期,正好是中国戏曲的成熟时期,可以说,射柳的完美融入,体现了这种迎合市民审美的创作风尚,也是多元文化涵化共生的写照。

元代正史中并无确切记载有否承续前代旧俗,但元人熊梦祥的《析津志》却对此俗有所涉及。作者于元末历任大都路儒学提举、崇文监丞等职,他在书中描绘了当时大都城内射柳的盛况:“前列三军,旗帜森然,武职者咸令斮柳。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仍各以手帕系于柳上,自记其仪。有引马者先走,万户引弓随之,乃开弓斮柳,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作为上层文人审美的体现,金元诗歌对此俗的书写亦屡见不鲜。张弘范(1238—1280)《淮阳集》:“射柳年少将军耀武威,人如轻燕马如飞。黄金箭落星三点,白玉弓开月一围。箫鼓声中惊霹雳,绮罗筵上动光辉。回头笑煞无功子,羞对薫风脱锦衣。”马祖常(1279—1338)《石田文集》卷二《上京书怀》:“燕子泥融兰叶短,迭迭荷钱水初满。人家时节近端阳,绣袂罗衫双佩光。共笑江南五杂组,画鹢浮波供角黍。沙苑射柳追风驹,古来此地为名区。”又有《次韵端午行》:“罗襦垂垂扇奁歇,守宫持红不数蝎。桐官马酒银流澌,内饔饼啖酥凝雪。栾水之阳汉陪京,拂天翠华风日清。绣丝鞋墙擅南陌,玉环镜鼻专东城。射柳王孙五花马,醉来见客不肯下。撷蓝揽绿斗草嬉,灵运无须更谁诧。香炉薫衣今几人,兰阶昼永帘光匀。围坐屏风罨画剧,杯中菖蒲笑回春。”作为色目诗人的马祖常,在诗中分别记述了元上京城内和栾水之阳的端阳射柳之俗。同时代的袁士元则在《雨中端午》诗中,写了楚地的射柳习俗。

明人倪辂《南诏野史》中则记载了云南一地的射柳风俗:“至正二十六年(1366)重午,梁王宫门外观射柳。随侍文武赐宴,廉访支渭具诗贺云:地平如席草如烟,年少将军酒半酣。朱窜马穿人影过,绿杨枝逐箭分锋。旌旗色映宫墙柳,皷角声飘海外云。何日鲸鲵俱授首,普天演武共修文。时元末盗起,故云。”元代文人的集体吟唱,证明元剧中所写并不是空穴来风。

从射柳风俗流行的地域来看,北至上都、南到袁士元、吕诚所在的江浙一带,甚至偏远的云南,当地民间均有射柳之风。就其地域分布的广泛性而言,无疑说明了这种风俗的跨文化和跨地域传播特质。从标举雅正文化的诗歌,再到代表通俗文化的戏曲,射柳成为当时不同地域、不同作家、不同文体所共同观照的对象。

三、射柳之俗在明清文学中的展示

降及明清时期,射柳的时间固定在了端午节,自匈奴以来的秋日射柳被舍弃。文人诗作涉及端阳节时,就留下了和射柳、击球相关的诗篇。高启(1336—1373)作有《射柳》:“风暖尽旗张,将军集射场。马娇嫌辔急,人勇喜弓强。但见青条折,那知白羽翔。三军欢笑处,巧中胜穿杨。”同为“吴中四杰”的杨基(1326—1378)亦作有《射柳》:“弓满马如飞,沙平见柳枝。隽功收一镞,多是养由基。”高杨二人生活的时代,正为大明王朝新生之际。明初宫廷中射柳之风盛行,使得射柳不仅在诗歌中成为文人常用之典,而且在戏剧中射柳也屡见不鲜。

到了明代永乐年间,皇帝对射柳之风仍旧乐此不疲。永乐九年(1411)五月五日“上幸东苑,观击球射柳,听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自皇太孙而下、诸王群臣以次击射。皇太孙击射,连发皆中。上大喜,射毕,上曰:今日华夷毕集,朕有一言,尔当思对之。曰:万方玉帛风云会。皇太孙即叩头对曰:一统山河日月明。上喜甚,大宴群臣,命儒臣赋诗,尽欢而罢”。朱棣喜爱射柳,当时的文人也多有诗作来歌颂其事。

金幼孜(1367—1431)作有《重午日侍从内苑观击球射柳应制》:“大明丽天,圣人作弘宣。治化昭礼乐,华夷向风四海清。人和岁丰物咸若,翠华五载重巡幸。经营北都同卜洛,惟时帝京值重午。习武驰球戒程约,霓旌凤盖天边来。禁苑清晨张御幄,腾腾虎士尽貔貅。剑戟相摩耀锋锷,球门结束正当中。两朋左右杂相角,玉花骢马络青丝,锦衣绣服相辉烁。吹箫伐鼓杂鸣笳,马前奋击争挥霍。星飞电掣合变化,神珠宛转当空落。翻身奋臂挽琱弓,白羽交飞向寥廓。穿杨百步巧难工,分筹得隽咸惊愕。至尊有喜动颜色,御前敕赐恩尤渥,侍臣载笔预簮花。宫壶赐饮黄金爵,酒酣献寿效嵩呼。倾竭丹诚比葵藿,作诗再拜进蓬莱。欲拟长杨惭謭薄,神功圣徳不可名,万岁千秋等乔岳。”伴随着箫鼓声声,马上的健儿一会在马前奋力迎球而击,时而如星飞电掣一般迅捷,所击中的球如神珠一般当空落地。

与金幼孜基本同时的台阁体大家、同为高官的杨荣(1371—1440)《文敏集》卷一《赐观击球射柳》:“禁苑薫风颢气清,天闲龙马玉蹄轻。花边远近星球落,柳外参差彩仗横。演武正期防逸乐,诘兵端欲保升平。微臣侍从惭无补,愿效赓歌颂圣明。”其二曰:“云移仙仗簇龙旗,正是京华五月时。驻跸近依丹凤阙,弯弓遥剪绿杨枝,万年仰祝齐天寿。百步欣看中的奇。神武圣文超往古,微臣何幸际昌期。”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杨荣曾多次参与御前击球射柳的活动,故其又有作《西江月·端午赐观击球射柳五阕》。

词作所写左右两边骏马奔驰、争先恐后,在鼓乐声中,马球宛如流星一般在击球者之间来回穿梭,场上的情势也因此纷纭多变。击球结束,下一项活动射柳登场,锣鼓喧天,勇士们挽起雕弓,勇夺头筹。

同样的描写也出现在载于《雍熙乐府》的散曲《粉蝶儿·走骠骑》中,该曲将场上众人射柳击球的神态、动作刻画得惟妙惟肖:“拖尘赶铲急心忙,蹬尘迈步脚慌张,揭鞍换屉甚安详,撺梭在两厢。蹬里把身蔵,流星赶月如飘荡。剪刀股二足着忙,肩庒起范登云漾,斜插柳绝妙把名扬。”大约万历十年(1582)之后,明代的射柳风俗废置不行。

然而,在文学领域,依然有这一风俗的遗响在回荡。明清之际的吴伟业在他的剧作《临春阁》第二出也关涉西园射柳的情节。查慎行(1650—1727)《射柳》:“永乐中,禁中有翦柳之戏,即射柳也。元人以鹁鸽贮葫芦中,悬之柳上,弯弓射之。矢中葫芦,鸽飞出,以飞之高下为胜负。往往会于清明端阳。周应宾识小编。”根据查氏所记,元人把鸽子装入葫芦中,悬挂柳枝上,射中者,鸽子从葫芦中飞出,以此来决定高下之分。除了文人墨客的书写,俗文学中,被陈寅恪先生称为“长篇巨制”的弹词《再生缘》,也有多处载有射柳风俗。这一风俗为剧中男女主人公命运流变的原点,主导了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离合悲欢。

纵观明清时期的射柳之风,时人将射柳的日期固定在端午节,是宫廷节庆活动的主要内容。民间文艺和宫廷文化,都将射柳纳入其中,充分说明了这一风俗的独特魅力和巨大影响力。

总之,源于北方民族匈奴的射柳风俗,在各朝均有所发展。从匈奴时期秋季施行,再到金人融合汉地端午、重阳节庆,转而明清时期去除前代秋季射柳的传统,此俗不断地传承和演变,影响遍及宫廷和民间,地域波及西南、江浙。从祈雨祭祀、点算人口,到射柳和击球的完美融合,其自身所具备的祭祀礼仪性明显淡化,逐渐和汉文化的节日习俗结合,让位于世俗娱乐性,平添了角逐竞赛的特色。当射柳之风褪去本身的神秘色彩,转变为文人笔下的赏心乐事,正可看出射柳风俗对文学的影响十分深远:戏剧、诗词、散曲均受其灌溉,从而成为具有地域特色的中华民族的共同历史文化记忆。

猜你喜欢
风俗
贴对联
六下第一单元:家乡的风俗
本期主题:Celebrate the Spring Festival 过年
六下第一单元:家乡的风俗
浓浓的乡情,多样的风俗
不同国家母亲节风俗
本土风俗文化资源在幼儿活动区游戏中的应用
编者的话
跟踪导练(四)4
杯弓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