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多少恨》女性人物形象分析

2022-10-22 05:20王雨墨
作家天地 2022年24期
关键词:二元对立女性形象张爱玲

摘 要:张爱玲作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举足轻重的女作家,其发表于1947年的中篇小说《多少恨》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思考、情感内涵与独到的艺术手法。《多少恨》中出现的主要女性形象有女主角虞家茵、夏宗豫原配夏太太、仆人姚妈以及宗豫之女小蛮。虞家茵性格中对立矛盾的自尊与屈从、夏太太的破坏者与受害者形象、姚妈的见风使舵与义愤填膺、小蛮的亲情缺失与渴望被爱都体现出《多少恨》搭建的二元对立结构内核,这揭示了作家张爱玲对人生命运的追问、质疑与深刻的思考。

关键词:张爱玲 《多少恨》 女性形象 二元对立

张爱玲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她的小说散文、剧评影评视角独到、别具魅力,形成了超尘拔俗的创作风格,拓宽了女性文学批评的新视野与女性作家创作的新空间。她于1947年发表的中篇通俗小说《多少恨》脱胎于其创作的电影剧本《不了情》,讲述了家境清贫的新时代女教师虞家茵与已有妻女的制药厂富商夏宗豫之间的爱情悲剧。张爱玲在《多少恨》的引言中开宗明义地讲:“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1]《多少恨》中出现的女性形象各不相同,堪称是当时近代社会大上海的女子群像缩影,她们鲜明的性格、独特的思想、不同的人生轨迹相互交织、遇见、纠葛,绘成了这个故事中最为精彩绝伦的画卷。

一、虞家茵:自尊与屈从

小说中对虞家茵出场的情景如此描述:“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从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这段描写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悲伤基调。通过这段文字,读者可以得知虞家茵是一个美好的女子,年轻且温柔,眸中含着执着与坚定,却带着一些哀怨;这些哀怨是虞家茵幼年家庭不幸而导致的阴影。这和张爱玲的童年经历相差无几,“没有父母的爱,没有家庭的温暖,‘失落于家庭,这是构成她‘失落者心态最基本的原因。”[2]这种身份与心态决定了她前期作品的悲苦基调与荒凉结局。

虞家茵的性格中存在着对立与矛盾的两面:一是她作为新时代接受教育的女性,独立坚强、深明大义,为了不伤害无辜的夏太太与小蛮,选择黯然退场,牺牲爱情。家茵只身前往厦门,与夏宗豫一刀两断,一是她不愿伤害他人,让无辜的小蛮遭遇自己童年曾受到的家庭阴影。此外,令家茵哭笑不得的便是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们这种贫贱的人永远无法摆脱相似的命运怪圈。她极度痛恨父亲漠然到丢下她和她的母亲,转身就笑盈盈的和其他女人勾搭在一起,但最终自己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活成了即将令小蛮痛恨的婚姻插足者。在虞家茵和夏太太对话的过程中,她的内心是相当煎熬与纠结的,但是最终她的善良还是战胜了私欲。家茵渴望得到平等的爱情,因此她在等待还是出走之间痛苦挣扎之际,她有自己的衡量标准,那便是自尊。再如在与夏太太的谈判中,当被误会不是完璧之身时,虞家茵表现出了极度的愤怒,是她在這部小说中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刻,说明虞家茵对于自己的声誉与清白非常重视。

与之相对的,虞家茵性格中也逃不过那种在面对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时被迫表现出来的屈辱和顺从。家茵甚至执着于相信因果报应、世事轮回是真实存在的——《多少恨》中数次提到家茵掷骨牌的情节,她作为接受过教育的新时代女性,执着于相信用骨牌测算命途的结果。张爱玲设计这一情节的原因是多层次的——一层是体现出虞家茵对真挚爱情的期待渴求,另一层则点明虞家茵对爱情走向的忧虑与迷茫。

她对于父亲变本加厉的寡廉鲜耻行为一再容忍,始终不忍心赶走或痛骂父亲,这也是她性格中的懦弱与屈从。其父千里迢迢来到上海,美其名曰思念女儿,实际目的是无止境地索要金钱。他找到家茵后先是惺惺作态地对昔日自己的风流浪荡后悔不迭,他拿起家茵母亲的相片故作关切:“嗳呀!这就是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紧接着摘下帽子略带得意地感慨:“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张爱玲恰到好处的动作与语言描写,把潦倒的虞老先生做作浮夸的姿态和虚情假意的语气展现地淋漓尽致,将一个狡猾世故的无耻之人形神毕肖地雕琢出来。父亲的形象在《多少恨》中颠覆了传统文学中的深沉与伟大,作家用讽刺的笔法来描写这位父亲的丑恶面目。他甚至不惜用女儿作为交换筹码,以此来巴结夏宗豫,以便得到更多的花销。而在虞家茵深陷绝望、决意远走时,她依旧在克制隐忍情绪:“她眼睛里有这样的大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家茵在得知父亲将她作为筹码与夏太太和宗豫谈判的真相后,出口的话却依旧带着试探与懦弱,反映出她受到旧时观念影响,无法完全跳出男权体制,性格中的妥协和软弱显露无疑。“在大量书写女性压抑主题的同时,我们其实不难在张爱玲文本中找到作家意图颠覆父权的意涵。在此双重意义的女性叙述中,张爱玲的文本既能演绎‘儒家女性的从属与压抑问题,亦具备讲述女性主体的能力。此种同时具有承载女性压抑和颠覆父权的女性书写,正是女性文本的空隙、沉默与简缺的意义所在。”[3]

二、夏太太:破坏者与受害者

李祥伟在评价《多少恨》时谈到:“在言情小说中,‘巧遇相识+相爱+小人作梗+无奈分离(+团圆结局)成为结构的惯用模式,其基本框架大都表现为‘二元对立的结构特点,言情小说中情与理的对立、冲突推动情节发展。”[4]夏太太这一人物的出现,就是构成二元对立结构的关键要素。

夏太太和夏宗豫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宗豫对其没有任何感情,小蛮也是两个人仅剩的维系。苏韶红认为张爱玲实际上是有意为夏太太作一些辩白的:“张爱玲借助剧中家茵为夏太太作的辩白,有明了夏太太一方面是爱情自由的破坏者,然而同时,在缺乏丈夫关爱的家庭中,她更是受害人。张爱玲的《多少恨》虽然不如她《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小说那样意象横飞,才气四溢,然而家茵的这段对话中对夏太太的体谅,却难能可贵的表现了女性与女性之间方有的一种温情,是她的其他小说中不多见的那种苍凉底色之上的淡淡的一抹温情那种曲折难言的心情又足以令人回味良久。”[5]在这部小说中,夏太太也是一位悲哀可怜的普通女性。她通过旧式婚姻和夏宗豫结合,相较于虞家茵,她甚至从未得到过来自丈夫的尊重与呵护,而造成这一现状的原因,又并不归咎于她,她也是旧式婚姻的受害者。当夏宗豫提出想与她谈一谈的时候,夏太太的反应异常激烈:“‘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我死了不好?”读者在初读时,往往会对夏太太的歇斯底里与恶语相向心生厌烦;但若以夏太太的立场身份看来,她成长于腐朽封建思想,对丈夫的休弃异常敏感,且夏太太并不知虞家茵的性格人品,在原配夫人的角度上,虞家茵确实是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而夏太太这一人物的二元对立之处,就在于她同时也是夏宗豫和虞家茵爱情的阻碍者。她自己对这段婚姻名存实亡的状况也异常清楚,夏太太反对离婚的理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牵强荒谬的:“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夏太太之所以反对离婚,只因为怕落了外人口舌,讽刺她被丈夫休弃。她在恳求虞家茵自降为妾的时候也是以自己生病为由,企图通过柔弱无助的形象打动家茵,让虞家茵对她心怀愧疚。夏太太明知自己的婚姻已然是悲剧,却依然自私地想把家茵也卷入这场悲剧中,她的行为固然是受封建思想的荼毒而导致的,但也缺少了成人之美的善良与忘却前尘的豁达。

三、姚妈:见风使舵与义愤填膺

姚妈作为管事妈妈,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然而张爱玲却花费了大量的篇幅与笔墨去点染这样一个人物——姚妈代表着当时大上海最为典型的小市民群体形象,折射出小市民的生存现状与内心思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社会地位低下,因此学会了看人眼色、见风使舵;同时他们的内心也有着未泯灭的良知,在见到不仁不义的事情时,又会表现得正直愤慨、大义凛然。

当夏宗豫与虞家茵一同回到夏宅时,姚妈误会二人是情侣关系,她对家茵极尽谄媚殷勤,“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缘份!”在见到家茵父亲时,姚妈看菜下碟的功夫更显炉火纯青——“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逢迎抬举的本领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而当夏太太回到夏宅时,姚妈审时度势,立刻站回夏太太的阵营中。如姚妈一样的上海小市民,或是做管家、工人,或是做保姆、车夫等,都必须善于察言观色,他们敏锐地暗中观察着身边的人际关系,以求自保以及为自己谋取最大限度的利益,卑微而艰辛地生活在这座繁华喧闹、灯火迷离的城市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艰难与疾苦,因此这类人物见风使舵的性格,是得以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必要前提。

与之矛盾的是,她也会真诚地担忧小蛮的身体状况,内心深处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当她误会家茵故意虐待小蛮,不给小蛮吃喝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和鄙夷:“‘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倒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通过这段姚妈与厨子的对话,可以看出姚妈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牵挂小蛮的安危,也对太太昔日的照顾和恩惠铭记在心,知恩图报。

四、小蛮:亲情缺失与渴望被爱

张迅曾这样点评张爱玲的人生经历与写作风格:“张爱玲对人间之情看得太穿,以至于狂喜与她无缘,她总能在繁华中看出其非浪漫的一面,同时讽刺亦为她不喜,因为世俗之情根本上是为她所认同的。于是,她选择的视角基本上是平民化的,但她又不同于通俗言情小说家代平民立言,她总是在一定的距离做人生的观望者,对无奈的人生报以苍凉的微笑。”[6]小蛮是一个讨喜的、可爱的、天真的小女孩,而她的童年缺失父母的关怀,这又难免令读者心痛。

小蛮的母亲长年居于乡下,陪伴在身边的父亲也没有尽到过身为父亲的责任。夏宗豫为自己的女儿聘请保姆姚妈与教师虞家茵,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不再需要他的关心呵护,而在子女的童年教育与陪伴中,父母的存在是无可替代的。小蛮衣食无忧、家境优渥,但是却缺失父爱母爱,导致她在见到陌生人时总是怯懦沉默的;而虞家茵的出现,使小蛮的依赖感得以寄托,家茵耐心的倾听与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小蛮感受到了缺失许久的爱。

家茵看小蛮,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因此,家茵为了小蛮不再受自己受过的苦,才选择抽身而退。家茵在最后狠下心决定离开时,心中所想是:“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和家茵的童年相比,小蛮已经幸福得多了——她不用为了生计而发愁,有保姆照料生活;又遇到了善良的家茵,给她幼小的心灵带去慰藉与温暖。故而张爱玲塑造出小蛮的形象,也是为了侧面赞美虞家茵,她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长大,依然保有一颗善良热忱的心,她同情理解夏太太的遭遇,也心疼小蛮不甚幸福的童年。最终选择了以自己的黯然退场,来成全更多人的幸福。

诚然,张爱玲的《多少恨》中注入了诸多新文学的先锋技巧,如意象、意识流、通感、蒙太奇等,从而营建出熟悉的陌生感。如作家在文末家茵送别宗豫时用了一个“月洞门”的意象来映衬这一对相爱之人的分离,增添了故事的感人性。她将古典因素与现代小说特征的结合,令几十年来的读者常读常新。然而,笔者始终认为,张爱玲在这部小说中对人生命途的质疑、对爱情何去何从的追问、对亲情缺失的思考、对无可奈何的悲哀,才是最打动人心之所在。“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多少恨》值得被后世读者视如珠玉,令人掩卷沉思。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多少恨[A].张爱玲典藏全集9[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2]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与创作[J].昭通学院学报,1987(1).

[3]林幸谦.反父权体制的祭奠──张爱玲小说论[J].文学评论,1998(4).

[4]李祥伟,王凤霞.通俗小说中的自我意识与读者意识——以张爱玲小说《多少恨》为例[J].广州大学学报, 2008(2).

[5]苏韶红.不了情切切,多少恨绵绵——张爱玲电影《不了情》和小说《多少恨》比较[J].四川戏剧,2007(1).

[6]张迅.《半生缘》《多少恨》中的情感诠释[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6).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王雨墨(1999-),女,汉族,河北廊坊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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