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将巴金短篇小说《长生塔》放置于精神分析视角下,以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理论分析小说中国王、大臣、臣民、父亲、“我”和小说外作者、读者间的关系,还原并分析经过复杂变形而隐匿于小说中的作为人类原初幻想的俄狄浦斯情结,以此关照中国现代文学中来源于人潜意识的发展动力。
关键词:精神分析 父亲 俄狄浦斯情结
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結表现了孩子对父母的矛盾情感并坚持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是一种超历史与超文化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关于人类起源的原初幻想;巴金在《长生塔》中用充满诗意的童话语言创作了一篇在结构上二层嵌套的小说,与弗洛伊德遥相呼应:一位父亲对他的儿子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皇帝和他的臣民之间的寓言。小说篇幅不长,却在文本中塑造了数段“父子”关系,并由此呈现出俄狄浦斯情结的复杂变形。
一、小说及寓言内部的俄狄浦斯情结
(一)作为“原父”的皇帝
寓言中的皇帝膝下并无子嗣,这意味着他之为“父”并不对应着某个具体实在的儿子的父亲,而是对应着象征层面上的父亲——那个作为父亲们的父亲存在着的绝对父亲形象,亦即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所提到的“原父”(primal father)。俄狄浦斯情结中的父亲通过介入孩子与母亲间的关系,中断了孩子对母亲的全然占有和全然占有母亲的欲望,并把象征法则传递给了孩子,使孩子屈从于象征法则;而原父显然区别于俄狄浦斯式的父亲,他是建设法则的权力本身,又凌驾于法则之上,主动地、随意地僭越自己强加在其他人身上的法则。这两种父亲都在精神上运作在超我的层面。因此,即使皇帝昏庸无度、老病缠身,全无身为国君的气度与能力,但他仍被视为是超脱于法则的存在,是具有绝对权力的人物,不必被罪感或良心纠缠。一切资源——无论是性资源还是物质资源——都聚集在他身边,而竞争者、异见者则被他放逐出权力的中心地带。
此外,皇帝纵然残酷放纵,却并非尼禄式的暴君,而是一个混合了婴儿特征的老人。在老去前,他“过着最好的生活,什么也不缺少”①,“从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①,呼风唤雨、有求必得的生活使他无法真正地从外部环境中辨认出自体,反而将外部环境认作自体的一部分,享受着自己无所不能的形象,把自知建立在误认之上,与镜像阶段的婴儿无异。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体验到死亡的威胁,药石无医的衰老和疾病打碎了他自认全能的幻想并嘲弄着他的无能,使他如婴儿般柔弱无力,剥夺了他反击的可能。创伤性的体验带来了神经官能症,他变得高度情绪化,受到听觉的困扰,偏执地寻求着长生不死。由此观之,皇帝恰如作为叙述者的“父亲”所言,是“那个整天坐在宫殿里头戴皇冠的怪物”①:代表象征化过程的皇冠保护着皇帝并为他赋权,使他无法遭到侵犯或摧毁;而婴儿与老人的一体性又使皇帝成为父子形象的集合体,显现出怪物般的可怕面貌。
(二)作为父的皇帝与作为子的贱民
皇帝与贱民间的父子关系是不言自明的:被皇帝统治的百姓被视为皇帝的子嗣、被称为“子民”;在伦理层面上,弑君与弑父无异。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贱民即使面对的是那样一个昏聩无能、年老力衰的皇帝,却没有如历史经验所指示的那样聚义反抗闹革命,而是在悲愤和怨恨中忍受着、服从着,压抑着弑君的冲动,仅仅在口头上表达出对皇帝的诅咒。他们似乎是出于惯性地畏惧皇帝,并默认了自己在皇帝面前绝对的反抗无能。
这种对弑君冲动的压抑,与附着在作为原父和统治者的皇帝身上的塔布不无关系——在贱民的精神现实中,他们对象化了对皇帝惩罚性力量的恐惧,任何挑战和违抗他的尝试都会激发起隐藏在他力量中的塔布并遭致报复;于是不论是否合理、是否有意,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以避免激发塔布进而遭受惩罚。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建立在被迫害妄想症上的幻想模型恰恰来源于父子关系,皇帝的绝对权力在贱民眼中被无限夸大,就像儿子在心中无限夸大了父亲身上的权力光环那样。于是,作为子辈的贱民,为了平息作为原父和统治者的皇帝带来的阉割焦虑,不得不建立起对“父亲”的认同,产生出相对应的超我,并在象征层面上放弃了自己能够为母亲成为菲勒斯的幻想,承认了菲勒斯的缺失。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就丧失了与父亲抗衡的能力;更准确地说,即使他们具备弑父的能力,也难以挣开超我的束缚而真正将弑父付诸实践。
但是,这种对父亲的崇敬和畏惧并非牢固地附着在统治者身上。倘若统治者不能履行保护、照顾被统治者的指责,那么塔布就会失去效力,“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和鄙视”②。杀死父亲的冲动并非自行消失了,而是被压抑回无意识中;当来自父亲的压迫在顺从中不断加深而非减轻,受死本能驱使的冲动复归,爆发出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并巧妙地在个体精神的象征层面上反写了父子关系:贱民不再将皇帝视为统治者,而是视其为迫害者,这实际上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有资格谴责为他们带来不幸的迫害者的位置上,也即父亲的位置上。取消皇帝作为父亲的象征地位,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性的弑父呢?
此后,死本能在俄狄浦斯情结的运作过程中起到了主要作用。贱民为修建长生塔而死,皇帝死于长生塔的崩塌,这样的情节反映出死本能自杀与杀人的双重倾向。“修建的‘贱民有的冻死了,有的饿死了,有的累死了”①,这既是自杀冲动的释放,也点明了皇帝所犯下的罪孽。在超我的监督下,杀人的冲动不能坦白直接地出现,必须经过变形以合乎道德的形式表现出来,于是这种冲动以受人迫害的形式出现:在他人的迫害下,自我为了活下来,必须反击对方。在《长生塔》中,贱民的正当防卫是以多行不义必自毙式的因果报应来导致皇帝死亡的:是皇帝本身的邪恶残暴、不仁不端导致了他的死亡,他死于咎由自取,而非贱民的主动攻击和伤害。由此,弑父冲动不仅逃避了超我的审查,还使贱民不必如原父那般手上沾满血腥,尽可能地回避了重蹈其覆辙。
借助长生塔,贱民完成了弑父。无数沾着贱民血迹的碎石将皇帝的尸身彻底压在下面,隔断了生死两界间的联结。唯有皇帝“永世不得翻身”,弑父者才会感到安全,才会不受原父幽灵的骚扰和攻击、不被拉入亡者的队伍中。
有趣的是,塔的形象可以让人自然地联想起阳具,而象征着长生不死的宝塔在寓言中也以阳具化的方式存在着。那个名副其实的完美的长生塔永远是只是一个“从前的确是有过”的回溯性构成;而现实中的长生塔则先后以三种不完美的状态存在着:“如今失传了”的已失去状态、只修建了二十二层便竣工的未完成状态、崩塌成无数碎石的毁灭状态——这不正是菲勒斯吗?菲勒斯不同于任何其他的能指,它是一个缺位的能指,是原始丧失的对象,不作为某个对象或器官而“存在”。年高有德的人口中的传说发挥着面纱的功能,遮蔽了菲勒斯存在的本质性空虚,使长生塔在欲望的驱策下被菲勒斯化,成为了那个业已丧失的、一直被寻找的、原先也从未拥有过的终极欲望对象。它既是想象的,因为它被假定为能够满足长生不死欲望的对象;它又是象征的,因为它始终无法被满足。作为一种缺位的在场,作为存在中的缺失,“阳具是一则诡计”③,无声地嘲弄着极端渴求长生塔的皇帝。任何试图使它“成真”的尝试都注定是失败的;在寓言中,这甚至是致死的。
(三)作为父的皇帝与作为子的大臣
自古以来,儒家文化便将父子的亲缘关系移植到了政治关系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三纲五常中最首要的伦理观念。大臣们,作为肯定并顺从父亲的儿子,必须压抑自己的弑父欲望而优先满足父亲的欲望,听命于父亲,努力将超我内化,最终使自己自动地、自愿地按照父亲的意愿行事。作为服从的奖励,父亲允许孩子被自己的权力庇护,这使孩子尝到了权力的甜头,进而缓解了孩子对父亲的嫉恨。更重要的是,顺从的孩子有朝一日能够继承父亲的位置,这种诱惑使孩子更加心甘情愿地服从着父亲的法则。于是,孩子对父亲的攻击在信念、态度和行为等各个方面上都被悬置了,他臣服在父亲的权威下,甚至“有不知道怎样来处理他们的生活的危险”①。
在“父亲”向“我”讲述的这则看似简单的寓言中,原父认同过程的两歧性被细致地展现了出来。无论如何认知和处理与父亲的关系,主体都在精神层面上对父亲抱有一种极其矛盾的对立统一的情感:他们既因畏惧而敬畏、服从父亲,又因憎恶而敌视、毁灭父亲;他们既认同于父亲权威的法则,又认同于企图破坏法则、僭越法则的可怕欲望。最终,无论是顺从还是忤逆,主体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实现了弑父,并在原父死后成为新的父亲。
二、小说内部、寓言外部:“父亲”与“我”
通过寓言,作为讲述者的“父亲”向“我”勾勒出这样一种叙事:一个不合理、不公正的原父是注定会被杀死的;而当他被杀死后,顺从他的孩子随着他一起滅亡,背叛他的孩子则在他的他的死亡中获得新生。
然而,不可忽视的是,“父亲”和“我”也置身在父子关系中;换言之,父亲还是不自觉地通过与无意识异质同构的语言将俄狄浦斯情结传递给了孩子,使孩子完成从自然到文化的过渡。“父亲”不是在对“我”讲故事,而是在唤醒作为孩子的“我”心中的原初幻想。通过他的讲述,父子经验在语言中代代相传,父性隐喻和父性法则在语言中流转。“我望着他那张嘴,很想马上知道那张嘴里包含的全部秘密。”①于“我”而言,对“父亲”的认同使“我”更加渴望“父亲”;而这种渴望实际上指向了对“父亲”的语言的渴望、对蕴含在语言中的父性法则的渴望和对以作为权威的父亲的身份立言的渴望。在寓言之外,又一个认可并顺从父亲的孩子在父亲的教育中成长着,通过父亲建立了超我,在父亲的言说中习得了社会的主导性原则。
三、小说外部:同时作为父与子的作者
皇帝死去、臣民四散、“父亲”与“我”相携回家,小说就此戛然而止。作者并不交代长生塔倒塌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当寓言中止,无论是贱民还是大臣的时间都被冻结了。巴金似乎无意在寓言中想象一种未来或构建一条出路,而是意在化身为父,以绝对的权威和无上的能力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处理寓言中的各个人物,并与读者构建起父子关系,借助小说中“父亲”对孩子的言说,将自己的所思所感转述给读者。
同时,文学作为一种与梦境同构的装置,使巴金得以在小说中释放自己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弑父冲动。可以说,《长生塔》既是一篇童话,也是一篇“梦话”。巴金受到爱罗先珂的童话《为跌下来而造的塔》的启发,将主人公从相互恋慕并相互攀比的一对情侣转换成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写出了《长生塔》及其续作《塔的秘密》,以此抨击暴政之不可为,表达出对黑暗守旧的邪恶势力终将灭亡、新天地终将到来的坚定信仰。
《长生塔》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不仅关乎人类的性本能和普遍存在的个体心理。随着历史的推进和父子形象、父子关系在文化想象和语义上不断更新,读者可以想象到的是,新的弑父故事会不断出现,以抒发文学作者自身的心理焦虑和他所感受到的社会性焦虑。
注释:
①巴金.巴金短篇小说集[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②(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图腾与禁忌[M].赵立玮,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③(英)肖恩·霍默.导读拉康[M].李新雨,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
参考文献:
[1](英)帕梅拉·瑟齐韦尔,著.导读弗洛伊德[M].李新雨,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
[2](法)J.D.纳索,著.俄狄浦斯情结:精神分析最关键的概念[M].张源,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
[3]石万鹏.父与子:中国现代性焦虑的语义场[J].广西社会科学,2005(5).
[4]张小琴.论巴金的童话创作[J].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7(4).
[5]何杏枫.童话·梦话·真话:论巴金《长生塔》对爱罗先珂的接受[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5).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
作者简介:赵希瑞(2001-),女,汉族,重庆人,本科,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