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去与归来之间怀乡
——评童七《白猫的目光》组诗

2022-10-22 15:13评论邵骞
滇池 2022年10期
关键词:风物物象消失

评论 邵骞

遍览云南诗歌写作者的作品,会得到一些整体样貌的认识,其中一个无法忽视的特点是自然风物意象的穿插,除却传统意义上常见的“泥土”“风”“花”“云”“雪”等,也还有一些地域独有的风物意象,诸如“乌蒙山”“澜沧江”等。这些自然事物的存在不仅限于传统意义上的意象,同时也是一些烘托情景气氛的符号,甚至是成为体现人与自然连接的象征体。究其原因,兴许是因为云南独特的地理风貌,高原之上的平原和坝子,硬挺的山脉与险峻的峡谷,地理将人的物理空间制造障碍的同时,又是相似或相同的风物将人的精神与情感紧密连接,中国传统的“万物有灵”与“天人合一”很容易在云南各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和地方传说中得以印证,这些物质与精神层面的投射自然也在云南本土诗人们的作品中得以呈现,这是一种独特的写作的地域性特征,或说是土地性的。

其二特征则是将人至于如此地理空间环境之中的书写,云南的民族与文化丰富多样富有层次,地理水土乃至环境气候也呈现多样特点,这为书写带来了天然的异质性材料,诸如少数民族或者身份的找寻。而同时,地理事物的宏伟突出,天险的屏蔽与阻隔,将人置于其中,反响出的反而是人之孤独孑然的绝对性,是反差之中的关于生命力的微小诠释。另外,云南作为一个地理上的内陆边疆,长久以来的发展迟缓而相对闭塞,在现代化汹涌的浪潮之中更多作为一个人力输出省份参与其中,这促使原本扎根于乡土和风物的人快速流动起来,如此的现代化进程以“破碎”“短暂”“变化”等特征的现代性冲击和打破人们所熟悉的传统乡土生活当中的“稳固”“不变”和“完整”。这种巨大的落差迫使从土地里脱离出来的人们本能的去寻找“确定性”的依附,本能寻找“故乡”,或者在流动的地域中试图建造一个新的乡土。这也构成相当数量的书写。云南本土诗歌中间,将自然风物作为背景淡去之后,余下部分的书写则属于人,在地的人,流离漂泊的人,在途的人或者还乡的人,对人的书写的视角把握大多是自下往上扫射的,或说更多集中于言说时代流变之中的普通人或者个人心境,这其中充满了一种无奈和苍茫感。

以上两点是云南本土诗歌的两个普遍特点。而在此要论述的云南青年诗人童七的诗歌,我们也能在她的文本中得以见这些特质或特点。童七的组诗《白猫的目光》是地域性和乡土性的写作,诗行间高频错落出现“远方”“故乡”“客走”“重回”“离开”“归家”“命运”等一系列语词。而在其中的《除夕前夜,在水城》一诗中,她更是直接道出这种在诗中的怀乡,她如是写:“要在诗里承认一种怀乡的情绪/行走在黑夜中,每条道路都将是我的故乡”。

我们如若试图理解这种缠绵不休的诗中怀乡情绪,那我们必须先从这个所谓的“故乡”出发。首先这种地理的异质性在童七诗歌的意象中可以得到清晰辨认,云贵高原在垂直方向拔高山峦和海拔的同时,在水平方向也赋予了这片土地地理和生态的丰富性与封闭性。于是一方面是面对茫茫山脉或者深邃远天所目击的常见自然事物,如《消失的纳雍》和《壬寅年初二凌晨,卢家营观雪》当中的“雪花”;《沃土》当中的“北风”;《人间最远处》当中的“白云”;以及《我》当中一系列的“白云”“虎”“风”“花”“树”等意象。这些物象的空灵感是放置在高原的背景当中显现出来的常见自然物象,而恰恰因为它们存在的常见属性,它们在诗歌中的存在则直接与土地背景近似规约对等,它们打通了土地与人的情感共振,甚至是融为一体,景致与情绪互通互融。其中最为常见的手法则是意象的大小错位,例如《秋天之后(二)》中“冬天是房顶笔直的青烟”这一句,“冬天”作为一个大词与“青烟”这个具体细微之物的错位衔接,再如《现实一种》一诗中“更多明天指向未完全的月亮”,这除了是大小事物的错位,也是时间转换为可视物的写法。另一方面,具有独特地理特征的物象在诗歌中填充了独特地域性的细节,如《故乡与美人》中的“孔雀”,孔雀是云南常见的动物之一;《秋天之后》中的“乳状山峰”作为云贵高原喀斯特地貌的代表;再如《仙人街》中的“沙老树”和“马缨花”,“沙老树”是在云南常见的沙松,云南称之为“沙老树”,而对于“马缨花”则是楚雄彝族的一种崇拜物。这些具有独特地理或者民族风貌的物象填入扩充诗歌当中的异质性,也丰富读者对于这片土地的认知,即:山峦林立形成阻隔,区隔的空间之间是天空绵延和谷地纵横,坝子搭建平台可以瞭望土地原野和山地山林,民族多样,交通的闭塞客观保留了文化和生态的多样性,但是同时也导致贫瘠和荒凉,而身处这片天地间的人,在此间安居栖息,也在此间承受生死别离、贫苦孤独。随现代化进程,人不再仅面对传统的土地和农耕,云贵作为劳动力输出省份参与经济体的构建,于是出现人之漂流和时空上的变动与拉扯。这种拉扯感在童七诗歌中十分常见和突出,如《消失的纳雍》当中,“过去和我们亲热的人深夜出发去了远方/行驶中,夜色带来村庄的灯火/他们把它认成故乡/在一次次的接近与远离中,他们到达/另一座容纳他们的房子”,原诗当中“纳雍”的消失,一层是在巨雾和雪花之中的视野中的“消失”,另外一层是随着远行者的视距,指认他乡而远去了故乡。这首诗中两相矛盾的词语组合“故乡”与“远方”,“巨雾雪花”的“消失”与“循环”,以及纳雍的“消失”与“出现”,共同交织,形成了矛盾而吸引人的力,这种张力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点处终于指向土地和人。而在《故乡与亲人》一诗中,这种时空的层次感和冲撞感则更为形式外化和可感可触,三节诗段当中,首节的“很多年之后,我远走他乡”与末节的“多年之后我重回故乡”则在时空的盘点当中将时间和空间的层次拉开。

在如此辽远开阔的土地面前,自然事物充盈,人更多时候是隐遁或者消失的。《清明节前的老人》和《一个人的消失》当中,是将这种“消失”指向“贫穷”与“衰老”。而在《人间最远处》和《一棵孤独的水杉》当中,则突出了“孤独”,这种孤独源于所处的错位,即“水杉往两个不同的介质中/呈反方向生长”,也可能源于背景渺远苍茫的突出,人与土地的相互映衬,即“山里的独居者/活在人间最深处”。这种人与土地相融状态,有更为直接的表现,如《我》当中:“我是一只追逐白云的虎”到“我把自己追成了一阵风”,在一连串“我”的再定义之中,“我”反而是虚置的存在,而这种虚置正好将“我”和诸多物象建立起联系,“我”的消失实际是人藏匿于土地和自然之间。这种消失就如诗歌《沃土》中所言的“小的肉身哦/常常在万物的静默中隐藏自己的呼吸”。再观人之消失的深层原因,是现代化对人的征伐,人消失于“损耗”及对故乡的“寻找”,如《沃土》中“一些局促的生命在崩腾的时间中/损耗着自己”以及《除夕前夜,在水城》中“每一个脚印都像是灯芯寻找着烛台”。人因损耗而消失究其原因在于现代资本将人变得资源化,这本质上是对人的取消。在《春天》《断章》《我》以及《垃圾桶里的人体模型》几首诗当中,童七以女性视角和经历,集中突出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之困境与苦难,尤其女性所面对的性别、阶级议题,人所面对的破碎境遇与不平等流动。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讲,对故乡的追寻何尝又不是对消失之人的找寻呢。至于故乡的面貌是否依旧清晰可辨呢,我想,在童七的诗歌当中,她已然对此抛掷出她的解答,“问,你的孔雀为何去了冬天?/答,世界覆盖鸽子的羽毛,你去哪里找一丛/鲜艳的花?”(《夜想》)“另一些植物的枝叶已经伸进窗户和烛台/上面站着一只只色彩斑斓的孔雀”(《故乡与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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