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李达伟
在小城中那间狭窄的房子里,他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一部电影。他本应该出现在电影院。电影院已经不在。即使小城电影院还在,那部电影也未必会上映,也不可能会被重复放映。在电影院和在那个房间里看,感觉将完全不同。他时不时就会重复看那部电影,专注而投入。他曾跟很多人说起过那部冷门的电影。在这里,我故意把电影名隐藏。电影名不出现的话,他的行为就有了可供猜测与解读的空间。
如果说,他是在看《远山的呼唤》(我曾在这座小城中看这部电影。我知道,在另外一座城里,还有一个人也在一遍又一遍地看这部电影。只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交集,如果有交集,我们可能会激动地分享着对于这部电影的感受。那么,如果加上他,就是三个人在重复看这部电影),我们可以通过这部电影,捕捉到他在这座城中一些时间里的精神状态,游离于这座城,向往自然的美好,寻求救赎和解脱。电影中,旷野上有一些零落的人家,有真实的牛羊与草地,黯淡与潮湿的光如不可控的命运在闪烁,还有逃亡与希望交织在远山中。
如果说,他看的是《某某的小酒馆》之类的电影(我看过类似的电影,小酒馆中普通甚而是平庸的生活,不同的人出现,不同的人生与命运开始展开。因为是小酒馆,里面出现的更多是普通的人,偶尔会出现一些落魄的小城艺术家),现实中的小城,同样有一个小酒馆,我们可以想象他为生活所累,不断往返于新城与旧城,他经常出现在那个小酒馆。现实与电影开始交错,他看到了和他一样的人在小酒馆的状态,真正的生存状态,不同的生活态度在小酒馆中袒露无疑。
如果说,他看的是《潜行者》(我没看过这部电影,我看到了杰夫·戴尔写的《潜行者》),看完后,他会不会也想写那么一个关于电影终极之旅的独特文本。在看到那个独特的文本后,他没能抑制内心的激动,跑来与我分享了那本书,但是我知道他重复看的电影并不是《潜行者》。我也打开了这个特殊的文本,我在脑海中开始想象着电影的碎片,然后想把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我跟女儿在家里玩游戏,把一些图案切开,让三岁的她重新把它们组构在一起,女儿根据图案和色彩把那些碎片重组,即便还有着细细的裂痕,但对她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她反而很激动,因为世界的破碎不再破碎了。杰夫·戴尔在解读的过程中,往往是拆解的,是碎片化的,记忆、现实与电影,以及电影背后的塔可夫斯基等人的命运在文本中缠绕在一起。
如果说,他看的是喜剧,他将在那间房子里忍不住放声大笑,但我了解他,应该不会是喜剧片。我又真了解他吗?我想象着他不断出现在电影院,有时观众爆满,有时观众就只剩下他一个,心境的不同会导致对于电影对于自我认识的不同。还可以有众多的假设,每个假设背后将有着一些微妙的对于他的阐释。他看电影的行为,可以算是一种孤独者的行为。如果他看到了这样的阐释,一定感到不解,他只是简单地看一部电影,喜欢一部电影,想把电影的一切细部都了然于心而已,就这么简单的行为,依然没能逃脱我的过度阐释。
我想谈谈杰夫·戴尔的这本书,那必然是一个发生在不断重看后写下的文本。我是不是也应该选择一部电影,不断地看,不断地去感受?我开始看一部电影,就在那间出租屋里,外面世界的一部分景象、一些气息破窗而入(离开那个出租屋后,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再重复看一部电影了),那时我看的电影名是什么,在这里,我同样想把它隐藏起来,隐藏的目的与把他看的电影名隐藏起来的用意相近。
电影变得无比神秘,同时我也怕把电影名摆出来后,自己的状态在人们面前会暴露无遗,就像重复听着一首歌,同样容易暴露自己的内心。那时我重复听一首叫《远大梦想》的摇滚乐,我换着地点听,我迫不及待想推荐给一些人听,释放着理想主义与青草气息的歌词与曲调。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第一次听这首歌竟是在一个热带丛林里。忧伤与悲壮,颓败与坚韧,形成某种微妙的平衡。那时,我无比需要那首歌,那时一首歌早已不再是一首歌。那是另外一首歌,不是《远大梦想》,那是另外一个歌手,不是唱《远大梦想》的乐队。值得深思的“一”与“众”。那是他自杀前的最后一首歌,他说那是最后一首歌(是否已经是一种暗示),他再次强调那是今夜最后一首歌(他难道怕人们已经隐隐感觉到了里面对于个人命运的暗示,但他多虑了,并没有人往那方面想),他优雅而略显柔弱地点起了一支烟,缓缓抽了几口。他唱着“而我整夜整夜颤抖”。眼神忧郁。你无法说清自己为何在提到《远大梦想》时,提到了这个摇滚歌手,你只记得他们同一天出现在了你的世界,两首歌对你内心的震颤很相近。
你想把电影暂时隐藏起来。你重复看的那部电影中有着明亮与幽暗的光线不断在切换与叠加,更多是幽暗的昏黄的模糊的,所有人身上覆盖着的是那样的光,所有面孔上都多少透出有些病弱的光斑。人们基本都在沉默着,人声特别柔弱,反而是其他的声音开始变强,像一场又一场无法停歇的雨,像人在雨水中的跌倒与几番努力才再次站起的声音,像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像人们紧紧相拥微笑或哭泣的声音,像人的狂喜与低落的声响(其实影片中的人们满足于生活中的小希望,一些惊奇把生活的平静暂时打破,激起一些涟漪,但这些小惊奇就已经足以给人带来狂喜。我同样也只是拥有着一些小希望的人,也只是希望能被一些惊奇打破生活的平静,或者那些细微的裂痕能重新被缝合)。那是一部会让人初看时无比压抑的电影,那同样也是一部在细处透出无限光亮的电影。那段时间我刚刚来到这座城,电影中的一些场景似乎就是我在这座城中某些时候所遭遇的,那些生活中的迷惘与艰难都让我感到有些压抑,但也是电影中的那些光,一次次把我从幽暗处拉到了明亮处。幽暗与明亮之间的界限很近,又很远,当活在亮光中,你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部电影。我想要跟什么人好好谈一下这部电影,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谈论这部对于我意义非凡的电影(一部在某些时间里拯救了我的电影)。
我出现在了其中一个稍显破旧的小店里,空空的,没有多少人,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吃着什么。我打开了那份地方报纸,翻看着关于小城的专栏,我看到了专栏作家写到了电影院(只能是记忆中的电影院),还写到了一个人在电影院看电影的体验。专家作家写到了自己对于海报的迷恋。专栏作家写到了自己看到了一本书,那本书里写到了在另外一个小城中的电影院里,有一个会画海报的人,海报都有着那种真正的艺术感觉,那个画海报的小城艺术家却一直躲在电影院的最深处。那样的艺术风格,让另外一个男孩收获了独特的艺术启蒙。专栏作家在提到那个可能虚构的海报画家和电影院时,羡慕不已。作为一个从小就在这座小城中生活成长的专栏作家,电影院里的那些海报中规中矩,没有任何特点,也没有专门画的人。电影院的日渐破落,到彻底消失,再到曾经电影院窗口那些寡淡的海报,都让专栏作家在写到电影院时,有着太多感伤的段落。专栏作家对我而言,同样是神秘的。如果我们有机会聚在那座小城中说说那些建筑物的变化,我想安慰专栏作家,一些东西总会消失,一些东西也总会被重建。我早已想象到,如果对话真发生了的话,专栏作家不会同意我的说法。电影院会被重建吗?这样的问题就会让我哑口无言。我差点就不自觉地用“他”来指代专栏作家,但我不曾见过专栏作家,专栏作家在很多人看来都是神秘的,我们都觉得更可能是个女的,还是那个我们相对熟悉的作家。但那个女作家在与我们一起出现在小城中时,她的表现与专栏作家在看待那些古老建筑物时的态度完全不同。我们就这样把她排除了。我们也想过她可能是有意在给我们制造一些迷惑,她不希望我们知道她就是那个专栏作家。专栏作家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样子,还是让我们有了浓烈的兴趣。纠结于写作者的身份有意义吗?至少于那个专栏作家时,似乎没有多少影响和意义。
专栏作家出现在了电影院,在那些寥落的气息中,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已经发生变化。专栏作家一个人坐在那个幽暗的角落里,等待着电影开始的时间里,已经意识到了电影院必将要成为记忆和过去了。专栏作家还提到了放映员,那个在专栏作家看来同样也是小城艺术家的放映员。专栏作家并没有说明为何放映员也是个艺术家,放映员在我们看来只是一个技术员。我最终在专栏作家的文字里看到了寥寥几句,赞叹放映员竟选择了一些小众而又有着强烈艺术感的电影,那些悲剧,那些悲剧生活中的温暖色调,那些对于色彩的运用,以及其他诸多的元素都暗示电影所具有的艺术性。专栏作家还说起,如果不是寥寥几个人去看那些小众的电影,而是小城中的人蜂拥而去,那无疑会对小城中普遍的人产生艺术审美上的强烈影响。专栏作家也不无感伤地意识到,众人为一部小众的电影疯狂的现实只能是痴心妄想。现实就是观众寥寥无几,现实就是有那么几次,只剩下专栏作家一个人是观众。那部电影只是为了专栏作家一个人放映,似乎就像是为了让专栏作家有所感,然后专门写一篇关于电影院的专栏作品一样。当专栏作家有了这样的感觉时,专栏作家悲从中来。
专栏作家在写到那些众多的古老建筑,那些基本都已经消失的建筑时,我们能感觉到专栏作家沉浸于浓烈的怀旧情绪之中不能自拔。我们都原谅了专栏作家的怀旧情绪,我们甚而会感谢专栏作家,是专栏作家唤醒了我们的怀旧情绪。我们在怀旧中,重新回到一座小城,重新与一些人相遇。专栏作家写到建筑的同时,还写到了一些人,专栏作家写到了那个老作家逝世时的感伤让人动容。专栏作家写到了自己多次去拜访那个老作家,专栏作家早已发现了老作家的孤独,老作家坐于轮椅上,严重的眼疾只能让他用听力来分辨来访者,都是他熟悉的人,几乎没有陌生人。那种敏感与忧伤,给人的是一种强烈的女性化感觉,那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专栏作家就是女的。在专栏作家的另外文字中,又没有了女性的那种细腻、柔软与敏感。专栏作家可能也是雌雄同体的。我们还猜测过,专栏作家不只是一个人,只是共用一个中性化名字的很多人。
(专栏作家依然是个谜。大家都一致同意让专栏作家一直是个谜。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担心别人会跟我谈起专栏作家,我怕人们已经揭开了专栏作家的神秘身份。在提到这个专栏作家时,我们同样提到了写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埃莱娜·费兰特。与专栏作家所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有着很浓烈的女性意味,一个可能是虚构的也可能是有着自传色彩的女性作家与自己的闺蜜,在那不勒斯与坚硬世界的对碰,友谊、妒忌、包容、消失等庞杂的主题在世界的混乱与有序中,扬起一些尘埃。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以及阅读的感受,都只是我们在提到作家本人神秘身份时的延伸。我是为了强调,专栏作家的存在像极了那个写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作家,他们之间有着一些相似性。只是专栏作家,至少在身份上的不确定性,似乎要更为强烈些。我们不去评判专栏作家与埃莱娜·费兰特两人在写作上的高下,即便高下立判,我们多次谈到了专栏作家,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可信之人,我们再次意识到专栏作家的不可信,甚至会怀疑那是一个虚构的人,那是我们由费兰特而虚构出来的毫无原创性的人。)
他再次出现,小城音乐家再次出现在这里。男孩和女孩说,真实出现的时间,是夜间,那夜暴雨倾盆。男孩和女孩的记忆里,那些陌生人接连出现的季节是雨季。他从遥远的俄罗斯辗转到维西这个小城,他在现实中遭受了多少次那样的暴雨,同时内心深处的风暴不歇,他是该沉默了,他是该屈服了,那些远大梦想已经离他而去。我们没有过多纠结于那场暴雨,当我们把那场大暴雨忽略的同时,也忽略了关于他人生与命运的某种可能。那时,视角其实变得很单一,我们对于他的认识出现了惊人的统一。
小城音乐家暂时隐身,这次出现的是那个把作家的命运当成个人命运的翻译家。那时的他正在这座小城中翻译着什么。他寻找着那些自己想成为的作家,并翻译着他们的作品。我还未见到他翻译的任何作品。我不想看。我就是怕会失望。当看到了他还翻译了我很喜欢的某个作家的作品时,我就越发不敢看,有着太多翻译家在不负责任地糟蹋着一些经典和作家。在谈论到翻译时,我们的一些看法相同。我们都是阅读了很多翻译作品的人。那些翻译的经典,陪伴着我们面对生活与现实带来的压迫,陪着我们度过了太多的长夜。我们不再强调翻译本身,而是强调众多艺术家所面对的关于人的普遍的命题。
我跟他们说,不是在这座小城里,而是在另外一座小城里,有着一些阅读者,他们有着属于自己关于外国作品的阅读谱系,我虽然读了一些,但在他们面前,同样会因阅读量的少而无地自容。有着自己的阅读谱系很重要,其中一个朋友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那个同样被生活消磨了太多棱角的他,年纪比我大很多,年龄的差距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很感动的是他在发现一些作品时会打电话给我,甚至激动地说那是为我而写的经典。这样的友人,就像稀薄的空气中稀缺的氧气。我无比珍惜这样的友情。他阅读的不只是翻译的作品,还阅读英文原著,这让我钦佩不已。他阅读的视野之开阔,阅读的深刻与深入,是我们很多人不敢去想的。他说自己写了好些阅读随笔,他为了某部经典写了十多万字的随笔。我想跟他说自己也写了一些阅读随笔。只是我意识到自己的阅读还未真正如他那般深刻,我的阅读随笔仅仅是随记而已。
回到小城翻译家,回到翻译本身。我真期望着那个小城翻译家会翻译出一部让人诧异的作品。翻译家,一直很从容,只是透露给我们他正在翻译一部经典。总感觉他的不急不缓,注定无法完成真正的翻译。翻译的未竟之书。一部被谈论着的可能之书。翻译者离开了小城。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们并不清楚,他也从未跟人说起,他一定也深知消失的艺术,他可能也读过那本就叫《消失的艺术》的书,或者是那本叫《碎片》的书。我在看到这两本书时,也有了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只是终究没能做到。回到男孩和女孩,他们的记忆里一些小城艺术家出现,然后悄然消失,徒留一些遗憾。翻译者的从容与谈笑风生,让人印象深刻。只是突然间,他就消失不见了。他在感染了我们的同时,又因为不知缘由的离开,给我们留下了一些唏嘘与感叹。
(小城音乐家,我们已经多次评论过他。与那个小城音乐家一样,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还会有一个小城翻译家。一个潜心于翻译的人。这同样与那个小城之间,有着一些隔阂。总感觉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出现在那个遥远的小城。与小城音乐人一样,小城翻译家所掌握的知识远远高于当时任何一个小城里的人,男孩和女孩肯定地跟我们说。那个小城之内,充斥着的是一些少数民族语言,很多人只会讲一些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很多人的话语,你要竖起耳朵,才能分辨清楚。就在这样的小城,竟然会有那样一个翻译者,他阅读英语原作,然后把它们翻译过来。翻译者。我们是该评价一下那个翻译者。我们先说到了大量的翻译作品。我们都承认优秀的翻译者制造了一种很优美的翻译体。翻译体,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一种贬义的命名。只是理想的翻译者,很少。我们要选择理想的翻译者。我们遇到了太多不可信的翻译者。其中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个翻译者,翻译了几十部书,还翻译了经常被我们阅读的某个经典作家的作品,当我在网上找寻着那个自我介绍是翻译家的人翻译的文字时,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男孩和女孩,在回忆着那个小城翻译家时,他们肯定地说那个人与我说的这个翻译者不同。回到那个还没有被物质时代侵扰的时间与空间里,那是一个真正的翻译者,他是会花一辈子去研究一个作家,翻译一个作家,甚至只是用一生翻译一部作品的那种翻译者,这样的翻译者,往往是值得信任的。)
摄影者。除了寻找和捕捉那些光之外,摄影者把重点放在了人身上。人往往也在光中。建筑与人。独立的建筑与独立的人。虚化的模糊建筑。突显出来的面孔。男孩和女孩跟我说起那个摄影者时,我想到了出现在乡村的那些摄影者,只是他们之间又有不同。当男孩和女孩说起了那个街头摄影者时,我总会想起杰夫·戴尔。我毫不掩饰对于杰夫·戴尔的热爱,就像同样毫不掩饰对于保罗·奥斯特的热爱。杰夫·戴尔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约翰·伯格的热爱与继承。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一类人。杰夫·戴尔写了几本关于摄影的书,他提到了很多街头摄影的大师。那些大师出现在了大街。杰夫·戴尔还写了几本不是关于摄影的书,有关于文学的,音乐的,电影的,旅行的,战争的,他的题材是博杂的,你在他的书里找到了众多不停刺激着你的碎片。你同样在那些不是摄影为主题的书里,见到了摄影,图片与文字的互补与互证。你会想到塞巴尔德,在《眩晕》《奥斯特利茨》《移民》《土星之环》中,图片随处可见,塞巴尔德在记忆与废墟中行走,思考战争与极权,我们看到了一些与世界有着强烈疏离感的人,他们不停地在寻找着自己。
男孩和女孩,好奇地看到了摄影者在那座小城中,行走着,时而会停下脚步按下快门。摄影者拍下了很多人。男孩和女孩这样说。我说你们看到过摄影者拍下的照片吗?他们是看过。摄影者把自己拍的那些黑白照片洗出来,然后在小城中举办了一次摄影展,那是在这之前他们从未见到过的世界,那同样是他们很熟悉的世界,只是都被他们忽略了。男孩和女孩熟悉那些人。男孩和女孩熟悉那些建筑。男孩和女孩在这之前,几乎不曾把目光放在那些事和人身上。多年以后,在另外一座城里,我看到了一些照片,那些照片像极了他们口中的照片,都是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消失不见。那个剧院,出现在了他的摄影中,还有一些被高原的阳光灼伤的红彤彤的面孔,一些小孩(有男孩与女孩的影子?)出现。男孩和女孩就像在给我讲述一样,照片缓缓被翻着,一些照片黏在了一起,一些照片沾染上其他的东西而变形了,他们讲述的语气和连贯性也在变化着。他们消失了,只剩下了摄影者留下的照片,他们活在了那些照片中。在他们说起那个街头摄影者时,我又想起了杰夫·戴尔笔下的那些街头摄影者,在色彩世界中进行着的黑白摄影。世界的色彩被过滤。世界的一些东西被过滤。现实主义,不是现实主义,色彩已经被简化为黑与白,简化为黑与白之后,现实世界开始悄悄发生了变化。杰夫·戴尔笔下不只是有摄影者,还有着一些其他的艺术家。我想跟男孩和女孩说说杰夫·戴尔的几本书。其实只是我关于阅读杰夫·戴尔写下的随记。
杰夫·戴尔的几本书。第一本,《此刻》。谈摄影的书。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本雅明的《摄影小史》。我会无端把这几本书联系在一起,观看之道,既是他们在文本中提到的那些摄影者的观看之道,同样也是他们的观看之道,看摄影,看摄影者,看世界,看现实。摄影有时是一种唤起与暗示。黑色的世界,只有寥寥几张彩色的照片,杰夫·戴尔内部黑色的世界。关于摄影的实验精神,以及关于摄影更多的可能性,表达情欲,表达人性,表达人的疲惫。盲者,盲音乐人,手风琴,拍摄的手掌,背影,帽子,长凳的隐喻,台阶的隐喻,下行的台阶,卡夫卡般孤独的人,身份的突显与隐没,自我制造的阴影,这些都是杰夫·戴尔所关注的。摄影师,走到了大街上,在街头匆匆行走着,去抢拍一些想法。一种发声,一种对漠视的反抗,同时也是对于柔弱悲伤的关注。有时,一个人的处境是另一个人,或另外一些人处境的寓言。“日常生活的烦忧与危机感”。世界之中怪异的寂静感,让我们也尝试着“论寂静”。一些被遮蔽的可能性,所夹带的另外一种解读与效果。“关于悲伤与尊严,尊严在悲伤中低回”。看其中的一些照片,有着一些模糊的象征意味。命运:身体的一部分的命运,慢慢影响着整个身体的命运。个体的辨识与模糊:看不见的面孔,故意把面孔藏起,或者是太过疲惫,只能低下头,还有可能是他真正被生活打败了,低下了那个有可能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生命感的一种萎缩。在内心世界里奔跑的狮子、豹子、老虎,龙,它们住在我们的内心。摄影者:建构世界的能力,诠释世界的能力,表达世界的能力。
《白沙:来自外部世界的经历》。是《懒人瑜伽》的一种延续,又不一样,《白沙》更多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具有艺术化的世界之上,是与艺术的一次又一次相遇,是在艺术世界的一次又一次驻留。为了瞻仰那些精神性的物,像雕像,像庙宇,像故宫,像被时间蚕食之后的废墟(艺术的部分,艺术的生命力与命运感的一种隐喻与呈现)。结构:《白沙》是有着那种一眼就看清的结构,字体的变化,进入故宫前的进入记忆或进入自身(每个章节都有着这样的特点),它们之间有着强烈的互文意味。进入和选择的世界,往往都是作家人生旅程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世界与角落。故宫,似乎被轻描淡写,似乎集中在了内心的情欲之上。故宫:同样也是情欲的,一切被过滤,只剩下情欲,又真是如此吗?忽略了故宫所具有的那种可以改变内心的力量(真的忽略了吗?似乎又没有)。时间中的空间,空间中的时间。哪里?什么时间?如白沙一般的空间与时间。故宫,以及众多建筑,有时会成为一种符号,成为一种有着深层暗示意味的符号。回应那种朦朦胧胧的不确定。“湿漉漉的无奈感”。高更出现了,作家想要写高更,写艺术家的状态与命运,类似艺术的朝圣,“宗教朝圣与世俗拜谒”,与高更有关的材料却遗失了。高更,创造的是斑斓的色彩。生活的单一法则(努力避免)。“从世界的边缘被推到了世界的中心”(一些时间的无法避免)。物与人,物在证人。美被慢慢以另外的方式呈现。去追寻艺术家的气息,去找寻生命的意义。静止中的变化,展现无形的空间。文明的多次终结。生活中充斥的矛盾。事物的新生。寻找“人类精神”。寻找艺术之光,寻找北极光,往往遇见的却是北极黑。那些休眠的东西开始慢慢苏醒。塔的怪异与复杂。许多艺术世界的怪异与庞杂。未完成的艺术。这是一次艺术之旅,同样也是一次寻找自身生命意义之旅。世界的未尽。艺术的未尽。
《温诺格兰的街头摄影哲学》。与《此刻》一样,同样关于摄影。摄影家把目光放在了街头。对于街头的注视。街头是一个敞开又闭合的空间,上面的人出现在一个敞开的或是臃肿或是宽阔的空间里,被摄影师捕捉到的那些人,往往只是让自己成为空间的摆设,与空间之间的隔阂,以及正在努力走出那个空间。街头也在人类与思想这样奇妙的倒置下,变得意味深长。不仅仅只是彩色照片,更多是黑白照片。有时在黑白照片中沉浸很久,突然一张炫目的彩色照片出现,那样的突然,同样会让人对色彩有种强烈的感觉,会突然意识到对于色彩的强烈渴求。色彩之后,又是黑白,有时会让人恍若进入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杰夫·戴尔依然是一个观看之人。观看照片,以自己的方式解读照片,他给了我们一种进入照片的方式,或多种方式,他在暗示我们。在那些我们往往很容易忽略的照片上的内容,一些貌似司空见惯的,一些貌似不值认真注视的东西,摄影师都以让人吃惊的耐心,一一捕捉。我们容易忽略的目光,众多目光出现,我们发现了一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我们发现了目光的纵深度,其中一些貌似平常平庸,实际上却不是的照片。杰夫·戴尔更多不是以摄影的角度,而是以哲学与思想的角度,来看那些街头,回到一个时代,并挣脱一个时代。照片不再是孤立的,当把那些照片的拍摄时间隐去之时,其实也是在模糊时间,还模糊了空间,一切模糊,一切有了哲学的永恒意味。摄影的角度与非摄影的角度,以这样的双重目光重新回到那些小城,一种目光属于摄影师,另外一种属于杰夫·戴尔(或者类似他那样,还可以是苏珊·桑塔格的,还可以是其他人,还可以是一些已经在时间的淬火下有些不一样的目光),那些被讲述的人,将被我们的目光放在何处。如果那个被他们讲述的摄影师,把自己拍摄的那些“要有光”之外的照片,在那个小城里摆放出来,然后一一给我们讲述,我们对于小城与世界的认识又将是另外的样子。我是不是在杰夫·戴尔和他的作品上,停了太长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花这么大的笔墨去写杰夫·戴尔的意义。直至把小城的摄影者,再次拉出来时,似乎才找到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杰夫·戴尔身上的理由。但只有自己猜深知,是因为自己太喜欢这个作家与他的作品了。
《人类状况百科全书》。评论性的文字。类似评论的文字。关于书,关于爵士乐手,关于摄影者,同样是一本驳杂的书,里面夹杂了太多的照片,一些摄影照片。杰夫·戴尔一直在强调着自己与约翰·伯格的联系,图像成了他们阐释世界和现实很重要的部分,我们曾肯定过图像对于文学性的那种消解,而在一些时间里,似乎不是这样。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类似自己对于他一样的致敬,我看到了他在重构着一些东西,那是致敬层面之后更深的层面。我不敢想象杰夫·戴尔竟然不会摄影。杰夫·戴尔是一个批评家,是我希望与理想中的那种批评家。
(男孩和女孩一开始并不理解摄影者。直到多年后,在一个喧闹的被太阳光灼烧得睁不开眼的角落里,那是喧闹世界中难得的宁静之地,也是商业化的浓烈冲淡了艺术,或者直接是蚕食了艺术之后,艺术重新被记住。他们看到了一些黑白照片,黑白中山影轮廓清晰,雪山清晰,一些人的面孔,黑白中透露出来清澈与平静,毫无慌乱的意味,纪实性很强,记录的是遥远的过去遥远的面孔,又不只是记录。至少摄影者要记录下的是一些可能会消失的面孔与可能会消失的世界。一定是消失了一些东西,至少那些关于人的照片已经经过了筛选,那些面色凝重的人不见了,只留下了在黑色世界中灿烂的人。男孩和女孩似乎已经理解了那个外来的摄影者。当我在提到杰夫·戴尔和他笔下的那些摄影者时,他们同样在那个外来摄影者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即便他们身处于不同的世界,杰夫·戴尔更多关注着的是那些街头摄影者,关注的是繁忙城市中的现实,形形色色之人在城市中的状态,那些街头艺术家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男孩和女孩口中的摄影者,他关注的往往不是艺术家,他留下的只有黑白照片。其实,关于那座小城的很多摄影照片,男孩和女孩已经无法肯定就是那个摄影者拍下来的,他们在小城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黑白照片,他们既熟悉又陌生,他们曾在摄影者的镜头里捕捉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又无法肯定,在时间面前,所有人都可能是怀疑论者。有时成为一个怀疑论者,同样很重要。这是男孩和女孩说的。男孩和女孩还继续说,不能总是人云亦云,而失去了对世界的那种最真实的感觉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