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无闲草

2022-10-22 19:04周书华
火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茅草艾草

周书华

在老家巫山的田间地头、山林沟壑,遍布着数不胜数的各类植物,其中不乏车前草、蒲公英、地黄、金银花、夏枯草、牛筋草、益母草、天南星等品种繁多的草草药。春风吹来,再经过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沐浴后,它们如同众多乔木一样,在山风的吹拂和阳光的照耀下,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时令一到,继而渐进式地华丽转身,普普通通的草木,变成了中草药。

巫山因山而名,地处我国中部地区山脉,横贯湖北、重庆、湖南交界一带,呈南北走向的连绵群山,是中国地形三级阶梯的代表性山脉。长江从境内流过,独特的环境,四季分明。近年来,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退耕还林后生态环境好,是康养宜居之地。山里的草草药长势茁壮,药性强,使用更自然、更健康。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都识得几味草药,大多会用草药来调节自己身体,以适应季节变化。哪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扯一把草,熬成热汤服下,病就好了。那些生长在乡野不起眼的草草药,是一种乡村文化,更是博大精深的中医文化,流淌在乡亲们的血液里。

这些生在房前屋后、或山野不起眼的草草药,在艰苦年代不仅供乡民充饥果腹,遇到小病小痛,也能药到病除。父亲说,草草药治病的原理是从古到今,人们根据长期探索形成的人体生命之学和人类健康之学,它不仅仅是一方一药、一技一招的简单积累,而是关乎人体生命健康的知识,只要科学规范使用草草药,对症下药,一般的小病小恙很快便能药到病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为解决农村医疗条件匮乏的窘境,大力推行合作医疗,因父亲爱学习,懂得一些药理知识,也曾在乡政府开办的合作医疗社工作过一段时间。他说,当时所用的大部分中草药,都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到九台山或者更远的高山去采挖回来的。后来,随着时代发展与社会进步,实行人工种植,安全量大,且疗效不错,便再不用医务人员冒险到山上去采挖草药了。

生于乡村,长于乡村。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也知道了如菖蒲、艾叶、半夏、青蒿、蒲公英等各种草草药的一些功效。有时下地种庄稼时,也学大人的样儿,把认识的草草药或拔或挖,带回家洗净晾晒干后以备不时之需。

《长物志·卷二·盆玩》中载有菖蒲“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的文字。因其生野外则生机盎然,富有而滋润;着厅堂则亭亭玉立,飘逸而俊秀,代表着气质高雅,自古以来就深得人们的喜爱,也是古代文人眼中花草的四雅之一。其花语寓意为爱的音讯,可让双方感到快乐,幸福。因喜阴湿环境,不耐干旱,稍耐寒,其有化湿开胃、开窍去痰、醒神益智功效,主要用于痰厥、热病神昏、气闭耳聋、心胸烦闷、胃痛、腹痛、风寒湿痹、痈疽肿毒、跌打损伤等疗效。

菖蒲,一般生长在沼泽地、溪流或水田边。古人有说“乃蒲之昌盛者”,有说“昌者,百草之先生者也”。其先百草于寒冬刚尽时觉醒,因而得名。自带香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可防疫驱邪的灵草。分节菖蒲、石菖蒲和水菖蒲三种,它们分别来源于不同的植物,其功能主治也不同。

由于人们常年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下地劳动,难免会受寒湿气重,膝关节时常会肿痛。为了去湿驱寒,将菖蒲打理干净后,再加入栀子、生姜等捣碎,敷在疼痛的部位,过上一阵疼痛的症状便缓解了。父亲说,如果将药捣碎后加入适量的白酒在锅内炒热以后再敷于痛处,这样治疗效果更好。

行走山里的羊肠小道,随处可见车前草、蒲公英、苍耳等,一阵山风拂过频频朝人们点头致意,空气中弥漫着芳草的清香和浓郁的药香,不远处的草地里开满了绚丽的野花,幽静的山林里,快乐的鸟雀在枝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绚丽的山花,风吹树叶沙沙的声响,各自芬芳,和谐共生,一切显得是那么自然美好。

连翘,在老家的山上也能找到。春来时节,连翘花开香气淡艳,一簇簇、一树树,高的矮的、肥的瘦的,满枝金黄,艳丽可爱,似锦如缎,尽情展示着金黄的颜色,弯弯的枝条十分诗意地伸展着,让山野春意盎然,美不胜收。风一吹,像一串串的风铃哗哗地响,甚是悦耳。连翘成熟时已是霜降时节。周末,小伙伴们相约到山里采收以补贴家用。低处的连翘,我们站在地上就能摘到,但要避开枝蔓上的小刺后一点一点地摘。高处的就要爬到树上去采,如果发现一枝果实结得密密匝匝的就争先恐后一拥而上。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舞蹈,捋下来的连翘由母亲送到镇上的药铺去换钱,然后给我们买来渴望已久的笔记本和心爱的铅笔。

“靠山吃山”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老家的乡人也无一例外。他们靠着大山的赐予,顽强地生存着,并以自己的勤劳获取大山的馈赠,把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送出大山。年少在家读书期间,每到暑假,便跟着父亲的脚步,到山里去采挖草药以换取学费。

在巫山的大山里生长的花草,是季节的轮回,是食物链的环环相扣,更是对世界无私的馈赠,每一株植物,都会有其独特的药理作用。其中,有一种叫黄姜的野生植物,它是制作激素类药物不可或缺的原料。三十多年前,九台山、红叶谷漫山遍野都是黄姜,当时镇上药铺和药贩子收购的价格还是比较高的。一度,上山挖药成了乡人最能赚钱的活儿。

到山里挖药非常辛苦,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母亲已早早地起来煮好饭,我们胡乱扒拉几口,然后带上提早准备好的两三块苞谷粑粑或者麦子粑粑作为午餐,放在尼龙口袋里,用绳子把袋子的两个下角扎住,又挽回来在上口系绑结实,挎在双肩的感觉就像是背着旅行包一样舒适。和村里的人到达会合地点后,便顶着晨曦微露的星光进山了。

大山里的风景,随着季节的变化不尽相同,初春时节到处一片春意盎然,夏季则是树荫葳蕤、绿涛滚滚,秋季则成了大杂烩,红的、黄的、绿的色彩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挖药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只要找准黄姜的苗子和根茎,就一定能挖到。黄姜属于草本植物类,它的茎蔓大多数都是附着在灌木的枝干上生长。大人的经验要丰富一些,他们一般会先看灌木丛的枝干,然后顺着攀爬的茎叶顺藤摸瓜,就会找到目标。黄姜的根埋藏地下,盘根错节,只有小心翼翼地顺着根头生长的趋势一股劲地刨挖,运气好的时候,一株就可以挖出十到二十斤左右。

其实,在山里寻找黄姜的过程主要还是靠腿爬得快,需要在荆棘丛生的灌木丛林中窜来窜去。脚下踩着的树叶沙沙作响,虚虚实实无法确定,因此时刻都要保持谨慎小心。如果不小心绊倒须赶紧随手抓住树枝或草叶,否则会滑出很远,下面可能就是悬崖峭壁。挖出来的土,黑黝黝的样子很肥沃。这是落叶长期堆积腐化,和野生禽鸟动物粪便发酵培育的结果,一切显得是那么的自然和谐。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挖到的那些粗壮肥胖的黄姜时,内心的感慨仍然久久不能挥去。

那时,我和幺爸、哥哥经常攀爬在陡峭的山野,相互帮助采挖黄姜,劲头十足,不知疲倦。黝黑的脸上滴着汗水,洋溢着喜悦,手里挖的是黄姜是希望,心里装着的更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踏着夕阳回家的时候,背上背着满满的一袋子黄姜,是收获,更是努力学习的动力。

被乡人亲切地叫做草草药的野草还有很多。特别是在物资匮乏、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它们守护着乡亲们的健康,为乡亲们的生活带去了幸福与安宁。

长于乡间、田野里的艾草,苍翠欲滴,清香扑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知识和内涵。早在《诗经》时代,艾草就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了。《本草纲目》中记载:艾草为纯阳之草,具有回阳、理气血、逐寒湿、通十二经、止血安胎等功效。《群芳谱》记载:“五月五日采艾,为人悬门户,可禳毒气。”端午插艾,已经成为端午节千百年来不变的符号与象征。

每到农历五月,艾草在老家是最受青睐的野草。一般端午节前,母亲都会在田间地头拔些艾草加点菖蒲悬挂在门楣两旁,或单独晾晒,过些时日储放好备用。

一般村里人有个小病小痛的,遇到咳嗽、湿热、凉寒,取出一小把艾草,用慢火熬煮半小时,喝上一碗,再睡上一觉起来,便会觉得神清气爽,舒坦安然了。经现代医药实验研究证明,其具有抗菌、平喘、镇咳、止血及抗凝血等作用,乡人如遇在山上砍柴摔伤了、割猪草划伤了手指血流不止,知晓药理的大人便到田坎或沟渠边上去捋一些艾草的嫩叶,然后使劲将叶片揉搓碎烂,待到快出液汁的时候,再轻轻地敷在伤口上,立即就止住了伤口流血。止血效果立竿见影,一般过不了三两日,病症会不知不觉消失,伤口就愈合了。

半夏,别名:地文、地星、水玉等,在老家也很常见。和父母在地里干活,时常看见一两株,或者一丛一丛散生在田间地头的半夏。挖出半夏后,冲洗干净带回家晾晒干,一般用来治疗呕吐和毒疮。记得初中在学校住读,卫生条件差,身上长满了疮,奇痒难耐。周末回家后,母亲将鲜半夏捣碎后敷在毒疮处,每天早晚各一次,过了几天症状便缓解消失了。青蒿在老家也是最常见的,田埂上、坡地里,到处都是,一片一片地疯长。在其还是幼苗时,被孩子们当作猪草收割后拿回家。除了药用,人们还把它当作柴禾,割回家晾晒干了烧火做饭,起火快,火苗旺,散发的热量大,是乡人喜爱的柴禾。后来,当得知屠呦呦用在村里随处可见的蒿子,研制出青蒿素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消息时,无不一一称奇。

草草药属于乡村大地。在城市里被水泥丛林挤得难有栖身之地的野草,即便有点土壤,也是瘠薄的,生长得萎靡不振,茎叶上积满了灰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些生长在乡间大地上的野草,则惬意地在风中低语,在雨中吟唱。清晨的霞光让野草身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绚烂多彩。夕阳西下,鸟雀归林,野草送走牧归的牛羊,在暮霭中歇息,等待下一个清晨的到来。这些欢畅的草草药是大地翠绿的衣裳,岁岁年年将大地母亲装扮得秀美、多姿。唯有乡野,才是草草药快乐的家园。

茅草根,多年生草本植物,对山里的孩子来说,一身都是“宝”。春天一到,大地在一夜间换了新装。山野的茅草们“唰”的一下,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来,茅草从地里冒出了头,在春雨的沐浴下,不到十天半月,茅草秆便变得茁壮可人,我们称之为“茅针儿”。父亲说,茅针其实是草的花苞,又被称为地茶叶,具有利尿、止血等功效。

“茅针儿”是春天馈赠给孩子们的零食。伙伴们早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在村里的荒山野地里寻找“茅针儿”了。因为,在春天它那嫩嫩的细细的甜甜的“茅针儿”,对小孩子们有着最绝美的诱惑。因为,此刻的“茅针儿”是最鲜嫩的。

剥了嫩绿的外皮,把白白胖胖的“茅针儿”放到嘴里,然后慢慢咀嚼,那甜丝丝的冒着青草气息的味道瞬间传遍了全身,仿佛吃到了整个春天的味道。顿时,感觉漫长冬天的期盼在此时得到了最好的回报,那滋味那感觉到现在回味起来仍旧胜过了一切美味。

和小伙伴相约去山坡野地里拔“茅针儿”更是最享受的趣事。那是当下生活在喧嚣的城市里、远离大自然的孩子们无法体味得到的。一般拔“茅针儿”最佳的时间是在早晨。因为还没有被赶上坡的牛羊啃吃破坏,此刻那些嫩嫩的还挂着露珠儿的“茅针儿”在微风中摇曳着身躯,好像在和小伙伴们打招呼似的,大家吆喝着三五成群,如雀子般迅捷地飞到山野里寻找心心念念的“茅针儿”去了。

初春的大地,春意盎然,最抢眼的除了房前屋后的杨树,漫野的麦苗后,就是那些荒坡地上的茅草了。贫瘠的沟渠斜坡上、小河沟边、村道旁都有它们的影子。不一会儿,就能采到一大把,大家坐在地上互相换着吃,比着吃,你采的大,我采的嫩……有说有笑,成了那些单调、清贫的童年春天里最快乐的时光。

在乡人的眼里,茅草根那可是上好的草药,吃起来是甘蔗的味道,嚼一嚼吐了,满口回甘。春寒料峭时,父亲便开始忙碌了。他会趁着早春正午有太阳时,扛一把锄头到荒地去挖茅草根。挖好以后,将茅根儿、葱根儿、野芫荽根儿,再加些许蒲公英叶,几种草药放在一起熬,然后让我们喝下,以达到清热解毒的功效。虽说是“药”,既有茅草根的甘甜萦绕于喉,葱根儿芳香缠绕于舌,野芫荽根儿的淡淡野味儿冒着白气儿直冲于鼻,又有些许蒲公英叶子的苦味儿,却没有中药那种很难吃的苦涩味儿。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在缺医少药的山里,尤其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容易引发感冒、百日咳等季节性疾病。至今,在我的脑海中,存放着这样一幅画面:初春,艳阳高照但并不暖和,一个身影弯着腰,拿着一把锄头,在山坡上挖茅草根,捣碎土粒,寻找;再挖,捣碎土粒,寻找……如此反复,慢慢的,旁边的尼龙袋子鼓起来了,里面装的,都是父亲精心挑选的茅草根,那是一袋子沉甸甸的慈爱啊。正是有了父亲的草草药,我和哥哥、妹妹很少患病。当时只觉得父亲的草草药很神奇,现在想来,这是父母对子女深深的爱,如同不起眼的草草药,绵长而深沉。

人有草木心,万物皆温润。年轮逐渐增长,在我为人父的时候,时常回想起早年在乡间和草草药结伴为伍的岁月,如泛了黄的胶片,却又是那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个个春天,一袋袋草草药,一碗碗甘甜略有些微苦的汤药散发出来的味道……就算身居在喧嚣的闹市里,唯一不变的情怀,仍然是与草木同心,年年岁岁、春夏秋冬谦卑但却努力地生长着。

经历了如山间草木一样“以我之身、渡人以厄”的生命过程后,才明白:人生有苦乐,乡野无闲草!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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