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克炎
一次,在与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张戈通电话时谈到先师苏渊雷先生,张戈先生说:“苏渊雷是我国当代学者、书法大家,名盛江浙上海,老兄为其传薪,应当好好写写苏先生,这也是为黑龙江书法界增光的事。”我听后十分感动。先师在离开黑龙江30年、逝世13年后,终于引起省书协领导的高度关注,也算他没白在黑龙江工作20年。
先师因被错划为右派,自1958年8月到哈尔滨,1971年被遣返原籍浙江省平阳县,1979年落实政策重新执教于华东师范大学(此前工作关系一直在哈尔滨师范学院),一生长达20年时间在黑龙江省度过。游寿先生认为书法家“50以后至70为书法最佳时期”,先师这一年龄段恰恰住在哈尔滨,列为黑龙江书家毫无牵强之嫌。撰写此文,一是感谢省书法家协会领导对先师的重视,二是希望人们对苏先生其人、其书论、书法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学者也好,文学艺术家也好,最终都要以成果或作品来证明自己。先师逝世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苏渊雷文集》序言称赞:“其治学也,则文史哲兼通;其为艺也,则诗书画并擅。”“词客画师,夙因可究,儒林文苑,青史皆宜,当世名儒才士吾必以钵翁为巨擘焉。”个人认为,这一评价恰如其分,绝非虚誉。先师早年为革命入狱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蒙冤20载,仍著大名于海内外,虽斯人仙逝,必名垂千古。
苏渊雷(1908—1995),字仲翔,因书斋名钵水斋,故号钵翁,晚年又号遁园。浙江省平阳县江南区玉龙村人(今属苍南县)。于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读书时参加革命,1927年被反动当局判刑19年,1933年因保出狱。抗战期间在重庆北碚及上清寺创设“钵水斋”,从事社会文化活动。结识马一浮、章士钊、沈尹默、柳诒徵、张宗祥、谢无量诸耆宿大儒,从游求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上海市军管会高教处兼文管会秘书,后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1958年下放黑龙江,1979年重返华东师范大学,在中国史研究所任教授。
苏先生一生勤于笔耕,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易学会通》《天人四论》《中华民族文化论纲》《玄奘》《宋平子评传》《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白居易传论》《读史举要》《中国思想文化论稿》《风流人物无双谱》《李杜诗选》《元白诗选》《钵水斋选集》《钵水斋文史丛稿》《钵水斋外集》《论诗绝句》,点校禅宗语录《五灯会元》。
苏先生为人豪爽,襟怀坦荡,国内文化艺术界名人多为其至交,如宗白华、胡小石、徐森玉、瞿蜕园、赵朴初、夏承焘、冒效鲁、陈之佛、傅抱石、吴湖帆、钱瘦铁、高二适、钱锺书、谢稚柳、唐云、赖少其、王蘧常、张岱年等。苏先生治学主张融会贯通,批判综合、兼收并蓄。他认为没有批判的综合,是机会主义的综合;没有综合的批判,是无政府主义的批判。为诗风格近元白、渔洋,一生作诗2000余首,钱锺书评曰:“发而为言外者,欲兼珠玉与剑气;蕴而为意内者,欲兼情韵与理趣。”书画寄余兴,逸笔草草,不拘一格,属学者书法、文人画。晚年尤好以鸡毫笔作行草书。
苏先生生前曾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获国务院颁发的“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为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中国韵文学会顾问、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全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佛教协会副会长、上海市楹联学会会长。先生逝世后,其原籍县政府为其建了“苏渊雷纪念馆”。
苏渊雷 草书 钵翁诗草
先师做学问,著述间或涉及书学,虽散珠零玉,却不乏真知灼见。论书以“学问文章之气”为先,强调诗书一理,书画同源;学书以“心临”为主,认为博观熟读墨迹名帖,自可心领神会古人笔法。先生不屑于苦临苦练坊间劣帖的学书方法,与其老朋友游寿先生所倡导的“废笔成冢,池水尽墨,不如读书万卷”的主张基本一致,可能这就是学者论书的一大特点吧。
最早系统聆听先师阐述其书学主张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他为哈尔滨市书法篆刻研究会所作的“书法与其他姊妹艺术的关系”那次讲座。先生认为:“诗情、画意、书法,在艺术创造总过程中,不论形式或内容,有时总是结合在一起的,相得益彰,辉映成趣。要在我们悉心体会,拟议变化,神而明之,从而达到移情忘我、天人融合的境界,则艺术之能事毕矣。”对于人品与书品,书法作品的雅俗问题,先生强调:“所以欲求书法高雅,不流庸俗,首先要从古人做人方面学习开始。”先生还就书法的筋骨、肥瘦等问题进行阐述。此讲座内容后易题为《漫谈诗书画》发表。
苏渊雷 行书 《浦江之声开播浦江之友创刊周年纪念》诗轴
集中反映先师书学思想的文章是1984年成稿的《书法悬谈》。此文由中国书法发展史述略、学书方法谈、论书法风格面貌、书家修养与人品四部分构成。其中第二部分归纳为六条,而前三条对学书者尤具参考价值,照录于下:“一、凡学书须先学用笔。用笔之法,不外双钩、回腕、掌虚、指实诸点。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最为可行。二、古人学书不尽临摹。每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可随人意。学书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始可出以示人。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使心不知手,手不知心,得心应手,渐近自然。三、所谓‘笔性墨情’,皆以其人性情为本。书如其人,人俗书亦俗。因之读书阅世,十分重要。”轻苦临,重神会,脱俗气,近自然,表达性情,崇尚字外修养等主张,都很具个性特点。
这种重人品,重字外修养的观点,是先师论书的核心。评价其老朋友,当代书法大家高二适、王蘧常书法时就是最好的证明。
高二适先生与先师是40年的莫逆之交,先师称他们之间是“自宁而渝,自渝而沪,又自沪而宁,可谓‘所更非一’‘感慨系之’”。社会上也流传有高二适的书法精品,是与苏渊雷唱和酬答的诗柬墨迹之说。高二适先生仙逝后,有关方面出版《高二适墨迹选》,请先师作序。先师在序言中谈了三点:“一曰读书志学、取法乎上,宁根固柢,深造自得”,主要谈高二适费20年之时校《刘宾客文集》;“二曰诗书朴拙,直造精微,语不犹人,言必己出”,主要称赞其一生以诗为性命,造诣极深;“三曰立论精严,援据坚确,遵闻重理,不敝人己”,例举其与郭沫若关于《兰亭》真伪的争辩一事。总结评价:“二适为学深造自得,充实而不可已,于同辈为诤友,于后学为严师,磊落刚直,文如其人。”基本不涉及其书事墨迹。
无独有偶,为老朋友王瑗仲作《王蘧常书法集》序言,称其“出沈寐叟、唐蔚芝之门,故于经史根底甚深,力以空疏为戒”。而言不及是如何向沈曾植学习书法的。谈读王蘧常的诗:“愚读《明两庐诗》,觉其可贵处,不仅在矜练,尤在胸襟之高大,浩然之气,独往独来。”盛赞王蘧常的文章“直追汉魏,疏荡似子长,茂密似孟坚,委婉奔放,备极其致”。对于王蘧常毕生治《顾宁人集》,“研求校注,始终条理,老而弥笃”,钦佩不已。而亦不谈其书法。言外之意,其人品学问如此,何必再谈其艺事。“尚友古人,涵养德行,‘书外大有事在’”的含义,绝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只讲求书法的技巧而已。恐怕这就是写序的出发点吧。
先师刊于香港《书谱》及《书法》《书法研究》《岭南书艺》专业书刊如《字体与书体的区别》等论书文章尚多,不再一一赘述。
先师博学多才,自称“余事书画,寄其逸兴”。然而其书法成就,特别是行草书俊爽飘逸,“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不是浅薄庸俗的所谓书法家们可以企及的。先师晚年以鸡毫笔作书挥洒自如,风韵别具,为海内外高层人士推崇,故被公认比较严肃的大型专门工具书《近现代书画家款印综汇》《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收录。
颖悟的接受能力与深厚的字外修养,使先师对于临池学书有自己的看法。他倾向于“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观点。这实际是重形似与重神似、苦攻临摹与心领神会两种学书方法的不同。从其现存的一些手迹看,略可勾勒出先师的书法道路。1925年手书《孙中山先生周年纪念祭文》蝇头小楷中规中矩,传“二王”小楷遗风,似明清人楷书情味。1964年马公愚先生寄还先师1927年于狱中所作墨竹图,画上行书题字秀润流畅,似宋、元人,说明其早年已练就非常坚实的腕底功夫。20世纪60年代初,我从先师学习,当时他好临《书谱》,时而以临作赐之。自被迫回故乡遁居,因闲暇,于书事也多留心,“日惟课小女写《兰亭》一通以为消遣”之语可佐证。书名也渐著,各处求书者非常多。每有新诗,必以宣纸行书抄录寄我。前后多达数十件,笔力遒劲,绝少懈笔。
最难忘1978年秋天,先师为个人冤案平反重来哈尔滨,因无住处,暂住我家陋室。时王文斌、张天民、王兆卿诸友人闻讯拜访先师。酒后,在诸人恳请下,欣然挥毫,横竖斗方,大小行草,至我所存所有宣纸书写已尽方收笔。特别令人叹服的是,先师或集名言警句,或口占成章,称心而出,毫无迟疑。与那些词穷句窘,抄录古人成句还要不断翻阅查询记录本的“书家”,岂可同日而语。
先师曾为其同乡书法家张鹏翼书展撰写前言称其“历参晋唐诸贤,中岁专攻今草,从孙过庭《书谱》入,兼及怀素,上溯智永、‘二王’,旁涉汉隶北碑。博采众长,遗貌取神。不求变而变,不蕲新而新。尝谓书法最高境界,厥在写我学问,抒我性情,字外大有事在。五十岁后好以鸡颖作书,别饶韵味。山谷道人所谓‘用三文买鸡毛笔书之’是也。技进乎道,渐近自然,人书俱老,神明不衰”。虽是为他人写前言,更是写自己学书道路,以上话移在先师身上,最为恰当。身为弟子,不敢多饶舌唐突先生在天之灵。
最后一次见先师作书是1986年冬,我因公出差到上海拜见先师。见老师步履轻快,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特别高兴。“老师,您的身体可真好!”“是,我预寿120岁。”老师笑着回答。饭后,立即抽纸为我写集句斗方“海水摇空绿,清风来故人”,下题“克炎老弟远自粟末来,书此赠之,渊雷”。人书俱老,潇洒超逸,已进入炉火纯青的化境。
先师书法作品屡刊于《书法》《美术报》、香港《书谱》等各大专业报刊,专家与爱好者有目共睹,无须一一列举。
2008年是先师诞辰100周年及调哈尔滨工作50周年,成拙文以奠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