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涛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湖南道州人。北宋理学家,后世称其为理学之祖,评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周敦颐现存书迹较少,后世对他的评价多围绕其理学成就。《湖南书法史》记载现存周敦颐的书作有《拙赋》《跋彭应求诗序》,笔者在查阅文献并部分考察的基础上,整理出周敦颐题名16处,这些题刻中目前保护完好的仅有湖南省永州市的两处。在可考题名石刻中,可见“廉泉之源”“周敦颐朝阳岩题刻”“周敦颐九龙岩题名”“周敦颐淡岩题名”,余下皆被损毁。周敦颐书法亦为时人所重,现存书迹颇具颜真卿书法之庄严浑厚。
月岩位于湖南永州道县,据清道光《永州府志》载:“濂溪以西十五里,营山之南,有山奇耸,中为月岩。旧名‘穿岩’。其距州约四十里焉,岩形如圆廪,中可容数万斛。东西两门相通,望之若城阙。中虚其顶,侧行旁睨,如月上下弦,就中仰视,月形始满,以此得名。岩前奇石如走猊伏犀,形状不一。相传周子幼时,尝游息岩中,悟太极,故又称‘太极岩’。有书堂在岩内,石壁环之。”[1]笔者翻阅相关著录,对其数量进行对比和整理,史料记载的有摩崖石刻63幅。月岩现存石刻始于南宋淳熙直至民国年间,整体保存较为完好,包括祈祷、修缮题记3处,诗刻34处,榜书26处。月岩石刻以濂溪体道为主题,时间跨度大,且数量众多。
月岩石刻形成由来已久,传为理学开山濂溪悟道之所,后世慕仰,不胜拳拳,乃敢书于石上。徐霞客曾游历湖南,次列诸岩:“因按列书之,为永南洞目。月岩第一,道州。”[2]月岩遍地皆石,无石不书,后世百拜不休。在这些摩崖石刻中不乏书法精妙者,这些石刻并非艺术家们纯粹性的艺术作品,但艺术家将自身所见所感倾注其中,尤其是月岩石壁上所题诗刻文字,更是表明了来者对于濂溪先生的不胜仰慕。在这样一种崇敬的心理状态影响下,所作诗文、唱和、书法无不彰显着周敦颐理学思想,而这些石刻正是周敦颐美学思想的侧面反映。
礼乐制度贯穿着原始儒学的发展变化,孔门尤为注重礼与乐的相互关系。周敦颐出于政治目的重新探讨了礼乐的先后关系。周敦颐融合佛道思想,为儒学在宋代的复兴注入了新的活力,因此在通过对古今礼乐、文道的关系对比上,进而提出了“淡而不伤、和而不淫”的审美理想。“淡”非浅薄与单一,而是不拘泥于形式,简约而意蕴浑厚,这便是周氏汲取道家“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的具体体现,将“淡”引入文艺领域,正如陶渊明田园风光下冲淡、简远的诗文。书法中这种“高度的纯粹”的线条艺术被直接赋予了思想,而儒家自古以来注重的人格修养,使得书法展现出动态的人格魅力,月岩石刻正是如此。
宋 周敦颐 楷书 朝阳岩题名拓片 湖南省博物馆藏
宋 周敦颐 楷书 题名石刻拓片 湖南省博物馆藏
正德四年(1509)陈凤梧题月岩诗刻三首,同游者都指挥吴坤、周敦颐后裔周绣麟和其韵。这三首诗保存较完整,字体为楷书,清晰可辨,其书笔画中正、典雅圆润,有端庄秀丽之风,符合周氏冲淡平和的美学思想。明人戴嘉猷《游月岩》诗刻字体为正楷,端庄秀丽、用笔刚健,其文曰:“石门穿出小山城,怪底乾坤独擅名。鹤鹳一声山谷应,管箫递奏路人惊。气分温爽壶天别,光透亏盈太极明。愁绝濂溪鸣道后,岩中光景锁云深。”[3]诗文清秀俊朗,而不乏理趣,诗刻四周有流云花纹装饰,字用秀丽正楷书成,堪称月岩佳作。顾璘(1476—1545),字华玉,号东桥居士。顾璘是十分出色的书法家,王世贞《弇州山人稿》称顾璘书“翩翩有晋人意”,朱谋垔评其书法“笔力高古”(《读书史会要》),《金陵琐事》载:“东桥真、草皆清澈可爱。”顾璘在永州道县月岩留下的两处石刻,旨在揭示顾璘与月岩及周敦颐的关系。顾璘经湖南道州于月岩所留题刻一处、诗刻一处。此题刻在过去的文集、方志中未有记载,因而十分珍贵。
周敦颐承接《中庸》,将“诚”提升为道本。落实到个人便发显为“拙”。“拙”为“诚”的外在表现之一。周氏作《拙赋》以明其志: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呜呼! 天下拙,刑政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4]
宋 周敦颐 楷书 淡岩题名拓片 选自湖南美术出版社《湖湘碑刻》
民国 刘濂滨 楷书 “风月长新”石刻 选自湖南美术出版社《湖湘碑刻》
宋以降,周敦颐“拙”的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士人,月岩石壁上自然也体现了这一点。清末名士张铭曾访月岩,见一石榻有感,作“拙榻”题之,后有题款小字百余,道出读《拙赋》所悟,以此题“拙榻”,志景仰云。石刻字体为行草,笔法外拓,气势宽博,有颜体风。嘉靖三年(1524),林英、吴允迪、邓庆登临月岩唱和诗刻,林英诗文,同游者评其诗文稚拙淳古,颇有濂溪先生意。其诗爽利畅达,不事雕琢,明白如话。三首诗刻的书写结构整齐,字体为楷体,风格圆润典雅,端庄秀丽。周敦颐“拙”的君子取向引入诗文书法便呈现出了简约与拙朴、不加雕饰的审美情调。
周氏所说的“拙”非笨拙,而是超越本体的自然之巧,是天巧。“拙”所蕴含的美是对人所创造的美的超越,是一种“大美”。万历十三年(1585),胡文衢任永州通判,留有三处石刻。浯溪碑林所作“三浯胜概”榜书纵向为主,字体笔画结构略显松散;朝阳岩“朝阳起凤”四字,笔画凌厉,棱角分明,字的间隔小而紧凑,且落款字形松散,似是信手题之;而月岩所作“参悟道真”,用笔圆润敦厚,沉着有力,整幅榜书字形端庄,落款的字形工整,笔锋顿笔清晰,目前保存完好。结合榜书所刻的地点、内容和周敦颐在月岩悟道相呼应。月岩以外,明代徵士沈良臣以“拙赋”为主题辟“拙岩”,明、清两代文人在“拙岩”吟咏抒怀,留下了三十余幅题刻。以上种种,皆浑厚古朴,不加修饰。周敦颐为政作文皆以“拙”字处之,其倡导的“守拙”思想对后人崇拙黜巧的美学取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古人从对原始儒学礼乐文化的探究,到新儒学文道关系的重新探讨,都十分注重人的主体地位。儒家注重内省,反观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达到对本体的自然超越。颜真卿书法在宋代理学家的推崇下走向了极致,理学观念下的颜体书风自然受到士人的追捧,在理学家的眼中,颜真卿之人格更是理应效仿的对象。
周敦颐淡与和、巧与拙的为人为艺的方式,都以君子成圣为最终目标,“拙”被引入儒家思想,则蕴含了刚直耿介、襟怀坦荡的人格要求。黄庭坚评周濂溪曰:“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5]孔经甫祭之云:“公年壮盛,玉色金声。从容和毅,一府皆倾。”[6]正是形容其洒落清雅的人格。月岩有诗刻《谒濂溪先生祠两首》,题跋、序言、落款皆保存完好,并有刻工留名。观其内容,可知作于濂溪祠,而寄刻于月岩。文中“最是神明扶正直”[7]表达对濂溪先生的尊崇,言明濂溪之“正”近乎神明。濂溪曾言:“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8]诗者刘魁以气节闻于朝野,以敢于直谏留名《明史》,诗文多为遣怀吟咏之作,多蕴含其哲学思想,亦可见其忠义大节。戴嘉猷为官时克己勤勉,时人称其“端严明决”,嘉靖年间(1522—1566)道州知州王会以“师范端严”著称。张乔松在湖南道州任职期间,留有榜书“太极岩”、诗刻“天开太极”“镜石”和文章《月岩辩》。其中“太极岩”榜书石刻共三个大字,雄浑古朴,尺幅庞大,一副正大气象。孟思《乔松赋》中评张乔松:“写其性格,正直峻拔,横流独立;写其德行,义守礼节、彪炳千古;写其才华,文章烨烨,材大用难。”[9]上述人物皆慕其名于月岩留下书迹,正是对于周濂溪人格的肯定。
上述石刻与评价皆可印证理学大家周敦颐在书法上的实践。周敦颐之所以选择取法颜直卿,究其原因,其所处的时代是颜真卿书法逐渐被接受的时期。北宋学者文臣大都喜欢用书法来表达他们的政治主张,认为儒学价值应该同时体现在政治和文化之中,因此书法不仅仅是表达自我价值的方式。理学家们从颜体书风上溯到颜真卿高尚的品格,其后又将其品格注入其书法的风格表现上,因而平直中正书风是个人忠义道德的象征。周敦颐可见书迹极少,但从目前所见石刻,结合月岩崖壁上所题诗刻榜书来看,多以正楷为主,结构端庄平整,用笔沉着稳重,将精神蕴于平淡,不故为惊人之势,然风骨自存,正是其精忠大节、高贵人格的象征。颜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儒者多咏其高义,在历代颜体书法的接受群体中,理学家们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周敦颐在其哲学体系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文艺美学理论。其美学思想呈现出以传统儒家“和”为基本特征,进而阐发“淡而不伤、和而不淫”的观点,在文道关系上提出“文以载道”、注重艺实并重的文艺观,且作《拙赋》一文阐明了自身理学审美的特征,同时也注重文道观念下君子人格与圣人乐境的最终追求。月岩所存石刻本身就是以周敦颐为主题而存在的,因其哲学思想、文艺内涵势必与周敦颐的理学及其美学相关。周氏传世书迹稀少,因而这些摩崖石刻可视为周敦颐理学思想的笔墨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