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元
(包头医学院 卫生健康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存在着众多以小城镇生活为题材的小说,这些小说或讲述小城镇故事,或以小城镇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在众多的小城镇题材小说中,师陀笔下的中原小城小说颇具特色。他有意以自己笔下的“这一个”小城来表现整个中国的面貌,并在其中传达对小城人物生存与命运、民族灵魂与性格以及小城文化的洞察与思考。但是,中短篇小说的篇幅必然会限制这种具有普遍性及广泛代表性的内容的表现。为了使对个体、民族及文化的思考上升到哲理性的高度,师陀在艺术表现手法方面也进行了深入的探索。简化与泛指是师陀运用的主要手法,这两种手法既强化了作品的整体象征意蕴,又使笔下的人与物具有了某种寓指性。
师陀创作中使用的简化手法是“与完整、丰富、复杂相对应的概念,指作家为了使所要表达的思想观念具有普遍的概括性,而在作品中对所要反映的生活现象有意作化繁为简的处理,通过删减一些精细之处来寓意总体内容”。泛指手法是“与具体所指相对应的概念,它是一种抽象能指,是作家为使表现的内容获得普遍的代表性和更广的包容性,使描写对象脱离具体的可证实性,而具有某种任意性,以个性代表共性,从而赋予表现对象以象征性”。实际上,这种简化与泛指本身就具有不确指性,而这正是传统小说所极力避免的,但师陀却以其不愿与人为伍的艺术性格和才力反其道而行之,从而使作品获得了超越同时代作家同类作品的独特的审美价值。
师陀在人物塑造方面颇具特色,杨刚曾有评论:“作者写人写物是中国水墨画的风味,是山水楼阁画的铺排,所取只在乎其意境和神韵,和西洋油画之心理人物妙肖浓重纯为两路。”他首先故意对笔下人物的经历作简化处理,常常描写人物的一生。虽然喜欢描写人物人生经历的作家比比皆是,但师陀仿佛“对人生有特殊的兴趣,他太喜欢写人生了,他不满足于摄下人生的片段,他面对着整个人生。即使在短小的篇幅里,他也常常表现人物的一生,回溯主人公一生走过的道路”。然而,在短小的篇幅中怎样表现整个人生呢?师陀有其独特的方式,他只抓取人物生命中的几个点来描述,而人物其他曲折的生命故事都被简化为空白。杨义称之为叙述中的“焦点”和“盲点”。
《一吻》表现了一个乡镇少女大刘姐的命运,但师陀其实只让她在小说中片段式地作了两次亮相,第一次出场时她是在十字街头做小生意的活泼的少女,而第二次出场时她已经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太太,失去了青春的气息,只有满身的肥肉和金子。在文章的开头,师陀让锡匠店学徒虎头鱼以带点野性的方式向大刘姐表达爱慕,引她到店里打闹,然后忽然给了她一个吻。这是全文的焦点所在,也同时成为大刘姐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大刘姐的寡母为女儿的将来同时也是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最终把大刘姐许配给了一个衙门里的师爷当姨太太。对于这件人生大事,师陀仅是一笔带过:“没有人想到她当初是否甘心,凡是人家替她安排的她全接受。”然后就是将近二十年后的一天,已经改行拉了洋车的虎头鱼意外地拉到一趟好生意,而那位太太就是大刘姐。带着对少女时代那狂野一吻梦一样的追怀,她又故地重游,寻找曾留给自己快乐回忆的十字街和当年的追求者。然而,曾经繁华的十字街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锡店老板也已沦为乞丐。最后,当她发现眼前这个拉车的男子竟然就是自己当年的追求者虎头鱼时,她内心所有的梦幻都在现实的碰撞下灰飞烟灭了。最终她塞给虎头鱼满手钞票,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在这篇小说里,大刘姐将近二十年的曲曲折折的生命故事全都成了叙述的盲点,然而,盲点并非没有意义,在这盲点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渴望爱情与无爱婚姻之间错位人生的深深遗憾。
其他如老抓、孟安卿、吃闲饭的二爷等人物,在文本中的出场也几乎都可以用几个点来概括。师陀的笔墨具有高度的写意性,他常在“一些看似不甚紧要的地方泼墨,而在至为紧要的地方留下有意味的空白”,诱使读者探寻哑谜背后的潜台词,从而带给读者深深的思考。
师陀在简化人物经历的同时也简化了人物的性格。他并不着重描写人物性格的各个侧面,以及这些侧面之间的矛盾、冲突与互渗,而是强化性格的某一方面,使之突出尖锐,高度集中。比如《寒食节》里的长庚,作者反复渲染的就是他的“忠实”。长庚在关家大院住得久了,简直忘了主仆的界限,他不仅关心大宅的产业,而且时常挂念着主人家的人事,当看到主人吸鸦片,老宅也日渐衰落时,他甚至眼里噙着泪。而对长庚性格的其他方面,作者几乎没有涉及。在师陀的小城镇题材小说里,这种例子还有很多,如老包子的卖命,葛天民的淡泊,“傲骨”的愤世,素姑的哀怨,油三妹的快乐,魁爷的伪善凶残,等等。作家聚焦的都是人物性格的某一方面,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就具有了某种程度的寓指性。有时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他作品中的人物干脆就没有名字,如“员外的女儿”“吃闲饭的二爷”“傲骨”等。艺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艺术形象与现实存在并不能完全等同,因而把复杂的人生照搬到文学作品之中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所以,师陀对人物性格的简化处理可以说是艺术上一种可贵的探索。
另一种师陀常用的艺术手法是泛指。首先,与其他小城镇题材小说地域描写的具体性、清晰性不同,师陀有意地淡化了地方色彩和风俗。实际上,在新文学创作中,作家对社会的认识也常常体现于对某一地域的描绘上,地方色彩往往会成为其创作的重要特征。比如,鲁迅的小说常常带有浓郁的浙江绍兴一带的地方色彩,而沈从文则以故乡凤凰一带的风土人情构建起了著名的“湘西世界”,又如蹇先艾之于贵州,废名之于湖北黄梅,汪曾祺之于江苏高邮,等等。
师陀与故乡之间也有着剪不断的血脉牵连,但是,和现代文学史上其他作家的小城镇题材小说创作有所不同,师陀小说中的地域背景经常显得很模糊。无论是在《谷》《里门拾记》还是在《果园城记》中,师陀总是用他那透明的笔尖写给我们空气、阳光、艾蒿、野蓟和充满生意的园圃和大地。这些景物是美丽的,但我们却发现这些描写并不像他的故乡河南杞县,因为翻开地图我们就能看到,河南正位于中华文明的源头——古老的黄河文明的所在地,而杞县距离历史文化名城开封仅有五十公里。这里曾经是先秦时代夏、商、夷三大文化联结的中心地带,但经过无数的天灾人祸之后,昔日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于是,这块“居土之中,受气之正”的厚土变得满目疮痍,昔盛今衰成了它全部的历史。师陀显然并没有实写故乡,他笔下的乡土缺少河南那种由于先天自然条件而形成的带有质朴“土气”的景观。
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师陀对风俗描写的淡化处理。风俗是构成地方色彩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是指人类某一群体里被普遍接受的一套多少定格化了的行为标准和处世方式”。由于一定地域、民族的风俗与自然和社会环境紧密相连,因此,风俗也就成了人们借以观察社会人生的窗口,诸如北京的“茶食”与“货声”,湘西的“吊脚楼”与“赛龙船”,等等。风俗描写往往成为小城镇题材小说作者们艺术创作不可或缺的元素。然而师陀却不同,在他的笔下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关于河南或者中原地区独特风俗的描写。他淡化了这一点,从而使作品获得了更广泛的指认范围。
师陀的小城镇题材小说还常忽略时代和社会的背景。师陀在他的小说中大量地使用了“废墟”意象,象征着小城及小城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的衰落。但是,无论是个人的悲剧还是小城的衰败,师陀都没有把它们放到社会和时代的大背景下去表现,或者说他没有突出这种大背景的作用。《城主》中的魁爷曾是处在果园城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庄稼人的造反极大地冲击了他的地位,“但是这政变本身还不算魁爷的最大不幸,给他以致命打击的却是那个唱戏的小女人,他的第四个太太”。因为四太太的背叛,魁爷最终一蹶不振。《巨人》中曾有一身的邪精力的老抓后来变得孤独驯顺,就像换了一个人,原因就是年轻时代爱情上的失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一种倾向,他没有局限在阶级论的圈子里,而是力图从乡土中国中提炼出一种基本的“人生形式”:生活在这里只是一种循环,人们则一代代走过从祖父、曾祖父就开辟了的,走平了的,没有危险的路,盲目地服从命运,服从某种统一的意志。所以,师陀模糊了特定时代的具体性,反而使文本具有了泛时空的指向。
师陀的泛指化倾向还表现在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方面,这一点在前面也有所涉及。师陀在塑造人物时,往往有意识地寻找人物身上有规律的东西,所以,读者只能看到的人物的影子,或者人物的轮廓,却看不到他们的细微之处,看不到他们性格的各个侧面。这样的人物形象可能并不像我们常常见到的典型形象,有复杂丰富的个性内涵,但是他们经常具有很强的暗示性或象征性,从而获得了超越人物本身的价值,有评论者就认为师陀笔下的人物“更多的是某种生存状态与心态的人格化”。无论是老包子们、葛天民们、素姑们还是小刘爷们都是这样。
20 世纪的30 年代,“典型”理论成为文坛主流,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成为时代对作家的要求。尤其是抗战爆发后,周扬就曾强调文学创作者应当努力创造民族解放斗争中的正负典型形象,从而实现为政治服务的目的。但是,师陀却没有肩负起这样的任务。他以一颗自觉的心灵、不愿与人为伍的艺术性格与主流的“典型”理论拉开了距离,从而创造出了一种奇特的风格。他的小城镇题材小说同样立足于故土,但简化与泛指手法的使用却使故土在他的笔下泛化为了民族与社会的整体存在,它既可以是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又可以是当时中国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