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京”姓、守正创新
——观现代京剧《换人间》之声腔音乐

2022-10-21 18:16董妍均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声腔唱腔京剧

董妍均

曹其敬执导、朱绍玉作曲的海派京剧《换人间》作为一部现代戏,是上海京剧院历时6年“磨一剑”献礼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重磅之作,于2021年5月首演于上音歌剧院。该剧取材2014年刘和平原著《北平无战事》以及同名电视剧,讲述了1948年秋到1949年春的北平,在国民党即将溃退,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背景下,中共地下党员方孟敖、谢培东、程小云等为了维护民之福宁,不畏牺牲与敌人周旋,最终和平解放北平的故事。

《换人间》公演之后获得了广泛关注,观众反响热烈,赞誉不断。笔者认为,《换人间》成功绝不是偶然,很大程度上正是归功于其声腔音乐的创编与表演。须知,戏曲即是用“曲”来唱故事。旧时,演员不说“演戏”称“唱戏”,看客不说“看戏”称“听戏”。可见,一出好戏,可以只听曲不赏戏,但无曲则不成戏。一出好戏若无绝佳的唱段,自然也不会脍炙人口;若剧情稍欠但有佳曲传唱,亦会作为独立的声乐作品广为流传。《换人间》声腔音乐的创编与表演正是做到了不失“京”姓、守正创新—在体现京剧声腔艺术与流派特征的基础上结合现代审美趣味追求美听;在守正的基础上进行个性化的二度创作,成功塑造了剧中人物形象。

不失“京”姓,追求美听

那么,“京”姓到底为何?笔者认为,戏曲艺术独有的“四功五法”和京剧特有的审美特性—特别是唱腔流派的音乐风格、表演的程式化技艺性、语言的俚俗性才是京剧之所以能冠“京”姓的根本原因。特别是京剧的声腔艺术,是经历了长期探索和历史考验形成的艺术精品,是“国粹”之灵魂,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意摈弃胡乱创新。《换人间》对声腔音乐编创的守正创新,正是在回归京剧声腔艺术特点与流派特征的基础上,配合时下审美特征的音乐动机追求美听。

传统京剧的声腔以皮黄腔(西皮、二黄)为主,同时不断吸收融合了弋阳腔、梆子腔和其他地方戏、民歌的曲调等多种声腔融合之后创新发展而来。没有徽调与汉调的融合,就没有“传统京剧”。《换人间》的曲作者利用皮黄腔千变万化收放自如的节奏变化,以其可紧促刚毅可优美抒情的特点,采用传统板式套曲为主要创编方式进行了《换人间》声腔的音乐设计。例如第六场《夜寻》中一段体现方孟敖(傅希如饰)痛苦、彷徨的内心戏,曲作者在唱腔结构上根据人物情感变化进行创新,打破传统戏中二黄唱腔中约定俗成的“导碰原”(导板—碰板—原板)的结构顺序,导板之后连续使用了二黄高拨子摇板、二黄慢板和反二黄慢板,可谓是陈酿入新樽。特别是成套的反二黄,由于调门降低扩展了音域,使得旋律跌宕起伏,很好地展现了人物的情绪起伏与转变的过程。

戏曲和西乐,虽然在从音乐的曲式(结构形式)、和声(多声部的组织形态)、织体(声部的组合方式)上大相径庭,但并非无法融合。曲作者首次尝试将贝多芬的交响曲《命运》《田园》与京剧跨界融合,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第三场《团聚》中的首次亮相,程小云(高红梅饰)戏份不多但分量很重。舞台环境的布置西式洋派,程小云的装扮古典婉约,人在景中,可谓中西合璧相得益彰。此时,曲作者在声腔音乐的编创上也采用“中西合璧”之法,融入贝多芬交响乐《田园》主动机线索。中西音乐的曲式、织体与和声的创作技法截然不同,要将交响乐《田园》这首二四拍的奏鸣曲与京剧西皮中字多腔少的二六板相融交织是极其困难的。曲作者紧紧抓住梅派的声腔特色,先守正其传统的唱腔音乐板式,后通过定调定弦、适当改变句法结构进行革新,大胆将西皮导板、西皮慢板转南梆子,同时巧妙利用的高红梅纯正梅派韵味甜美亦不失婉转妩媚的唱腔特色,将中式唱腔与西式音乐动机完美融合,达到了唱腔音色柔美婉约、伴奏音乐缠绵但不拖沓的效果。剧中“伴着交响乐,唱着梅兰芳”,程小云问夫君方步亭:“如此唱京戏,你可喜爱吗?”方步亭答曰,“喜爱的很。只有你,唯有你,才能这么唱、才敢这么唱、才有这样美!”

最后第七场的《别姬》唱段,程小云在“戏中戏”中“凤凰涅槃”,与第三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曲作者再次巧妙融合传统唱腔和现代作曲技法,将大家耳熟能详的交响曲《命运》的音乐动机与著名梅派经典名剧《霸王别姬》相互融合。此举更是对第三场《团聚》中方孟敖以钢琴独奏方式演奏的《命运》主旋律动机的回应,为剧中人物之间的父子情、夫妻情、朋友情、兄弟情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此番创新不但克服了两者节奏与曲式的不同,更是利用复调织体的创作方法,将《霸王别姬》中用来配合祢衡击鼓和虞姬舞剑等的场面曲牌《夜深沉》以及《哭相思》《力拔山兮气盖世》等完美重叠其中,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色彩的音乐展现出当代爱国主义的中华民族精神图腾。

打造个性化的声腔音乐

20世纪,《赵氏孤儿》中那段“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的二黄汉调塑造了裘派艺术中的经典角色。京剧声腔,一直在大师们不断创新的过程中历久弥新。《换人间》在注重音乐美听的同时不忘艺术个性的表达,通过打造富有个性特色的声腔音乐成功塑造了人物形象。

1.汲取各派之长,丰富情感表现能力

《换人间》的声腔创作以紧扣人物性格为原则,汲取各派之所长,在还原传统声腔的基础上利用京剧声腔灵活、变格的一面进行突破创新,准确地表达了角色的内在情感。曲作者利用五个行当还原了不同流派各自声腔特点和风采:方孟敖的唱腔设计汲取京韵大鼓、地方戏等曲艺元素,在吸收余派、杨派、高派等基础上融合而成;程小云作为菊坛票友,展现了梅派韵味;方步亭(鲁肃饰)的唱腔以麒派为主,行腔兼融“音韵”与“气势”;谢培东(董洪松饰)的唱腔以裘派风格为基础,韵味隽永;谢木兰(杨扬饰)则以荀派为基础创作而成。值得一提的是反派人物徐铁英(孙伟饰)的唱腔设计。上海京剧院关于《现代京剧<换人间>之音乐篇》中谈及,“方步亭、徐铁英都是老生行当,如果都使用相同的声腔势必会过于单调重复,也无法体现鲜明的人物性格,于是决定反派徐铁英采用言派风格。相比余派、马派的激昂,言派的唱腔特点俱‘藕断丝连'‘天一脚地一脚'并且强弱对比明显,因此更适合表现阴险狡诈的人物,可以此来划分正反派阵营”。可见,只要在守住“京”姓的基础上,但凡能体现角色情感,汉调、吹腔、京韵大鼓都可拿来尝试;各派唱腔各个行当的唱法都可借鉴融合。

《换人间》的程小云(高红梅饰),从原著《北平无战事》中贤妻一角,摇身一变为“潜伏者”,贯穿始终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人物。表面上她是美国宾夕法尼亚金融学院的高材生,亦是拜过梅兰芳的菊坛名票,暗中则是北平地下党工委副书记、谢培东同志联系人。由于其双重身份,同一人物需要配合剧情在不同环境下展现不同人物特征和性格,单一的唱腔很难把握住人物情绪。《换人间》的声腔音乐丰富了旦角在塑造人物典型时的表现力和张力。首先,巧妙地通过声腔句法结构的变化烘托人物内心感情的转变。一般来说,无论西皮还是二黄,在词格上大多沿用七言或十言对偶句式的做法。曲作者为程小云设计了一段个人吟唱,用整整44句的五字句唱词的唱段表露其心迹。其次,匠心独具地舍弃乐队伴奏的烘托,并在该唱段的后半部分采用反二黄原板,使唱腔旋律跌宕起伏,柔中带刚,无比精准地展现出程小云性格外柔内刚、意志顽强坚定的特点。此时,无伴奏的剧场分外安静,唯独程小云那五字句声声入耳、句句萦心,如同抽丝剥茧层层展现角色情感,将舞台气氛推向高潮。

2.声腔表演注重程式,善用润腔塑造人物性格

通过声腔表演塑造人物性格,不但需要精湛的程式技术为基础,亦需要声腔的个性化特色。两者相互结合,才能在舞台上生动地演活人物、传递情感,与观众共情。《换人间》的声腔表演正是在守正程式化的基础上,善用“润腔”进行二度创作,唱出了韵味、演活了角色,立体地塑造了人物性格。

戏曲,需要依托程式化的声腔表演来展现角色内心冲突,抒发诗意般的艺术情感。明代王骥德在其著作《方诸馆曲律》中说:“乐之筐格在曲,而色泽在唱。”对此,杜亚雄教授认为,“汉族民间音乐中属于“筐格”的成分是“板眼”和“音”,而“字”“韵”和“腔”则属于“唱”。从音长看,“板眼”是构成汉族民间音乐“筐格”的主要成分。如在京剧中“西皮”唱腔为“眼起板落”,“二黄”唱腔则为“板起板落”,这就是“程式”,也就是“筐格”。在音高方面,“音”是“筐格”所在。程式化是声腔表演技术技巧的高度凝聚和升华,其规范性带来极高的辨识度,更是区别声腔艺术与其他声乐艺术之间不同的重要标志,蕴含了我国民族文化中“离形取意”追求“神似”的审美趣味。需要注意的是,声腔程式化的目的是为了利用技巧更好地塑造角色的典型化,与类型化是不同的。类型化是对按年龄或者身份等划分的同一类人物的常态进行抽象之后的概括表现,既不顾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也不顾每个人物独特的个性,会造成表演公式化的问题。这就要求演员在声腔表演时,把握好历代戏曲艺术家在创作和演出中对技法的积累和提炼形成的程式化,继而在形似的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才能立体地塑造角色性格和气质,达到“神似”效果!

戏曲在长久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一整套以程式为框架,依照字正腔圆等演唱章法进行二度创作的行腔技巧体系。—对音色、旋律、节奏节拍、力度速度、字音等方面进行适当调整、装饰和美化。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声纹,行腔时依据个体的声线、音质等特征导致音色和音质的区别,就会产生独特稳定的“腔调”。由此,戏曲的声腔才会星罗棋布、浩如烟海。现在普遍使用的“润腔”概念,乃于会泳先生在徐兰沅先生“音法”和“小音法”理论基础上,于上海戏剧学院任教期间酝酿并提出。他认为,演唱者根据内容表现和风格表现的要求,运用若干润腔因素,按照一定的规律,与相应的旋律材料结合起来,构成各种“色彩音调”和“特色乐汇”,这些色彩音调和特色乐汇有机地渗入全曲旋律,再配合其他因素,便使整个曲调具有一定的表情功能和韵味色彩特点。这种“依情润色,润而生味”的再创造手段便是润腔。”虽然现代的创腔以曲作家为主 ,但演员从长期的舞台实践中提炼出的润腔技巧也是对声腔的二度创作。如张君秋先生以梅程为主,兼收并蓄尚荀润等各派的行腔技巧,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陈皮梅”(程派和梅派的谐音)润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润腔用得好,情绪拿捏得住,就算是紧拉慢唱的四句摇板,其独特的表现力都能将“七情”表露无疑,丰富表演层次立体人物性格。剧中谢培东的扮演者董洪松就是极佳的例证。他巧妙地使用“润腔”成功地塑造了一名表面上为银行襄理,实则潜伏多年、隐忍不屈的中共地下党员形象。与同样是双重身份的程小云不尽相同,谢培东这个角色与敌人周旋时更为老练内隐,不但需要把握好两种身份转换时的自由度,更需要平衡好不同身份带来的分寸感,关键都靠一个“度”字。裘派的行腔特点刚柔相济,既深厚又甜润。董洪松在裘派的基础上,善于使用润腔,“唱”“念”并重,“唱”时接近语言“念”来不失余韵,用来表现这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可谓巧妙之及。第二场《暗访》,谢培东一出场,就为了营救方孟敖与徐铁英巧妙周旋。两人各怀心思,一个理智警惕步步为营,一个虚伪善变阴险毒辣,与《沙家浜》中“智斗”情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董洪松行腔时,其润腔出字归音擞音丰富,达到低音松弛但音色不浊不虚、雄厚宽亮的效果;念白抑扬顿挫松弛有度,达到唱念不分彼此,音色层次鲜明、绵里藏针的效果。一句“区区薄礼心意表”中对“意”字的润腔处理,颇具功力。第五场《寒夜》得知女儿被抓,由于不能表示自己的真正身份,此时角色的心境是欲泣无声的悲戚,润腔时“蓄”而不“露”—“窗外雪纷飞,家中盼儿回,暗夜心悲怆,挂念儿安危”的虐心清唱,却比大哭更为打动人心。第六场《夜寻》中劝说方孟敖,那句“同志”,语重心长、醍醐灌顶,慈祥之外不失沉着冷静。董洪松通过润腔的处理,充分发挥了声腔音乐中单音动势抑扬顿挫、千变万化的特点,以腔润情、以情润腔,成功塑造了信仰坚定、不畏牺牲的英雄人物形象。

《换人间》声腔音乐的成功之处在于,既保留了传统精髓又有强烈的时代感,且通过个性化的声腔表演细腻刻画了剧中人物个性特点。恰如徐兰沅先生曾提出的,“新腔应该‘既是新朋初见,又似旧友重逢',这就是要标新于人们的听觉习惯范围内,在通常的规律中立异。”可见,戏曲声腔的创新必须是先守正后创新,要将京剧的唱腔、语言、表演程式等独特技术章法真正地吃透、抓牢,以守正戏曲声腔的艺术规律为创作基础,以抒发、深化人物情感为创作前提,以结合当代审美趣味追求美听为创作依据,而绝非先破后立,一味追求个“新”字。只有守正之后采用“加法”创新,才能展现出戏曲特有的韵味与美感,展现出声腔音乐的精神意境和审美价值。

除此之外,主创团队对音乐还做了许多有益的尝试,例如精简乐队编制实现伴奏“以少胜多”的理想效果。当然,要成为一部“留得下来”的经典之作,还需要经过不断地打磨和守正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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