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过苍海湖

2022-10-21 11:50徐惠志
青春 2022年9期
关键词:美丽

徐惠志

天空中飘来白色的毛絮,一小团,又一小团,就像五月的飞雪,纷纷扬扬。而我和她如同置身于雪国,在雪中交谈。如果南方真的下雪,倒是完全可以接受,毕竟好久没有下雨了。天气燠热,令人烦躁。我试图回忆五年前那个夏天,我并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只是记住了她的声音。当时的她隔着一堵墙,一扇门,一边拖地一边抱怨: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为什么要干这样的活……现在我看见她长什么样了。我不是通过她的样子认出她的,而是通过她的声音。我看到了她圆圆的脸,连她的声音,也是圆圆的。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让我想起我的小姨妈。那个在老家干农活太操劳,每晚要喝一口烧酒再入睡的小姨妈。我和她站在马路边,正一铲一铲地把仁面树的落叶铲进我事先准备好的蛇皮袋去。

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见她。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韦美丽。

这正是金黄的仁面树叶飘落的季节,加上漂浮着一团又一团毛絮状的物体;许多蝴蝶翩翩飞过天空,仿佛我们已经被这些轻盈的事物占领了。我起初以为这些白色绒毛一般的絮状物是蒲公英的种子,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也许是哪间工厂违规生产,把这么多污染空气、污染环境的尘埃投放到我们的城市里。它们随着风的走向,像一支轻盈庞大的军队往西行进,前赴后继,滔滔不绝。它们有时候甚至无视我这个人,就从我的眼前掠过,我想伸手抓住它们,恼火地问一问它们,你们是谁,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竟然胆敢大张旗鼓地横穿这个城市。但是它们太轻盈了,轨迹飘忽不定,根本不容我抓住它们,就像它们在空中有一条秘密的通道,在打游击战。这么多的枯枝败叶,还有这么多的絮状物,眼睛所及让我不知所措。光靠那种清扫街道的车,是完全不够的。

韦美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刚一开口,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就像瞄准了一样,恰好飞进了她的嘴巴。咽喉受到了刺激,她剧烈地咳嗽,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难看。只听见她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也许是把它吞进去了。眼泪已经从眼角冒出来;接着,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她拿手背揩了一下,说,这鬼东西,满天飞,竟然飞到我的嘴巴里来了。我问这是什么,她说,你是老师你也不知道吗?这就是木棉树的种子,一天到晚飞来飞去。

我吃了一惊,问她怎么知道我是老师。

她笑了,我发现她不光声音很好听,笑起来其实也蛮好看。而且她的笑也让我想起过去她的悲观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声音是不会欺骗人的。她说,我认识你们学校里大部分的老师。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也许是我的神情让她误会了,她连忙解释说,她和工友长期负责这条街道的清洁卫生,我经常在这里看你们放学的。

她问我,以后我的儿子也可以去你们学校读书吗?但她并没有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我要让我儿子也进你们学校读书。她帮我把一铲树叶用力倒进袋子里,动作似乎在表明一种决心。

我当然要问她原因,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虽然很多人想进我们学校读书的理由都差不多,无非是给自己的子女一间好的学校,有钱的人家为了读书,提前买好学区房,或者托人找关系,明里暗里都在较量着。

她说,你们每个老师走进学校的时候,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到了放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你们的神态都是很亲切的,和每个学生挥手说再见。直到看着他们被父母拉走才放心地回去。我看见那些孩子的眼神,对你们充满了崇拜,也充满了喜爱,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我虽然认字不多,但我知道孩子的眼睛不会撒谎。我相信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是优秀的老师。我真的很想让我的儿子在你们学校读书。

听了她的话,我说欢迎你的儿子就读,并问她什么时候入学。她说九月份就读一年级了,现在她还需要一笔钱。我听出来她的意思了,点点头,我说,要早一点找关系,晚了就来不及了。她面无表情,没有回答我的话。她还说,我看到日报上说,你们学校还准备扩建,到我儿子读书的时候,会有一个这么大的足球场,她把手张得尽可能大,眼睛似乎都望不到球场尽头那个漆着白色油漆的球门。我没想到一个清洁工还看报纸,她看了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干活累了,也会在路边的宣传栏看看报纸,不过我们不能看太久。你们学校要扩建的消息,那天我可是看了好多遍的。

我儿子脚力很好的,他每天和我一样爬上狮子山,所以他的小腿很结实有力。他可以一脚把球踢到球门,他可以尽情地在操场上做游戏,当然了,如果他可以的话。

我说你可以的。

她说,是的,只要到时候能挣到一笔钱。我本来有机会去做一份工价很高的工作,但是我有恐高症。你知道怎么克服恐高症吗?

我说我不知道哇。这个吃药应该也没用吧。

她悻悻地说,我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我有点后悔,不应该打击她。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克服恐高症。

她说:我真的希望我的儿子到时候能够坐在那棵两百多年的大榕树下乘凉,在下面读书,有这么古老的树为他遮风挡雨,我会很放心。在我们那里,我们把几百年的大树当成神灵一样去朝拜。不过要是他不小心把足球踢到树上去,我的鸡毛掸子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但我不忍心打断一个母亲的梦想。

她问我,你要那么多树叶干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说我准备用它们做雕塑,这听来总是怪怪的,就只是笑了笑。我数了一下,一共十一个蛇皮袋,全都装满了树叶。这段街道大部分落叶被我搜刮一空。如果顺利的话,它们将会被我烧成灰烬,再制作成作品,到上海去参加一个展览。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下雨了。错过这波落叶,还得再等一年。每到五月,这些仁面树总要落下满地的叶片,一派秋天的景象,实际上,刚刚进入初夏时节,淡黄色的花蕊也伴随着一阵风雨飘落到地上来。下雨的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风雨,连香气也突然冻住了,吓得不能动弹,再也不能四处扩散。被风一吹,整团整团的湿漉漉的香气扑面而来,好像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但是今年太干旱了。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抬起头来张望,以为产生了污染。经过一番调查以后,有关部门终于找到了这些棉絮状的物体的来源,它们其实就是异木棉和木棉树的种子。也许是为了表达对这个城市的居民把它们评为市树的感激,它们大量地释放了自己的种子,旷日持久地穿过我们的街道,房屋,马路和天空。它们从河东飞过来,一直沿着河流相反的方向前进,就像灰尘精灵一样。不同的是,灰尘精灵是黑色的,而它们是白色的。在一些山上还有彩色的蝴蝶飞舞,它们在呼应着木棉的种子。据说沿江的渔民临时制作了一张渔网,像一块罾,举起来拦截了上万的木棉树种子,并把它们制作成枕头。枕在上面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我想,这些渔民一定是收集到了过去海关大院里面那些古老的木棉树群的种子。如果它们会说话,我想,这个故事一定会从有辫子的时候一直说到这个干旱的五月。这一群木棉树见惯了南来北往的人物,可算是见多识广,它们自然而然地也就凭空诞生了许多想象。

天气预报里,以及有关部门还告诫各位市民没有什么重要事情,近期最好是不要外出,待在家里就好,出门尽量佩戴口罩。因为满街的絮状物,轻则可能会让人过敏、流泪,重则有可能造成一些不明所以的、目前还无法断定的伤害。虽然也有部分专家认为这些木棉树的种子,只是很普通的植物纤维,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但我还是要小心的,要不是担心错过今年,我这个作品就需要再等一年才能完成,我不得不戴上口罩,趁着下午没有课,带上事先准备好的蛇皮袋,来到一堆堆仁面树叶前。韦美丽正在清理满街的落叶,就这样,我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她的帮忙,最后还加了她的微信,让她帮我录下过程,作为我作品设想的一部分。

我把树叶搬回学校的停车场,正松了一口气,一团絮状物飘落在跟前,我这才发现,其实这团絮状物,就像棉花一样,中心包裹着一粒黑褐色的种子。

这是一粒什么样的种子哦,它会做着一个关于飞行的梦吗?

那段时间,每个走在街上的人总要打几个喷嚏,我想这就是有时街上一阵大风吹来的原因。“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样的故事甚至出现在学生的试卷上。也许是被人们打喷嚏的气流击中,那么多的落叶,比往年多得多的金黄,离开了仁面树的枝头,成了马路上的一大片枯枝败叶,而絮状物的飞翔仍然昼夜不止。

那天夜里,韦美丽的喉咙始终不太舒服,似乎那个木棉树的种子还卡在喉咙。半夜里发了烧。发烧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异常,倒是在恍惚迷蒙的睡眠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往后的时间里,我时常会想起我们在“雪中”交谈的时辰。那颗飞行的种子,并没有越过高山,也没有沿着风的轨迹飞过千山万水,它就是看着她在张开嘴巴的一瞬间,抵达了它的目的地。说不清那是韦美丽的梦,还是木棉树种子的梦。总而言之,韦美丽在她的梦中乘着那些轨迹离奇的落叶,起初毫无办法控制它们的路线,跌跌撞撞地翻了不少跟头,渐渐地,她跨过了广西的喀斯特山水,越过了贵州边境,回到了湖南,沿着铁路,她找到了吉首这个地方。她在梦中伸出手,拨开了眼前的云雾,那是早晨刚刚苏醒的沱江,水流声好像是水底的砂石和鱼虾的呵欠引起的,那些波纹是那样柔美,一缕一缕的水汽洇湿了她的衣衫。这个梦境清晰逼真的程度,使她醒来的时候,仍然有云雾轻托的感觉。沱江潺潺的流水声,渐渐隐没,从她儿子的呼吸声中有节奏地发出来,甚至儿子的呼吸也带着清晨沱江上的雾气。她感觉到全身充满了力气,哪怕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好的精神。她起床简直就像是跃起来一样,以至于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她轻轻地跳了跳,一种轻盈的感觉就像梦的痕迹还未在她身上完全消退,一双翅膀还因为保留着沱江的晨光和氤氲的雾气,而几乎要滴下几滴冰凉的水珠。

她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她把儿子叫起床,送去附近的小红花幼儿园,然后上班。一连三天她都做着这样的梦;一连三天醒来后她都觉得身轻如燕,就像身体里藏着一只氢气球,随时可能脱离地心引力。

这一天,她记得自己今天要去找一个领导。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的,那个人的办公室就在高楼上。她在高楼的走廊上意外地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了,她熟悉这些高楼就好像她是这里的工程师一样。那个领导坐在红木办公桌后面,点着一支蓝龙香烟。他答应了她的请求,没问题的,那个人说,你在老家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再说你儿子这么优秀,应该读一所好学校……等我通知……

那些楼层的办公室大门大都是关起来的。她走出来以后,压抑不住激动,跳了起来。正是这一跳把她吓坏了,她发现自己几乎可以摸到天花板。而落下的时候,甚至都听不见脚步声,她低下头,看了看她的脚,接着她双手撑住了楼道的围栏,把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很奇怪这一次她完全没有了恐惧,反而有些享受风拂过她的脸。在城市的边缘,有一块巨大而明亮的镜子,她认出那是苍海湖。

她想起了什么,赶紧拨通了工头老乡的电话,阳光把她的脸照耀得明亮。

电话接通了。她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沉默了几秒钟,她说:

老……郭总吗,我是老乡韦美丽啊。我还能加入你们的团队吗……我现在不害怕了,九楼十九楼都不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如果……

早就满员了,你也知道,现在工作都不好找……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可以了,真的……我需要工作……

我后来问过韦美丽,那是什么工作,她说,我的工作就是从打扫地面的卫生,变成打扫天上的高楼大厦的卫生。是湖南老乡的一家公司。事情凑巧,第二天一个老乡因为老母亲在喂牛的时候被踩伤,脚板肿得像大象一样,他只得马上请假回去陪护了。火车开走了,把他的岗位空了出来。

那边说了,算你运气好,你明天就来报到,一边上岗一边培训。高空作业,你确定没问题吗?

韦美丽告诉我,她不但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而且适应得很好。我问她,你克服了恐高的难题了吗?她说自从上次发了一次烧之后,我吃了退热散就好了。恐高症也消失了。我祝贺她,为她感到高兴,她反过来说谢谢我。

然而,我的作品遇到了瓶颈。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了。我很快就把在韦美丽帮助下收集的落叶变成一袋灰烬。我的构思是把这些树的落叶做成一个循环的梦,如果树木是有灵魂的话,它们一定也会通过树叶,把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通过一年一度的落叶带往任何地方,它们坐落在城市的街道,也许并非得偿所愿,而仅仅是一种偶然。然而梦想就不一样了,它们是精神的投射。我的想法是:

灰烬是一种燃烧后的毁灭,也是一种重生。相当于无限循环里的一个小循环。

灰烬的碳属性具有一种恒定稳定的结构,象征着稳定的精神状态和自我的信仰。

这些行道树,处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因此它们也可能是一个城市的梦。

问题就在于我应该如何去抓住这个城市的梦——这个城市每天有成千上万人做梦,如果每个人都做梦的话,这些毫无节制、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梦甚至会出现在街道上造成交通堵塞——而这些树的梦,就像是城市的绿色管道,把它们定型出来要困难得多了。它们有无用的部分,比如这么多的枯枝败叶,给城市清洁街道的工人,带来了艰辛的劳动,无数的汗水。有用的部分用于绿化城市,美化环境,改善空气;而仁面果从细碎的花蕊经历阳光雨露,最终转化成为果实,变成人们桌上的清凉果品。需要区分的不仅仅是表面的幻象,还有真实的梦境。我始终在思索如何把这些灰烬转化为一个梦。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睡之际,我会钻进我的童年深处,去寻找我那些早已忘怀的梦。

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有一株上百年的仁面树屹立在童年的深处。它老得已经很少结果,树皮就像石头一样粗糙,叶子硬得就像刀子。每到夏季的暴风雨来临,我总是第一个冲到它的树下,捡拾起被风雨打落的仁面果。当然了,我们会捡拾起每一种被风雨打落的果实,把它们塞进我们饥饿的嘴巴;我们甚至因为饥饿而充当了暴风雨,击落那些挂在枝头上的果实,在惶恐中像松鼠一样逃离。有一年,最早的一批人去了广东回来了,他们带回来钱,还有各种玩具,也把梦想带回来给了那些年轻人。我好朋友的哥哥是第二批被这些梦吸引的人,他收拾好行李,要去广东打工了。他临出发的前一天爬上了仁面树摘了几个果子,在长途卧铺车上,这些酸涩的果实能帮助他克服困意,以免被人在半路卖猪仔。也为了保持清醒,最好能在天亮到达广东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城市的繁华,看到遍地的黄金。我想,选择仁面树叶来做这个作品,除了就地取材,从生活出发之外,童年深处这株仁面树一定在冥冥中给了我灵感。

既然是梦,我首先想到了古代那些梦的典故,庄生晓梦,南柯一梦。像西方的《梦的解析》这样的著作也在考量范围。我也想起了那个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他辑录的一个梦,一个落魄的有钱人根据梦中的指引,最终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财宝。但是这些对我的帮助都不大。我只好将灰烬保存在一个玻璃缸内,从燃尽的枯枝败叶里,顺着灰烬的脉络,找到灵感的蛛丝马迹,等着自己去挖掘出来。

韦美丽每天的工作就是系上安全带,一层一层地清洗高楼的皮肤。直到把灰尘擦干净,就像钻石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非常感激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将会进入心仪的学校,一边想,一边工作,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在帮助她。就像一只鸟一样,她在高空中感受着微风,甚至感觉举手就能摸到白云。那些山峰一样的云朵使她想起了梦中越过的广西的山,湖南的山,连成一片平原。她也会想象儿子眼中的白云是什么样的,她这样想的时候,非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反而效率更高。处在这个城市的高处,她看见船只沿着弯弯曲曲的西江航向广东,流向大海。而她视线最远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即使在那么高的地方,它仍然是巨大的,发出钻石一样闪烁的光,是风或者鱼在湖面上翻滚。在它的周围,新兴的建筑群正在加快建设;传说这个苍海湖要变成政府部门的办公中心。她有的是时间去俯瞰她生活了多少个日夜的城市。高楼大厦之外,有许多色彩斑斓的平民冲,城中村犹如一块块生动的补丁,还有一大片正在准备拆迁的棚户区,被钴蓝色的铁皮围住。它们倒下的时候,就像是一颗炸弹爆炸一样,扬起了无数的灰尘。她看见那些地上奔忙如蚂蚁的人,火柴盒般大小的车。她休息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寻找她过去的工友。她很快就看到了和她关系最好的阿婵,阿婵年纪比她大。这个姐姐真是,几乎秃了的扫把还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手却笨拙地点击着手机。她肯定已经把手机的声音调到最小,刷一下短视频。因为刷视频还能有积分有收入呢。她看见阿婵不时地抬起头,也许是担心被人看到她在偷懒,或者耻笑这个清洁工怎么在工作时间偷看手机。韦美丽是不可能看到她头上的白发的,她只是想起了上次看见阿婵有好多根白头发,便情不自禁地也往后捋了捋自己的秀发。韦美丽似乎正看见她的姐妹们累了,就靠在一间关着店门的饺子店外,靠在银行门口,靠在广场边的石头凳上休息。她们会打开手机,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会收到来自家乡的消息。这些消息根本不用搜索,它们就像知道手机主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一样,自动就跳到你的眼前了。她的眼睛搜索着自己住的地方。她找到了,她租住的城中村,啊,她多么熟悉的城中村,闭着眼睛她都能够走回去的临时的家,打开她的住室的门,那是她和儿子的家。想不到在那么高的地方,她费了不少劲,才找到回家的路。

她现在是常常做梦的。她有一次告诉我,她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我说,也许因为你每天都在高空作业。

你在那么高的地方还会不会害怕?我问她。

她说,我现在没有时间去害怕。

领工资的日子,她再次梦见了自己长出了翅膀。翅膀就从肩胛骨的位置突破了皮肉的防线,就那样长出来了。翅膀的羽毛有点脏了,她还没有完全习惯于自己的梦,再说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挣钱上了,自从她想把儿子送进我们中心小学开始。因此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去揩干净那根黏上什么东西的羽毛。或者说,她不知道怎样用一只翅膀去揩干净另一只翅膀。她梦见自己从一块石头上滑落下来,像儿子玩过的降落伞,缓缓地降落下来。

在她的梦的启发下,我翻看一本画册时,恰好看到一幅相传为唐伯虎所作的《草堂梦仙图》。关于这幅画,有许多传说。比如说,是由唐伯虎执笔,其实是帮老师周臣画的。画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他的草堂里,枕着书本睡着了。草堂边是青苔、杂草丛生的嶙峋怪石,松树在这个正午张开,远景苍茫虚幻。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离开了草堂,在天空中飞翔。这颇有点庄周梦蝶的意思了,到底是书生梦见了仙人,还是仙人梦见了自己,就难以考究了。不管怎么说,这在国画里面十分大胆。因此,我对这幅画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隐隐觉得从这幅画里,我会找到灵感去创作我的作品。

我陷入了困境,以至于经常睡眠不好,半夜四点多总是醒来,被那些准时到达把垃圾取走的清洁工提醒,她们使我想象她们的模样,也让我想起多年前听到的韦美丽的抱怨。

那时她一定是刚刚来到广西,对命运的不公,只能逆来顺受,不像现在,她每天都充满了力气,身体在高楼的立面,简直要飞起来。她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她也是最卖力干活的一个。别人都说你那么拼命,是不是想给儿子攒钱买房。她把那些玻璃擦了又擦,别人又说,该不会是有新相好了吧,看你那么拼命的。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抱怨,去享受;偶尔俯瞰这座城市就算是休息了。她喜欢这个工作,喜欢距离风和云朵这么近的劳动。有一天她轻声地哼起了歌曲,歌声沿着光滑的玻璃,迅速地消失在空中。天气实在太热了,人们都已经忘记了究竟有多少天没有下雨,心里烦躁得像一汪泥土龟裂的池塘。

正是她的歌声引来了一个男人,他动作非常轻地敲了敲窗口,问她要不要喝水。那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司职员,他略带惊讶,显然没想到在这么热的天里,还有人在室外数十米高的地方高空作业,他作出拧开矿泉水瓶盖喝水的动作。她摇了摇头,甚至都没有用微笑感谢他。当她想要说点什么感谢他的时候,风把她的话带走了。她怎么会有空喝水呢,再说了,要是需要上厕所,那可太不方便了。过了半个小时,那个男人又出现了,像看见一只壁虎那样,并且特别注意到了韦美丽的白色的手套,他点点头,拿着文件匆匆消失在了一扇门的后面。

那些日子许多人都听到了雷声。韦美丽的睡眠变得不太踏实,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颗种子的触须渴望抓住它轻轻拂过的泥土,零星的雨激起了泥土的腥味。她醒来的时候喝了一大口水,发现自己的脚步沉重,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休息不好的缘故,并没有预料到,在她体内的种子已经逐渐从一个轻盈的梦沿着闪电的轨迹落在大地上。

前几天,他们的工程队接到了最新的任务:擦干净本市最高的一栋大楼——CBD水晶城。好让它在阳光下和邻近的苍海湖一起,高低映衬,日月生辉。一个地方,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城市的天际线了。多少天以来,灰尘堆积,没有雨水的冲刷,它们的表面灰蒙蒙的。似乎不把这幢标志性的大楼擦得干干净净,那人们付出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韦美丽把儿子送到城中村里的小红花幼儿园之后,骑上她的电动车,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霞,便沿着民族大道,快速掠过一株又一株仁面树,往苍海湖方向开去。她穿着干爽透气的翻领碎花衬衣,当昨夜的梦的痕迹彻底消散之后,她又浑身充满了力气,她的车筐里放着水和午餐盒。

只需要一天,再有一天,他们就能够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韦美丽感到很高兴。她早已习惯于从数十层的高楼,俯瞰这个城市,这个让她失望过,也让她感觉到希望的地方。她乘上了升降器,像煤矿工人深入矿井一样,降落到需要擦洗的玻璃跟前,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擦洗自己的影子,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自己的形象,也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心中的理想。她看见自己的笑容,看见太阳灌满了铅一样往西坠落,最先是风到达了,把下降器推了一把。在高处,风是主宰一切的王者。韦美丽并没有考虑太多,心里只剩下为数不多最后的几块玻璃了。她看到了最远的天边逐渐隐去的光,那是白天的尾巴将要被夜晚吞噬的信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凶恶的乌云,从远方滚滚而来,它们气势汹汹,就像是来寻仇,来泄愤,来做什么坏事一样。韦美丽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说:“别干了,快上去,不能再干了。马上就有雨要来了,你感受到空气里湿润的风了吗?”韦美丽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是最先知道的,昨天晚上做梦我就知道了。我感觉我在发芽,我感到天边的乌云在把我压着,我的腿也不像过去那么有力了。我俯瞰下面的时候有点害怕了,这可是过去一个星期、一个月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呀。”那个声音说:“快上去吧,不能再干了。”“不,不,我今天必须要把工作做完才能休息,你让我擦完最后几块玻璃吧,你先上去。你看那些风,它在帮我阻挡乌云,把它们往远处吹。”那个声音说:“你看错了,你看错了,风带着它们越来越近,乌云背后有千军万马。”韦美丽说:“快了,快了啊,给我半个小时,也许是二十分钟,怎么回事,我的腿在发抖,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韦美丽说:“我不能让整栋大楼只剩下几块窗户蒙着尘埃。这几块窗户,也许就是一个城市的梦想。”

憋了几个月的大雨即将来临。这并没有让人们停下脚步,反而是使得人们从屋子里推开门走出来,从办公室里站了起来,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从车子里熄掉引擎跨出来。从手机的按钮声中,他们抬起头,迎接着多少天以来即将降临的雨,上一场雨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这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个下午。

韦美丽使劲地擦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空气中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那是裹挟着乌云狂奔而来的风。当她擦完了最后的一块窗,大地上的光落入到地平线去了。风摇晃着升降器,似乎是在催促它快走,又似乎是在挑衅它,等她发出升起的信号时,她看到了天空中划开了乌云的一道闪电。吊篮在空中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摇摇晃晃,人们在观望中,似乎发现那些高楼也在风中摇晃。

天边白刷刷的一片,雨是拍马赶来的。下班回家的情侣在等红绿灯,女的说:“快看,蝴蝶!”男的仍然盯着还有五秒钟的红灯,说:“胡说,马上就暴雨了,哪里来的蝴蝶!”那个女的说:“是真的,不骗你,真的是有一只金色的蝴蝶,往苍海湖那边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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