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培浩 傅颖 等
陈培浩
傅颖、帅沁彤、陈燕玲、陈楚寒、张晓雪、郭晨、陈榕、陈丽珠
导语:《金锁记》是张爱玲初入文坛时创作的一部小说,也是张爱玲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被誉为其最完美的作品。初载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月《杂志》第十二卷第二期、第三期,收入《传奇》。小说围绕主人公曹七巧展开,一个曾经渴望爱情的纯真少女,在姜家的黄金枷锁牢笼中迷失、异化、扭曲以至于崩塌。张爱玲用华美鲜活的语言叙述着这悲凉的故事,灵动细腻却恰到好处的描写将曹七巧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以美衬悲,为我们勾画了一个华美而苍凉的异化精神世界。
1.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2.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小双和凤箫谈论曹七巧那晚的环境描写)
3.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曹七巧让长白给她烧烟那晚的情节)
4.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芝寿在孤寂的夜晚里,内心生不如死)
5.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状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因母亲的无理行为而内心无奈)
6.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从以上文段会发现,月亮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承担了多种不同的功能。中国诗歌极亲近月这是很显然的事实,月在中国诗中总是作为一种超越时间的超然存在,观照着人间的悲欣,如“秦时明月汉时关”,有时月亮又可以成为寄托和转达诗人情思的中介,如“我寄愁心与明月”。但月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表现力并不强,在张爱玲这里,月亮承担的功能包括:首尾呼应的结构功能;作为人物心理投射功能;渲染氛围、拓展诗性空间、暗示情节发展等等。这些都是张爱玲创造性地带入现代小说之中的。月亮在小说中被多视角观照,进入现代小说的限知视角中,应该也是张爱玲首创的。
张爱玲是“冷”的,《金锁记》也是“冷”的。这样的小说氛围离不开其中的环境渲染。月亮在小说中贯穿前后,从聚到散,从生到死。作家将月亮幻化为铜钱、脸盆和脸谱,甚至是白日的太阳,种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意象融化到月亮中。“信纸上的湿晕”配上“落”的动作,好像能够听到泪珠“滴答”的声音;“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将月亮“沉”的过程无限放慢;“白”与“黑”的色彩搭配和地平线上像“切开的西瓜”一样的晓色,张爱玲将我们的视线向上提,往远望,既有蒙太奇式的近景,又有幽远清旷的远景,仰远、平远高低相宜,配以声音和动作一同放慢,画面感和镜头感成为月亮的“放大镜”。在老舍的《月牙儿》中,月牙儿也如《金锁记》的月亮一般贯穿全文,它始终是弯弯的、细细的形状,是“我”“苦楚的形状”,也是“我”在黑暗之中找到的唯一光亮和慰藉。而张爱玲的月亮是让人汗毛凛凛的“看客”,虽然也是人物心理和命运的外化表现,但这面“镜子”没有给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带来安慰,反而是可怖的、嘲弄的,老舍将同样孤单的月牙儿送给主人公做伴,而张爱玲用更为多变的、拟人的、诡谲的月亮高高照射所有人物的内心,却反让人们像睁眼盯着白炽灯一般煎熬。
第三个段落值得细读:十几年后,七巧的丈夫已经死去,女儿长安也入了学堂。七巧准备为了长安在学校弄丢的东西去学校兴师问罪。此前一天晚上,长安认为七巧的举动将会让她颜面尽失,不如直接退学,又不舍得教员与同学,倍感忧伤苦恼。她吹着学堂教的口琴,怀念学堂生活,却吹不上气来,暗示此时长安在学堂的尴尬处境。月亮再次出现,从云里出来,伴随着墨灰的天,几点疏星,蒸腾似的白云,模糊的缺月像一幅石印的图画。月亮常常代表忧思,此处暗示长安的心境,表现其内心凄苦;月光“白云蒸腾”显得微弱迷离,暗示长安在母亲面前的弱,长安无法对抗强势的七巧。“缺月”意象是长安的象征,长安在七巧面前如淡淡的月亮,只能以残缺形态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此处“残月”既有古典韵味,也暗示长安在冷暴力中人格渐渐残缺。七巧心理的扭曲变态,注定了长安心理的残缺不全,正如模糊的缺月。
在开头月亮就多次出现,呈现出了空间、时间、形象、虚实的视角变换。开头与结尾月亮的呼应贯穿了三十年时间,时空跳跃创造了命运感,三十年漫长岁月,月亮见证了一段段人世悲剧;现实的月亮不如记忆中的美,也渲染出一种悲凉的氛围。从开头的月亮便知故事及人物结局必定凄凉。张爱玲非常灵活地使月亮成为人物心理内涵和情感的投射,这是“意象化”的客观叙事。“月亮”不仅烘托氛围,也暗示人物命运和人物内心的微妙感觉。因此,月亮在不同人物心中有不同形象:在曹七巧眼中是扁扁的下弦月,曹七巧的一生是残缺不完满的,“下弦月”“低一点”“沉了下去”中的“下”“低”和“沉”这几个字眼映照她生活的压抑,下弦月暗示着曹七巧“爱而不得”的人生。芝寿眼中的月亮是“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这一段描写的背景正是曹七巧向长白讨论媳妇芝寿的隐私并大肆宣扬,“面具底下的眼睛”是生活被监视的恐怖状态,仿佛月亮撒下了冷幽幽的光,将芝寿笼罩其中。所以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明月也暗示着曹七巧和长白对她疯狂而变态的折磨。紧接着,芝寿眼中的月亮“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月亮变为太阳是异常而又荒诞的现象,在古典神话中,月亮代表女性,太阳代表男性,这也恰当隐喻了芝寿的心境,她备受七巧和长白的折磨,内心悲剧感持续而永恒。月亮和太阳的白也映衬出现实中人心的彻骨冰寒。长安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缺月”,这里的缺月也代表长安在母亲的压迫下不确定且模糊的人生状态,她因为被母亲操控而心生郁结,学业中断,爱情落空,长安的人生也和残月一样是不完满的。
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人的情思有密切联系,与思念相关,是美好的象征。张爱玲视角独特,把月亮描绘得冰冷阴森,有了可怖的寓意。《金锁记》中,月亮前前后后出现了七处,即三十年前的月亮、下弦月、模糊缺月、明亮而狰狞的月,象征了人物不同的心理变化历程。开篇三十年前的月亮奠定了一种悲凉的氛围,其中有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物是人非的慨叹和哀伤,有曹七巧伤感压抑的人生历程。有年轻人对金钱的重视和老年人对青春的追忆。悲剧不会停止,就像月亮永存。这里特别写到年轻人和老年人在看待月亮的不同心境,金钱对年轻人的影响很大(“铜钱一般的色泽”),老年人会回忆过去美好的青春,这两个视角隐含着七巧一生悲剧的主题,“三十年前人已死,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暗示即使七巧死去,悲剧也不会停止,她对儿子、女儿等人的残酷折磨仍然深深影响着儿女,比如长安活脱脱一个七巧,将悲剧重演,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循环。下弦月象征七巧,缺月就寓示出长安人生的残缺,明亮而狰狞的月亮,象征七巧人性的扭曲,七巧自己没有得到的,别人也不能获得,哪怕是自己的子女,她已经丧失了母性意识,完全只有自己,控制欲极强,(打听儿子闺房秘事,间接杀死芝寿),“狰狞、明亮”,就像一双眼睛,监督着儿女们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
1.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2.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
小说题目《金锁记》的含义是显然的,从代表忠诚的金锁跳跃至代表囚禁的枷锁固然是这个小说的重要寓意,但还不是真正显示张爱玲小说才华的地方。小说家不能抽象地说惨、囚禁这样的感情或思想,小说家的能力在对具体性的表达中。你看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的情景,翠玉镯子与她干瘦手臂的对照,她神经质地一直把镯子推到腋下。这情景,每一个细节都在说出黄金枷锁的寓意。没有这样的细节,抽象的象征未必成立。
三十年来七巧一直戴着黄金的枷锁,这个金锁一开始就带着交易性质:七巧家想攀高枝、图姜家的钱,而姜家图她的青春年少,让她嫁给残废的二少爷,七巧只能被动地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此戴上了沉重的黄金枷锁。姜家是等级森严的封建家庭,姜公馆的丫鬟都看不起七巧,说七巧是“麻油店的活招牌”。七巧虽然置身于姜公馆,可她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啃”字相比于“吃”字,呈现的形象更加努力、费力,然而不过更徒劳,七巧被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家族制度牢牢锁住。张爱玲在《谈女人》一文中说道:“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枷锁之下,七巧曾经的纯真、活力被摧残成了无情、恶毒。七巧拿起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黄金枷锁,对一切身边人进行报复和残害。她的怨恨最终都投射到自己最亲的人身上,包括至亲的儿子和女儿。在金锁的牢笼里,她变得性格扭曲、心狠毒辣。在小说的最后,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也是一种迷离而又飘忽、灵魂出窍的状态,黄金的枷锁似乎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恶魔,飘荡在人间。年老的七巧能够将镯子推到腋下,说明七巧已经变成了形瘦枯槁的妇人,但曾经年少的七巧是有着“滚圆的胳膊”“洁白的手腕”,通过这把黄金锁,我们看到了七巧从“被锁”到“自锁”再到“锁人”的异化过程。
七巧的悲剧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男权社会男尊女卑的现实。七巧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束缚,被哥哥卖到姜家,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其次是她卑微的出身,作为一个卖麻油的女孩,她和姜家本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从小门户爽朗的姑娘成为名门望族的二少奶奶,光彩的背后她受尽了委屈。七巧名为“嫁”,实为“卖”,那是一个得了“软骨症”的残废男人。姜老太太想给儿子置一房姨太太,可有身份的女儿不肯嫁,所以降格接受了七巧,为了能使七巧死心塌地地服侍二少爷,索性就让七巧做了正房奶奶。名为“少奶奶”,实为“高级丫头”。门户的错配也为她的悲剧人生埋下伏笔。最后是那个时代女性从一而终的婚姻制度,就算是夫君死后她也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种种因素导致了最初的麻油姑娘变成了人人口中的疯子。
文中反复提到七巧戴了黄金的枷锁,这是非常有隐喻意味的一把锁,曹七巧被众人的一声“二奶奶”套上沉重的黄金枷锁,可是她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而这不仅是锁住她一世的金枷锁,同时也是她自己打造的黄金锁。她因反抗权威无果,所以“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用枷锁的棱角横冲直撞去击打每一个她打得到的人。她用病态的方式疯狂地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社会,于是,受害最深的就是她的一双儿女和关系到他们幸福的人。“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曹七巧自身的不幸使她不能容忍别人的幸福,极度的内心扭曲使她做出各种恶事,毁掉了儿女、儿媳和童世舫的幸福,将余毒继续传播给下一代,造成了更多人的悲剧。她身上的不幸叠加出了无数不幸,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她自己的悲哀。
虽然文中只有两处与枷锁相关的描写,实则“锁”在作品中无处不在,无形中束缚着作品中的人物。七巧被见钱眼开的哥哥卖进姜家,从进入姜家的那天起,她注定要戴上黄金的枷锁,被囚禁一生。七巧的丈夫天生患有骨痨,满足不了她对爱情的向往和她的性需求。这样的丈夫用婚姻“锁”住七巧的青春年华、“锁”住她的情欲,枷锁下的七巧痛苦难捱。在物质世界中七巧已经异化了,已经丧失了人性,变成了幽灵。她不断用手段加固着黄金枷锁,不是希望看到儿女们幸福,而是用封建枷锁对儿女施加精神虐杀和病态占有。“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仿佛身体停留在床上,而灵魂却飘荡在上空,注视着黄金枷锁里人们的一举一动。“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这一细节描写让人细思极恐,可见她在沉重的枷锁下,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模样。家人为她套上了黄金枷锁,她将自己的子女套进自己的枷锁里,一家人就生活在这个封闭的黄金枷锁里。他们都变得黑暗愚昧,而七巧自己最后也在黄金的枷锁里死去。文中若隐若现的“锁”,带着不同的隐喻贯穿作品始终。
1.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
2.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3.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4.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的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5.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
6.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如何评价小说语言的好坏,依然是个难题。因为其中并无一律的标准,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老舍、汪曾祺、莫言、刘震云、余华、苏童……说他们语言好没错,但他们的语言的好却各有不同。好的文学语言只有相对标准,而无绝对标准。比如第一段写青春七巧的外貌,用的是整饬对称的古典语言。用得好,但不是好在语言本身,而是好在这种语言形式跟内容之间的配称上。如果张爱玲通篇用这种风格,魅力要大打折扣。以上引文段展示了张爱玲多方面的语言能力,各有其妙。如果说张爱玲对象征性情境的描写只能叫作优秀的话,第5、6文段则充分显示了她在现代汉语中挖掘出丰富感受性的天才。
第一段中是曹七巧的出场描写,最开始看到这段出场时让我想到的是《红楼梦》的王熙凤的出场,似乎也给人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感觉,雪青、银红、闪蓝形成了一幅艳丽的画面,读者便能从这搭配上看出七巧并非一个娴静女子。服装的色彩与她泼辣的性格是相得益彰,对曹七巧的外貌衣着和神态描写的语言极具古典小说的韵味。第二段是曹七巧请童世舫吃饭用她那尖厉扁平的喉咙说出女儿抽大烟,童世舫眼中的曹七巧,其中描写曹七巧的外貌看似是古典化的语言,但这其中却是现代化的视角,在这客观有限的视角中曹七巧已然不是一个母亲的模样了,与旁边高大的女仆形成鲜明对比,七巧看着小小的,但是她却是一个“刽子手”。“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黄金的枷锁里是没有光和希望的。第三段写在一个已经丧失了人性的母亲处处压制下,长安已经失去自己,被剥夺了生活中所有的权利。我们通过长安“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的脚步,看到她一步步地走进没有光和希望的黄金枷锁里。长安的无助便不难想见。第四段是小说开头中关于姜家环境的描写,“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在姜家,阳光给人的感觉不是温暖、光亮,而是让人昏昏沉沉、萎靡不振的。这个比喻使得太阳的存在变得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毫无任何生机盎然之感,七巧的生存状态使她眼中的太阳变成了“敝旧”的器物,而只有“金”的事物能够让人敏感,也渲染出苍凉的氛围。第五段是长安向童世舫提出分手后,长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烂熟的水果散发的是一种腐烂的味道,为何会散发香味来?华美的语言背后透露出来的是悲凉感,张爱玲用气味来描写恋爱中人物的心理状态,让人仿佛能嗅到黄金枷锁中的腐臭味道,也象征着生活在黄金枷锁里的人一步步地走向“腐烂”,走向毁灭的深渊。第六段描写童世舫最初与长安见面时饭店里的情景,“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姑娘,觉得长安很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倒有几分欢喜”,长安最开始也是一朵美丽的花,但是却被自己的母亲所摧残。“绿心红瓣,尼罗河祀神的莲花,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这些都是无比圣洁美好的事物,这可能也是童世舫的心理映射,他希望遇见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遇见一份美好的爱情,但是他所遇见的却是在疯子般的世界下自毁和被摧毁的人们,使得这幅美好的景象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不得不感叹张爱玲作品中语言的独特魅力。
正如陈思和先生所分析的:“《金锁记》中姜家分家之前的场面主要来自张爱玲的艺术想象,看得出张爱玲刻意模仿古典小说的许多表现手法。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意境变得开阔,笔法近乎写实。”曹七巧出场时作家将整个人物放置到读者的眼前,从头到脚地进行描写,动作、服饰等,一直写到脸上去,人物是对称的,字眼也是对称的,读者跟着作家的第三人称上帝视角将七巧尽收眼底,这是典型的古典化语言。然到了第二段,第一句就把七巧框在了世舫的视线中,这时的七巧不再是静止的、孤立的人像,而是背着光的、身边有着高大的对比物,七巧的脸也看不清了,只有门外昏黄的日色和楼梯上的地毯。这时的七巧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组镜头的套叠与兜转,夹杂着细细的隐喻,不禁让人想起张爱玲自己的散文《走!走到楼上去》,张爱玲用毯子和长安的绣鞋一级一级延伸到七巧的精神空间。
在张爱玲的“末世”视野中,太阳是“敝旧”的,金色不只是太阳的颜色,当与尘埃相遇的刹那,颜色和形态重组成“金的灰尘”,这里没有一个固定的人物出场,但在这样的“金灰”中,每个人的眼睛好像都是昏昏的。叠词将声音和回忆放慢了唱给我们听,“遥遥”摇着、“不楞登……不楞登”,“叮叮”跑过的包车与“叭叭”叫的汽车,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无法叫醒沉醉在回忆中的“老去的孩子”。在张爱玲的笔下,时间和空间没有隔阂,过去与现在紧紧相依。“园子”晒了一天是一上午又一下午,一上午是无数的一上午,一下午是无数的一下午,整个园子虽然散着水果的香味,但在感知中反像一颗烂熟的水果,向下“坠着,坠着”,末日的无聊与荒诞感在深秋的园中氤氲,对应着人物内心的变态和异化,七巧正是在这荒诞又磨人的日子里由散发着香味的少女,“坠”成一只戴着金锁的困兽。
从笋干到太阳、灰尘,到街上的叫卖声与包车的匆忙声,深秋的园子偏偏是晒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烂熟了才又发出香味来,张爱玲以微观的、情境的、反转的描写将读者拉进她的“末世”之中。从《金锁记》中我们可以窥见对于细致描写事物和心理细部的西方写实主义,对于语言的直接指物性的要求,不论是早期翻译还是作家本人的创作实践,实则都经历了从古字古意到现代白话文的过渡,这样的“转身”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由优秀甚至是天才的作家们经过翻译和创作的尝试得以实现。
文段3是七巧使诡计破坏长安婚姻,假意请童世舫吃饭,暗示长安有吸鸦片的恶习时,长安从楼上下来的一个鞋子的特写。母亲的话长安猜到了,也听见了,她也深知自己最后那点获得幸福的可能,已经在母亲的轻描淡写中灰飞烟灭。但对于这样复杂的人物情绪变化,作者没有给予面部表情的刻画,也没有心理活动的交代,只有黑鞋白袜与楼梯构成的图案,日色昏黄的楼梯是充塞整个画面的背景,人们的视线聚焦于这个背景上两只鞋的动作。黯淡的色调、迟缓的动作、滞重的气氛,并且人们的视线正随着两只鞋被引向“没有光的所在”。长安孤苦无助的心境,对生活中最后一个亮点的幻想的死灭在这里被表现得如此简洁,又如此含蓄蕴藉,意味深长。
在一些现代小说的理论中,背景常被理解为是文中构造出的一种“气氛”或“情调”。在《金锁记》中,作者擅长把传统和现代有机结合,古老的新鲜遇见新鲜的古老。构建出一个无望而封闭的世界,书中没有像《家》中的觉慧或是《雷雨》中的周冲那样代表着新生活方式的内视点,甚至没有像《北京人》中的曾文清那样虽无力挣脱旧文化却能自省旧生活方式的人物,《金锁记》里的人物似乎忘却了时代,同时也被时代所遗忘,这也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他们悲剧的必然性。书中代表着旧文化的生活方式的式微正是通过笼罩于全书的颓丧气氛和情调得到说明的。这种情调和气氛见于室内的陈设、人物的服饰、日常生活的细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之,是环绕着主人公的一切。这一切将一种文化、一种生活方式立体化、具象化,人物是融于这气氛中的一部分,而在这褪色的背景衬映下,人物的悲剧命运更见得分明。
1.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会她的指甲。
2.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
3.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
4.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慧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
5.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6.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什么是好的小说人物形象?我们要求的不仅有生动、形象、典型性,还要求它是发展的、丰富的。我们看祥林嫂,委实令人印象深刻,由一个人而写出了一类人,够典型。但更苛刻一点看,祥林嫂的形象内部是不是单面了一点呢?当然这种类型的人物,要丰富可能也不真实。但是,曹七巧却是一个生动、典型、动态发展、丰富多面的形象。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曹七巧如此独特,无法忽略。
张爱玲曾用“彻底”一词形容七巧,七巧的“彻底”是逐步形成的,她既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也有过在爱情中的美好幻想。作家截取了七巧被卖入姜家五年后分家,分家过后以及临死之前这几个性格发展中具有典型性的节点,充分铺垫了“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形成过程,勾画出“彻底的人”的生存史。诸种侧面汇聚成一个完整而丰满的曹七巧,使之成为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存在。
麻油店家的女儿七巧被兄嫂卖入姜家,阴差阳错地被扶做了“正头奶奶”。从北方来到陌生的上海,面对丈夫的病体,众人的轻视与排挤,七巧的生存处境可见一斑。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试图去拉拢新来的人。这一阶段,七巧的要强、琐碎与尖酸多少是出于生存需要。她用犀利的话语武装自己,内心仍有柔软的一面,虽然嘴上琐碎些,但仍在接济家人,会为哥哥弯腰的姿态伤心落泪。分家后几个月,季泽上门,三言两语唤醒了她内心深藏已久的情欲,物质欲望与情感欲望的角逐中,她短暂地把自己前半生为金钱所做的挣扎和牺牲都抹除了,经历了半辈子明争暗斗的人变得近乎天真。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识破对方的假面之后,变得怒不可遏。随着季泽的真面目逐渐显露,七巧的心“直往下坠”,笑凝结在脸上,嘴唇发干,“吸”“舔”“沉”“跳”“掷”等一连串的动作近乎疯狂,同时也彰显出七巧内心的强烈震动。
季泽行骗未果事件是七巧蜕变的节点,如果说,在此之前七巧的攻击性外表是带有被动性的生存需要,此后,七巧成了施暴者,主动地对他人实施无差别的破坏。她埋葬了爱情,对男性的恨强化了对财产的执着,将一切外来者视为潜在的财产争夺者;她控制儿子,伤害儿媳,毁灭女儿得来不易的幸福,显露出报复、嫉妒、自私等人性最原始最黑暗的一面;她的存在形式已然凝缩为一个“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如剃刀片一般割着人,不让所有人好过。可即便是这样一个“恶魔”,在行将就木时回忆过往,也表现出对正常女性结婚生子的渴望欣羡。苦斗一生后“滚圆的胳膊”变得骨瘦如柴,从这一极度精彩的细节中,我们可以品尝到作家的同情与悲悯。
嫁入姜家的七巧,在外人看来是飞上枝头变凤凰,风光无限,从内部来看她不过是照顾肢体残缺的丈夫的终身保姆,没有话语权。在姜家,她孤独,备受冷落,连丫鬟都背后嚼她舌根,她需要倾诉,需要有人理解她,她对刚来的兰仙大献殷勤、主动示好,不过是想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罢了。除去精神的空虚,肉体的欲望也在涌动着,由于在丈夫这里得不到满足,她错把季泽的调情当作爱情,大胆求爱,她主动投怀送抱却没换来回应,内心极度压抑,爱的希望一点点毁灭。分家之后,获得了财产,突然有了自主权,她意识到是金钱带来的快感,因此,对爱的欲望转化为对金钱的执着,由于三十多年的压抑,她认为世界是坏的,所有人都觊觎她的钱财,企图从她这里拿走属于她的一切,她对周围人的审视是谨慎的,对于长安的亲事,她总疑心太重,她的声音像刀片割人说明她的刻薄、毒辣,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内心的不安,越需要以这种偏激的方式捍卫保全自己,以免受到伤害。七巧敢于追爱,有对爱的幻想,世俗又不仅是世俗,人性在这个时候还未泯灭,在爱情幻灭后整个人的意识开始变得失落,转而带上了黄金的枷锁,变得尖刻、阴暗,在物欲横流的生活下,金钱毁灭了她原有的人性。
1.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
2.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3.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4.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5.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
6.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
七巧想了什么固然重要,但作家如何将人物心理的细致描写呈现出来更为重要。七巧的心理活动往往由她的动作、神态和感知自然地引出来。由她“揣着捏着,捶着打着”兰仙,引出她想将兰仙挤走的心情,由回忆中“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引出她对于丈夫的鄙夷,在季泽再次欺骗她时,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光,在她的感知中,一切都是细细的,像捉迷藏似的若即若离,扣人心弦。张爱玲从人的外部挖到人的心里去,用省略号、破折号和问号,在动作、气味和声音里搭起通向人物内心的桥梁,使人物成为精神的立交桥,从而真正地在小说中活过来,甚至如七巧一般在“金锁”的世界里赤裸着、放肆着。
摘录第4、5两段描写的是分家后姜季泽主动来找七巧时的场景,也是七巧扭曲心理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这算是一段篇幅较长的内心独白。短短几百字中充满紧张感以及戏剧性的转折。在这个特定的场合里,所有外部的描写、侧面的烘托都已经不足以充分展示七巧内心活动的全部复杂性,因此直接用独白的方式将人物内心细微却又瞬息万变的心理变化直接全盘托出。假如没有这段向着七巧内心纵深处的掘取作为铺垫,后面七巧积蓄的感情的突然爆发就显得缺少更丰富的心理内涵,因而也就不可能具有那样震撼人心的力度。作者与七巧在这里不分主客,完全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外加的分析与评判,只有七巧自己呈现着自己,借助七巧内心无声的自问自答、自证自疑,季泽引起的难以明言的复杂情绪喜与悲的交织,爱与恨不停地相互转换,不爽分毫、曲尽其妙地展现出来。
曹七巧是封建夫权统治下的牺牲品,为了满足父兄的一己私欲,她被迫以朝气蓬勃的青春殉葬了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面对瘫痪的丈夫在被强行压制的情欲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她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对爱情的本能渴望转接到了小叔子姜季泽身上。但为了黄金,为了生存,过去她只能在双关的挑逗言语中咀嚼一点爱情变味的渣子。现如今,姜季泽的突然出现唤醒了她心底感性的情欲,但理智的物欲却又让她很快意识到季泽只是贪图她手上分得的财产,一系列的内心挣扎后,她甘心把最后一点满足爱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用黄金欲制服了心底最后一点爱情。这一段心理变化也是七巧心灵被物欲驱遣直至完全畸形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点,七巧对季泽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征,泯灭了这点爱,她便彻底地套上了黄金的枷锁,变成地道的疯子。
1.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2.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流着眼泪。
3.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不住的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
4.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5.七巧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七巧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第5段中,七巧“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油,用尖细的声音逼出话来”,那些对僵尸一样的丈夫的刻骨怨愤的台词以及她对季泽由爱得不到手而生出的嫉恨,照彻她内心如焚的情欲。但是为了黄金之梦,她不得不按捺住情欲,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追求季泽,作者没有直接写人物哭泣时的神态表情,反而通过发髻上针头钻石的“闪闪掣动”这一细节描写,让七巧抽泣的情态巧妙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相比于直接的面部描写,这一细节刻画更富画面感,也更能凸显人物内心的悲凉与绝望。
第3段中,一碗打翻的酸梅汤溅走了姜季泽,也滴落了几十年煎熬中世俗卑微却又只能如此的爱梦。从这一刻起,她泯灭了内心中最后一点爱,彻底丧失了人性,戴上了黄金的枷锁。作者特别注重对人物心灵的挖掘,把客观物事“内化”于心头,又将内心动作“外化”为言行,使七巧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缕思绪、每一丝表情,都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灵魂。而在文字上,又采用光润圆熟的笔触,交错着新旧意境,杂糅着新旧文采,无论写人叙事,绘景抒情,都既带有传统小说腔,又轻倩灵活,潇洒自如。
“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一句中“钉”与“锁”相照应,写出了七巧的生命情态,她是身不由己的,用青春与自由换取诸多与金有关的意象的环绕,像被钉死的蝴蝶标本一样失去了生命力。蝴蝶这一意象可以和与季泽相关的白鸽意象对照起来看,飞翔的鸽子与匣子里的蝴蝶,轻盈与沉重,生与死,自由与禁锢,揭示出二人截然相反的命运。
对酸梅汤的描写出现在季泽行骗未果事件之后,四周极静,被打翻的酸梅汤往下滴,由这一形态联想到夜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工具),空间性的存在便转化为对时间的感知。时间则是变形后的心理时间,现实中“寂寂”的“一刹那”对应心理时空中喧哗躁动的“一百年”。静与动、久与暂、实与虚、界限难明,构造出混沌的心理时空与恍惚的精神状态。我们可以在这无限放慢的时间中咀嚼七巧气愤、懊悔、空虚等五味杂陈的心理感受。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对很多细节进行了细腻描写,“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这里的“钉”字用得实在是巧妙,把东西钉到门上,是需要一定力气的,钉子也不是锤一次就能够钉在门上的,而是反复地敲击,而且在钉的过程中无论是钉子还是门都是深受折磨,七巧正如这铜钉一样被钉在毫无生机的木门上,隐喻着七巧被封建家庭和伦理禁锢得喘不过气,被现实捶打到心灵扭曲。而且七巧耳朵上戴的是金坠子,金子的颜色本应该是亮闪闪的,但这里却用的是铜钉来描写,铜的颜色比较偏暗。颜色的变化,说明小金坠子变得暗淡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金坠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也隐喻着七巧也从曾经透亮的心灵变得暗淡无光。这里玻璃匣中的蝴蝶标本也成了张爱玲凝视七巧这一形象的符号表征,玻璃匣象征着姜公馆、封建的家庭制度和封建思想,曹七巧正如这蝴蝶标本一样,在封建家庭的桎梏中封藏、割裂了自己。文中描写酸梅汤的滴漏声,从一滴到一更再到一年,这里何尝不是隐喻着七巧的青春岁月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也是七巧被黄金的枷锁束缚了一生的点点滴滴的痛苦和酸楚,表现了七巧心境的沉重和痛楚,暗示了这一悲剧的深远,这一滴一滴的汤水也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悠长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