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书店

2022-10-21 07:19鬼金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米兰书店

□文/鬼金

金钺拖着脚步走到店员古仁生身边,轻声和他打了招呼,说,你来结束这场活动的后面部分吧。电影就放《迷墙》,我都准备好了。我觉得用这部电影作为我们书店的落幕是圆满的。我先走一步。

古仁生二十多岁,一米七零左右,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古仁生说,老板,你没事儿吧?金钺说,没事儿。谢谢你,和我坚持到最后。金钺说着,手在古仁生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动作看上去很轻,却透着力量。古仁生给了金钺一个拥抱。古仁生说,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感谢你给我这个工作呢?只是以后,我……金钺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失业了。古仁生眼含泪水,透过镜片,望着金钺说,老板,保重。如果你以后,东山再起的时候,招呼我一声,我还和你干。金钺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一定让你回来。离开这里后,你打算做什么呢?古仁生说,还没想好,我想去沈阳,具体做什么,还不知道。我有好多同学在那边,总会有一口饭吃的。金钺说,你以前不是说你想考研吗?古仁生说,不考了。我妈生了那场大病后,家里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房子也卖了。我得挣钱贴补家用。我妈那几个退休金,不够花。我记得,我妈住院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一千块钱呢。金钺说,不说这些了,小古,这里就交给你了,相信你会给星书店一个圆满的落幕。至于以后出门在外的,你比我更懂外面的世界和人。我走了。你保重。古仁生说,老板保重。古仁生看出来金钺那种不堪重负的样子,让他心疼。从活动开始,他就觉得金钺情绪不对,仿佛在接受一场刑罚,甚至像那个被绑上十字架的人。他不知道金钺为什么要举办这样一场告别活动,是金钺一时冲动吗?还是……他想用这样的一场活动来获得一种拯救?获得一种自我救赎吗?古仁生几次注意到金钺在讲话的时候,都要失控了,但他克制着,即使语调低沉,但他没让自己失控。这也是古仁生佩服的地方。现在,他终于要提前逃走了,是的,逃走。作为星书店的老板,古仁生能理解金钺的那种心情。就是他这个店员都怀着无比悲恸的心情,更别说老板金钺了。金钺从邢先生的手里接手这家书店,二十年了,没想到书店竟然在他手里关门了……但这不能怪金钺。关店也是迫不得已。

当年,金钺也是星书店的店员,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星书店里认识了米兰,娶妻生子,直到现在。这些年,金钺都是和星书店在一起的。

在活动开始金钺致辞的时候,就有个女孩在下面哭了。女孩和古仁生的岁数差不多,她长得很美,长发披肩,很像韩国演员金敏喜。古仁生是因为喜欢洪尚秀的电影,才喜欢金敏喜的。古仁生认识这个女孩,她叫杜莉莉,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很多个下午,杜莉莉来到书店,要一杯咖啡,静静地坐在书店的窗前,翻看一本书,有时候还记笔记。杜莉莉曾让古仁生想入非非过,不过是想入非非而已。古仁生在一次去望城医院给母亲拿药的时候,看到杜莉莉的,才知道她在医院的药房工作。当时,古仁生想和杜莉莉说几句话,但他没有,拿了药,就离开了。古仁生在心里曾蠢蠢欲动过,想追求杜莉莉,但又不敢。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自卑。有时候,杜莉莉也会带笔记本电脑来,坐在窗边写着什么。古仁生注意到杜莉莉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身边没有闺蜜,也没有男朋友。在书店里,古仁生有时候从杜莉莉身边经过,会闻到她身上的医院的那股消毒水气味,恍惚中,杜莉莉常常给古仁生天使的感觉。

很多书店的活动现场都会有杜莉莉的影子。杜莉莉的哽咽传染似的,让其他的人也跟着哽咽起来。杜莉莉拿出纸巾在眼角擦了擦眼泪。

金钺只好中断讲话,安慰着那些哽咽的人。他说,都不要难过,今天即使我们的星书店关门了,但我想它在我们心里还是存在的。如果,我有能力,我会让星书店重生的。目前,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大家也不要悲伤……这也许就是星书店的命运,是我的命运。或者说,是星书店的一场劫难,也是我的一场劫难吧。是在劫难逃的。在劫难逃的。我感谢你们来参加星书店的最后一次活动……其实,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本来,我打算在前几天就办这个活动的,就是那些书都没搬走的时候,但我想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那些书让我搬到了郊区的一个租的山洞里……现在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空了,是的,空了。这空是来自身体,来自大脑,来自精神上的。我不想让那些书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相信那些书也是有灵魂的……我让它们失去了一个栖息之地……我害怕看到它们,害怕听到那些书的呜咽……对于书店的今天,我不想抱怨什么,抱怨也没用。也怪我太理想主义了,我想给这座城市保存一块文化的栖息之地,但……即使星书店不存在了,我相信你们还是会看书的,还是会从网上购书的……作家高尔基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籍会让我们不心慌、不浮躁……我感谢你们今天能过来,为一家书店的夭折……我给你们鞠躬了,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星书店的支持。我看了一下,来的人里面有邢先生在的时候,就支持星书店的老顾客。我也相信邢先生在天之灵会看到的。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邢先生是病逝在国外的,他临终前告诉他儿子,要把他的骨灰带回来,而且一定要把他带到星书店来,看看,然后再下葬。此刻,我相信邢先生的灵魂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还记得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开车把邢先生的儿子从沈阳桃仙机场接回来,他捧着邢先生的骨灰,坐在我旁边。我的目光不时注视着他手中红布包着的……我不能相信邢先生就这样没了。他儿子说,邢先生其实当年离开中国的时候,就查出了癌症,到国外治病,病情得到了控制,还认识了一个女人,两人注册结婚了,没想到去年病情再次恶化……

我们回到书店。那时候的星书店我已经接手十年了。有人劝我改书店的名字,但我喜欢这个名字,而且这是邢先生起的名字,我要把它传承下去。星。是的,星。星书店。让我们一起最后喊一次这个名字吧。

(下面的人跟着喊起,星书店,星书店,星书店。金钺下意识做了一个平息的动作。继续说。)

我们捧着邢先生的骨灰在书店里转遍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和书摆在一起。我对邢先生的儿子说,要不就让邢先生在这儿待几天吧,毕竟这书店的前身是邢先生一手打造的……他儿子眼睛红肿地望着我说,放一会儿吧。几天肯定不行,我还有工作要赶回去。我说,好吧。那就放一会儿。我连忙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他把邢先生的骨灰盒放进去,像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和其他书摆放在一起。我说,把红布揭下来吧,让邢先生看看。他揭去红布……我们站在旁边。他掏出烟,又看了看周围的书,把烟放回兜里。我说,抽吧,没事儿的。他说,不能坏了规矩。我说,抽吧,没事儿的。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出去抽一支,回来,我们就走。我说,好。他去书店外面抽烟,我站在那里守护着邢先生。他抽完烟回来,把红布再次蒙在邢先生的骨灰盒上。然后,我们去了公墓,把邢先生的骨灰安葬在迷舟公墓。他说,在邢先生病重的时候,他回来过一次,已经选好了墓地,还刻了墓碑。如果你们有机会去迷舟公墓,可以看看邢先生的墓地,那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我这么说,丝毫没有装神弄鬼的意思。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天从迷舟公墓回来,我和邢先生的儿子吃过饭后,我把欠邢先生的最后十万块钱拿给邢先生的儿子。他儿子没要,他说,要我好好把这家书店经营下去。这也是邢先生临终前的意思。我当时就哭了。我对不起邢先生,星书店在我手里……

但,我相信星书店只是暂时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的空间,星书店不死,精神不死,灵魂不死……我会铭记这个下午,相信你们也会铭记这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在这座城市,一家叫“星书店”的书店……

金钺哽咽了一下。他身后的幕墙上播放着这些年书店的过往。有邢先生的镜头闪过。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目光炯炯有神,透着桀骜不驯的表情,像一个老灵魂。

下面的人喊起来,星书店不死……精神不死……

一百多人挤满了书店的空间,门外还站着很多人。外面的人也跟着喊起来。金钺默默地又给他们鞠了一躬。他从台上下来,把麦克风交给了书店的店员小古。没有了书的空间,给人一种空旷的冷漠感。尤其是那些灰色的水泥墙,透着阴森和寒冷,里面仿佛藏着什么,随时都会从墙里面冲出来似的。金钺发现很多人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他很快走到人群的边缘。他不想当这个主角,主角是这个夭折的书店。他和他们都是给星书店送别来的……

本来金钺想笑着告别这一切的,但他做不到,他笑不出来,总觉得有刀子在扎他的心。毕竟邢先生和他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在做出关门决定的时候,金钺就想悄无声息地关门,但他又犹豫了。他想即使关门也要有些声响,哪怕是为了将来的重生。那么多的人喜欢这个书店,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在心理上也经历一次“夭折”或“断流”,所以才有了这次最后的告别。金钺看到很多人是真的喜欢星书店,希望星书店能继续存在下去。之前,预告这次活动的时候,就有陌生人给金钺打电话说,我可以给你拿一百万入股,希望你能把星书店办下去。金钺拒绝了。他以前也想过融资,但他不想拿别人的钱,书店本来就不是一个挣钱的行业。他不想拿别人的钱打水漂。想过很多办法,但他都觉得不可行,他才决定把星书店关了。

书店的音响里放着崔健的《最后一枪》,这是古仁生的创意。他和金钺说,书店的闭幕仪式需要这样的背景音乐。金钺也喜欢崔健的歌曲,当年第一次听到崔健的歌曲,就点燃了他的一腔热血。现在听,仍旧热血沸腾。金钺就同意了古仁生的想法。每一句歌词都子弹般射击着金钺的心脏,他感到无法承受,心脏都有些不舒服了。所以,他要提前离开。他要做一个逃兵。他是迷茫的,那最后一枪到底射向哪里?他也不知道。如果他也是一颗子弹的话,他会射向哪里呢?他同样不知道。他同意古仁生的想法是因为喜欢歌词里的“枪”,他不喜欢“最后”两个字,他也相信这不会是“最后一枪”。

金钺去到角落里把蒙着红布的星书店牌匾(那是一截一米长的圆的枣木,切削出一个平面,在上面刻出“星书店”三个字,字上涂的红色。没有落款。据说是邢先生的一个朋友做的),夹在腋下,悄悄地从书店的后门走出去。

古仁生目送着金钺离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杜莉莉的身上。他想,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以后,也许连见面的机会都微乎其微。他从兜里拿出书店的便签,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后,他径直走向杜莉莉,把折起来的便签递给杜莉莉。杜莉莉看上去有些害羞,又惊慌,问了句,什么?古仁生没解释,把便签塞到杜莉莉的手里,就回到台上去了。他站在台上,讲述着他这些年和星书店同呼吸共命运的故事……最后,他讲到了一个女孩,他喜欢那个女孩,可他自卑,不敢去向女孩表白。古仁生的目光在注视着下面的杜莉莉。杜莉莉也意识到古仁生讲的就是她,她害羞地低着头不敢看台上。古仁生说,现在,这星书店不在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见到她,我想对她说,我爱她。古仁生的故事冲淡了之前的那股悲伤氛围。有人喊着,那个女孩在现场吗?古仁生说,在。喊的人说,女孩在哪儿?上台吧。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在寻找着那个女孩。人群里的女孩很多,没有人确定是哪一个。喊的人对台上的古仁生说,喊出你喜欢的女孩的名字吧,别让我们瞎猜了。古仁生说,还是不了,我把她的名字藏在心里就好。如果她也喜欢我的话,她会出现的……在未来……

古仁生继续讲述他和书店的故事。杜莉莉在下面偷偷打开那个星书店的便签,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爱你。她的脸腾地热了,红了,连忙把便签握在手心里,像握着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她不敢看台上的古仁生。古仁生在台上好像变得自信了,他讲述着书店的几次变迁,直到现在……杜莉莉有冲到台上去的冲动,但她克制了。她是害羞的。她就那样紧紧地握着那个便签。便签都被她手心的汗水浸透了,她才把便签揣到裤兜里,手也插在裤兜里,怕古仁生写给她的便签飞走了似的,又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她注视着台上的古仁生,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以前,总觉得他个子矮小,嘴角还时常挂着一丝傲慢和不屑。现在看,仿佛那些都不存在了。杜莉莉的心脏怦怦直跳,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她是一个孤独的、安静的女孩。这么多年,多亏有星书店这个环境,让她在不上班的时候,来坐坐,看看书。想到星书店明天就不存在了,她再次悲伤起来。某种失落感让她想起几个月前去世的姥姥……杜莉莉出生在卡尔里海,从小父母双亡,是姥姥和姥爷把她养大的,长大后,她考上卫校,毕业就分配到望城医院当护士了。

金钺从书店后门出来,绕到正门,来到停车的地方。他把牌匾放进车后备厢,关上。站在那儿望着被摘去牌匾的星书店,已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家书店的模样了。橱窗里空荡荡的,甚至是狼藉的。以前,橱窗里都是摆着书或贴着海报的。这些都被金钺在几天前清理干净了。现在,这个房子只是一个房子,一个空间而已。没有了那些书,这个房子好像病了、死了,没有任何生气,透着颓丧。这颓丧刺疼了金钺的心。不远处的街道,挖掘机正在工作,把街道挖开,变成沟壑。不知道又要铺什么管道,好像从金钺的星书店在这条街道上开业以来,每年都要挖一次似的。昨夜下过雨,街道是泥泞的,还有汪水的地方。他看到那些沾了泥泞的脚印在书店门前的石板上,仿若一些鬼魂留下的痕迹。金钺点了支烟,书店的过往,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忍着,没让自己的泪水涌出眼眶。

书店门前,还站着二十几个人往书店里观望。有路过的,好奇。有专门来的,为了星书店这最后的一次活动。金钺站在车旁抽着烟,心情复杂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车,过几天,也要卖给二手车行了。这车是他和米兰结婚的时候,米兰的父亲送给他们的。

三年前,为了书店,金钺和米兰就把之前住的学区房卖了,搬到郊区。岳父和岳母反对,但他真的没钱支撑书店了。岳父岳母提出来,把外孙子的户口迁到他们的社区,他们社区在重点中学的半径内。因为这件事情,岳父岳母很生金钺的气。金钺偶尔回去,他们也阴沉着脸。

那是他们卖了城里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米兰和金钺从城里回郊区新家的时候,她安慰着金钺说,你别在乎,我爸妈也是为了我们好。我知道书店就是你的命,我支持你。这个家,房子卖了,还有那辆车,再也没什么值钱的。要不,你看看我有没有人要,把我也卖了……金钺说,说啥呢?你和书店还有孩子都是我的命,我的命分成三份。米兰说,你不给自己留一份吗?没了你,我们……金钺把米兰抱在怀里。金钺说,不要怕,不行,我就去开出租车,总会有办法吃饭的。上帝会保佑吃不上饭的人。这卖了城里的房子,我们的星书店又可以勉强支撑几年了。如果形势还不见好的话,我就把店关了……

新家是一个八十多平方米的双室,价钱是城里房子的三分之一。双室,正好给儿子一个房间。简单装修。金钺把卧室缩小,空出来的位置和客厅,变成了他的书房。虽然是开书店的,但他还是喜欢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他藏书能有一万多本,这个空间还是狭小了,但毕竟是自己的空间。米兰曾说过金钺自私,只想着自己。金钺只能承认自己是自私的。米兰也是说说而已,并没放在心上。毕竟找了这么个人,并相爱着,还有了孩子。当初和金钺处对象的时候,不也是喜欢他嗜书如命的劲头吗?米兰的父母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金钺那时候还是星书店的店员,是个打工的。他们更希望米兰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那种公务员之类的,工资旱涝保收的男孩。当时,有一个他们都看好的、家境也不错的男孩,喜欢米兰,在一家国企给领导开小车的。但米兰不喜欢那男孩,她总觉得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殷勤,像个奴隶。她妈说,人家那叫懂礼貌。米兰说,到底是你们找对象,还是我找,我找就要我自己做主。有一天晚上,男孩喝醉了,在楼下喊着米兰的名字,被米兰在楼上骂了一顿,那男孩再没出现。

郊区新房的第一夜,两人都失眠了。他们做爱后,米兰问,卖了城里的房子,书店还能挺多长时间?金钺说,两三年吧。米兰说,哦。那么以后呢?金钺说,不敢去想,苦熬吧。不行,就……米兰问,你舍得吗?金钺说,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真到那一天,也只能关店。本来也没想挣什么钱,能维持生存就行,毕竟我喜欢书店,可是……米兰去洗了洗,回到床上。金钺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发呆。米兰说,睡觉吧,不是还能挺两三年吗?金钺说,我只是觉得愧对你和孩子了。米兰说,说这些干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和你一起扛。金钺不知道说什么,把米兰抱在怀里。米兰说,减少两个员工呢?你现在有三个员工。金钺说,不行的话,就只能那么办了。减谁呢?都是打工谋生,我不忍心啊!米兰说,你不忍心不行啊!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我们也要活……金钺说,嗯。那你说,裁谁?米兰说,你心里应该有人选的。我们做个游戏吧,你写两个人名,我写两个人名,如果我们写的人是一样的,就按这个游戏办。金钺说,好吧。总觉得这样是对人家的不尊重,太草率了。米兰说,你不觉得这样更是天意吗?金钺说,你对。米兰找来纸,撕了一半给金钺。两人在上面写着店员的名字。金钺说,荒诞啊,真他妈的荒诞。米兰说,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也不想。我们也要吃饭吧,我们……两人写完,把纸条放到一起。米兰的纸条上写着:小张、小李。金钺的纸条上也写着:小张、小李。金钺说,就这么办吧。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米兰说,你不好意思和他们说的话,我去说。我去做那个得罪人的人。金钺说,好。你和小李说的时候,策略一些,毕竟小李在我们店也干了那么长时间。还有她前不久刚和男友分手……米兰说,相信你老婆会处理好这事儿的。金钺说,至于小张,我来说吧,我早就看不顺眼他了,懒不说,还……

第三天,星书店裁员两名。金钺给小张和小李结了工资,还每人多给了二百块钱。小张问,为什么是我?金钺说,没有为什么。书店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能……小张拿上钱,扭身,气哼哼地走了,把书店的门摔得叮当响。小李眼泪汪汪的,说,感谢这几年在书店的工作,让她学了很多,之前她也在别的地方打过工,但都没有在书店打工让她觉得舒服。她临出门的时候,还给金钺鞠了个躬。金钺心情不好受了,说,对不起,你也知道书店的情况。如果有好转的话,我还请你回来。小李说,谢谢。

金钺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小李羸弱的身影,他……金钺从办公室出来,去外面抽了支烟,再回到店内。古仁生忙着整理书架上的书,他看上去也战战兢兢的。少了两个店员的书店一下子清静了很多,空了很多。以前,他们三个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偶尔,金钺也会加入他们的谈话中。比如,他们谈论哪一本新书。谈论哪一个作家的绯闻和八卦。现在,店里只剩下小古和金钺。少了两个人,金钺也只能投入到书店的工作中去。他走到小古身旁,和小古一起干起来。小古说,我自己能行的。金钺说,小古,我也没办法,没办法啊!店里的活你要多干很多了。小古说,我理解的。我不怕累的。其实,这些年,在星书店我是快乐的。我喜欢书店这个氛围。在这书店里,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了,而且,这些年,我还免费看了那么多书,也懂得了很多……金钺说,你还年轻,除了生存,还是要多读些书。小古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是否成立一个读书俱乐部,每个星期搞一个活动。这样也能扩大影响,聚拢人气,让喜欢读书的人也有一个交流的环境……金钺说,你来筹办吧。我支持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说。小古说,我想先建立一个我们书店的公众号,每个星期推一些新书,然后,再考虑做读书会的事情。金钺说,你来搞吧。但我真的没能力给你加工资的……你也知道,为了这个书店,我把城里的房子都卖了……小古说,不说这些,我们都爱书店,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一下吧!金钺说,谢谢你,小古。我和米兰没看错你。小古说,毕竟这是一个网络时代,一个电商的时代。我们还可以考虑搞一些直播,抖音、快手什么的。甚至可以找名人直播带货,那些明星直播带货,每次直播都能卖出去上亿的货,他们并从中获利……粉丝经济。

金钺听古仁生近乎滔滔不绝地说着,嘴角都有了白沫。金钺说,看来,我是真的落伍了。但这样盲目的名人效应是否也反映出那些买货人的盲从,没有个人的判断和审美呢?就像奴隶一样……古仁生说,你说得对,但现在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不是吗?他们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还真的和奴隶差不多。但大多数人就认这个啊!即使是狗屎,包装一下,被他们吆喝直播,也会有很多人买的。前一阵,我看到一个女孩在直播睡觉,就是正常的睡觉,不是……第二天,女孩醒来,竟然有十几万块钱的打赏……你说荒诞不荒诞?

金钺说,你看着弄吧,就我们现在这样的条件,请名人是请不起……希望这样可以对书店有一些帮助吧,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金钺是悲观的。这么多年,他没想到人们对书籍的兴趣,落差越来越大……

金钺说,我还记得我中学的时候,找遍整座城市的每一个书店寻找一本高长荣翻译的《百年孤独》,最后是在一个小的铁皮亭子的租书店里找到的,我花了高于定价的价钱买下来,好像是五块钱买的。在对外国文学感兴趣之前,是台湾那些人的作品的引进。席慕蓉、罗兰、三毛。从《朦胧诗选》之后,我开始关注外国文学。那个时期,还有一个中国的,叫汪国真的人。对汪国真的诗歌,我不评价,但那真的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啊!我看过一个作家写的回忆,说为了某一本书,他要去他所在城市的新华书店排长队,排到最后,那本书卖没了,他还哭了。这些就是我那个时代的记忆……没想到时代进步了,在这方面却退步……我在努力适应,没想到这个书店还是支撑不下去了。小古说,那是一个信息相对封闭的时代,不像现在手机、电脑、电视什么的,太丰富了,所以已经没有多少人看书了。金钺说,我总觉得现在的人是浮躁的,他们都没有根,随着各种信息飘来飘去,浮萍似的。他们的心,没有根。小古说,你的感觉是对的,但他们并不觉得是这样。人们现在都活得太累了,那种浅阅读和鸡汤什么的,对于他们是适合的。深阅读的缺失,是书店最大的危机。你说的那个年代几乎是全民阅读,因为没别的可看,现在是小众阅读,甚至是小众中的小众才看书,所以书店……你看国外,地铁上、草坪上都能看到有人看书,我们呢?我们这些人更多是在看手机……我记得法国有个足球明星,电视里说他看《局外人》,让我顿时对他有了好感。像我们这些还喜欢看书的人,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怪物了。金钺笑了笑说,那我们就继续做我们的怪物吧。

这时候,小古目光注视着门口。金钺也随着小古的目光看去,是小李站在门口。小李说,对不起,我刚才走得急,背包忘拿了。金钺再次对小李说,对不起。小李的眼圈还是红的,她说,不要说对不起,你对我们已经够好了。要不是经济形势,我相信你也不会……我能理解的。金钺说,谢谢理解,随时欢迎来玩。小李说,会的,我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我还记得那年书店组织去卡尔里海的秋游,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告诉我,我自己掏钱跟你们去。金钺不知道说什么,走出书店,站在门口抽烟。他看到天上的云形状很可怕,像一个独眼巨人。他注视着、注视着,直到那独眼巨人的形体在天空上弥散。

小李从店里出来。她对金钺说,老板再见。金钺不敢直视小李的目光,他说,欢迎常来玩儿。小李走了,金钺望着她的背影,他突然想喊小李,让她留下来,不就是一个人的工资吗?但又想到自己不是在做慈善,是生意,不能……如果书店有好转的话,再……现在是自救……金钺这么多年的那种普世价值观,让他更想在精神层面去影响一些人。阅读是一种最直接抵达人们精神和内心的方式。书店里有一座鲁迅的半身铜像,是邢先生留下来的。金钺每天早上来到书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大先生的铜像擦拭一遍。他甚至开辟了一个大先生的专柜,把大先生各种版本的书,还有和大先生有关的书放在一起。随着年龄的增长,金钺越来越觉得大先生的重要。

小李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金钺笑了笑,咋就突然想到了大先生呢?他对自己的神经质摇了摇头。

一辆橘红色的挖掘机从小李消失的巷子尽头开进来。那轰隆隆的声音令整个巷子为之颤抖。又要挖什么呢?金钺想。临街的店面,有人出来看,骂骂咧咧的。但那庞然大物是傲慢的,根本不理不睬那些人。挖掘机从书店门前经过,金钺退到门内,关上门,透过玻璃门,看着挖掘机经过。他能感觉到玻璃的震颤,要从门框上掉下来似的,他下意识用手去扶了一下玻璃。

过了一会儿,金钺从店内出来,看到挖掘机停在一家五金店门前。原来是那家店门前的下水道管道破裂。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巷子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那些涌出来的污秽物躺在地面,像从地下出来的魔鬼。随着挖掘机停下来,几个工人出现了。其中一人,在指挥挖掘机工作。那些从店里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扭身回店内。金钺也转身回去。小古还在整理书架,店内还没人进来。金钺去做了两杯咖啡,拿给小古一杯。小古说,谢谢。小古放下手里的活儿,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金钺说,刚才,小李回来,我真……你说,我是不是残酷了。小古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必须承认我感谢你能留下我。金钺说,我不是要你感谢我,是我觉得我的店需要你。要继续维持下去,目前,减员是唯一的办法。小古说,我能理解……很多企业都裁员,别说我们这个书店了。你没看到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吗?老板,你不用愧疚的。我会努力干活的。金钺说,只是觉得店里突然少了两人,空了很多。你忙吧,我把地擦一下。小古说,等一会儿我来擦吧。金钺说,你忙你的,我来。

金钺擦完地,出了一身汗,他去外面抽了支烟,看到那挖掘机还在工作。他抽完烟,回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不大。最近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他迷恋上了涂鸦。他喜欢巴斯奎特、波洛克、培根、蒙克、德库宁的作品。他买了些颜料,在一些旧画册上涂起来。其实,这也是一个出口,一种自我解压的方式。他竟然喜欢上这种方式了。电脑里播放着爵士乐,他在纸上随着音乐和情绪涂抹颜料,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呈现出来的画面,往往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那种看上去无序,内在却是有序的画面,很符合他近期的精神状态。画面看上去是惊悚的、狰狞的、撕裂的,但他却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内心平静。是涂鸦拯救了他,他才没有陷入崩溃和抑郁之中。涂完几张纸后,他感觉到那种情绪消耗尽了,整个人都空了似的。他享受这种放空。

金钺坐下来,点了支烟,看了看手机,小古给他发了篇关于科辛斯基的小说《暗室手册》的公众号文字,他阅读着。他看到其中这样两段话:

作者在写作人生的盛年,58 岁的时候,却用塑料袋蒙住脑袋,躺在浴缸里窒息而死。

他自杀的留言:我打算让自己比平常多睡一会儿。姑且把这段时间叫永恒。

《暗室手册》,金钺在前几天刚看完,他喜欢那种碎片的文字。更像是一个个生活的截面。令他印象深刻。没想到作者这么早就……莫名的悲观笼罩着他。

手机响了,是米兰。

“你在哪儿?”

“书店。”

“裁员的事儿,小张和小李没情绪吧?”

“小张有,小李没有,都是你工作做得好。”

“那就好。你干什么呢?”

“涂鸦。”

“我中午单位没事儿,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请你。”

“你不是给我带饭盒了吗?不吃,浪费了。现在不都提倡节约吗?再说了,从疫情以来,我就没去过饭店。我还是喜欢你做的。”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肉了。你做的酱牛肉,比我以前在外面买的都好吃。”

“好,就酱牛肉。吃剩下,还可以给你带饭盒。对了,你还好吧?”

“咋啦?我很好。”

“我昨晚上做了个梦,和电影《迷墙》里的画面差不多,你变成了影片里的主人公,在游泳池中,赤身裸体……”

“哦。也许我真的是……你昨晚上咋没和我说?”

“不说了,我去食堂吃一口。晚上,孩子他姥爷接去他家,我下班后去书店找你,我们一起回家。”

“好。”

《迷墙》是金钺二十多岁时候看的电影,其实是平克·弗洛伊德的一个MTV。前几天,金钺在网上看到那个导演去世的消息,他又把《迷墙》看了一遍,和米兰一起看的。可能是米兰受影片影响,才做了那样的梦。《迷墙》海报的复制品,就悬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金钺望着那个张着大嘴的人,嘴里有几把锤子和八个戴着礼帽的黑衣人。这些年,金钺会时常注视这张海报,耳边会响起电影里的音乐,脑子里会闪回那些影像,仍让他热血沸腾。这部电影,金钺看了有十几遍,他还推荐给很多人。有人看后喜欢的,也有人看后不喜欢的。他们是否喜欢对于金钺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推荐了,就像书店推介一些新书一样,总是带着他个人的主观意识和个人的审美兴趣。他不会随那些所谓的畅销书随波逐流。金钺也知道生意是生意,但很多时候,他做不到只为了钱,而违背自己的主观意识。他也知道这种主观不好,但他仍在坚持。有时候,他也通过大量阅读来纠正自己的主观和偏见。

解放路上的星书店是鹤立鸡群的。处于商业街和美食街之间的一个三角地带。这个三角地带又延伸出一条巷子。巷子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岁月沧桑的。这个位置是邢先生出国第二年,金钺自己选的店址,三百多平方米,房租每年八万。在邢先生和金钺的努力下,已经把星书店打造成了望城的文化地标。金钺还记得他和米兰结婚第三年,米兰怀孕了。在星书店搬到这个新址后,米兰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金星源。庆祝孩子满月,也是在书店举办的。他和米兰都觉得,很有意义。没想到的是,金星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和同学去望城的太子河玩儿,其他几个孩子下水游泳。金星源不敢下水,被其中一个孩子拉下水……溺水死了。这件事对金钺和米兰都是很大的打击,都要失去生活的勇气了。那年,金钺和米兰把书店交给店员,他们俩去西藏走了一圈,丧子之痛才多少得到缓解。在他们结婚的那年,书店经济收入已经开始严重滑坡。米兰三十八岁再次怀孕,生下现在的这个孩子,取名金圣义。金圣义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书店,不喜欢书,他喜欢那些刀、枪、大卡车、挖掘机的玩具。每次米兰带他来书店,他都又哭又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米兰就不带孩子来了。如果要等金钺下班的话,也是领着孩子去附近商场的儿童游乐园玩儿。这让金钺很伤心,但想想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兴趣爱好和理想,为什么要勉强儿子呢?再说,无论怎么样,未来都是属于他们的,而不是他的……至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金钺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又能怎样呢?这么想,金钺释然了。

现在,金钺以为摆脱了的噩梦再次袭来,缠绕着他。

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水中的孩子挣扎、喊叫,头露在水面。溅起的水花是他喊叫的震颤。沉。沉。沉下去。其他的孩子慌张,恐惧,尖叫。那水中的孩子是那么无助。沉下去。水面平静。逝水如斯。河流仍旧是河流,没有表情和脾气。金钺和米兰接到死亡的消息,他们打车来到河边。河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救生人员在忙碌。金钺抱着哭泣的米兰。那一刻,他对吞噬了儿子的河流充满了诅咒。诅咒。他诅咒河流干涸。他诅咒河流腐烂。

傍晚的时候,儿子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静静地沐浴在傍晚的光线之中。早已没有了生的迹象。死是一个沉甸甸的器皿。盛着那尸体。扑上去的米兰失声痛哭。金钺几次把米兰拉开,但米兰发疯的母兽般,扑到儿子身上,把尸体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怀抱已不能让儿子起死回生。

……

那骨灰一把,是轻的,很轻。是重的,很重。金钺一块块捡拾着,放到器皿中。他独自去了海边,在海风和海鸥的伴奏下,完成了儿子最后的仪式。从船上回到岸边,金钺独自坐在海边。那激起来的海浪,撞击在礁石上。破碎,破碎,破碎。大海是破碎的。

米兰披散着头发出现在海滩上,她从城里找来了。它在呼喊着,星源,星源……夜幕降临。金钺和米兰依靠着坐在海滩上。夜色幕布般遮挡了海。海也是黑色的,封闭的。那孩子的魂灵已被囚禁在海底。精神恍惚的米兰仿佛听到儿子的呼喊。她一次次走进海水中,又被金钺拉回来,两人抱头痛哭。最后一次,金钺干脆把米兰扛在肩膀上,回到停车的地方,把米兰放到后座上,关上车门。

金钺对着卡尔里海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在说,星源,我们回去了……

他们开车回城。

高速公路上闪烁的灯光是他们心里的挽歌。

……那来自他们第一次在书店里的交媾。受孕后的婴孩,在这世间存活了十二年。现在,不在了。没有了形体。世界拒绝了他的成长。夜空并没有,因为逝者的缺席而空荡荡。星空还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路因为黑暗而漫长。

金钺缓慢地开着车,他载着悲痛欲绝的米兰。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星书店……没有开灯的店内和外面一样,都属于夜。他们疯狂地戕害着彼此,米兰撕扯着金钺。他们碰撞着书架上的书,散落一地。空出来的书架在黑暗中,像一张张大嘴。他们,他们,他们……看到了窗外夜空中的,星。星。星。他们停止动作。书店静下来。他们泪流满面……金钺说,儿子在天上。米兰说,嗯,在天上,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金钺说,少了星源的星空,注定是千疮百孔的,注定是……这个不断生长、误解和痛苦的世界……我相信我们的儿子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也许是天堂……

我们。我们还要继续苟活下去。

金钺和米兰说着。米兰从丧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也许是潜意识里,金钺已经知道星书店的结局。他在纸上的涂鸦都是一些类似幽灵的小人儿。他命名这个系列叫“招魂”。

书店门前站着的人里面,有两个是金钺认识的。尽管他们背朝着金钺,但他还是能认出来。其中一位男士是望城的诗人夏风尔,还有一位女士柯雨洛。金钺害怕和他们打招呼,他躲到汽车的一侧,像一个窥视者。柯雨洛的头发变成了短发,白色的长裙,置身在人群里,像一个中年的天使。柯雨洛是金钺的中学同学。夏风尔是金钺在望城仅存的一位朋友。这个时候,如果金钺走过去,他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星书店不在了。他感到没脸见他们。夏风尔和柯雨洛都对金钺的星书店寄予厚望。尤其是诗人夏风尔,他说希望金钺能把星书店坚持下去。在这个肉身沉沦和灵魂堕落的城市,需要这样一家书店给那些灵魂干净的人,同时也需要一家书店来洗洗那些污秽混沌的灵魂……金钺还记得,在星书店曾经为夏风尔的诗集《风过尔》举办过一个发布会。他和夏风尔在某种程度上的精神是契合的。或者说,他们是一类人。夏风尔那时候,在一家工厂上班。因为夏风尔的写作成就,曾有某个区的文化馆想让夏风尔过去,但最后没办成。金钺注视着人群里的夏风尔。夏风尔点了支烟,几下抽完,扔到地上,碾灭烟头,从烟盒里又掏出来一支,点上。夏风尔又站着望了望书店里面,摇了摇头,离开。柯雨洛还站在那里,她还踮起了脚尖往里面张望,她白皙的脚跟和脚踝让金钺心动了一下。那个身体曾经被金钺拥有过。柯雨洛能在今天的活动中出现,即使在外面,也是令金钺感到意外的。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古仁生说了什么,让柯雨洛踮起了脚尖,还是她在寻找什么。已经没有了书店标志的店面,看上去是中性的、是灰颓的。据说,这里将变成一座望城最大的汗蒸馆。房租也涨到了每年十二万。在今天的书店活动结束后,明天就开始装修了。至于汗蒸馆的老板是谁?没人知道。如此经济环境,还能开这么大的汗蒸馆,总是让人怀疑是不是洗钱?或者藏着别的什么猫腻。

金钺拉开车门要上车的时候,看到柯雨洛从人群里扭过身。柯雨洛看见了金钺,她走过来,还向金钺招手。金钺连忙上车,开走了。他看到后视镜里的柯雨洛站在他停车的地方望着他的离开。柯雨洛怔怔地站着,随时都可能天使般飞上天空似的。

米兰打来电话说,活动结束了吗?我带孩子补课,到时候,你来接我们吧?

金钺说,我还有事儿,你们打车回去吧。

米兰问,不是都结束了吗?

金钺说,我想去和邢先生交代一下,书店就这么在我手里……

米兰说,哦。你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把邢先生当成你的精神教父。那你去吧,我和孩子晚上不回去了,你自己做点儿吃的,我们回我妈家了。书店的关店仪式结束了吗?

金钺说,还有一个放映电影《迷墙》的环节,我交给小古去弄了,我……再说了,没有邢先生的书店收留我,我现在真不知道做什么呢?没有邢先生的书店,可能我们也不会……他不仅仅是我的精神教父,还是我的衣食父母……

米兰说,都这样了,你也别太伤心,我还上班,我养你,我的工资喝粥还是没问题的,要吃肉可能就……你这么多年都没进入体制,自由自在惯了。你还是自己做点什么吧。如果去打工或者进入体制,你可能会更难受……

米兰的话无意识刺疼了金钺,他沉默了一下说,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米兰说,不说这些了,你是太敏感了。我看大街上那么多摆摊的,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金钺说,对啊,你倒提醒我了,我可以去摆摊啊,现在不是提倡地摊经济吗?我把山洞里那些书也处理处理。唉,我竟然要沦落到一个摆地摊的了……

米兰说,你咋啦?摆地摊有什么?我以后下班和你一起去摆摊。为了生存,有什么抹不开的呢?现在,不是以前了,你以为你是书店的老板、你是望城的文化名人……对于这些虚名,你应该比我清楚,是不能当饭吃的。再说了,你致力望城的文化建设,望城给你一点儿好处了吗?还不是眼看着你的书店……不说了,圣义从补习班出来了。你去过公墓后,早点回家。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或大暴雨,极有可能引发山洪灾害。

金钺说,我去和邢先生说说话,就回去。

米兰说,冰箱里还有吃的,你对付一口吧,明天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金钺说,好。

撂了米兰的电话,金钺想,米兰的这些话是有意说的,还是无意?但米兰说的是事实……在望城,他的星书店就像是文化沙漠里的一叶孤舟……艰难前行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搁浅了。他想起几天前看到的一幅画,作者好像是国外的。画面是一艘船,竖立着光秃秃的桅杆。船头一个长得很像耶稣的男人在祈祷着,船尾躺着一个婴儿。那婴儿是生是死,很模糊,看不真切。金钺开车向迷舟公墓而去。

金钺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的号码。短信说,你为什么躲着我?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我看到书店这最后的仪式,心疼书店,也心疼你。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吗?不为我们,为书店。我是可以让你的书店起死回生的……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我在“长日将尽”咖啡馆等你到晚上八点。我希望你来,我们抛开我们之间的情感,只谈书店的问题……

金钺知道发短信的是柯雨洛。之前他从通讯录里删除了柯雨洛,并拉黑了柯雨洛。看来柯雨洛是换了新号码。金钺没有回柯雨洛的短信,继续开车。之前,柯雨洛就说过可以帮星书店的,但金钺拒绝了。金钺还记得那年冬天,柯雨洛从国外回来……他和柯雨洛处于一种情感纠葛中。有一天,金钺冒着大雪来到迷舟公墓,和邢先生说话。在望城能说说话的人除了诗人夏风尔,再就是安葬在迷舟公墓的邢先生。那次也和星书店有关,他只能和邢先生说。

金钺看了看天,还是晴朗的,天气预报很多时候都是谎言。

诗人夏风尔来电话。

“金钺,你在哪儿呢?我去了书店,没看到你,你没事儿吧?”

“我有事儿,提前离开一会儿。”

“那就好,哪天有时间,一起喝点儿。”

“行,我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是一个闲人了。”

“别嘴上说得轻巧,我还不知道你。其实,这几年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真的应该放弃我们的理想主义了。是理想主义害了我们。你这么多年企图通过开书店,通过书籍来让一些人觉醒,但书确实不好卖,看书的人也越来越少,而且现在……真他妈的荒诞啊!”

“不说我的事儿了,问你个问题,你咋还在写诗?”

“我那是写给自己的,是我的一个精神出口,也是我……没有这个出口,我会抑郁的,我会迷失的。你呢?我知道书店是你的精神出口,现在书店关了,你要找到你新的出口……你以前不也写诗吗?你应该捡起来的。”

“别跟我提过去的事儿,我找到了新的出口。”

“什么?”

“涂鸦。”

“就是你发朋友圈那些吗?是你画的吗?”

“当然是我……”

“你牛啊,没看出来啊,你还有绘画的天赋。”

“什么都让你看出来,那还行。”

“你的那些涂鸦比文字更直接地表达了时代表情和时代精神……我说不太好,也不懂绘画,反正你的涂鸦刺激到我的神经了……一种游离在现实和梦幻之间……你是天才……”

“别给我戴高帽。不说了,我开车呢。”

“行。哪天你的涂鸦给我整一张,我挂在书房里。”

“不送。”

“我买还不行吗?你个小抠。”

“不和你解释,我撂电话了。”

在撂电话的时候,金钺听到夏风尔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到柯雨洛了……

夏风尔大金钺十二岁,但金钺从来都直呼夏风尔的名字。关于柯雨洛,金钺和夏风尔说起过,还一起吃过饭。夏风尔对柯雨洛的印象很好。夏风尔背后和金钺说过,柯雨洛做朋友是很好的朋友,做妻子可能就……那时候,夏风尔已经看出金钺和柯雨洛的暧昧。夏风尔毕竟年长,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还多。夏风尔曾用话敲打过金钺。当时,金钺并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才醒悟。

堵车了。金钺把车停下来。只见一个绿色火车头拽着二十几节黑色车厢,缓缓驶过。在望城,这是仅存的一处还有货车通过的老道口。货车刚刚过去,还能听到车轮碾压铁轨的余震。铁路人员挥舞着小旗,栏杆哗啦啦的,向一侧滑动,闸门打开一样。行人和车辆都赶着投胎似的,急匆匆的,你挨我,我挨你,挤挤挨挨的。车辆也是。有的还急促地鸣着令人烦躁的尖锐的刺耳的笛声。金钺注视着前面的车辆和两侧的行人,他想,过了这个老道口,再开四十分钟,就到迷舟公墓了。前面的车又不动了。金钺的头伸出窗外,看着,问走过来的人,前面咋啦?走过来的人说,有个老头被车挂了。金钺说,哦。

过了铁道,右拐。右面的马路上,人们熙来攘往的。这里早上是早市,晚上是夜市。已经有人在准备出夜市的东西了。金钺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十五分。他想,书店里的活动还没结束吧?小古在给来的顾客播放《迷墙》了吗?还是正在播放。有多少人能接受这样的影片呢?金钺嘲笑着自己,还想这些做什么呢?书店在五点之前,活动结束,就彻底不属于他了。星书店在这座城市,从摘下牌匾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存在了。金钺站在梯子上怀抱着牌匾,差点儿从梯子上掉下来。他抱着牌匾,抱着,像抱着冰冷的尸体。是啊,从在邢先生的星书店打工,这个牌子,他挂过,也摘过。这是他接手星书店后的第一次摘牌。邢先生在的时候,摘牌是为了迁址,而他现在摘牌是……

梯子下面的小古说,递给我,递给我。

金钺像舍不得似的,还抱着牌匾,站在梯子上,准备英勇就义似的。他心里和邢先生说,这次摘牌,也许以后就真的没有星书店了……小古还在下面喊着,递给我,递给我。金钺才从恍惚状态中醒过来。他并没有把牌匾递给小古。他告诉小古,把梯子扶稳喽。他要抱着牌匾慢慢走下去。小古在下面说,您放心吧,梯子扶稳嘞。下来吧,老板。之前,小古已经把手机支在旁边的三脚架上,开始录像了。金钺抱着牌匾,看上去很沉的样子。他缓慢地走下梯子,距离地面有一米高的距离的时候,金钺从上面跳了下来。因为怀里的负重,他趔趄着,差点儿摔倒,身体被牌匾的惯性向前带出去几步,小古跑过来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金钺稳稳地抱着牌匾,用手抚摸着。那牌匾这么多年风吹雨淋的,已经包浆了,透着深红色。小古已经把准备好的一块红布拿在手里,说,包上吗?金钺说,之前几次都是迁店才摘下来,挂上去,现在……小古安慰着老板说,一定还有机会挂上去的。金钺没吭声,眼泪汪汪了。他接过小古手里的红布,一下下缠绕上去。他说,像不像木乃伊……小古注视着金钺手里被缠绕的牌匾说,什么木乃伊啊,我看分明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金钺愣怔了一下,看着小古,笑了笑说,也是。我记得作家村上春树好像说过一句话,死并非是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小古说,是的呀,这句话,我也有印象。小古说着,去收起在录像的手机。他走到梯子跟前,下意识仰头望了望,之前挂书店牌匾的地方,空荡荡的,可以看到一些灰尘的痕迹。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喊叫起来,老板,你看,那里竟然有一个蜂窝……金钺看了看,说,刚才,我看到了,只是一个空巢。小古说,哦。小古收拾梯子,进了书店。金钺把牌匾用红布缠绕完,最后的地方,他打了一个结。就那样抱着,像抱着一个被捆绑的孩子。一道光落在红布上,格外的红,刺眼了都,像血,随时要从他怀里流淌到地上……他的手能感觉到红布包裹里面硬硬的牌匾,像一具骨骼。金钺抱着牌匾,回到办公室。最后,把它横放到一堆书上。是啊,再过几天,它将和这些书,一起离开这里……

郊区的山洞已经租好,用来储存这些书。之前,在金钺心灰意冷的时候,曾想过把这些书都按废品论斤卖了,彻底和书店告别,换一种生存方式。但他真舍不得,只好和米兰商量租个地方。其实,金钺还心存重新启动书店的念头。目前的形势,是不太可能了。他即将把现在开的车卖了,来维持租下来存放书籍的山洞的租金。

至于郊区是否有能重启书店的可能,金钺在郊区转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适合的房子。再说,这里人太少了。虽然说,书是小众的,但在这人少的郊区,就更没几个人买书……从城里到郊区坐公交车也要四十分钟,城里也没几个人会为了买书跑这么远。金钺反思过,前几年把书店铺得有些大了,如果当年不搬到解放路这边,找个小房子,也许还可以支撑,是他蓬勃的野心让他走到关店的结局……这几年,他也确实把星书店做成了望城的地标和网红打卡的地方,但地标又咋样,网红打卡的地方又咋样……金钺还是不堪高房租的重压……金钺在网上看到有把书店开到农村的,但那需要很大的经济实力,是作为人文景观存在的,而不是卖书那么简单。金钺觉得那才是书店的最高境界。那也是金钺的梦想,但他首先要生存。生存和生活是两个不同概念。生活高于生存。开了这么多年书店,他看上去像个文化人,其实,他仍是潦草地活着。书店的黄金时代,在邢先生出国后,就已经开始出现颓势,他只是赶上了个尾巴,两三年时间。这么说,他并没有埋怨邢先生的意思。是什么冲击了书店?是时代进步了吗?还是……金钺一直都没想明白,想明白又能怎样?想明白就可以保全书店了吗?不可能。作为个体,你只能自己靠自己,自生自灭。

十一

快到迷舟公墓的路上,金钺看到一个放羊人赶着近百只羊在前面走。金钺放慢了车速,也没有鸣笛,就那么慢慢地跟着羊群。直到放羊人把羊吆喝到路边,金钺才开过去。那放羊人站在羊群里,举着鞭子,望着金钺开过去。路过一家小卖店,金钺把车停下来。买了瓶酒、烧纸、金银纸箔,还买了一束鲜花。他拎着东西放到车内,继续向迷舟公墓开去。灼热的下午。还有几天就九月了。山野间响起聒噪的蝉鸣,嘶嘶地叫着,仿佛在喊叫着,热、热、热。秋天了,很多植物成熟了,同时也有部分植物开始衰落。热是浮动的气体。金钺看到榛子、核桃累累地挂在树上,给人一种丰收的喜悦。植物的气息让金钺压抑的心情得到缓解,那气息对他是一种濯洗,近乎触及他的灵魂。他想喊叫,是的,对着山野喊叫……他要告诉山野,他的星书店在城市里结束了它的生命。但金钺没喊,他关上了车窗,继续开车。绕过一个弯道之后,迷舟公墓就出现在眼前,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白色大理石墓碑矗立在山坡上,像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站立在那里。邢先生的墓地不在这些之中,而是在一个偏僻的山坡上。是邢先生儿子选的,他儿子在国外是个雕塑家。

金钺在墓地停车场把车停好,拿着买的东西,进了墓园。他好久没来了,上次还是那个冬天,和柯雨洛的关系纠缠不清的时候,他非常痛苦,来找邢先生说说。他找了几个墓区,才辨认出来,到达邢先生墓地的路径。那是一条很窄的路,两边是松树和坟墓。有一处还有一个空的墓穴。旁边贴了个小广告,上面写着,此墓地出卖。还有电话号码。近年来,公墓和房地产一样火爆,大街上随处可见各地出售的公墓广告。有的公墓还专门雇用墓地推销员,举着个牌子和喇叭,在菜市场和闹市区叫卖。

金钺顺着小道走了十分多钟,路开始陡起来。金钺抱着东西,不让它们掉下去,又走了十多分钟,才来到邢先生的墓前。他气喘吁吁的,把东西放下来,仰头望着邢先生的墓碑。说是墓碑,其实就是一个镶嵌在土里的大石头,好像是花岗岩。在上面刻着“邢屹立之墓”。金钺在网上看到过邢先生儿子的雕塑,知道这是他的字迹。当年安葬邢先生骨灰的时候,是在这块大石头上凿开比骨灰盒大一点儿的空间,把骨灰盒放进去,用水泥封住。墓和碑是一体的。金钺歇了一会儿,仰望着高出他身高很多的墓碑。他开始蹲下来,给邢先生烧着纸箔。火苗蹿起来,差点儿烧到金钺的脸。那火苗看上去像是愤怒的。从墓碑的角度可以看到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像一个白色的帽子戴在墓碑上似的。金钺注意到一条金色的蛇从墓碑顶端探出头来,他浑身一紧,差点儿坐在地上。那蛇只是探头看了看,就从墓碑顶端爬走了。烧完纸箔,金钺随手点了支烟,望着石头上水泥抹过的痕迹,有些许裂痕。整个痕迹看上去像一个窄门。

邢先生的墓地游离在其他死者之外,周围没有树木。此刻,让金钺感到格外炙热。那热都钻进了他的骨头里似的,令人无法忍受。

十二

金钺在邢先生墓前沉默了好长时间,还是决定说点儿什么。

邢先生,我来看你了。相信,你的在天之灵,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了。我们的星书店关门了。(金钺抽泣着)对不起,邢先生,我……真的,没有能力经营下去了。我把我城里的房子都卖了,才坚持到现在。要是不卖房子的话,可能几年前,就……我尽力了,邢先生。你不要怪我。在你出国那时候,相信你已经预知到了什么吧?但我并不怪你,我知道这些年我的经济来源完全来自书店,即使有时候没那么多,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是可以维持的。现在,房租太贵了,再加上书不好卖,也没几个人到实体店买书……我只好……我总要想办法吃饭……你说,人们不喜欢看书的社会会好吗?你如果还在的话,相信你一定也没有答案,你和我一样是迷茫的……是啊,其他生意也不好做,尤其是各种实体店。人们都在忙活嘴的问题,哪有什么心情看书呢?我这么说可能狭隘了,但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我们书店经营的那些书……文史哲之类的。在很多人眼中,这些知识是无用的,是闲书。一本书三四十块钱,够一些人家两三天的生活费了……我曾经想依靠某些机构把书店保存下来。我认为我做的事情是关系到一座城市文化品位的大事儿,可是……没人理解……是一些人不需要读书了吗?不是……是人们的经济收入不允许了……人们也没有多余的闲钱买书……人们挣的那点儿钱更多用在衣食住行上……这么说也许极端了……也不是我怨天尤人……既然书店已经走到了这步,也只能这样了……希望还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我还会把书店开回到城里……一座没有书店的城市总是会让人们感到迷茫的,我不知道别人,我每天不在书房里翻几页书,我就像这一天都虚度了似的……我还是那么狂热地喜欢书籍……喜欢阅读,通过阅读去学习,去看那些我们不能到达的世界角落和世道人心……我辜负了你,邢先生。

米兰来电话说,金钺,你还在和邢先生说话吗?

金钺说,刚说了几句,有事吗?

米兰说,我闺蜜付英姝的父亲去世了,我一会儿去殡葬中心,圣义在我爸妈家。你结束后,就回家吧。我今晚上要陪英姝守夜,她家没什么人……

金钺说,要我去帮忙吗?

米兰说,你都为你的书店关店仪式守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吧!你记着,天没塌,还有我……

金钺说,谢谢!

米兰说,不说了,我去殡葬中心。

撂了电话,金钺走神了。

一只蜜蜂嗡嗡地落在金钺给邢先生买的鲜花上,他才回过神来。他看到远天上有一只黑色的鸟在盘旋,甚至有那么片刻静止,像一块黑斑,镶嵌在上面。金钺收回目光,再次落在邢先生的墓和碑上。一半镶嵌在泥土里的大石头,随时都要从上面滚落下来似的。金钺下意识做了个推的动作。金钺想,好久没去卡尔里海了,一会儿,去看看。其实,金钺是想金星源了。

金钺掏出手机,和邢先生的墓碑来了张自拍,发了个朋友圈,又坐下来。

……邢先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当年,我还在工厂里上班,那时候,我就老去你的书店买书,那时候,我想成为一个诗人。没想到有一次和望城几个写东西的人喝酒,喝得有点儿多,和其中的一人争论起来,我竟然拿起酒瓶子砸在那人头上……致使那人昏迷不醒。我也被判了一年刑期。从监狱出来,我工厂的工作也没了。我父亲是在矿上死的。我妈在我进去那年,改嫁给另一个男人。我出狱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在街上游荡,无所事事,也尝试找工作,可人们听说我犯过罪,都不要我。我看到你书店招聘店员,我和你说,我想做这个店员。你看了看我,我又说了我的经历,你答应试用我三个月。从那之后,我就成了你书店的一员,从东明路的那个铁皮亭子开始,到迁址图书馆一侧的房子,再就是你出国,把书店转让给我……又迁址解放路,直到现在……书店没了。我就这样把你创办的书店给搞没了……是我不够努力吗?还是……不是我……我不可能逆势而为,我没那个能力……我本来想能维持吃上饭,我就坚持,可后来是往里面搭钱了……我还要活着,我不能为了书店倾家荡产……原谅我,邢先生。我太难了……我回去了,以后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看看是否能保佑,让书店东山再起……四万多本书还都堆在郊区的山洞里……邢先生,我回去了。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托梦给我。

那一刻,金钺是孤独的。他欲哭无泪。要从地上站起来,头一阵阵发晕,他又蹲下来,缓了一下,才重新站起,又跪下,给邢先生磕了三个头,才再次起来,转身往山下走。

金钺回到车内,只觉得浑身无力,像丢了魂儿似的。他坐了一会儿,才发动汽车,驶离迷舟公墓。开出去两公里左右,金钺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掉头,又回到公墓门口。他下车,从后备厢里拿出来星书店的牌子。他夹着牌子又来到邢先生的墓前,说,我都忘了,应该让先生在看一眼这书店的牌子,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被挂出来了,但我会好好珍藏它,就像对待我的生命一样……请老先生放心。金钺把星书店的牌子立在邢先生墓前。他突然觉得,在牌子后面仿佛出现了书店的幻影。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但他又想,那邢先生的墓难道不是一本大书吗?那些草木石头又何尝不是一本本书呢?这么想,让金钺兴奋起来。只要这个星书店的牌子挂到哪里,哪里就是星书店,不是吗?在邢先生的墓前,他几乎要跳起来了。这也许才是真正意义的书店,他想。

邢先生,我找到了一种星书店永恒存在的可能……是精神意义上的,不是经济上的……以后,只要我想让星书店出现,我就拿着这个牌子……随便往哪儿一竖,它的后面,就是我们的星书店。你不会笑话我这天真幼稚的想法吧?你不会以为我疯了吧?不。你看,如果我现在对着天空举起星书店的牌子,我看到天空就是我们的书店。那些云彩、太阳,就是书。即使夜晚了,还有那些星星、月亮……那一刻,整个宇宙都是我们的星书店……我这个想法如果跟别人说的话,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我也知道,这可能是将来在实体店不能开的情况下,对我最好也是最大的安慰……真的不要嘲笑我,邢先生。只要这个牌子在,星书店就在……你说呢?无论将来我去做什么,星书店都在的。不说了,我走了。

金钺来到公墓门口,回望着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白色幽灵般站立着,他把星书店的牌子竖立,在地上,把那些墓碑当成了背景,用手机拍了一下。他发了个朋友圈,说,星书店永生。夏风尔秒回说,你在搞行为艺术吗?金钺没搭理夏风尔的评论,把手机揣起来,上车。他忍不住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下面有几十个人点赞。也有人安慰金钺,不要伤心,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有人说,老板厉害,即使今天星书店在望城消失了,但它在天地间是存在的……

这样的异想天开,让金钺兴奋。他同时也看到柯雨洛在下面回复了三个流泪的表情。他之前把柯雨洛拉黑了,是什么时候,又把她恢复正常的,他也不知道。是同情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金钺想不明白。

十三

天阴了,看上去要下雨。金钺从刚刚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他拿出手机,把发上去的那条微信删除了。他知道,刚才的想法过于疯狂了,那只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分享给朋友圈的人。有几个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金钺把车开得很慢。一种无力感再次占据了他的身体。他看到路边有一条溪水,在潺潺流淌。他把车停在路旁,来到溪水边,弯腰用手捧了水,洗了把脸。溪水很凉,刺骨了都。他还是把手放进去,还脱了鞋,把脚也放进去。那凉浸入他的身体,给他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把脚从溪水中拿出来,放到石头上。刚刚洗濯过的脚,让他全身都清爽了。天上乌云滚滚,乌云和乌云碰撞着、叠加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是雷声吗?还是……金钺想,来一场暴雨吧!连日来的炙热已经快让人窒息了。他展开想象:暴雨倾泻而下,伴着闪电和雷声。万物即将被雨水浸润。也有植物在闪电和雷声中瑟瑟发抖。天使们站在闪电划过的云上,俯瞰着天空之下的世界,俯瞰着他,仿佛要从云端上降落下来,安慰他。天使的翅膀划开一个空间,那个空间里都是书,是一个书店的模样……从云端落下来,一把梯子,落在金钺面前,他赤脚上了梯子,往上爬,企图爬到那个空间。但梯子突然悬在半空之中,那个空间近在咫尺,他却无法到达。突然,扑通扑通,那天使蒙着头从云端上坠落下来。天使的脖颈上套着绳子……天空中,每一个云朵下面都悬挂一个被行刑的天使……有一个离他很近的天使。他能看到她身体的抽搐。他望着云朵,那里面模糊着看不到事物,是什么?他无法判断。谁是这个世界局促的灵魂?雨,水流般从天而降。他站在梯子上,被雨水的重量冲击,从上面被雨水裹挟着,坠落,坠落,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他看到那些悬挂在半空中被行刑的天使不翼而飞。天空除了雨,还是雨。那些迷茫的雨滴,在惯性中,落入它们不喜欢的世界。那个之前,天使们示意给金钺的书店空间,不见了……不见了……天地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他在坠落,衣物从身上飞散而去。赤身裸体。在缩小,缩小……婴孩。金钺在天地的混沌中,变成了婴孩,脐带里流出鲜红的血水。可以看到下面垂着的小小的男性器官……染红了雨。混沌犹如巨大的子宫,盛着他,直到把他吐在跌落无数雨滴、汇聚成溪流的水中。他盯着婴孩想,那是我吗?我是谁?汇聚在地面上的雨水越来越大,裹挟着大地上的污秽,裹挟着婴孩,在地面上滚滚流淌……神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神的方舟即将起航。婴孩幻化成一只乌鸦……听候神的召唤……

十四

一阵持续的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把金钺从想象中拉回来。他看到自己的车,没有挡路,也就没动,但他还是把鞋穿上了,站起来。溪水中的绿色青苔间有几尾小鱼在游动。他听到有车停下来,在掉头,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他看到一辆红色的奔驰轿车,在他的车后停下来。他不知道那辆车要做什么。他站在溪边,突然想起什么,是柯雨洛的车。他连忙躲在一堆茂盛的草丛后面,心想,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不是发短信说在咖啡馆等他吗?

只见车门打开,真的是柯雨洛。她从车内下来,目光在四处寻找着。柯雨洛喊起来,金钺……金钺……你在哪儿?可以看出她脸上的焦急表情。柯雨洛还在喊着,金钺,金钺,你不要吓我啊!金钺故作不耐烦的语气说,喊什么喊?在方便呢?他看到柯雨洛脸上露出了笑容。金钺从草丛后面出来,问,你咋来了?你咋知道我在这儿?柯雨洛说,我就知道。她笑着朝金钺走过来,说,咋的?书店关门了,到邢先生的墓地来诉说你的委屈啦?金钺说,才没,就是来告诉他一声。毕竟当年他把书店交给了我,而我……柯雨洛说,又不是你经营的问题,是……你没有必要愧疚的。你不会是因为关店,没了生存来源吧?金钺沉默。这确实戳到了金钺的痛点。以前在工厂里开吊车,也是熟练工种,后来到邢先生的书店当店员,到自己经营书店,他不会其他技能了。除了读书和卖书,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废物。柯雨洛过来挽住他的胳膊,他没有躲。柯雨洛说,你就不会做点儿别的什么生意吗?金钺说,做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废物。什么都不会。再说,我前些年挣的那点钱又都折腾到书店里了,我连城里的房子都卖了……再能支撑下去的话,我也不会关店……柯雨洛说,会好的。金钺说,好个屁,怎么好?柯雨洛说,你还是那么悲观。金钺说,我悲观怎么了?柯雨洛说,还能不能好好交流了?金钺说,你咋知道我在这儿?柯雨洛说,你不是发了星书店的牌子和迷舟公墓的照片在朋友圈吗?我就来了……金钺说,真聪明。你想交流什么?慰安我吗?柯雨洛推了他一下说,去你的。我想了,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不想……只要你好,就行。我不奢望得到你。你有你的家庭,我不能……过去是我太天真了……你恨透我了吧?金钺说,不恨。那也许是我们生命中一定要经历的吧!就像这次书店关门,也是我必然要经历的吧!因为我们处在这个时代……我们就必须承受这个时代所给予我们的……情感可能也是。这也是我近年来的思考,以前我都认为只要个人强大就可以……现在看,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启蒙……我这么多年都活在理想主义的天真里,但这天真里是有我启蒙的野心的……虽然现在我遭受了迎头一击,但我不会因此而倒下,我会再次……还有或者说很多人还在沉睡……

柯雨洛随手摘了一朵身边的黄色野花,插在耳畔。她望着溪水说,里面有鱼。金钺说,我刚才看到了。真羡慕这些溪水里的鱼啊,如果能做一条鱼该多好。柯雨洛说,好吗?最后被人抓到,吃掉,也好吗?金钺说,那也是宿命,但在某个时期它们享受到了它们的自由自在……你还有事吗?柯雨洛说,没事儿,就是怕你因为关店想不开。金钺说,哦,不会的,总会有一条路在脚下。它可能荆棘丛生,但我还是会走,即使伤痕累累……我会等待时机继续把星书店进行下去的……柯雨洛说,我支持你。金钺说,回去吧。对了,你看到我发朋友圈的那个创意了吧?柯雨洛说,是的,后来,你删除了,真是好的创意,提升了书店的意义。为什么删了呢?金钺说,我不想更多人看到我在乎,我要保护好自己。柯雨洛说,你是对的。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才可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金钺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我还要去卡尔里海一趟。柯雨洛问,做什么去?金钺说,我刚才在邢先生墓前,突然想起我的星源了。我想去海边看看……柯雨洛说,哦,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也好久没去了,还是上次回国的时候,你带我去的……虽然,我们不是以前那种关系了,但我想陪你去,我还是担心你……金钺说,放心吧,我不会想不开的。柯雨洛说,我相信你,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回加拿大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金钺说,要走了吗?柯雨洛说,是的。金钺说,走吧。尤其是你有这个身份和条件,何必在这里忍受异样的空气呢?走吧。柯雨洛嗯了一声,说,你要好好的,让我放心。金钺说,我会好好的,要活下去。柯雨洛说,想过不开书店做什么吗?金钺说,还没。柯雨洛说,那生存怎么办?金钺笑了笑说,我家米兰说,她养我。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心里还是暖暖的……柯雨洛说,米兰是个好女人。金钺说,你也是个好女人。柯雨洛说,别把我扯进去,目前我和你已经除了朋友关系,再……柯雨洛脸上有些生气了。柯雨洛说,我都到这儿了,离迷舟公墓很近,我也想去邢先生的墓地看看,可以吗?我还记得你刚出狱的时候,工厂里把你除名了,你在他的书店打工,我去看你,看到过邢先生……后来,再没见到过。金钺说,好吧,我领你去看看。柯雨洛说,可以让我和你那个星书店的牌子在公墓前合一张影吗?你别误会,我就想留个念想。金钺说,可以。柯雨洛说,谢谢。

两人离开溪边,开车转回迷舟公墓。在公墓前,金钺把星书店的牌子从后备厢拿出来,递给柯雨洛说,你看怎么拍合适?柯雨洛把星书店的牌子放在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扶着牌子后面,她的头露出在牌子上方。金钺说,这样不好看,把书店的牌子弄成墓碑了似的。柯雨洛说,我就要这样拍,你一定要把后面的公墓背景收进画面。金钺摇了摇头说,好吧。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柯雨洛抱着星书店的牌子站起来,凑过来说,给我看看。金钺把手机递给她,接过她怀里的星书店的牌子。柯雨洛说,拍得好。我们再来自拍一张合影吧?金钺犹豫了。柯雨洛说,咋的?怕米兰看到吗?不会的。再说,都过去了,我不会和米兰抢你的。看你吓得?金钺说,才没,来吧。柯雨洛把星书店的牌子竖在两人跟前,站着拍了张合影。柯雨洛看着合影说,完美。你别忘了发给我。发我后,就删了,别让米兰看到,你又要费口舌。金钺说,没你想的那样。我家米兰还是大度的。柯雨洛说,你把书店的牌子送回车里,我们去邢先生的墓地吧。

两人去了邢先生的墓地,上坡的时候,柯雨洛滑了一下,跪在地上,金钺把她拉起来。快到邢先生墓前的时候,柯雨洛才松开金钺的手。柯雨洛看到邢先生的墓惊呆了。她拜了三拜。金钺说,邢先生,柯雨洛来看你了。我去年冬天和你说起过她的。柯雨洛说,你和邢先生说起过我吗?金钺说,嗯。那段时间,我能和谁说,也只能和邢先生说了。柯雨洛说,邢先生在冥冥中给你启示了吗?金钺说,没。柯雨洛转向邢先生的墓说,既然金钺和您说起过我,相信你也多少了解我了。你带出来一个好徒弟。他和你说的那些,我都放下了。我对给他和他的家人造成的痛苦,忏悔。金钺说,说这些干什么?柯雨洛眼含泪水说,我要说,你能和邢先生说,我也要和邢先生说。柯雨洛说,先生,你知道我爱金钺,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相爱相杀,我们两人就是……现在,我学会放下了。是的,我放下了。彼此都伤痕累累,那不是我需要的。我希望他好,所以,我退出了,把他还给他的妻子。那种相杀是动物的本能,那种占有欲。今天,我在您老的墓前,向金钺道歉。先生,不要笑话我。金钺在旁边说,不说这些好吗?柯雨洛说,你让我说吧,说出来,我会好受一些。你不会让我憋在肚子里回去吧?金钺说,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吧,然后,轻轻松松离开这个国家。其实,我也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该忏悔,不是吗?金钺站到一旁,抽烟。柯雨洛说,我和金钺青梅竹马,我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他喜欢画画,还给我画过坐公交车的板票,都以假乱真了。用了一个学期都没被认出来。后来,我考上高中,上了大学,他去了技校,进了工厂。我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在国外结婚,又离婚。这次回来是父母去世前的一个官司,是当年欠父母的钱,给的一栋抹账楼,法院一直都不能执行。快五年了。这次,我认识一个人和院长是发小,说能办这事儿,我拿出十五万给这个朋友,只要办成。我就从国外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女人都是渴望爱和被爱的……我回来后,见到金钺……我……我们……男女的事情,我不想上升到道德……我当时就想,如果可以和金钺在一起的话,我就不回去了。但我错了……虽然我们发生过一些事情,但现在,我选择放下……先生知道放下多难啊,但我想开了。我不能看着我爱的人陷入痛苦的漩涡……那段时间,我相信我是被撒旦附体了。我甚至还打电话威胁米兰……我已经在上帝面前忏悔了,现在,我在先生面前忏悔,我知道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金钺听着柯雨洛在呢喃着,过往的一切,在他脑中浮现。那些肉身交融后的虚空,那种虚空后的争吵和被占有,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每天回到家的时候,还要面对米兰和孩子。但米兰从来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做她应该做的。刚才要不是柯雨洛说给米兰打过电话,他还真不知道。米兰在那段时间话少很多,但她从没提起过柯雨洛给她打过电话的事情。他处于焦灼和恐惧之中,就像有一把火,随时都可能把他化为灰烬似的。有一天,柯雨洛竟然挑衅来到他住的小区,给他打电话。他下楼把柯雨洛哄走,那个时候,他看到米兰站在窗前向下看着他们。等金钺回到楼上的时候,米兰仍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一刻,家给金钺一种禁锢的感觉,仿佛随时都可能爆炸。更多的时候,他躲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凌乱的书房像一个破败的场所,他的内心在和自己做着斗争。同时,他也在和柯雨洛周旋。那种来自他肉身的对柯雨洛的贪婪,令他不能自拔。那时候书店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他迷茫、仓皇。柯雨洛的出现给了他安慰,但他没想到的是……柯雨洛也是他的劫难。每次从柯雨洛那儿回来的夜晚,走在街上,他都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坍塌感。他整个人随着周围的夜色在陷落。

几次,金钺都想向米兰坦白的,但说出来自己是好受了,给米兰造成的伤害是不可想象的。他开始很少去找柯雨洛,甚至拉黑了柯雨洛,但柯雨洛还是会出现在星书店。那年冬天,大雪弥漫,金钺冒雪来到邢先生的墓前,说了很多很多。临从公墓出来的时候,他想到《水浒传》里林冲遭遇的那场雪。“……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让金钺也有了杀气。

此刻,金钺都忘记自己和邢先生说了什么。那天,他喝醉了。他想把柯雨洛叫出来,杀了她。他车开得飞快,车开到半路,抛锚了。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米兰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金钺哭着对米兰说来看邢先生,车坏在半路上了。是米兰叫辆车来接他回去的。他在米兰的怀里睡着了。事后回想起当时的那股子杀气,他还后悔,为什么会有杀气呢?其实,人和人之间就是在彼此度而已。他庆幸那晚上的车坏在了路上。

金钺望着还在邢先生墓前喃喃的柯雨洛,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在想是否要把那晚上的邪恶念头告诉她。但想想,还是算了。柯雨洛喃喃着,突然跪在了邢先生墓前。扑通一声,吓了金钺一跳。他问,你没事儿吧?柯雨洛说,没事儿。

十五

两人在墓地待了四十多分钟,才离开。各开着各的车,柯雨洛在前,金钺在后,仅仅跟随着。

下雨了,雨丝很密。两个雨刮器在车窗上近乎疯狂地工作着,狠狠地碰撞到一起,又分开,又碰撞到一起。窗外重重的山是遥远的,但随着车在行驶,又随时都可能从上面压下来似的。近秋了,山野有了部分金属的颜色,盔甲上的甲片似的。雨水在压抑着它们对光的折射。柯雨洛的红色奔驰车在前面引领他前行。金钺思考着,柯雨洛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肉身的,也有精神上的愉悦。尽管痛苦大于愉悦,但作为一个男人,那何尝又不是一次成长呢?现在,柯雨洛释然了,他也释然了。柯雨洛即将离开这个国度,回到她之前生活过的地方。有一次,听柯雨洛说,她那个台湾的丈夫和她离婚后,把一家奶茶店留给了她。

金钺只注视着前面柯雨洛的车,并没有注意路线。柯雨洛的车并没有行驶在回城的路上,而是朝着卡尔里海的方向,当金钺发现了,已经来不及了。他想给柯雨洛打个电话,问问,但他没有,就在柯雨洛的引领下,继续行驶。

雨停了,雾气紧锁着重山,朦朦胧胧的。柯雨洛在一片玉米地旁边停下,从车里走出来。那片即将被收割的玉米枪支般向上生长。金钺也停下来,下车,问,咋不走了?柯雨洛说,天晴了,下来喘口气。金钺说,哦。他对着玉米地撒了泡尿,系好裤子,转身过来。柯雨洛指着那些重山上的雾说,多美。金钺说,还行吧。但那朦朦胧胧的美不真实,那雾气散去的时候,重山还是重山。柯雨洛问,你说什么重山?金钺说,就是那些山啊,一重山,两重山,三重山……万重山……柯雨洛说,你啊,还是那个理想主义的悲观者。在国外可看不到这些山的。真想变成那些山,就那样被雨雾笼罩着、呵护着。金钺说,那就好好看看吧,记在心里。柯雨洛没吭声。雨后的空气清新,混合着植物的气味,令人忍不住想多呼吸几口。金钺说,歇一会儿走吧。到卡尔里海还要四十多分钟呢?马上就要黄昏了,海边的黄昏好看。晚上,我还要回来,刚刚关了书店,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我有些想我郊区山洞里的那些书了……你说我是不是没出息,这么多年都和那些书在一起,离开一会儿,竟然会想它们……柯雨洛说,是想那些书,还是想……金钺坚定地说,是那些书。在要关店的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在死之前,我用那些书把身体砌在里面,变成了一个书籍的墓穴,巨大的陵寝……我还留了一个天窗,在上面,可以看到天空。我的灵魂出窍,开始向半空飞升,我看到那些书里面的汉字也跟随着我的灵魂纷纷从书页里飞出来,跟随我的灵魂一起……

柯雨洛说,你啊,书店简直成了你的命。那么关店是不是几乎要了你的命?金钺说,那倒没,书店对于我倒是天堂的模样,是我的信仰……没了书店,也就没了天堂……

金钺说,走吧。

柯雨洛回到车内,继续在前面开着,四十多分钟后,他们到达卡尔里海。

要不是柯雨洛从迷舟公墓出来,直接开着车奔卡尔里海,他走了很远才发现,他是不想去卡尔里海的。之前,那个想去卡尔里海的念头,已经被他打消了。他还不想让金星源知道书店已经关了。既然来了,金钺只能告诉儿子,星书店已经关门了。他把星书店的牌子插在沙滩上,用大海做背景拍了一张照片。他在心里和儿子说,星源你看到了吧?我把星书店的牌子带来了。这卡尔里海也是星书店……他在海边坐了很久,盯着落日融进海水之中。落日的金黄染了海水,闪烁着颤颤的金子似的。那金色还有殷红,让金钺一阵悲伤。但悲伤很快过去了。落日消失在海水中,像一艘沉船,但明天又会起航。金钺明天早上醒来,星书店已经不在了,他是否要浑浑噩噩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沉沦下去一蹶不振呢?金钺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想过了,他要在那个堆满书的山洞里涂鸦,当成他的工作室,把那个山洞当成没有顾客的不对外营业的星书店……

海边暗下来,金钺从沙滩上站起来,把星书店的牌子收回车内。柯雨洛已经走出很远,已经到达了海边悬崖那儿。那悬崖上有古代的悬棺。他还记得,他和柯雨洛爬上去过。

金钺给柯雨洛发了个信息说,我回去了。你哪天走,告诉我一声。我如果有时间的话,我送你去机场。

金钺开上车,离开卡尔里海,上了回望城的高速公路。二十多分钟,在郊区一个出口,他下了高速公路,往自己住的小区开去。柯雨洛没回他的信息。他还是给柯雨洛打了个电话,问,你没事儿吧?还在海边吗?柯雨洛说,我再在海边待一会儿,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你放心吧,我没事儿的。我已经放下了……金钺说,那就好。柯雨洛说,本来还有事儿,对你说,算了。金钺说,什么事儿?你说吧。柯雨洛说,不说了。过些天,你会知道的。金钺说,好吧,是福是祸,我都接着。你多保重。柯雨洛说,你也保重。

金钺撂了电话,把车开到距离他的住处一公里左右远的山洞,先是把星书店的牌子从车上拿出来,夹在腋下,打开山洞的门,开灯。灯光有些暗。金钺想,要换大些瓦数的灯泡。山洞挨着马路,以前是卖水果的储藏水果用的。后来,水果生意不好做了,就贴出出租的条幅,正好有一天金钺在郊区找存放书店里的书的地方,看到了,就租下来。一个纵深二十多米的山洞。金钺和出租的人联系,一进到山洞里,他就喜欢上了,幽暗,深邃,又不潮湿。签约,租下来。

金钺在那些书架前,走了一圈,像是在检阅,心里说,委屈你们了,如有可能,我会让你们再出山的。他从山洞出来,看了看洞口。尽管黑暗,但洞里的光,还是可以看见的。他在琢磨怎样把星书店的牌子挂在洞口。寻摸了一会儿,抽了支烟,又回到洞里。灯光落在那些书上,他仿佛听到了呐喊。那呐喊声刺疼了他。金钺又来来回回在书架前走了一圈,才锁上门,回家。饿了,他从冰箱里翻出些吃的,对付一口。米兰在殡仪馆给闺蜜的父亲守灵,一直没给他消息。柯雨洛现在做什么呢?她从卡尔里海回来了吗?她即将回国。金钺在反思着和她的关系,其中也不完全是欲望,也有爱。

金钺记得柯雨洛和他说起过一部叫《使女的故事》的电视剧,是根据女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说改编的。金钺在电视上找了找,还真找到了,看了两集。喜欢。

也许是太累了和心力交瘁,金钺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的画面还在继续,出现一个画面。那画面中,穿着红色衣服的使女们,秩序井然,在警卫的押送下……出现在一个行刑的仪式上。好像是其中一个使女逃走了,被抓回来……

十六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金钺在山洞里涂鸦累了,拿把椅子坐在山洞前。他身后的洞口右侧挂着星书店的牌子。金钺坐在洞口前抽烟,看着来来往往经过的车辆。很多司机好奇地看着他和挂了星书店牌子的山洞。有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说,哥们儿,在这儿开书店,是开给鬼的吗?金钺没吭声,那车已经开走了。那天的云很好看,白色的层层叠叠的,像一艘轮船在半空中移动,过了万重山了。金钺回头看了一眼洞内那些横着放和竖着放的书,像一张张嘴。金钺毛骨悚然般战栗了一下,灵魂出窍般。他不敢去看,转回头,只觉得背后传来阵阵呐喊的声音。

在金钺正对着一朵变化成野兽的云发呆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柯雨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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