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2022-10-21 07:11刘庆邦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吉普车刘师傅雨点儿

□文/刘庆邦

矿务局机关有个小车队,满打满算,汽车小车队的停车场里一共才有三辆车。一辆湖蓝色的华沙,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还有一辆灰不溜秋的中型卡车。从国外进口的华沙车,造型美观,封闭严密,是真正意义上的轿车。因轿车上面的顶子有点儿像往下扣着的鳖盖,有的矿工把它叫成小鳖车。这种叫法并没什么贬义,更没有骂人的意思,只是觉得比较形象,好记,就叫开了。在整个矿务局,有资格坐小鳖车的只有矿务局革命委员会主任,小鳖车等于是他的专车,也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他曾是一个挖煤工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起家,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当上了有十多万名职工、家属的国有大型企业的革委会主任。他坐着小鳖车到矿上检查工作,矿工们只要看见车,没有看见人,就知道主任驾到。

那辆中型卡车是矿务局电影放映队的专用车。当时全局只有一个电影放映队,下属十几个矿、厂的职工和家属要看电影,只能由放映队轮流去放映。矿工们劳动繁重,生活单调,都喜欢看电影,能看场电影,似乎才能把精神生活稍稍改善一下。尽管十天半个月,才能轮到他们在露天地里看一场电影,尽管放的电影多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之类的黑白片,他们看得还是很高兴。矿务局下属的煤矿,离矿务局机关大楼所在地都比较远,十几公里或数十公里不等,放映员到基层单位去放电影,有一辆汽车是必须的。放映员有男还有女,每当从机关大院出发时,他们把电影放映设备往卡车后面的车厢里一放,人往前边的驾驶楼里昂首一坐,那是相当的优越,牛气。不光能在大银幕上放出人影的放映员牛气,为放映队开卡车的那个司机,似乎牛上加牛,比放映员还牛。有证是,在白天不放电影时,司机动不动就把队里唯一的女放映员拉出去,他们或到附近的县城,或到开满野花的山沟。他们肯定不是去放电影,谁都不知他们外出干什么。局机关的干部们后来才知道,司机和女放映员打到一块儿去了,致使还没结婚的女放映员怀了孕。把司机和女放映员的事情横生出去,无疑是比较吸引人的故事。因这个故事跟本文的题旨关系不大,就点到为止,不再细说。

排除掉华沙和卡车这两辆有着专车性质的汽车,剩下的就是那辆北京吉普了。三辆汽车如果按档次来排,吉普车应该可以排到第二位,它虽说比不上华沙那样高级,总比人货混装的卡车上档次一些。吉普车的机动性强一些,使用的频率也高一些,它几乎每天都不闲着。局机关还有好几位革委会副主任,还有那么多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想把吉普坐一坐。把吉普坐上一回,仿佛给屁股镀了金,就身价倍增,有了吹牛的资本。别说担负有一定职务的领导干部了,就连局机关里那些普通的干事,看见四个轮子的、前面冠有北京字样的吉普车,也腿痒、脚痒,找机会蹭着坐一回。

宣传组的新闻干事小张,有机会坐了一回吉普,沾的是宣传组王组长的光。

“革命”之后,矿务局机关被整合成四个大组,即政工组、办事组、生产组和后勤组。政工组下面又分成两个组,组织组和宣传组。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王组长想给省报写一篇比较有分量的通讯,把全局大批促大干的成果宣传一下。这篇通讯,他没让哪个宣传干事独立完成,而是自己写一个小故事,要求宣传组的其他五个宣传干事,每人写一个小故事,最后,他把六个小故事合在一起,凑成一篇通讯。这种写稿子的办法,并不是王组长别出心裁,更不是他的首创,因为当时流行的就是集体写作模式,好像只有通过集体写作,才能跟上时代潮流,才能集中大家的智慧,所写出的东西才高明一些,发表的可能性才大一些。王组长让每个干事在规定时间内都写一个小故事,谁都不敢不写。大家都领悟到了,王组长这种做法有调动集体力量的意思,也有考验每个宣传干事的意思,看看你到底是一匹骡子,还是一匹马。五个男女干事谁都不敢怠慢,不甘落后,像参加考试和比赛一样,马上分头行动起来,积极投入采访和写作。

小张年轻,从矿上调入矿务局政工组时间不长,写作的积极性比较高。王组长要求每个干事写一个小故事,他却交了两个小故事,超额一倍完成了任务。王组长认为小张表现不错,大概为了鼓励他一下,在乘坐吉普车去省会的日报社送稿子时,就顺便带上了他。这就使小张平生第一次有了坐吉普车的机会,并有机会半夜里躲进吉普车里听雨声。

一般情况下,作为矿务局的一个中层干部,是没有资格坐吉普车的。王组长是一个比中层干部还要低一级的干部,更没资格坐吉普车。但在紧急情况下,可以有个别例外。管小车队的是矿务局后勤组的马组长,他是一个大胖子,走路时他突出的肚子总是抢在腿和脚的前面,有些影响腿脚的正常发挥。近吉得吉,马组长坐吉普车的机会多一些。这天一上班,王组长就向马组长提出紧急申请,请马组长派车去日报社送稿子。他不说是送他,是送稿子,他不重要,稿子重要。他不惜撒谎,说这篇稿子是报社向矿务局宣传组约写的,今天送过去,明天就有可能见报。马组长说不巧,车已经派出去了,有一位管安全生产的革委会副主任要去矿上召开现场会,他把吉普车坐走了。马组长又说,一篇稿子,寄给报社不就得了,没必要专门儿送一趟。王组长说,那可不行,他强调稿子是新闻稿,讲究时效性,要是邮寄的话,在邮路上走三四天,到了报社就成旧闻了,就不能发表了。他抬出革委会主任,说主任对这篇稿子很重视,如果不能及时送到报社,不能及时发表,谁来负这个责任呢!王组长这么说,等于将了马组长一军,把责任推给了马组长。马组长当然不愿意负那个责任,他像是想了一会儿,说僧多粥少,人多车少,他也没办法。他又说,就看吉普车下午能不能开回来,要是能开回来的话,可以派给王组长去报社送稿。

半下午的时候,王组长带上宣传组的老游和小张,还有那篇重新誊写的通讯稿子,如愿坐上全局唯一的北京吉普,一路从西往东,向省会城市进发。革委会主任坐华沙,都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王组长坐吉普当仁不让,也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老游和小张自觉往后走,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开车的司机刘师傅是一位退伍军人,他在部队时开车,退伍到煤矿还是开车。人人都喜欢坐小车,车不消停,司机也不能消停。这天下午,刘师傅可能不想再出车,让他出车,他满脸不高兴。王组长让他吸烟,他不吸,王组长跟他说话,说到地方后,晚上请他吃饭,他也待答不理。司机被人们在私下里谑称为司长,“司长”不高兴,吉普车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小张经常看见吉普车在局机关大院门口进进出出,他从不觉得吉普车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认为吉普车是为领导预备的,长官骑马,士兵只能步行。他识趣地把自己放在车外人的位置,从不奢望变成车内人。作为一个写通讯报道的新闻干事,难免要到下面的煤矿采访,他怎么去呢?他的交通工具怎么解决呢?比较近的煤矿,他迈开双脚,沿着运煤用的铁路线往矿上走。比较远的煤矿呢,他只能搭一下运煤的大卡车到矿上去。在矿区,运煤的卡车来来往往,总是很多。但那些开卡车的男司机比较欢迎女孩子搭车,不喜欢男人搭车。他站在矿务局门口的路边向路过的卡车司机招手,往往是司机一踩油门,放一炮烟屁就跑了。好不容易停下一辆车来,司机一般也不允许他到驾驶室里坐,他只能攀着车帮,爬到后面的车斗子里。车斗子有时有煤,有时无煤。不管有煤无煤,只要是拉煤的卡车,车只要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跑起来,车斗子里都会煤尘飞扬。等他来到矿上,头上、脸上、衣服上都会落一层黑乎乎的煤尘,跟下一班井差不多。这没什么,矿工采煤是采,他采访也是采,把脸洗一把就是了。

第一次坐进吉普车里的小张,觉得坐垫又软又有弹性,真的很舒服。可小张没有说话,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他知道,王组长和老游以前都坐过吉普车,他要是显得过于惊喜,就会显得他沉不住气,没见识。他只是在心里把第一次乘坐吉普的年月日默默地记了一下,虽说没记在笔记本上,他想他不会忘记。

时间到了八月,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这天下午,天阴了下来,灰色的云彩正一层一层往下压,每压一层,云层似乎都有所加厚。尽管没有阳光的照射,吉普车里面还是很热。那种热是一种闷热,热得像是蒸红薯的蒸笼一样。小张他们一坐进车内,恰如生红薯放进了热蒸笼,呼地就出了一身汗。王组长随手带了一把折叠扇,他一上车就打开了扇子,举起右手哗哗地扇。坐在王组长后面的小张看见,尽管王组长扇着扇子,还是出了汗,汗水把后背的灰色确良半袖衫都浸湿了,湿得深一块、浅一块。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嚷热,每个人都像没长嘴的红薯一样。能坐上吉普车就不错了,还敢说热,谁怕热谁就下去!他们怕本来就不愿出车的刘师傅撵他们下去,每个人都把闷热忍耐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事儿,车一开动就好了。矿务局机关所在地是在山区,省会城市在平原,山区地势高,平原地势低,尽管吉普车一路有下坡,也有上坡,但总的来说是下坡,上坡也是为了更好下坡。在下坡的时候,给小张的感觉,整个车仿佛在空中飞了起来。车辆两侧的有机玻璃窗是开着的,车行带风,风呼呼地从窗口吹进来,一扫车内的闷热,使之变得凉快起来。空气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静止不动的时候,它是热的。可一旦流动起来,变成了风,它就凉快起来了。小张不懂其中的原理是什么,又没人给空气里加凉气,空气只是流动成了风,怎么就凉了呢?

小张坐在后排座的右侧,他的身子靠着右侧的车门,任窗外来风吹在他脸上,吹得他的双眼眯起来,头发向后飞扬起来。他听说过一个词,叫兜风。以前他不大理解什么叫兜风,更不知道兜风是什么滋味。这一次他算是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兜风啊!车壳廊把风兜起来,兜了一兜子,又一兜子,这不是兜风是什么!怪不得干部们都想把小车坐一坐,原来大家都想把风兜一兜啊!

在兜风的同时,小张还看到了窗外的风景。路边的地里种满了高高低低的庄稼,高的有高粱、玉米,低的有红薯、花生,不高不低的有谷子、大豆。庄稼的叶子都是绿的,连刚吐出来的穗子也是绿的,墨绿墨绿,绿得有些化不开。在不坐车的时候,小张也看过庄稼,那些庄稼都是站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在飞驰的吉普车上看庄稼呢,庄稼似乎在追着车跑起来,车一到,他们就开跑,车跑到前面去了,它们还在后边追着跑。大面积看去,庄稼就成了翻滚的绿色的波浪,很是壮观。小张还把一只手伸出窗外试了试,他的手没有给疾行的小车造成任何阻力,只觉得疾风从他的手指缝中穿过,颇有冲击力,像山涧激流的溪水。当小张把右手从车窗外收回时,他的手心里有一些湿。他知道那不是汗水,是空气中的水分留在他手上了。前方黑色的云脚已经踩到了地平线,空气的湿度这么大,说不定真的有一场雨要下。

当他们赶到报社大院的大门口时,下班的时间快要到了。吉普车停在大门口一侧的路边,只王组长一个人下车,小跑着往报社编辑部的楼上送稿子。王组长脚步匆匆,的确像赶新闻的样子,好像脚步稍慢,就追不上新闻的步伐了。小张知道,他们集体写成的七个小故事拼盘,并没有很强的新闻性,放上十天半个月发表也不会过时。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在小故事之间没有多少内在联系的稿子,编辑部的编辑能不能采用都很难说。

小张他们三人坐在车上等王组长,等了一会儿不见王组长回来,刘师傅下车抽烟去了。刘师傅下车关车门时关得有些手重,车门砰的一声响,震得整个吉普车都抖动了一下。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王组长回来,老游也下车抽烟去了。小张不抽烟,一个人在车里待着。他听见砰的一声响,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这一声响肯定不是老游关车门发出的声音,因为老游下车时没有用力关车门,只把车门虚掩上就完了。小张听到的一声响,虽不及刘师傅关车门时发出的声响大,但听来也颇有分量。小张还没判断出响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接着他又听到了第二响,第三响。这下他判断出来了,响声来自他的头顶,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吉普车的帆布顶篷上发出来的。他仰脸往顶篷上看时,顶篷上又砰砰地发出第四响、第五响。哦,原来是下雨了,开始下雨了!没有刮风,大雨点儿就那么垂直着从高空落下来,重力加速度,砸在车的顶篷上不发出声响才怪。加之涂了胶的帆布在吉普车的铁架子上绷得很紧,跟绷在盘龙大鼓上的牛皮差不多,雨点儿打在上面如同擂鼓,当然会发出波及耳膜的响声。小张看见,雨点儿也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了,雨点儿易碎,一碰到挡风玻璃霎时四分五裂,像爆炸了一样。小张还看见,雨点儿落在车外的地上了,每个雨点儿落地的地方,地面都由灰变黑,由干变湿,湿印的边缘呈辐射状。

看到下雨,刘师傅和老游都扔掉烟头,回到车里来了。王组长也送完了稿子,把一只灰色人造革的手提兜儿顶在头上,从报社的院子里跑了出来。雨点儿开始变得密集起来,如戏台上敲边鼓,一开始叭叭敲几下,敲着敲着就变成了“紧急风”。王组长跑得大步,伸着头,好像担心跑得稍慢一点就会被淋成落汤鸡。然而,王组长刚在车里坐定,雨却不下了。阵雨落地时,地上腾起一些土雾,还没等土雾被完全压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些土腥气,雨就骤然停了。这样的雨像是对人们试探一下,雨来时看人们跑不跑,见人们纷纷开跑,雨开心地笑了一下,意识到人们对它们的在意,就把雨收了起来。雨这样的下法,又像是对人们提一个醒,说大雨就在后面,马上就到,让人们早做准备。

王组长说嘿,又不下了。

刘师傅说:这雨憋了一天了,晚上肯定会有一场大雨。雨要是再下不来,老天爷的尿泡都会憋炸。

要是把老天爷的尿泡憋炸,那么从天上下来的就不是雨,而是尿。想象着老天爷的尿水从天而降的样子,车里除刘师傅以外的几个人都笑了一下。

王组长问:那怎么办?咱们今天晚上还回矿务局吗?

刘师傅说:就算谁拿枪逼着我让我回,今天晚上我也不会回去。

王组长说:那好,今天晚上咱们就住办事处吧。

矿务局在省会城市建有常驻的办事处,办事处规模还不小,有主楼,还有群楼。主楼里有招待所、办公室、会议室等。群楼里有食堂、餐厅、蔬菜采购站等,刘师傅开车直奔办事处,四人在办事处的招待所住了下来。正如刘师傅所料,他们分别用自己的钱和粮票买了食堂的饭票,刚在餐厅里吃过饭,大雨就下了起来。大雨的到来没有任何过渡,没有刮风,没有掉零星的雨点儿,连雷都没打一声,呼地就倾泻下来。不错,真正的大雨落地时是呼呼的声音,它不是撞击的声音,是穿透的声音。它的呼呼作响,有一点像狂风卷过大地,但它的声音要比风声更厚重,更有质量。

王组长、老游和小张同住三楼的一个房间,刘师傅住到别的房间去了。刘师傅四个车轮当腿,常来常往办事处,他与办事处的服务人员很熟,每次来办事处留宿,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倘若不是下大雨,他们或许可以到附近的公园走一走,散散步,化化食。天降大雨,三人无法外出,就提前到床上躺着去了。大雨压倒一切的声响,让他们有些走神,一时都无话可说。房间里有几只苍蝇,倘若不下雨,苍蝇或许会人来疯似的飞来飞去,对客人进行骚扰。突降的大雨像是把他们吓傻了,他们分别趴在墙上,窗户上,一动都不敢动。

因没有刮风,他们没有关窗户,湿湿的雨气从窗口涌进了房间。要是不下雨,房间里一定会很热,他们进屋就把头顶的吊扇打开。有雨气降温,他们似乎把吊扇忘记了。王组长的折叠扇也被折叠起来,放进了提兜儿。小张听人讲过,高空是很冷的,越高就越冷,正所谓高处不胜寒。那么,雨水刚从高空落下时,也应该是冷的、寒的。雨水穿过大气层落得越低,其寒冷度也会降低。然而,可能因为今晚的雨下得太大了,如注的大雨下得速度太快了,雨水从高空带来的寒冷度还没怎么消失,就落到了地面。这很好,凉气阵阵涌进窗,驱走了暑热,他们正好可以睡一个好觉。王组长说睡吧,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咱们一块儿去喝羊肉汤。他起身关了灯。

小张睡了一会儿,没睡着。大雨仍在呼呼地下,他悄悄起身,到窗口儿去看下雨的情况。窗口朝南开,窗下是办事处的院子。院子的面积不算小,却只有一根电线杆、一盏路灯。大雨的雨幕几乎把路灯的光亮遮住了,路灯若明若暗,跟一只萤火虫差不多。加之小张是隔着沾满水珠的窗纱往外看,路灯更显得朦朦胧胧。好在路灯上面有灯罩,不管雨下得有多大,都不致把路灯浇灭。在微弱的灯光下,小张看见院子里已有了积水,黑色的积水正平铺着从院子的出口往外流。往外流的水肯定是浑浊的,可小张看不到浑浊,只看到黑,沥青一样的黑。据说天上有一条银河,这样的大雨恰如银河开了口子在往地球上流。既然是银河,河里流出的水应该是银色,或者是星光一样的颜色,怎么会是黑色的呢?不明白。

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小张还看到了院子里停放的两辆汽车,一辆是卡车,另一辆就是刘师傅所开的北京吉普车。他有些担心,雨下得这么大,院子里积水越来越深,会不会把吉普车的汽车轮子埋住呢?水流会不会把吉普车冲走呢?定睛再看,盆泼大雨中的吉普一动不动,没发现任何被水流冲走的迹象。小张记起,他在报社门口儿一个人坐在车里的时候,曾听见雨点儿打在车的顶篷上砰砰作响,惊奇之余,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录音似的难忘印象。他想,在雨还没有下大的时候,雨点儿打在车的顶篷上,就那么响亮,这会儿大雨滂沱,浇在车篷上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效果,应该具有更加震撼般的力量吧!这样想着,他产生了一个冲动性的念头,不妨到车里去试一试。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念头儿也许有些可笑,甚至有一些孩子气,放着好好的房间不好好睡觉,冒雨跑到雨地里的车里干什么呢?于是他离开窗口,在黑暗中摸索着躺到床上去了。

闹中取静,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他听见王组长和老游像是都已经睡着了。他也闭上了双眼,却老也睡不着。他的双眼虽然闭上了,两只耳朵却闭不上,依然张开着。效果是,越是他闭上了双眼,他双耳的听觉就愈发灵敏,雨声对他的召唤就越厉害,雨声仿佛在对他说:没事儿,你想出来就出来看看吧,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他到底没有抵挡住雨声的召唤,真的悄悄起床,穿上自己的塑料凉鞋,开门后再虚掩上房门,一个人到楼下去了。他觉得自己挺走运的,当他来到一楼的楼门口时,觉得雨下得小了一些,像是有意使他有机会接近吉普车。于是,他快步向吉普车跑去。快跑到吉普车跟前时,他才想起,不知道吉普车的车门上有没有锁,要是有锁的话,不知道刘师傅把车门锁上没有,要是锁上了车门,他只能是白跑一趟。运气再次降临在他头上,来到车旁,他抓住车门上的金属把手一拉,就把车门拉开了。好的,他顺利地钻进吉普车里去了。他带上车门,把自己封闭起来,开始坐在车里听雨。车里很黑,除了透过关闭的车窗可以看到地上的积水所反映的路灯的微光,车里什么都看不见,连近在眼前的汽车方向盘都看不见。这样很好,没什么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仿佛天是他的、地是他的、雨是他的,他正好可以全神贯注地听雨。雨虽然不如刚才下得大,但听起来似乎更好听。如果说刚才的雨是老天爷在撒野、在发泄,它发泄发得有些累了,这会儿需要放缓节奏,稍稍休息一下。再如果说,刚才的雨下得没什么章法,这会儿下得似乎有了条理性,能听到面的声响、线的声响,还能听到点的声响。哗哗啦啦,砰砰噔噔,麻麻嗒嗒,雨水像是有一千个手指、一万个手指,在吉普车的顶篷上弹奏着美妙的乐章。小张在下雨天打伞外出的时候,曾听到过类似的声响,他听着也很好听,愿意站在雨地里多听一会儿。但比起在吉普车里听雨声,打伞听雨声就不算什么了。打着伞听雨,伞篷只能遮住上半身,在雨地里多站一会儿,鞋会湿,裤脚也会湿。在吉普车里听雨呢,车厢把他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个雨点儿都不会落在他身上。打着伞听雨,伞篷对雨的接受面总是有限,好像只有耳朵才能听到雨打伞篷的信息。在吉普车里听雨呢,他就被雨声包围住了,上面和四面都会传来雨声。这样一来,不仅他的耳朵能听到雨声,似乎连他的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趾头也能听到雨声。还有,打着伞听雨,只能站着听。而在车里听雨呢,不但可以坐着听,躺着听也是可以的。这样想着,他把柔软的车座子摁了摁,真的躺在了后排的车座子上。哎呀太舒服了,舒服死了,他舒服得差点骂了人。谁会想到呢,谁会理解呢,一个年轻人,出门在外,在雨天的夜里不好好睡觉,悄悄躲进车里听雨去了。他听到了什么呢?他得到了什么呢?若干年后,他是否会记起这一幕呢?

在车座子上躺下后,他闭上了眼睛。车里很黑,他不闭眼睛也可以。可在不知不觉间,他还是把眼睛闭上了,好像只有闭上眼睛,听雨的效果才更好一些,并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雨持续不断地下着,下得不紧不慢,平稳有序。拱形的车顶上不存雨水,雨水一落到车顶上,很快就碌碌地流了下来,一如小溪的流水。听着听着,小张有些走神,一走就走到了他的童年。有一个夏天,他和村里几个小伙伴正在一个水塘边捉低飞的蜻蜓,天忽然就下起了雨。他们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一点儿都不害怕下雨。雨来了,他们不但不惊慌,好像还很欢喜。池塘里有荷花,也有荷叶,他们纷纷跳进水塘,每人采了一只又圆又大的荷叶,假装是伞,顶在头上。雨水落在荷叶上变成银色的水珠,水珠很快滑落下来,洒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明知荷叶并不能代替伞,他们把散发着清香的荷叶顶在头上,不过是为了好玩。他们举着荷叶,又跑到麦秸垛的垛头儿去了。高高的麦秸垛上头有一个草檐,在草檐下避雨要比只举荷叶好一些。雨下得那么大,他们在麦秸垛头一点儿都不老实,你捅我一下,我捣你一下,笑得十分开心。荷叶是碧绿的,孩子们脸蛋黑里透红,颜色的鲜明对比,不是一幅画所能描绘。有一个小伙伴用手一推,把他推到雨地里去了。他脚下一滑,蹲坐在泥水里,举在头顶上的“伞”也偏到了一边。这没关系,反正他身上没穿衣服,反正他的肚皮湿了,头发也湿了,再淋雨还能湿到哪里去呢。所以他不但没有生气,从泥水地里爬起来后,也没往麦秸垛的草檐下面挤,而是对着天空仰起了脸,张开了嘴,任雨水往他嘴里落。他咂着嘴说:真甜,真甜!听他说雨水的味道是甜的,谁不想甜甜嘴呢!结果光屁股猴儿们都到雨地里张大嘴巴接雨去了。

还有一次,他正一个人在河坡里放羊,头顶飘过一块云彩,天就下起了雨。他看见,当大雨点儿落进河水里时,雨点儿不像是往水下沉,而像是往上面揪,每往水里落下一个雨点儿,就往上揪起一个水柱,霎时,整个河面便布满了白色的水柱。他不怕雨淋,担心羊怕雨淋,他赶紧牵着羊往村里跑。雨越下越大,把羊淋得咩咩直叫。雨雾中,他看到附近的瓜地里有一个瓜蓭子,就牵着羊,就近拐到瓜蓭子里避雨去了。他每次去村外的野地里放羊,都能看到那个瓜蓭子。用几根木头搭成人字架,外面再搭上一些用谷草做成的草苫子,瓜蓭子就搭成了。远远看去,瓜蓭子像一只身上长满刺的刺猬。夏季的风刮雨淋,使“刺猬”身上的刺有些发黑、发硬,饱经沧桑的样子。不管雨下得有多大,“刺猬”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和羊躲进瓜蓭子里,像是躲进了“刺猬”的肚子里,雨就淋不到他们了。瓜蓭子里有一个老爷爷,自从瓜秧子上刚开出一朵朵小花儿,老爷爷就开始住在瓜庵子里,日日夜夜都住在里面。还没有瓜的时候,他拾掇瓜秧子,瓜秧子上结了瓜,他就接着看瓜。瓜蓭子的地上铺了秫秸箔,箔上还铺了谷草苫子,隔开了潮气,跟一间小屋差不多。老爷爷没有反对他和羊在瓜蓭子里躲雨,等雨下得小了一点,老爷爷还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去瓜地里给他摘了一个甜瓜给他吃。他记得清清楚楚,老爷爷给他摘的甜瓜叫芝麻籽儿瓜,绿色的瓜上长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白色斑点,像撒了很多芝麻一样,所以叫芝麻籽儿瓜。这种瓜脆甜脆甜,甜里还有一种芝麻粒儿瓜里特有的清香。至今回想起来,那种清香似乎还留在唇齿之间。

雨声阵阵催人眠,不知吾身在何处。渐渐地,他的睡意围上来了。雨曲一样的声音仿佛在对他说,睡吧,睡吧,在这里睡觉挺好的,比在房间里睡觉浪漫多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是雷声把他惊醒的。雷不是闷雷,也不是滚雷,是霹雷,是炸雷。雷不是来自天边,仿佛就在他的头顶炸开。听到这般天崩地裂般的雷声,天下所有睡觉的人都得被惊醒。别说睡觉的人了,就是睡觉的木头,恐怕也得被炸得打激灵。小张被炸雷惊醒之后,觉得整个吉普车都在震颤。炸雷不是炸一声就完了,而是连着炸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更猛烈。他没有捂耳朵,却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他看到了,每一个炸雷炸响之前,都是先打一个闪。强烈的电闪不只在天上打,仿佛一直打到了地下。它不仅把天空撕开长长的红色的裂缝,似乎连大地也被搅动。闪光倏地照进车内,白光似乎变成了蓝光,方向盘似乎变成了一张鬼脸,一切都显得有些变形,有些狰狞。几番电闪雷鸣之后,又一波大雨袭来。新一波大雨犹如掀起了新的高潮,比第一波大雨下得还要大,大到已无法形容。闪电和雷鸣既为大雨的到来起着开路先锋的作用,又为已经到来的大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雨下得这样大了,闪电仍闪个不停,雷鸣仍鸣个不停。闪电好像在说:使劲下吧,我给你们照明。雷鸣好像在说:我给你们擂鼓呐喊,下它个天塌地陷!冲击性的大雨把吉普车冲击得浑身哆嗦起来。在吉普车的带动下,小张身上也有些哆嗦。封在吉普车上面的一层帆布比较薄,小张想,这样强有力的大雨会不会把帆布冲破,冲成一个往车里灌水的窟窿呢?要是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掌,贴在了车的顶篷下面。他感觉到了,雨水垂注的力量,正透过顶篷,传导到他的手掌上,使他像托了一台震动器一样。

对这样呼雷闪电、大雨倾盆的天气,小张一点儿都不害怕。据说原始的古人很害怕这样的天气,一遇到这样的天气,古人会以为老天爷要惩罚他们,毁灭他们,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给上苍作揖磕头,祈求上苍饶过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古人这样的表现,被现代的文明人说成是迷信。文明人破除了迷信,不但不再害怕打雷下雨,有时还盼着打雷下雨,雷雨一来,他们就很兴奋。小张目前就是这样的心情。别说在封闭严密的吉普车里,小张在水塘里洗澡时,也遇到过雷雨天气。有一天下午,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正在水里玩得高兴,突然就打起了炸雷,下起了大雨。水塘里的水是水,天上下的雨也是水,水碰水,波浪多一点儿而已。他们都不上岸,仍泡在水里玩把式。小张还把头脸埋进水里,想试试在水肚子里能不能听到打雷,能不能听到雨声。他一试就试出来了,在水的肚子里,他仍能听到隆隆的雷声、哗哗的雨声。只是因为耳边隔着水,他听见雷声和雨声离他比较远,像是在梦中的声音,又像是远古的声音。

雷声不管有多大,总是停歇的时候。雨声不管有多大,总有变小的时候。当雨声再次变小,小张意识到,他在吉普车里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他该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去了。他正要开门下车,车门却被拉开了,拉开车门的是司机刘师傅。刘师傅有些惊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车门没有锁,我一拉就开了。

我想起来好像忘了锁后面的车门,看来真的没有锁。你来车里干什么?

小张从车里下来了,说:不干什么,夜里睡不着,我就想到车里听听下雨。

下雨有什么好听的,你不是有什么事吧?是不是来这里跟女的约会呢?

没有没有,刘师傅不要开玩笑。在这个城市里,我连一个女的都不认识,跟谁约会呢?

过了一段时间,王组长他们送到报社的那篇通讯还真的发了出来。只不过七个小故事被编辑砍掉了四个,只发了三个。三个小故事中,小张所写的两个小故事都发了,另一个小故事为王组长所写。见到报纸后,小张难免有些高兴,但他只能把高兴埋在心底,一点儿都不敢喜形于色。五个宣传干事中,只有他写的稿子发了出来,而且三个小故事中他占了两个,这会让其他四个宣传干事心里不平衡,甚至会产生嫉妒情绪。

到了年底,矿务局要评先进工作者,宣传组有一个名额。基于小张在通讯报道方面所取得的成绩,王组长有意把先进工作者评给小张。老游跳出来明确表示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是:据群众反映,在下雨天的半夜里,小张曾跟一个女的在吉普车里搞约会。

小张一听就急了,自我辩解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我从没有在吉普车里跟任何女的有约会,只是在吉普车里听听下雨而已!

下雨有什么好听的!让大家说说,看有没有人相信你说的话?

无人说话。看来没人相信他说的话。

一个喜欢听雨的人,当先进工作者的事只好告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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