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指尖
在我十七岁前,只见过三种鱼,一种灰色小河鱼,没有具体名字,比蝌蚪略长,比流水略深,常常跟水底的沙子和卵石混淆一处,你的手只要试图伸向它,它就惊悚地抖一下,然后飞快消失,浩大的流水中,到处都是它的藏身地;还有一种,是玻璃瓶里飘浮着的蜡制小鱼,赤橙黄绿青蓝紫,三角形的,圆形的,方形的,矩形的,各种形状都有,它们像在等待什么似的,永远以同样的姿势待在同一个地方,被阳光照耀,又被黑夜吞没。我常常趴在桌前盯着它们,觉得,死,其实也是活着的一种方式;最常见的,是年画里戴肚兜的小孩手中横抱着的橘色金鱼,鼓囊囊的肚子上,缀满金色的格子,小孩跟鱼,都微张着粉红的嘴唇,鲜嫩,水润,仿佛一朵将开未开的春花。显然,李师傅的鱼,不同于我经验里的任何一尾鱼,它是一条一尺多长、圆滚滚的、缀满银灰色鳞片、翻着白眼的死鱼,即便如此,它的身体,尚保留着被流水浸润过的滑溜感和沾湿感,在阵阵飘忽不散的腥味中,李师傅极其用力地握着它,告诉我们,它叫鲤鱼,就是传说里跳龙门的那条鱼,你们看它额头上的斑痕。
当然,它并非黄河龙门那条飞跃的鱼,而是来自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带着水字旁的地名。我们猜测,那里到处是流水,长江支流,或者淡水湖,长长的雨季……总之,只有有大水的地方,才可能有这么大的鱼。
李师傅左手虎口死死卡着鱼身,右手用菜刀刀背刮鱼鳞。柔软滑溜的鱼身上,居然有如此坚硬而锐利的鳞皮,这让我们大为惊诧。刮下来的鱼鳞,噼噼啪啪,溅得老高,阳光下,每一个鳞片都在空中发出亮光,奇怪的是,只要落下,地上、淤泥和污水中,或者草丛中,它们就会变回暗淡,变软,并适时散发出一股死亡的忧伤气息。
这条鱼是经过长达半个月的邮路,跟其他几条鱼一起到来的。它们不止经历了从南到北的邮路颠簸,同时也经历了从生到死的漫长过程,最终,在尸体即将腐烂之前,被李师傅带到林场。来自大鱼的传奇经历,要比作为食物的它,显然更吸引我们。
李师傅是跟别人对调回到原籍的。他拖家带口,信心满满地回来,才发现当初允诺的一切,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蹊跷的变化。对方口中的某个机关单位,成为远在深山窝铺的国有林场。据说他极其失望过,乃至在邮电局,用一下午时间的等待,叫通了那个人的电话。板上钉钉,一切已无法挽回,总不能,他再次背起行李远走他乡吧。他把这样的安排,归咎于命运的意思,并顺从接受。
仔细想想,客居他乡的凄凉、漂泊和无力感,总归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他才能说服南方的妻子,跟他回到黄土高原的家乡,且接收这样一份不尽如人意的工作。但他似乎从未觉察,经过二十多年的外地生活,自己早已无法恢复纯正的家乡口音了。他像一个被故乡接纳的人,同时也像被故乡搁浅的人,仿佛手中的鱼。李师傅的父母早已过世,那个荒芜的老院子,像一直在等待他归来般,用坍塌的破墙、阴湿的窑洞、脱落的墙体,以及一树灿烂的紫荆花,默默迎接了他们一家四口。对此,他的妻子似乎并不以为然,乃至很快就投入到陌生而繁杂的日常生活。外地女人的确更容易吃苦,她们的忍耐性和积极性要大于本地女人。不久,他的女儿考上了市里的技校,似乎并不需要用更长的时间来适应北方县城里的一切,也不用刻意更改口音,就走出了县城外的大世界。而他的儿子正在上小学,看起来,他得用一段不短的时间来适应籍贯之地的属性和风俗。
李师傅骑着自行车来林场报到那天,我们见到一个无论从气质、穿着还是口音都有别于我们的人。乃至当时,我们以为他是省里派来的下乡干部,他的米色夹克、蹩脚的盂县话,都让人怀疑。当然,等他将介绍信掏出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很快就汇入了师傅们的队伍,一起上山,为树木通枝,伐木,防护,或者栽树,这种毫无怨言的投入,短时间内就跟师傅们打成一片。师傅们从山上施工回来,洗漱完毕,口里衔着烟卷,边往食堂走,边笑嘻嘻地说,“南方水色就是好,快两年了,老李的面皮还是白白净净的。”他跟他们穿同样的劳动布衣服,戴同样的蓝布帽子,但明显比他们干净舒展。他的饭碗,从不放在食堂的橱柜里,而是每次吃完饭,都用白毛巾包住,带回宿舍,据说,他是要用开水烫两遍消消毒的。即便师傅们笑话他娘儿们,穷讲究,他都不为所动,乃至对师傅们戏谑地喊他“文明人”这事,也付之一笑,默默接受。他也喜欢打猎,但属于他的那支火枪,明显比旁人擦得勤、擦得亮,从山里带着猎物回来的师傅们,虽然心花怒放,满脸意气风发,但头身沾满灰尘,连眉毛和鼻尖上都是,只有李师傅清爽爽的,除去鞋上的土,能证明他也跟他们一样,都曾钻进林子里,躲在某个土包和巨石后面,等待过猎物到来外,竟感觉他们是从两个完全不同的场景中归来的人。
休息日,师傅们摆起了棋盘。多次怂恿,旁敲侧击嘲讽,连拉带拽,李师傅终于坐到了凳子上,他对面是林场最厉害的象棋大师王师傅。这是一场其他人故意设的局,他们既盼望李师傅拥有高超的棋艺,同时又怀着看热闹的心理,希望王师傅的地位稳固。似乎是为了安慰师傅们的忧心似的,李师傅在像模像样下了几步后,便开始节节败退,眼看着属于他的棋子,越来越少。围观的师傅们觉得有了同僚,又添了几分结盟的意气,开始给他支招,这样一来,李师傅消失了个体存在的意义。这初次的对弈,也成了一人与众人的搏杀,结局已经写好,李师傅只需按既定的方式,走完每一步。食堂开饭的铃声及时响起,那天,有人用手臂搂着李师傅的肩膀,笑着说某步棋的对错走向,说假如不那样的话,可能会扭转局面。似乎在安慰,又似乎在埋怨,李师傅脸上挂着他惯常的温和笑意。
有段时间,李师傅在木工房帮忙,他不会下线、置料,也不会造型,拉大锯的时候,他站在架子上,小木匠在下面,不停地指挥着他,朝左,向右,快一点,慢一下,他也好脾气地笑着。白白黄黄的锯末扬沙般弥漫,半个院子里,都是锯末的地盘,身处其中的李师傅,到底还是没有逃脱,他微微发黄的头发、眉毛、睫毛、肩膀和胳膊上,罩着厚厚的粉末。
但是,有一天,李师傅竟然撂挑子了,在木架子下面披着满身锯末的小木匠,早已停止了嘴里的唠叨,他看着李师傅面无表情地跳下来,绕过他,绕过我们的宿舍,伸出手,敲响了场领导的门。
后来我们知道,他并没有说小木匠的闲话,只是要求场领导给他换一个工作,不要拉大锯了。虽然其后几天,他依旧在木工房帮忙,但小木匠再也不敢大呼小叫地指挥和挑剔他了。
“原来,李师傅是个厉害角色呢。”小木匠缩着脖子,悄悄地说。
这也是我们跟李师傅相处最长的一段,几个月后,他就被派往诸龙山看山去了,估计是他愿望中的事吧。但现在,在尚未上山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抓紧时间,不停问询他南方的情形,那个我们完全陌生且向往的地域。他们住在水边,只要一推开门,人就站在水上面了。他们在水里淘米、洗菜、洗衣服、洗澡,摇着小船在河里采菱角……他描绘的景象,更像一个梦想世界。
“咱这里吃水,是一桶一桶抬,省着用。那里的水,是以一条河、一个湖,或者水塘之类的,总之,南方最多的就是水,到处是。但水多了也不好啊。为什么?会遭受水患啊,有一年,下了一个多月雨,我们居住的县城都成了一个大湖,房里房外都是水,人就像失了根基一样恐慌。那里的房子,多用木头,不像咱这里的窑洞,结实耐涝,冬暖夏凉。”
“李师傅你是喜欢南方还是咱这里?”
“要说生活啊,还是南方好,吃的都是鱼虾青菜,但这种鲤鱼很少吃,因为它刺太多。关键是可以凫水。夜里凫水是最有意思的事,满天星星和河岸人家灯火互相辉映,无数的鱼虾,擦身而过,那种感觉,仿佛人也变成了一条鱼,轻松,自由。”
他手中的这条鱼,应该是来自他凫水的地方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要吃一条大鱼,对此,我们满怀期待。食堂师傅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并没有烹饪鱼肉的任何经验,这样一来,我们只能在李师傅不大周正的本地口音中,获取到关于烹饪和尝食一条鱼的知识。
刮去鱼鳞,李师傅用刀将鱼腹刨开,黑黑软软的内脏露出来,散发着浓稠的腥味。这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鱼跟鸡猪羊,都拥有跟人类一样完整的内脏,而从未料到,水里的动物内脏,那么少,那么小,似乎天生就如此洁净、轻盈,这完全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食堂师傅在一旁说,他见过城里饭店师傅做鱼,要用粉面裹了,油里煎,然后,上笼屉蒸出来,再勾芡。李师傅说,没那么复杂,鱼只要做熟就行,怎么都好吃。我们跟大师傅站在食堂灶火边,围着李师傅,看他将鱼冲洗了好几遍,平放砧板上,用刀在鱼身斜斜地切了几下,锅里放少量的油,葱蒜姜末之类全部不要,直接将鱼放进去,两面煎到微黄,加开水进去,后来又添了盐和糖,出锅时,点了几滴醋,“这是好东西呢,提味。”
那天,我们围着一条放在盆子里的鱼,手里拿着筷子,吞咽着口水,却不知如何动手。是李师傅将鱼肉一块一块夹放到我们碗中的。
时过经年,我还记得鱼肉在舌尖上的味道,一种陌生、清淡、鲜美而饱满的味道,跟我们所食用的其他食物是不同的味道。其后几年,市场上开始销售水产,我们购买鲤鱼回家做,但无论如何,都烹饪不出李师傅当日的味道。婚丧嫁娶的饭桌上,也开始出现了红烧鲤鱼,且因寓意吉祥,成为一道招牌菜,一直到如今。它们瞪着眼睛,张着嘴,硬梆梆地躺在桌子中间的样子,让我颇为不适。于是,我渐渐活成朋友口中不爱吃鱼的那个人。
那条大鱼,分到我们碗里,其实不过两口,但我们吃了好久,最终,放下筷子,用手将里面的毛刺一根一根揪出来,才入口细嚼。李师傅一直在看着我们吃,忍不住扭过头笑一阵,再转回来。我们提醒,李师傅你也吃呀。他说不急,你们吃完,我吃鱼头。鱼头还能吃,看起来硬梆梆的也没肉?当然,鱼头里脑髓,能吃的。于是,我们眼巴巴地看着李师傅,将鱼头掰开,放到嘴边,细细地吸,又用筷子将白白的鱼眼睛吃掉。
“你们知道吗,我女儿就叫李鱼,儿子叫李豚,都是水里的鱼,一条比一条大呢。”
鱼是吃不饱肚子的,那时,我们端着一大碗面条,坐在桌前。食过鱼肉后的口腔,成为高级的容器,每一根面条进去,都寡淡无味。李师傅看着我们,笑着说。
那年暑期,我们见到了李鱼,清秀美丽得让我们都羞愧不止。她中等身材,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仿佛电影里走出来的人般,气质惊人。李师傅的爱人高个子,偏瘦,脸色发黄,并没有南方人的鲜嫩水色,整个人感觉硬而干。李豚白白胖胖的,跑来跑去,很快就跟场里的师傅们混熟了。李师傅就要进山,他们一家是来给他收拾行李的。中午吃完饭,他们就乘着场里的车走了。师傅们看着空荡荡的铁门,不无羡慕地说,老李是要享儿女的福的人啊。
自此后,林场任何一个人,再未见过李鱼。林场的低温,很快迫使她将父亲的衣服披在了身上,奇怪的是,那件空大的不成形的劳动布工作衣,更令她楚楚动人,她就那样,没有跟林场送行的人说一句话,或者用眼神交流一次,像昙花般惊艳呈现,又在我们念念难忘的羡慕和嫉妒中走远。
也不需要等待多久,林场所有人都将听到关于李鱼的消息。那时,惊愕和惋惜、羡慕和遗恨同时充溢着我们的心房,秋风沿着群山浩浩荡荡地吹来,整个场院里,到处都是落叶,我们将它们聚拢一处,用火点燃,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湿润的树叶味道,呛得人,满眼热泪。
李师傅除去年终聚餐回来,住在山上已经两年多了。县里大刀阔斧,响应国家号召,招商引资,开发本地风景区,最终吸引了一位香港老板来投资。传说中,那个人要投资一个亿,在县城北部租一块近五百亩的土地,成立全县最大的公司,公司的经营范围不止有旅游,还有耐火厂、煤矿、钢铁制造、饮料加工等等。在筹备一段时间后,公司开始招收工人,其中最严格的是为旅游公司筛选导游小姐,范围扩大到全国,经过层层筛选,最终留下的十个中,就有李师傅的女儿李鱼。李鱼,就是从那天开始,活在传说里的,通过人们的舌尖,在风中刮来刮去,刮到林场,也刮到每个人的耳里,又通过每个人的口,重新传回风里。据说,李鱼出色的外貌颇得老板赏识,培训结束后,直接将她任命为自己的秘书,从此跟老板形影不离。那个讲一口粤语的老板,据说公司开在全国各地,而他的女人,也遍布各地。也就是说,李鱼,只是老板瓶子里养的一条鱼,而远非李师傅心愿里的大鱼。隔年,李鱼怀孕了,老板非常慷慨,说如果生的是儿子,就给你五十万,倘若女儿的话,二十万。李鱼肯定是想要婚姻的,可是,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当然早在婚姻中住了几十年了,他不给发妻外任何一个女人婚姻,当然,也不会给李鱼,即便李鱼生下他的骨血。
家住县北的师傅,回到场里,带来了有人跳水库的消息,他说听村里的人说,就是那个老板秘书的父亲,当然,他因为没去过现场,也无法确定。那年年终,李师傅回来聚餐,穿着黑呢子大衣,围着红格子围脖,加上蹩脚的本地话,在我们中间,仿佛鹤立鸡群。外面的人,不停地来林场,有些人是办事路过,有些人会临时住一段,还有新分配来的工人,他们以奇怪的口吻问,这个人怎么跟林场其他人都不一样?
关于李鱼的后来,有多种版本,一说她被老板接回了香港,跟他的原配一起生活,后来终于生了儿子,皆大欢喜。另一个版本中,李鱼并不幸福,乃至很快就被老板抛弃。她也不是平常的女孩,跟着老板见过大世面,乃至敢威胁这个男人,并狮子大张口,于是,老板在北京给她购房,且一次性给足了她跟女儿的生活费,之后一刀两断。最新的版本中,李鱼带着女儿去了深圳,在那里,她用老板的钱成立了一个小公司,经过几年打拼,公司规模逐渐扩大。她也遇上了年龄相当的男人,并结了婚。
像师傅们说的那样,李师傅沾了女儿的光,住上了县里的第一批商品楼,那是他心里的一尾鱼啊,也是手心里的一尾鱼,他给了她生命,却无法预测她的未来。他的另一条大鱼李豚,成绩一直优秀,考上大学时,李师傅还回场里开证明,师傅们祝贺他,还一起喝了一顿酒。食堂换了大师傅,伙食也越来越好,饭桌上,有一盘鱼罐头,知道李师傅爱吃鱼,师傅们就把那盘鱼罐头放在他面前,奇怪的是,无论师傅们如何谦让,他都没有吃一口,也没有说不爱吃。
当然,也没有人敢提李鱼,更没有敢提李师傅跳水库的事,传说似乎是不能去印证的,只能在风中飘荡。人们带着虚假的笑,话题在李豚身上绕来绕去,诸如,好多年没见了,你儿子还是那么胖吗、那么顽皮吗之类的话,仿佛,时间是凝固的,穿着白连衣裙的李鱼,微微害羞地咬着下唇,李豚在场院里疯跑,林场的黑犬,在他身后,跑一阵,停下,张着大口喘着气,瞭望一阵。李师傅将递过来的烟别在耳后,“李豚现在一米八,体重一百一,是个帅帅的青年男孩子。”脸上,满溢着陶醉的神情。
又一阵劝酒声响起,似乎要冲破食堂高高的屋顶,却被弹回来,一时饭厅里嗡嗡作响。
李师傅好像喝多了,眼睛周围红了一圈,就像大哭过一场似的。
那天,作为县级年度先进单位的林场,接受了县报记者的采访,采访结束,场领导召集大家一起,请记者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我们几个女孩子,蹲在最前面,师傅们坐在中间,年轻点的男孩站在后面。那是我在林场的第一张合影,也是最后一张。不久,照片拿回来。侧逆光让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一张立体的面孔,也有闭了眼的,也有人嘴张得老大,还有人表情怪异,李师傅坐在中间一排最右面的边上,似乎凳子有点小,他只有扬起脸,用左手撑住左腿才能坐得稳当,这样一来,他的右腿不得不向旁边伸出去,而右手也同时伸出,像随时起身要走,又像陷在深水里,再也起不来。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在我们有生之年初次吃到鱼肉的那个中午,我们和李师傅并未因此而拥有后知后觉的本事,乃至脑海被眼前的一切塞得满满当当。李师傅津津有味吃完面条,抓了一把碱面,洗了碗,又包在白毛巾里,然后坐到食堂门外的花墙上,点起一根烟,无比满足地抽了几口。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尔后,朝他身后的李子树飘散去,那里,李果黑红,已经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