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视角下传统“家族村落”的内聚意蕴

2022-10-20 14:29陈蜜江牧
工业工程设计 2022年5期
关键词:宗族风水格局

陈蜜,江牧

苏州大学,苏州212523

家族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会组织,而传统村 落作为家族聚居的场所,是血缘和地缘的共同载体。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提出,空间不仅是社会关系发生的媒介,还是社会关系和行为的产物[1]。简言之,社会关系需要相应的空间关系来承载,因此,村落的家族结构与村落的空间形态也应存在关联性,那么这种关联又是如何表现的?“家族村落”的空间结构又隐含了怎样的空间意蕴?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三元辩证法,是解码空间结构、解析空间意蕴的重要理论工具。他认为空间并不是空洞虚无的,它蕴含着某种意义。因此,空间并非一种独立、客观、透明的物理概念,它是有意识的营造,具有鲜明的目的性和符号性。基于此,本文借助空间生产理论中“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三位一体的框架,分析考察中国具有代表性的“家族村落”空间,梳理总结村落空间和家族社会之间的关联性,探讨“家族村落”的空间意蕴,这对探索保护与整合古村落的新途径具有重要的现实和借鉴意义。

一、空间实践:天人合一,尊卑位序

所谓“空间实践”是指物质和社会空间的结合,是社会互动过程与其创造的社会空间的物质结果[2]。传统家族村落以血缘为纽带,受到宗法制度的约束,其村落空间形态和宗族文化的有机结合、相互作用。择址定向作为家族聚居的首要环节,离不开传统的风水理念。山环水抱、层层嵌套的理想风水模式,在形制和心理上都形成了防护周全的空间结构,能满足家族群体对安全心理的本能需求[3]。而且,村落的“风水”质量对家族的生存发展与祸福灾病也具有决定性作用。例如刘氏族规中记载,东山客家认为“培植风水,保固蒸尝”家族延绵不衰的关键所在,他们通过家族组织有效管理并保护“风水”,逐渐强化了家族改造自然的整体力量,并加强了对民众的控制和风水观的集体记忆[4]。由此可见,家族村落中“风水”的空间实践,还将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进行了有机结合,形成了一个村落空间与家族社会的共同体。“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风水实践的指导思想,在此理念中,人、建筑和环境是一个有机整体,人的生老病死和兴旺发达都能在自然界中找到相应的关系。而家族村落参照风水模式进行择址、保护风水以保障家族发展,本质是对“天人合一”观念的一种空间实践。

除此之外,家族村落的选址、中心、边界、座向、形制等还体现了严格的位序观。基于宗法制度的传统位序观,使家族村落的空间布局具备清晰的层级关系。例如村落各级祠堂“宗祠—支祠—家祠”就是这种尊卑位序的标志性特征。宗祠作为家族精神的象征,大多位于家族村落的中心,各支祠皆朝向宗祠,每户又以各支祠为中心布局。因此,大多家族村落中都存在“族—房—户—家”的家族结构,并通过“家族格局—房族片区—院落—住宅”的空间层次外化呈现(见表1,见图1)。因此,家族村落的内部社会结构和外部空间层次存在鲜明的同构关系。除此之外,这种层级关系在房族内部也表现得极致,房族内部的辈分等级决定了其空间序列,并普遍遵循:以北屋为尊,东西厢次之,以倒座为宾,以杂物为辅的尊卑位序[5]。总而言之,家族村落的空间建构体现了对尊卑位序观的空间实践。

图1 家族村落的空间层级关系

表1 家族村落的空间层级关系

二、空间表征:以中为尊,外扩生长

“空间表征”即构想的空间,是指文化主体赋予外界的自然景观和物理空间以地方文化式的想象、加工与创造,并通过物理形态展现意识形态[6]。传统村落作为聚族而居的场所,它的邻里环境是基于血缘宗族关系而展开的,村内的人际关系、族群关系和群体关系支撑了家族村落环境的形成。不同的社会组织具备不同的意识形态,它们在空间形态上的物化形式也不相同。人类学家芮马丁将中国传统宗族村落主要分为“单姓村”和“多宗族村落”,下文就基于该分类方式分别对单姓家族和多姓家族村落的空间表征进行分析。

(一)单姓家族村落

1.中心边缘型格局——以差序原则为基础

单姓家族村落的社会关系较简单,其中的血缘关系具有清晰的源头和线性拓展方向。安徽宏村和山西湘峪村则是单姓家族村落的典型例子。安徽宏村是汪氏单姓家族村落,此村背山面水的地理位置优越,按照牛外形对村落进行布局。村内的月沼和星门总祠所构成的公共空间,成为整个村落的中心,房族以此中心向四周布局,且民居建筑皆朝向对应的支祠。而在明代末年定形的山西湘峪村,为抵御明末战患,该村以孙氏府邸宫宅为中心,在村落外沿修筑城墙,以强化村落的防卫边界。由此可见,以宏村和湘峪村为代表的南北方单姓家族村落,它们的布局都存在中心边缘结构特征。

正如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即以自我为中心、按亲疏远近的原则构建的社会关系。将此社会关系投影到村落空间上,如同水波纹,呈现一种由中心向四周拓展的圈层结构,体现了中国传统乡土社会关系的基本特征。这种内在的家族亲疏关系,由四周向中心内聚,可进一步推断出,家族关系的内聚力愈强,家族村落向外拓展的生长力就愈加强盛,具有明显的中心感和拓展性。然而家族关系的“无限生长”,终将受制于村落有限的自然条件和家族势力,村落作为家族关系生长的有限土地,历经早期的自然选择和人工营造,村落的安全防御界限愈加明显。总而言之,单姓家族村落除了具备家族性的中心圈层结构,还具有村落自身鲜明的边缘性结构。

2.严整型格局——以宗族制度为形式

中国南方平原地带的村落,普遍呈现出严整的空间格局、鳞次栉比的民居布局形态。例如闽粤地区的具有代表性的两大单姓家族村落:金门琼林的蔡氏村落(见图2)和厦门新店蔡厝蔡氏村落,两大村落皆以宗祠为中心,其房族区块沿四周分布,体现了典型的中心边缘结构,布局规整且井然有序。这种规整的空间格局,不仅利于形成完备的防御系统,还具有良好的通风、调节气候的作用,能帮助村落更好地适应南方炎热潮湿的环境。

图2 金门琼林蔡氏村落卫星图(左)、公祠点位和各甲关系图(右)[7]

除了地理环境因素,这种严整型格局还受到家族礼教、宅基地的分配制度等社会因素的影响,而这些在单姓家族村落格局中的体现更为明显。例如澎湖通梁林氏村落,基于单姓家族稳定的沿袭繁衍意识,对家产主要奉行平均分配的原则,为了子孙后代有较好的居住保障,家族成员会在自宅旁预留土地,并用石头将土地分割为多个可建房的地块,如同预设了家族村落格局发展的严整型框架,而这与严格且持续的宗族制度息息相关。再如受朱熹《家礼》影响最早且最深刻的闽南地区,就曾在福建出现以《家礼》祠堂之制建立的合族祠堂,也是宋代以后较早的宗祠新形态。由此可见,严整有序的家族村落实则是家族严格礼教的一种外化,并通过一些“风水禁忌”进一步加强“空间法则”的约束。

因此,严整型村落格局形态不仅是对自然适应的结果,它们整齐有序格局形态也折射了内部严格的宗族制度,是家族礼教的一种外化。只有当宗族制度具备高度支配性时,才能对村落空间格局起到较强的规划作用,故笔者认为“家族村落”是宗族制度“生产”出的村落,它们布局形态的生成和发展同时受制于自然环境特征和家族社会关系。然而,除了受宗法制度严格支配下的严整型村落格局,也存在一些格局相对自由的单姓家族村落。我们其实可以推断,自由生长的格局仍是宗法制度力量的一种体现,只不过开始出现了更多与之抗衡和协同的因素。

3.自组织格局——以宗族制度为内容

在山地丘陵地区分布的村落布局相较于平原地区显得更加自由。同样受限于早期自然选择的地理环境,在山地丘陵地带发展的单姓家族村落规模普遍较小,但由于家族关系存在持续拓展的必然性,加之血缘关系中深刻的维系意识,这些家族村落选择因形就势、自由分布,呈现出了多层次的团块状结构,具有“藕断丝连”般的维系感,但依旧能找到该村的“生长中心”,即中心边缘结构的存在。

以福州盖山镇的义序黄氏家族村落为例(见图3),据资料记载,该家族村落的黄氏先祖于唐末干宁年间入闽,期间历经两次主要的迁移。由于人口呈指数增长,该村内腹地的居住人口已接近饱和。基于地缘关系,后来该村落的居住地跨越了河道并拓展到外山,逐渐呈现出十五个房族的村落布局[8]。然而,该家族村落格局看似自由离散,实则依旧以黄氏宗祠为中心进行非均质地扩展,是极具韧性的空间格局。由此可见,宗族制度下强化的家族意识,是家族村落面对冲突的“定心丸”,是自组织村落格局“藕断丝连”的主要原因。因此,即便历经民国时期政治变革的冲击,该村仍然保持着乡绅自治的局面,在“祠堂会”的主持下延续各种传统祭祀、族内教化、交涉调停等活动,以维系其族群和协调与外界的秩序,可见宗族势力依旧强盛。由此可见,在多种不利因素交织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家族村落,它们内在的血缘关系反而更为深刻且坚韧,并能在自由式生长的村落格局中得到验证。

图3 福州盖山镇义序黄氏家族村落卫星图(左)、村落演进示意图(右)[9]

自组织生长的家族村落,在遵循自然条件的前提下,内部各族在宗族制度的约束中互相竞争与协同,以住宅为细胞单元生长繁衍。这种格局内部存在“自生自发的秩序”,历经各种社会因素的交织与协调,逐渐呈现从简单粗放到复杂精致的村落形态[9]。这种自组织方式,基于对社会文化秩序的认同,包含了村民的价值取向,也有社会关系和结构的重构,还有文化制度等力量的制约[10]。因此,相较于严整型家族村落格局,自组织格局的家族村落发展以其内在的运作机制为内容,即生产活动、规范秩序等社会因素的共享与互动,而非宗族制度形式本身的外化,虽然在村落格局上的表现不同,但两者同样都是宗族制度支配能力的体现。

(二)多姓家族村落

1.多中心团块格局——家族边界的融合

人类学家芮马丁曾指出,多姓宗族村落并非多个姓氏居民的集合,而应是多个具有宗族辨识度的族群构成,即每个姓氏都需要具备鲜明的宗族特征和完善的家族社会结构。而多姓家族村落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合作前提下进行和平竞争的多姓家族村落,另一类则是强弱族之间激烈竞争的多姓家族村落,实则体现了不同力量的族群在村落中不同的共生状态[11]。

例如浙江宁波东钱湖的殷湾村(见图4),此村包含以郑氏为代表的四个家族,并以各自家族的宗祠为中心,形成相对独立的居住区块,但每个家族相互接壤的区域相互渗透且难定归属,主要是以自然空间为主的缓冲地带。由于多姓家族村落内的社会关系较为复杂,家族之间的竞争与村落的稳定息息相关。因此,为了维护村落的持久稳定,多姓家族之间会通过通婚、政治结盟、共同信仰等方式进行联系,例如在螺洲的多姓家族村落中,儒家伦理就成为了维系多个家族的共同信仰,因此村落除了将祠堂作为祭祀空间,还将文庙作为教化空间、将寺庙作为精神空间,最终形成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多中心格局。

图4 宁波东钱湖殷湾村卫星图(左)、祠堂与家院分布示意图(右)[12]

家族间的竞争是此类村落格局形成的前提,而家族间的协作则利于提升村落的整体实力。而多个不同的族群的竞争与协作,在村落格局中表现为多个中心边缘结构的融合,即组合式团块的空间格局,然而每个家族空间的边界相对模糊,是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家族村落格局。

2.碎片化拼贴格局——以业缘关系为主导

对于单姓家族和多姓家族村落而言,血缘关系是村落延续的核心因素。而这正是杂姓村落与多姓家族村落的关键性差异,杂姓村落并不以血缘为主导进行维系和发展,而是以地缘与业缘结合的社会关系为主导,即横向的行业秩序,而非纵向的宗族秩序。例如宁波的韩岭村(见图5),就属于典型的杂姓村落,是东钱湖区域重要的商业市镇,曾包含药店、照相馆、酒坊、卷烟厂等多种商业业态,村中的院落前后左右相邻,其格局虽然相对整齐有序,但对应的家庭姓氏却相互杂糅,没有明确的家族边界感和拓展中心。

图5 宁波东钱湖韩岭村卫星图(左)、房族分片聚居示意图(右)[13]

由此可见,杂姓村落的空间呈现以院落民居为最小单元的碎片拼贴式格局,而非多姓家族村落中以完整家族空间为单位的团块组合式格局,前者的居民以商人或手工业者为主,尤其重视村内的交通条件,内部人口流动性较强;而后者则以家族空间为单位,进行相对独立且集中的生产与发展。总而言之,杂姓村落主要基于地缘和业缘发展形成,此类村落空间呈现碎片化的拼贴式格局,无明显的中心边缘结构。因此,对于中国传统村落的研究,理应横纵向结合,不能仅限于村落布局的形态,还需对应其家族关系和历史环境,才能对村落性质进行更准确的判定。不同类型家族村落的空间对比,见表2。

表2 不同类型家族村落的空间对比

三、表征空间:向心凝聚,兴旺境域

“表征空间”指表征性的空间,是充满着象征的符号化空间。它强调了空间实践过程中物质与精神、感知与想象的统一,从而构成兼具生活与体验性的空间。这在家族村落中,具体表现为祭祀仪式、祠堂、风水林、风水塔、风水池等符号,以表征维护家族秩序的意向。

(一)祭祀仪式与祠堂

如何让家族成为一个有凝聚力的组织,自然是促使他们聚族而居的信仰——祖先崇拜。“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人们相信祖先离世后灵魂仍在,通过祭祀可得到佑护。在传统村落中,各宗族将各房各支凝结成一个社会共同体,在遵循长尊幼卑的道德准则基础上,举行周期性的祭祖仪式,强化荣辱与共的家族精神,形成一个井然有序的家族村落。因此,祭祀仪式不但安抚了人们的心灵,还维系了家族社会的有序运转、维护了中国族群的稳定性和凝聚力。敬祖信仰也逐渐渗透到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在村内立宗庙、建祠堂,用一套严格的仪式来缅怀和纪念先祖。祠堂如同“极域”,吸引民众每逢婚丧嫁娶、祭祖祀宗等都在此举行,通过祭祀仪式汇聚拥有共同祖先的族人,表现了血缘关系的维系力量。因此,祭礼传统成为家族村落形成与发展的轴心,而宗庙祠堂成为家族汇聚的精神核心,成为家族村落文化景观的地标。它们不仅维系了家族群体的共同利益,还培养了各族各房之间团结和睦的情感与品质。

(二)风水林、风水池、风水塔

从风水意义上而言,屋宅属阳,植物属阴,两者相互调和、达成平衡,更有利于民众的生存与健康。因此,不少家族村落的选址都在密林附近,令树林成为村落的屏障,即风水林,这也是不少华南村落的特色。风水林除了作为村落天然的屏障,还被村民认作祖先灵魂栖居的场所,象征着平安、长寿、聚财、升官和人丁兴旺。因此,风水林往往受到村民的绝对保护,不得砍伐和破坏,否则将受到族人的严厉惩罚。除此之外,具有象征“生气”与兴旺意义的还有风水池。风水池大多位于屋宅前,象征明堂聚水,财运平稳。除了风水林和风水池,风水塔对于家族村落也具备聚气、祥瑞象征意蕴。常见的“风水塔”有水口塔和文笔塔。水口塔是村落家族领域性标志,而文笔塔象征文运宏开,希望族人子弟能顺利入仕,显祖荣宗。

除了寓意兴旺吉祥,风水林、风水池、风水塔等还具备强化“界域”的作用。郭璞《葬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观念体现了以“界”聚“气”。因此,当家族村落的自然基地并不满足山水围合的条件,村民就在顺应自然的基础上,通过人工砌山挖池、植树引渠、调整水口以强化村落的“界域”,加强了居民对家族村落的领域感与认同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宗族文化结合“祈福免灾”的风水观念更能营造出一种极具生活性的“情景交融”的家族村落空间形态,是村落具备生气和活力的关键[14]。它们共同营造出一种向心凝聚的兴旺境域,是村落民众日用而不知的表征空间。

四、结语

在空间生产理论视角下,传统家族村落择址中的风水观念及其空间格局中的层级秩序,分别体现了人们对天人合一和尊卑位序理念的空间实践。然而,自然环境条件的制约性和家族结构的同构性,促成了家族村落空间表征的丰富性和差异化:单姓家族村落的中心边缘型格局、严整型格局、自组织格局,以及多姓家族村落的多中心团块格局和碎片化拼贴格局;微观视角下,村落内部也充满着具备生活气息的家族符号,如祠堂、祭祀、风水林、风水塔、风水池等,它们寓意团结和睦与兴旺吉祥,强化了居民对村落的领域感和认同感。总而言之,宗族制度和风水观念实现了家族社会的凝聚与整合,它们是村落发展的内在动力和活力之源。在不可控的自然因素和必然的社会因素交织的环境中,宗族制度更能帮助村落探寻其中动态平衡的秩序感,而风水观念中“祈福免灾”和“情景交融”的生活气息,则进一步续航了家族村落的生命力,它们共同表征了家族村落内聚、兴旺的意蕴。因此,保护与整合中国传统村落,应横纵向结合准确判定家族村落的性质,应以宗族制度为核心分析家族构成与村落空间的关系,才能为家族村落的保护和更新提供更科学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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