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科学”的定义与建构
——柯林武德的历史学认识论再分析

2022-10-20 10:41曹朕宇
西部学刊 2022年17期
关键词:柯氏柯林武德

曹朕宇

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柯林武德(COLLINGWOOD,下文简称“柯氏”,1889—1943年)作为二十世纪西方史学界重要的理论学家,一向受到中外学界的广泛关注和多方位的研究批判。对“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以及“历史重演论”的探讨经久不衰,也足见柯氏史学理论的突出建树。虽然不乏对其史学理论体系构建加以重视的文章存在,尤其庞卓恒先生更是将柯氏的史学思想作为展示历史学体系三论关系的典型范例进行了评述,但长期以来对其理论中具体论点或方法的着重探讨,也导致了对柯氏著述目的和历史学理论建构的忽视。正如研究柯氏的大家——扬·冯·德·杜森所撰写的专著题目History as a Science,柯林武德期望建构历史科学的目标是显而易见的,“在1926到1930年之间,柯林武德聚焦于历史科学之上,并在自己的讲座中发展出了一种唯心主义的历史理论。”我国部分研究者虽意识到了应该对柯林武德心目中的历史学进行一个界定和探讨,但成果相对较少,以陈宇光的《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与人性科学》和《柯林武德历史哲学研究透视》为主。陈宇光先生的文章着重论述了柯林武德的历史观念中“人性科学”的一方面,认为“柯氏的‘历史知识’既包含人性展开的历史过程,又包含关于人性的自我认识,它是一种将人的历史活动和认识活动双双消溶于名副其实的人性科学。”硕士论文《论柯林武德历史定义的渊源及其形成》亦提及“历史是一门科学”是柯林武德对历史学的总定义。但笔者认为这些文章或不足以说明柯氏旨在构建一种什么样的“科学”,或沉溺于柯林武德的学术话语不能自拔,缺乏唯物史观下的批判与借鉴。故此,就柯氏理论中的“科学”内涵辨析、“历史科学”观念建构途径和柯氏“历史科学”的意义与批判三个方面来分析这个问题。重新评估以柯林武德为代表的西方史学理论,有助于我们内观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发展。

一、“科学”在柯氏语境下的内涵

科学与哲学二词频繁出现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一书当中,仅据五编旧本统计,科学一词除“自然科学”外出现320次,哲学出现233次。单从数量上来看,就可以得出柯氏并不是单纯地关注哲学,反而相当致力于让“历史学”成为真正的“科学”。但柯氏的著作文字浩繁、体系庞大,涉及哲学、科学、历史学等诸多或独立或交叉的概念。历史在柯氏著作中包含了三种语境“(a)一种经验的形式;(b)一种科学;(c)一种系统的背景”。柯氏很少专门给出段落性文字来阐述自己的概念界定,很多话语散落于各处,所以当务之急是梳理柯氏的话语中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历史学”,什么是“科学历史学”。只有理清了柯氏理论体系中的这些基本概念,才能谈及他如何试图利用《历史的观念》这一著作来建构关于“历史科学”的认识体系。

《辞海》将“科学”定义为“运用范畴、定理、定律等思维形式反映现实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和规律的知识体系。”而英文里无论是柯林斯抑或牛津词典,都习惯性地将科学的定义分成自然的和社会人文的。在牛津词典中,科学在自然方面定义为“基于通过实验证明事实从而得出的关于自然和物理世界结构和行为的知识”;在社会人文方面指“组织某一特定学科知识的系统,尤指与人类行为或社会有关的知识系统”。这些与柯氏文中的定义是大抵相符的。

柯氏对于“科学”的论述相对较为琐碎。在其话语中,科学既是“提出问题并试图做出答案所依靠的思想形式……科学是要把事物弄明白”;也是“任何有组织的知识总体”。科学的思想则是“一种经验上的普遍”。综其所述,柯氏所言之“科学”就是以探寻事物为目的,有组织、有适用范围的思想形式和知识体系。无论自然科学还是历史科学,都在这种知识体系下。如此可见柯氏的“科学”定义反而更接近于我们中文词典理解中的“科学”,是一种囊括了各种知识体系的存在,而非依靠知识生产方式划分为由实验得出的自然世界科学和人文社会学科知识的传统西方定义。同时还需要注意,柯氏行文时常把“科学”与“科学的”混同为“自然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尤其是当“历史学”和“科学”同时出现的语境下。

虽然柯氏在著作中不将“历史学”(History)直接称呼为“历史科学”,但谈及对历史学的学科认识,都会着重强调“历史就是一门科学”。《历史的观念》导论即开宗明义划定了历史学的四个特点:“(1)一门科学,或者说回答问题;(2)与人类过去的活动有关;(3)通过解释证据来进行;(4)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在第五编《后论》的三篇里将历史学作为独特科学具备的特点进行了论述。《人性和人类历史》篇强调了历史学与其他科学的界线和研究的目的,与自然科学以及所谓“心灵科学”有明确的不同,是“研究心灵的正确道路”,但并不是研究一成不变的形而上“人性”。《历史的证据》篇再次论证历史学作为“某种特殊类别的科学”的任务以及生产知识的必要途径,即“其任务乃是要研究为我们观察所达不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要从推理来研究这些事件”。《历史和自由》篇中给出了它的另一个特质——“自主性”,“历史乃是一种自主的科学……它是研究自由活动的科学”,其“自主性”来源于两方面:一是对象的自由,理性的行为不受自然控制;二是学科的独立,历史科学曾受自然科学影响但不应该受其统治。通过不断深入的探讨,柯氏潜移默化地在他的学术话语中勾勒了自己认识中的历史学,即“以人类自我认识为目的,通过提出问题、解释证据与推理研究不能由观察直接得出结论的人类自由活动,区别于其他科学门类具有自身特殊地位和完整组织的思想形式和知识体系”,而这种知识体系无疑是一种“科学”。

除了“科学”和“历史学”,柯氏的“科学历史学”(Scientific History)也是一个需要理清的问题。比起尚能从著作中归纳总结的“历史学”概念,“科学历史学”则显得相对模糊,是产生自对“剪刀加糨糊的历史学”的批判发展,是一种视陈述与资料为“证据”并进行“推理”的史学方法。但如果只把“科学历史学”置于史学方法论的地位,那就无法理解柯氏历史科学建构的过程。“科学历史学”是柯氏话语里贯穿在历史哲学发展历程中的历史学固有本质,它不是“历史科学”本身,但“科学历史学”的发展是柯氏建构“历史科学”的途径。

二、柯氏建构“历史科学”的途径

柯林武德建构“历史科学”的途径主要有两大逻辑。第一,强调“科学”是始终内蕴于“历史学”的固有属性,“历史学”不断克服时代局限,最终成为“科学的历史学”;第二,证明历史学的有效性,划清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界线,使历史科学成为真正独立的,不受其他学科研究方法操控和统治的真正科学。

如果说在《历史的观念》一书谈及的众多历史学家,柯氏最为推崇的是哪位?那毋庸置疑应该是希罗多德(以下简称希氏),在其笔下希氏除去时代的局限外几乎是完美的。在柯氏所建构的“历史科学”的发展历程中,希氏作为“和苏格拉底并列的公元前5世纪伟大的创新天才”,是以一己之力奠定了“历史是科学”这一总特征和大方向。柯氏甚至确信地说:“希腊人非常清楚地并有意识地不仅认为历史学是(或者可能是)一门科学,而且认为它必须研究人类的活动,”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希氏。希氏采取了“历史学”希腊语中调查和探究的含义,并明确了其人文的基本立场,再加之修昔底德补充强调的“证据”,此时希腊的历史学,俨然在定义上契合了柯氏在导论中为历史学下的四项基本定义。更准确地说,是柯氏为自己的“历史科学”找到了正宗源头的纯粹定义。当然,柯氏也承认希氏开辟的历史科学领域是狭小的,局限在历史学家依靠经历过去事件的目击者才能追溯的“最近的过去”,题材匮乏,专而不通;同时这种科学被淹没在了希腊思想实质主义的反历史倾向中,甚至在传统观念中应该与希氏并称的修昔底德,也被柯氏称为“把希罗多德的历史思想掩盖并窒息在反历史动机下的人”。这种认识为柯氏的历史学论述打通了思路。这一思路就是,历史学发展的历史并不是由非科学向科学转化的历史(从“神权历史学”向真正“历史学”过渡的这一历程早已被希氏完成),而是“科学”作为历史学的最大特质由内隐到外显、由狭隘到广大的历史。

柯氏描绘的“历史学”发展历程,即“历史科学”克服各种思维困境,建立新的思维方式,不断辩证扬弃、层累建构的历程,也是历史学与反历史的不断斗争向上的历程。从希腊罗马时期希罗多德与实质主义的相对,再到笛卡儿与反笛卡儿的辩难,从启蒙运动的偏颇到浪漫主义的宽容,直至实证主义、自然主义影响下自然科学对历史科学的全方位影响。在一次次史学思想的激荡碰撞下,历史学越发地被证明是一种“合法而有效的知识”。柯氏把史学史拉向了更加靠近自己生活的时代,揭示了“科学历史学”肩负的责任,就是解决所谓的实证主义“遗留的问题”,并把历史学证明为真正独立自主的科学。

及至柯氏自《历史的观念》第四编开始论述“科学历史学”时,我们会发现他不再对这个阶段的整体面貌做出判断,而是分国家、分人物、分理论地进行评述,其中不乏有汤因比等仍旧把自然主义贯彻到历史观念中的历史学家。换言之,在柯氏的观点中,“科学历史学”仍然是和自然科学纠缠不清的,划分界线、实现独立的工作一直在开展但还没有完成。柯氏的《后论》除科学历史学的方法论外,在认识论上从两个方面回答了历史学如何成为科学的问题,一是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二是历史科学的价值。

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在何兆武先生《评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的第四节业已有相当详尽的评述,无外乎“两者所要证实的假说,其性质根本不同”,自然只需关注外在,而历史既要确定事实,还要探究事实背后的“思想”。在“强调他对历史科学的特殊性的看法时,也应注意柯林武德认为历史是一门科学”,他仍然紧扣着历史学作为科学知识体系的内涵。历史学同其他科学一样,以“推理”作为其思想的过程。而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精确科学)的区别在于生产知识的出发点和结论的不同,由是导致了历史与其他科学的组织方式不同。精确科学以假设为出发点,历史学以“呈现于历史学家观察之前的事实”为出发点。精确科学的结论没有空间或时间上的特殊定位,而历史学的结论作为对事件的结论则必然有准确的时间地点。精确科学根据逻辑先后组织自己的知识,而历史学以时间的先后组织自己的知识。其后篇目所说的诸如推论、证据、问题、题材等话题,实际就是继续从方法论的角度来印证历史学知识生产的科学性。但仅仅划清界线并不能真正使历史学变成一门有意义的科学,柯氏为历史学寻找了两大价值——自由与进步。

柯氏的自由观主要集中于一种思想上的自由,这与他一贯的唯心主义本体立场是密不可分的。在柯氏看来,自由不是指人能够随心所欲地依照心情或选择进行自己想做的活动,而是一种人有权力选择自己思维方式的自由。而历史学的价值之一就在于研究这些人类理性自由选择的思想方式以及这些思想方式给人造成的那种“局势”(situation)中的“困难”或“强迫”。同时,正因为历史学是关乎心灵与思想的一门独立自主的科学,具有自己独特的研究方法,所以人类理性活动当中蕴含的那种自由,“只是通过我们之发现历史才被取得的。”

人类的进步同样离不开历史学思维的发现和引导,历史学不但要回答进步“是否在实际上已经出现,在何时、何地并以何种方式出现”,还肩负着引导进步出现的责任。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当自己身处某种思想和生活的方式时,很难做到同情地去看待曾经存在的那些思想和生活。当人们无法理解过往,也就无法走向进步,而想要理解过往,就需要将历史在心灵中进行重演,只有当人真正同时理解了两个时期或两种生活,才有资格回答何为进步。同时,也只有历史地理解了过去的一切哪些属于积极的和建设性的,哪些属于消极的和批判性的,人们才能决定要保留上一个阶段的什么,并在这一阶段做出什么样的改变。这一进步的理念贯彻在柯氏的史学史当中,历史本身指导人类的进步,其最好的例证就是历史思想自身始终在保持着一种“扬弃”的进步状态。

柯氏利用一套缜密的思维,形成了历史科学论证的闭环。历史学对人类自由活动的研究,而历史学本身的自主既是来自人类理性的自由,也是发现人类自由的前提。历史学是引导人类进步的科学,而历史思想理论的进步也是人类进步模式的典范。由是“历史科学”成为与人类活动互为表里、必不可少且独立自主的科学门类。

三、柯氏“历史科学”的意义及唯物史观批判

柯氏的“历史科学”建构思路已经过去将近百年,不可能全盘予以接受,加之其一贯的唯心主义思想、批判实证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注定与马克思主义史学有抵牾之处。但作为一个善于辩证批判的史学理论家,本就鼓励对前人的考问和辨析,我们一定能从中汲取一些有益成分,同时需要立足唯物史观立场回应柯氏对唯物史观的诘问。

意义之一,坚定历史科学的认识论立场。柯氏的理论围绕着“一个自然的过程是各种事件的过程,一个历史的过程则是各种思想的过程”,成功地建立起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囊括了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史学理论体系,并沿着划分学科界线、证明科学价值的思路证明了历史学这一学科体系的科学性。这提醒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研究必然需要紧扣“三论”的基本路径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历史科学,而且也只有坚定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真正的历史科学这一认识,才能发展出生产真正科学的历史知识的方法论。同时,柯氏的史学史及“剪刀加糨糊式史学”和“鸽子笼方式”也提醒着我们,历史学家本身是一个整体,互相之间有学派之别,但彼此可以互相借鉴扬弃,史学理论的发展离不开历代历史学家的不断层累。历史科学的建立与发展是没有止境的过程,它不会因希罗多德或休谟的著作一锤定音,也不会因为柯氏的总结而完全告终,而是始终在扬弃过去的研究成果,让真理和科学的适用范围越发扩大,这也是唯物史观自始至终坚信的道理。马克思主义史学就是一门不断发展前进的科学,这样也就回应了柯氏将马克思主义史学视为单纯的科学之滥觞和“剪刀加糨糊”的误解。

意义之二,“人”是历史科学的出发点和归宿。柯氏的构建历程不断地强调着“人”是历史科学研究对象,历史学是关于“人的思想”“人的心灵”的学问,历史学的价值在于人类意义的自由和进步而非自然意义的自由和进步。这种人本的目的论与唯物史观是殊途同归的,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狭义的历史学正是“人类史”,唯物史观不是脱离了人的社会自主演进的规律,社会的发展需要人参与其中加以实践。虽然唯物史观强调以“人的实践”为考察的中心,但柯氏的思想也提醒着我们,“人的思想”所具有的独特性,它的连续性“贯彻在各种经验的前后相续之中”,“思想史”的研究有助于促进人的自我认识与反思。

意义之三,历史科学一定是具有人文关怀和辩证态度的。柯氏不愿评价时代,却总结了时代的思想特点,他用同样的人文关怀看待过去的每个时代,而从不将某个时代直接评定为倒退或者黑暗,一旦陷入了历史虚无,那么我们身处的时代也就失去了反思的土壤,也无从谈起对进步的认识,凡其知识被洞见的时代必然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因为其中必然含有应该被承认和理解的思想精华,这种发掘各时代优秀内涵以及重演他人思想加以理解的方法和态度是从事历史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情怀。柯氏的著作中充满批判,但这种批判从来都是辩证的,柯林武德从不对某人的思想全盘否认,每一个出现在他史学史当中的历史学家都是为历史学自身进步做出了贡献的,他批评修昔底德掩盖希罗多德的历史倾向,但不否认修氏为历史学补充的证据观;作为唯心主义思想家,他错误地批评马克思是黑格尔哲学的倒退,但却也客观地承认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社会经济方面的进步是“分外强有力的”。历史学家处于不同的史观立场,必然有意见的分歧与矛盾,但不能因为矛盾而忽视了其他思想当中可以借鉴的有益成分,这种历史辩证的思维也是唯物史观发展自身、逃离“剪刀加糨糊”陷阱的一大优势。

除去可借鉴的进步意义,立足唯物史观视角,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柯氏建构过程中存在的一些不足之处,这些不足有些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有些来自柯氏唯心观念和思想本位的立场,因此柯氏的“人性科学”或“历史科学”绝不等于真正的“历史科学”,这些缺陷同样需要立足于唯物史观立场予以批判。

首先,柯氏的“历史科学”失于划分的绝对性。与自然科学的界线使得历史科学成了一座孤岛,对“神权历史学”和“神话历史学”意义的淡化也中断了历史学诞生的人文根基。“自然史和人类史彼此相互制约”,人依靠实践活动从自然中逐渐成为独特独立的物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人的思想固然独特,但它并不是人类历史的全部。历史学的研究确实需要一种“以我为主”的坚定立场,但并不代表可以忽视科学各门类之间的客观联系。同样的,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区别,也不应成为历史科学追寻客观规律、把握时代脉络的障碍。强调历史学反思性和对思想哲学领域的关注不应以牺牲历史学探寻客观规律的权利为前提。这种绝对化的结果无非是将历史从“自然科学之奴”变成了“哲学之奴”,哪怕柯氏的初衷是希望致力于“为哲学和历史之间带来和解”。

其次,柯氏的“历史科学”发展史是一部由历史学家为主角的“历史学”自我发展的主观运动,除各时代哲学思想的大背景外,很少与人类所处的客观环境、历史进程、实践活动相关联。柯氏意识到了实质主义、神本主义、自然主义、实证主义对历史学的局限,但却没能回答这些思想产生的社会根源,导致“历史科学”的发展始终是诸派各家相继辩难批驳的封闭事业,“具有关于历史思维的经验和反思历史思维的经验”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拥有着发展这一科学的资格,“历史学家的历史”成为了历史学的最高形态,科学本身的客观属性也因此受到了冲击。

最后,柯氏的历史学价值强调的“自由”与“进步”存在着矛盾。这种选择思维思想的自由是狭隘的、本末倒置的,将人所处的“局势”视为理性思想自由选择的结果而忽视了客观自然产生的局限性,夸大了人的意志在历史发展当中的作用,人无论选择了何种思想,都是或多或少受客观实际和自然条件影响的结果,单纯把这种选择视为一种思想上的直接传承与抉择也就无法解释思想出现变化和发展的原因。同样的,柯氏承认进步的存在,也肯定人类社会的政治制度会从资本主义迈向更高阶段,但却只承认一种通过“比较古今”得来的心灵上的进步。同时又只将目光置于当下,把历史学的任务局限于“表明现在是怎样出现的”,却寄希望于一门关注过去与现在的学问能促成未来的进步,无疑是自相矛盾的。对历史和思想的研究无疑会促进进步的产生,但进步本身的根基在于物质实践方式的进步,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制度、思想文化的进步,单纯的讲古比今,否定历史科学探索未来的功用,也注定了柯氏自行为自己强调的“进步”蒙上了一层悲观色彩,以至于认为“并没有什么自然界的仁慈的法律可以挽救我们脱离我们愚昧无知的结果”。

四、结语

柯林武德身处的时代正是历史学浪漫主义与实证主义、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争辩激荡的时代。正如克罗齐所说,彼时的史学家正在通过“回顾我们自身”寻找那种“既能奠定基础,又能解决富于想象的浪漫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实证主义之间的对立,从而为新的史学提供辩解”的“新哲学”。柯氏作为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对“历史科学”的关注与构建尝试,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构想了一种想要扬弃史学史思想成果,解决各类主观思想主张的局限,是将历史学科学化系统化的学术实践。这实际上远比单纯的“重演论”与“思想史”作为史学方法领域的一道独特风景来得重要。虽然其中也含有需要辨析的矛盾与分歧,但其所著篇章中涉及的“历史科学”之科学定义、独立自主、发展脉络、人本立场、研究方法、学术价值、人文关怀以及辩证态度具有相当的参考意义。“历史科学”的证明道路仍在继续,发展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本的历史科学需要我们同柯林武德一样本着了解过去、理解过去、批判过去的历史精神,将历史科学的内涵在扬弃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壮大,兼容并包科学、哲学的有益成分,只有这样才能让历史学的自主性、科学性、哲学性越发外显。

①原文autonomy,何兆武版中译本翻译为“自律”或“自律性”,但本身“自律”翻译多为autorhythmicity,且“自主”与“自律”在定义上也略有区别,故下文引文与原译略作更改。

②所谓“历史学家的历史”(historians’ history)是柯氏认为历史作为经验形式本身不断发展中意识到它自己的特点并将之变得明确时达到的历史学的最高阶段。历史科学作为一种经验形式的正常产物和理想实现。柯氏这一说法虽然强调了历史学发展的动态性和自主性,但这种隐含其中的特权性也削弱了其蕴含的科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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