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风吹花又白。空中飘着苹果花,花香似歌声,随风洒满了矿区。
高高的洗煤楼不说话。日子就像一树苹果花,纷乱而有序。苹果巷里,谁家的女人哭着寻上吊,只要没出事,也就不是事;谁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在骂人,酒醒了也就过去了……小巷的烟囱,这家冒青烟,那家冒白烟,只要冒着烟儿,就还正常着。
只是春祥婶子再也不能正常地给她家闺女春花做饭了,她闺女似乎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不正常的事,她还在发呆,谜一样的一双眼,湿乎乎地望着苹果花问,俺妈咋还不回来给俺家做饭哩?她不知,她妈妈正常做饭的烟囱——冒烟冒到了尽头了——
春祥婶喝毒药自杀了——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只遇着个春祥叔,虽模样高大英俊,却打纸牌、打麻将,每每输了钱,就回家来接着打——打老婆、打孩子。纵然春祥婶再努力地上班,也顾不住他的赌银,顾不住她和孩子,还有春祥叔的衣和食,她愈是要强要面子,家里愈是今天打闹明天啼哭,她遮掩着旧伤怕人笑话,却又有新伤暴露在额颊上——想是忍无可忍,她以前也犯过“糊涂”,所幸及时发现抢救回来,那个夏天晚霞如燃的傍晚,她口吐白沫,再也没回来。那可怜的闺女春花,也不知道哭,拉住她妈妈的手,一直在叫,“起来——回家——妈,我饿了——做饭吧——别睡了——”
那天晚饭后,我妈妈做了一锅饭,端去他们家——春花仰脸问,“我妈咋了,很睡哩!”我妈妈哭着回来了,“可怜的傻孩子!”我妈妈抹着泪,捡拾一包我的旧衣裳给她家送过去。
小巷里,更多的人家都过得好好的。早晨这家摊煎饼了,那家炸馍干,中午蒸米饭哩,下面条,花奶奶总是好洗面筋做胡辣汤喝,这个时时观望着苹果树的女人,此时捂着她胡辣汤碗口,不让苹果花掉落在碗里,你吃一口那花瓣能咋哩?不咋哩,不想吃。这花儿,梦一样的劳什子,俺才不吃它哩,吃下去会肚子疼。大家笑,笑她奇葩的说法。
苹果花,这么漂亮的花,吃下去会肚子疼也会拉肚子,是吗?春祥婶就是吃了苹果花才死去的吧。她吃了毒苹果花。这是她的闺女春花说的。她说她的妈妈是吃了苹果花才睡觉睡不醒的,她还说,白雪公主是吃了后妈的毒青苹果睡觉睡不醒的,她的妈妈是吃了她爸爸摘的苹果花睡着了。
春花是春祥叔和春祥婶花骨朵一样的小宝贝,她天真,她可爱,她美丽。她是一朵苹果花一般的小安琪儿。花瓣一般的小脸蛋,黝黑的眼睛里含着两滴露珠,她的笑像是早晨清澈的空气,在她面前,我总忍不住想要深呼吸——哇,你真好闻!春花,你就是一朵花,还甜丝丝的,那是什么呢?她自己问我。是花苞呗。我真是羡慕你啊。你不嫉妒吗?我摇头。为什么?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不告诉她。因为她没有妈妈。如果让我变得比她美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却没有妈妈,我也不愿意,坚决不。为什么?不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
春花那么美丽,她没有妈妈爱。她的爸爸是个酒鬼,不会照顾她,她的头发总是茅草一样直愣愣的,有时候睡觉还会压成一个小鸟窝的造型,自己也不知道,还顶在脑袋上招摇来去,惹得有的小孩子朝她笑,她望向人家,不解其意,人家指她的头发,她伸手摸一下,再摸一下,转转身,望望影子,也还是不知道人家到底笑什么。唉。谁愿意做她呢,即使美丽得像个天使,就算是个天使又怎么样呢,一个没有妈妈的天使——没有妈妈的天使不能算是天使,这是我的小心思,不能告诉她,怕她知道了哭。
春花哭起来是止不住的。
那一次她哭了,哭得止不住,哭得抬不起来头,仿佛细细的脖颈折了一样,抬不起来脑袋。她从她妈妈死的那一天开始数着哭,所以哭起来就没有头。你知道你妈妈哪一天死的吗?我不识数,但是我的心里有印子,都记着哩。她告诉我的话,我都不能揣进心里,我得把它放在小巷的过道里晾晒着,或者挂在巷子口的苹果树上让风吹,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湿漉漉滑溜溜的似苔藓一样,让人怕,让我手心冷,我不能攥手里,不能揣口袋里,更不能往心窝里存放,只能让风吹让太阳晒——可怜的春花,我都不知道她一腔子是寒霜的小身体怎么还可以让脸美得像苹果花瓣。她是谜一样的小精灵。
我和春花一起去买菜。在买黄瓜的时候,她告诉卖菜的,我要带花儿的,带刺儿的。我问为什么呢?她道,我妈妈说了,这样的黄瓜新鲜好吃。
我们两个去买鱼。她用她细细的小手指捏着鱼头,掰开鱼鳃。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不要那个。我问她,你到底在选什么样的?她说要鱼鳃红红的,不要鱼鳃黑色的。为什么呀?我妈妈说了,鱼鳃红颜色的是新鲜的鱼,鱼鳃发黑发暗的是不新鲜的,鱼就不好吃了。
然后我说我要去买韭菜,她说春天的韭菜好吃,现在的韭菜不好吃。我说韭菜还不都是一个样吗?还分什么季节吗?她说是分的呀,我妈妈说了,韭菜春天的时候最好吃,又嫩,味道又鲜美。
我很奇怪,她怎么学得这么多的知识呢?她说,都是妈妈教的。我说,妈妈什么时候教的?妈妈活着的时候教的。妈妈在我睡觉的时候也在梦里来教我。
我望着她那张笑脸。有点发蒙。
活着时候教的。可是那时候她还小啊。怎么记得?小也能记住啊,是妈妈说的。妈妈说的时候我没记住,妈妈现在不在了,她说的话就都活了。我妈妈死了,我妈妈的话都活了,我都记得了。春花说着又蹦又跳,笑嘻嘻的,像一朵小苹果花儿在风里的树枝上一跳一跃,又可爱又顽皮。她以前总是说她妈妈是吃了苹果花睡觉去了。不会醒了,不要想你妈妈了。她的爸爸告诉她,不会醒来的睡觉,就是死了,你的妈妈死了,不是睡着了。她哭了一天一夜,又哭了一夜一天,她再来我家找我玩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她的这个秘密——妈妈死了。唉。小春花,你长大了。不要长大,长大了,花就会落了,我在梦里听到我妈妈告诉我的,我是一朵春花,长大了,就会落了。花落了有什么不好?花落了就可以结出果实了呀,不信你看咱们巷口那苹果树,花一落,就生出青青的小果子,然后长成甜苹果,不好吗?我反驳她。她不说话了,脸上的美颜色里,透出雪碴子的味,呛进我的嗓子眼,立即就咽住了我的声音……
冬至的时候,我们家包饺子,妈妈说,哎,这几天也没见你春祥叔,是不是打连班呢,还是有什么事?要不然,你把咱家的饺子端一碗给春花吧。
我去给春花送饺子的时候,发现她在吃饺子。我就问,哎春花,你还吃上饺子了?暗沉沉的屋子里她仰起一张白净的小脸庞,对呀,昨天妈妈半夜里就告诉我,今天是冬至,要买饺子吃,我去职工食堂买了一碗饺子在吃呢。妈妈还说,如果不吃饺子,会把耳朵冻掉的,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要吃饺子,至少吃两个饺子。看,我买了一碗。她笑着,眉眼笑得香香的。
我目瞪口呆地回家,目瞪口呆地吃饺子,目瞪口呆地问妈妈:春花的妈真的会在半夜里来到她的梦里吗?妈妈恍惚了一会儿,说,可能是吧。可能她的妈妈太爱她了。即使死了,灵魂也舍不得离开,要像影子一样跟着她,陪伴她。
苹果花落啦。有一天傍晚。春花从我家的门前走过。她晃晃悠悠的影子里——她晃晃悠悠的影子经过的地方,地皮上有一粒一粒的深深颜色的水印子,我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嗯。春花的影子会流泪吗?怎么把地面都打湿了?
我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去了她的家。发现春花进门扑倒在床上呜呜大哭。我说,春花,春花你怎么啦?你怎么了?
她拍着床哭,她揪着头发哭,她用头磕在褥子上,噗噗噗——
我被她吓住了。突然闭口。觉得不妥,扭头就跑。又转身回来。又觉得扔下她这样哭也不妥,又跑回来,又——又——又——手足无措的我手足无措地慌慌张张,春花,春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春花只是哭,她不告诉我。我望着她家黑乎乎的墙壁发呆。我记得以前来她家的时候,她家的墙都是干干净净白生生的。因为那时候有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爱干净,总是每年都要刷一次墙壁,墙壁就保持得很干净。后来她没有妈妈了,她的爸爸从来不管墙的事儿,所以她家的墙就越来越黑,越来越黑了……
可是春花,她为什么哭呢?她不是有一个非常非常爱她的妈妈,在活着的时候把什么都教会她吗?她的爱她的妈妈不是会在深夜里来到她的梦里,告诉她什么事该怎么做吗?她这次遇到了什么难题呢?她为什么哭呢?她的妈妈没有教她吗?她的妈妈没有在梦里帮助她吗?
春花,春花。
我叫着,她哭着;她哭着,我叫着。在她无边的哭声里,我突然不能够明白了——她的妈妈现在看得到她哭吗?她的妈妈会过来帮助她吗?她不是说,她能看得到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看得到她——爱在生和死之间彼此可以看得到吗?
地上有散落的糖果,我蹲下去,一粒、一粒,帮她捡好,放在她身边,她见了,正哭着,抓起那把糖果来,扔得更乱。捡了两回,她扔得更凶,铆足了劲儿地扔,像是要扔到那个她妈妈去的世界似的。我不给她捡了。也许她是想扔给她的妈妈吃呢,她不是说她的妈妈在梦里来看她吗?让她的妈妈给她捡吧。
曾经我看见,春花的妈妈和她玩捉迷藏,春花把自己藏起来之后,开始喊,我藏起来了,妈妈,你能找得到我吗?妈妈不去找,妈妈也把自己的眼睛捂起来,然后说,春花春花,我也隐身啦,你能看到我吗?捂起眼睛就隐身了,藏起来就看不见了。
那么现在到底是谁藏起来呢?到底是谁隐身呢?
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讲一讲。春花的妈妈隐身之后,春花藏起来之后——她们母女是互相隐身,也是互相藏了起来的——生死是她们身上的隐身衣,也是灵魂的藏身柜,母和女再不能相看到,也不能通心通爱了,什么都不能传递了。我是这么发现的——我发现春花的妈妈死了以后,她的日子就变了模样,她家烟囱也变了模样,可能是青烟白烟也被她的妈妈带走了吧,像死了似的,她家的烟囱虽然在却再也不冒烟,不冒烟的烟囱,不是死了是什么呢。一只死烟囱伫立在夕阳里、伫立在朝阳里、伫立在风里雨水里——那其实是伫立在春花的生活里,她的生活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了,是很不一样了。
猜猜我有多爱你?
这是一本绘画书的名字。春花的妈妈拿着春花的小手指,让她一个字一个字点着,教她认——猜猜我有多爱你——这几个字。我看到过,在她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在春天的温暖黄昏里,在夏天凉凉的晨风里,是吧,可能也是在那些时候,春花的妈妈还教了她什么样的青菜好吃,什么样的水果是新鲜的,什么样的小鱼大鱼是美味的……她教了她女儿很多,妈妈在有的时候也看到了,妈妈随口说,春花的妈妈真是爱孩子啊——
爱孩子还离开她,爱春花还不陪她开花、看着她成为一棵花树,像苹果树一样结满果实,分享果实成熟之后的甜美——忘记了女儿了吧?她甩手走了,留下一朵春花,在风中。她不知道吗?她想不到吗?她是她女儿的春天,她走了,她的幼小女儿就失去了春天,进入了夏天、秋天还是冬天?她想到没有。她肯定没有想到吧。看到春花越来越细的脖颈,看到春花越来越纤薄的身影,看到春花越来越喜欢站在人家烟囱下抬眼望天吸溜鼻子——我知道她的妈妈可能再也找不到看女儿的路了,她隐身在黑暗里,黑暗早就吞吃了她。
春花有一天又神秘地约我带着包子来到巷口的苹果树下,她说她要告诉我她的秘密,让我带肉包子给她,带几个都行,越多越好。我抱着包子往门外走,被妈妈发现了,毛丫你干吗去?我去苹果树下吃包子,春花在等我,让我给她带。哥哥拦住我,不许拿这么多,我都舍不得使劲吃,都被你抱出去干吗?我抢不过哥哥,向妈妈求助。妈妈看我们一眼,张张口,叹口气,把包子从哥哥手上又夺过来,“可是,我们家一个月也吃不了两三回肉包子呀!”哥哥耷拉着他的两条浓眉毛。
“去吧。”妈妈示意我,然后,拍拍哥哥的肩膀,“人家孩子拉一把,自家孩子长一拃。”
“是啊,看我哥这一年都长这么高了!”我很赞同妈妈的话,“别贫嘴了,毛丫!”妈妈制止我。
抱着包子往外跑,其实,我知道,春花又要告诉我她妈妈是死了不是睡着了,这个秘密已经被我家包子听了好多遍了。很奇怪的是,怎么我妈妈一蒸包子她就会约我讲她的秘密,她怎么知道的,是她的妈妈在梦里又告诉她了?我糊涂地想着总发生的这神奇。果然,接过我的包子,春花往嘴巴里塞,她不是咬着吃下去,她是用脏脏的小手塞进圆圆的嘴巴里。一会儿两个包子就塞完了,看着我吃得慢,她问,你是不是吃不下去?我还没有回答,她就一手抓过去,又放嘴巴里按进喉咙去。我替你吃。把那半个包子吞下去,来不及咽就伸长细脖子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个声音。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果然又是老一套,春花开腔了,望着我,她的大眼睛像极了两个小碗,很深,很空,一只幽幽地黑,一只闪闪地绿。
毛丫,你知道死是什么吗?我想了想跟她说,不是你爸爸给你说睡不醒了,还是你的妈妈跟你捉迷藏呗,彼此找不到了。她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可能是吃包子吃饱了吧,她还笑了,笑得光灿灿,小脸上飘洒着苹果花的影子。毛丫,我知道了。我爸爸说得对,我的妈妈不是睡不醒了,我的妈妈是死了。哈哈,就是死了。死就是“没有了”,死就是“再也看不到了”。就像把苹果花都摘掉,树上就没有苹果花了。我妈妈有一心窝子的苹果花,都被我爸爸摘干净了,我妈妈就是吃了我爸爸摘下来的毒苹果花死了。妈妈心里的毒太多了,都是爸爸灌进去的毒,长出来毒苹果花,我爸爸摘下来,不对,梦里头,我妈妈说是捋——捋下来她的花,带着毒,她一生气就吃下去了,就回不来给我做饭了,我就天天吃不成饭,我饿呀——
她站在黄昏里絮絮地说,一缕两缕黯淡的晚霞的光芒游进她的眼睛里,越游越深,话说完,倏地——她身上沾着的夕阳就咕咚掉进夜的深井里去了。春花一个趔趄,赶紧伸手抓住苹果树的枝干,苹果树也一个趔趄,这时路灯亮了,不然,落日会带了春花跟着圆溜溜的光圈一起滚落进那无边无尽的夜的井里。
她妈妈教了她会选择新鲜的黄瓜能怎么样呢,她知道什么样的黄瓜新鲜好吃,却也还是吃不到。她告诉菜站的卖菜人给她拿带花的长着刺的,那卖菜人偏从旁边的一侧给她称黄瓜,是隔夜的还是蔫了的,那样的黄瓜被别的大人嫌弃,卖菜的不敢给人家放在秤盘里,却称了给春花。春花也会提醒卖菜人,告诉你了,我不要这样的,我要带花的长刺的新鲜的,行不行?卖菜人要么不理她,把称好的黄瓜甩她面前报上价钱,要么就拉着脸子呵斥:只有这样的,你要不要,不要没有。有,我要那样的。她伸手去指黄瓜堆。没有你要的,那不是你要的,你要的是这些。要不要,不要没有。
春花一开始还嚷嚷还哭,后来,就随便了。她不再说她要什么样的,她只说要两根黄瓜。爱给她哪两根,她就要哪两根。
她选鱼,也不再抠着鱼鳃看了,自从她那次被卖鱼的打了手,手背肿了半个月,以至于我的妈妈都看到了,问缘由,问用不用陪她去医院照片子看看是不是骨折了或者骨裂了。她摇摇越来越细的脖颈,两只眼睛望着我和妈妈。妈妈问你爸爸知道你的手肿了吗?她还是摇头。没事儿,挺几天就会好了。
她还是常在春天买韭菜,管它是蔫的还是支棱的。她后来说,妈妈的话是对的,但是妈妈死了,她的话还在世间行走,这样的话其实也跟菜一样,越来越蔫——妈妈越走越远,她的话也越来越没有血色了。
春花的身影越来越高,越来越纤细,两只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空空洞洞。有一天,她抱着一捧蔫黄瓜回家,路旁站着看下棋的邻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发现春花这孩子咋没有以前水灵了?以前她是多漂亮的小姑娘。那是她妈妈在呢。女孩儿跟花一样,也是依靠大人装扮。其实,他们还不知道吧,春花吃不到水灵的菜和果,人也就不能水灵了,还有她有时候也吃不饱饭了。她妈妈在的时候,她哪会站在人家门前,我都看到她好几次站到花奶奶门前,当然我也不奇怪她怎么总是能在我家刚包了肉包的时候约我讲秘密。原来不是她妈妈在梦里告诉她的,是她那秀气白皙的小鼻子告诉她的。这不,我在问她呢。大中午的,你干吗,不嫌晒吗?她吸一鼻子,闻,你闻,真香啊。原来是花奶奶在家炖排骨。我放学回家了,她还站在那闻呢,我走到家门口了,推门进家,转头看一眼,她还在苹果树下杵着呢,我挥挥手,让她走。她嘟嘟嘴巴,叫我别管她。有一天,我妈妈蒸了肉包子,我端着一个热包子往门口晾热气,一拉门,吓我一跳,原来是春花站门口。啊。她也后跳一下。吓死我了。你干吗。喔喔,毛丫,她紧紧盯住我手上端着的包子,她的大眼睛已经不再只是像两只小碗了,仿佛那一墨绿一黝黑的双眸里伸出来了钩子和耙子,火火地辣辣地发着光,我晃着脚后跟抖抖地倒退着脚步,你家做的啥,真香啊!没,没,没看到吗,我妈又蒸的肉包子。她一下一下卷着她的小舌头,好像是电视机里小蛇的舌头。睫毛闪闪冲我弯起两嘴角,让我又禁不住笑了。你能,能,还能给我拿一个吗?我看着她,又瘦又细的脖颈,啥时候显得更长了。把手上的盘子给她,转身进家又端一个,我俩在门前吃包子,她吃得不抬头,一抬头,她的一个大肉包子已经吃完了。还要吗?还、还、还能再给我吃一个?她惊喜的表情。妈妈干脆把一筐包子都端到小院里,让她进来随便吃。她吃着,吃着,吃着,汗水淌下来,淌在包子上,淌在手指下。她擦着汗,揉着眼。我、我、我的眼睛流汗了,这么多水……我低着头,只吃包子,不看她,不好意思看她的汗,太多了,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妈妈在笼头下绞了一条毛巾递给她,不看她,说,慢慢吃,孩子,擦擦汗。春花可能是吃饱了,她咽下三个大包子的最后一口,把毛巾按在脸上使劲擦,手指并得紧紧的,她捂住眼睛不松开。我突然想起来,春花,你那天为啥哭得地动山摇的,快把我吓死了。她呜呜咽咽地说,有人欺负,不愿意,就打,还打,打脸……我把我的糖都给了,还是打……她的手指缝里,一条小溪淙淙地流出来……
小巷里放了一挂鞭炮,苹果树上挂了两片红色炮皮。春祥叔结婚了,春花有了后妈了。这下春花可有热汤饭吃了吧?
真的呢。春花的小脸又红润起来了,她的两只眼睛里又飘出了久违的香味来。哦,春花再也不用到咱家来讨肉包子吃了,她有新妈妈了,我看到她的新妈妈给她包了很大很香的肉包,春花站在巷口苹果树下吃呢,好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春花穿衣戴帽看上去干干净净,再不见她的大布衫皱着,皱巴巴,好像挂了一身的菊花,现在人家可整洁了!我笑着,给妈妈讲,还给妈妈要求,妈妈,又香又热乎的包子,妈妈我也想吃了呢,咱家也包包子吧!
妈妈点着头,不说包包子,却说,春花这个小可怜再不用让人可怜了。
是啊,是啊,春花不再是个小可怜了,可是,她是一个小倒霉蛋了。她的日子刚像苹果花一样舒展开那么一点点,还没有全部绽放容颜,有一天中午,她哭着喊叫着,像是矿上猪场杀猪时猪的嚎——春花的声音因为更纤细尖利传播得更远更高,高到云霄里,把正要睡午觉的人惊得心慌,她号叫着向巷口跑去,我听着声音的线路是飞到了苹果花的上空去了,唰唰唰——我听到苹果花都谢下,一朵一朵栽倒在大地上,噗噗噗!我光着脚丫跑下床,从门口看到,春花的后妈,那个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大屁股,拎着一只黄草棵子一样的翻毛旧皮鞋追在后边,正想拉门出去,我的右肩膀被狠狠地捏住了,是哥哥,他呵斥——回屋睡午觉去!毛丫!
放鞭炮一样,后妈的声音在巷子里炸响了。怎么肮脏怎么骂她,小花朵一样的女儿,被后妈骂成一坨绿苍蝇也不去叮的人间奇葩怪的臭粑粑。我从苹果树下走过,看到巷口这一棵苹果树在春花后妈的怒吼声里打起哆嗦来,哗哗哗,小小的青果都落在地上,落了一地又一地,那几年苹果树没有结过果实,想是她后妈的嘴巴太有威力了。这是给果树浇水的时候,花奶奶说的,那时后妈又是瓢泼大雨般刚刚骂了春花一身淋漓。有人提醒,小心她连您也骂着。花奶奶说,我才不管呢,自混天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做人哪能那样过分哩。
有人怜惜地叹,春花的妈妈是多讲脸、多要强、多爱孩子的人啊,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啊!
不用心疼死了。她妈已经在世上受不下去。她妈已经喝毒药死了。有人冷硬硬地顶回一句,心里也是痛着她的妈妈离开。
这个孩子呀,快点长大吧。长大能保护自己就好了。我的妈妈望着苹果树的方向,那飞着的春花的奔跑背影喃喃地说。
春花的后妈打她,邻居是不能去拉架的。谁拉,她后妈就骂谁。要是男人拉,不管年轻年老,她后妈就会骂那拉着不让打的人就是跟春花有一腿的人;要是女人去拉,不管老的小的,她会骂人家是跟春花一样也是臭不要脸的人。问她咋不要脸了,她的各种编撰花样百出,让人气,惹人恼,万般无厘头,又招她不得,她的嘴巴像是水龙头在流水,又黑又污,除非她自己嘬住,不然就只有把水龙头砸了,不然谁也关不住。这样很多回以后,连年迈的花奶奶都不想挨她的骂了。私下里,只是说,春花你别惹她,春花你快快长大吧。
风一吹,苹果花慌慌张张就落了,会结出什么果实呢?
红英落尽,青果累累挂在树枝上,可是,没有长够天数、没有开够日子、没接收到足够的阳光和雨露的花,落了,就落了,那不是成熟,是被摧毁了。
人毕竟还不同于花。人应该比花有更多活好的途径,不光是结果子,还可以捡煤核。春花早早地在矿上干起了临时工。她跟她的亲妈一样,在矿上的煤矸山上捡煤核。她的亲妈活着的时候,还是这些捡煤核的女工们的班长。
春花捡煤核的时候,她的后妈生的小妹妹也好几岁了,小妹妹的名字叫朵朵,可能是巧合,可能是命运,朵朵妹妹和后妈不一样,她爱姐姐春花,春花也同样爱妹妹朵朵。她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人间春色满园了,姐妹俩在一起就是温暖的春天。爸爸还是改不了要打牌,会输钱,会喝酒,会骂人,后妈人很聪明,不会在他醉酒时招惹他,所以便引不起爸爸打人。但是她说,春花捡煤核的工钱要全上交,谁让你爸不争气,你的工钱要顶他的赌金,不能私留,一分钱都不能自己留。每月最后一天,工钱一发到手,春花就交给后妈,连着工资条一起交。反正是给妹妹买好吃的,收了就收了吧,不收我也是要给妹妹全花上的。春花说。后妈做了好吃的,朵朵会悄悄给姐姐留下一份,后妈再骂姐姐,朵朵会抱着姐姐给姐姐擦眼泪,后妈再打姐姐呢,朵朵会站在姐姐的前面,用小小的身体挡扫把、挡棍子,后妈举什么打,朵朵就替姐姐挡什么,妈妈只能收手,姐姐因此少挨了无数次打。有一天,后妈恼羞成怒,竟然癫狂着举了一把刀,朵朵一抬手,本来没有落下来的刀落下来,朵朵的小手臂筋肉都烂了。
为了啥呢?可能是那天春花的爸爸又出去打纸牌还是打麻将,后妈阻止,拦不住,就生气,她就找茬开始骂春花,像往时一样不停地骂的时候,春花却跟往时不一样地还口顶撞了她。家里闹,后妈骂,青春正好的她连个对象都粘连不住,总算有一个开铲煤车的年轻工人对她好,后妈担心她处上对象以后就不再给她交工资,就去找人家让人家跟春花断了。春花知道了,也是窝了一心窝的气,那天跟后妈一句顶一句地吵,我咋不要脸了,我自己上班养活自己。你要脸你找我爸干啥,让我爸养你。我爸比你爸你妈还大一岁哩,你不待在你们那鸟都不去拉屎的穷山沟子里,你才是真的不要脸哩,你是我爸给了你家八百块钱买来的,你是为了进城市把自己活卖了……话说到后妈的痛处,揭起后妈的疮疤。后妈咆哮起来冲进厨房拎菜刀。
春花去捂妹妹的伤口,后妈眼睛红成兔子眼了,疯油蒙了暴怒的心,在她的身后挥刀。春花看不到,只是蹲下去抱着妹妹血糊糊的胳膊,捂上,捂着,捂不住,妹妹血淌满手掌手心,顺着指缝往下淌,这时,妹妹看到明晃晃的刀往姐姐头顶落,她忽地站起来,抽不出被姐姐护着的胳膊,她以黑黝黝的圆圆脑袋抵了上去——
十年后,后妈出来了,春花结婚了,她给女儿取名朵朵。后妈自己不再考虑生孩子,她跟渐渐年迈眼花看不清牌面的春花爸一起,给春花看护朵朵。岁月的喧嚣如煤尘一般,扬起来,又落下去,爱的逻辑跟煤一样,光阴洗涤,救赎再多,也不必妄想洗出白净来,在时间里湮着,没有谁看得懂树木如何转换成石头,石头如何蚀出苹果花,一朵朵成了琥珀,琥珀的质地是人心的质地,蕴涵了日月星辰的神迹。
春花说,这个世界有时候像煤一样黑暗,这个世界有时候像苹果花一样白亮,其实,这个世界真正的颜色,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这个世界是灰色的。她不能把妹妹爱得活过来,也不能把后妈怨得死过去,爱也掺着怨,绝望与希望伴着,就像苹果树不枯萎就扎根,日子总是一天推着一天往前走。走啊走,谁的脚上不染尘埃呢?她没有原谅后妈,因为她没有忘记妹妹;她没有不原谅后妈,因为她不会忘记妹妹,不然也不会给女儿取名朵朵——
妹妹呀,女儿呀,我是春花,你们是我的朵朵——她的念叨似吟诵,春吟诵着春风,夜晚咏唱着白昼,日月牵系着星辰——朵朵呀,朵朵呀——春花朵朵,朵朵春花——
风听不见她的歌,太阳看不见她的声音;太阳听见了她的歌,风儿看见了她的声音……她在春花朵朵里恍恍惚惚,恍如她置身在鲜花的崇山峻岭,夜的花千谷,昼的花万峰,香喷喷的万水千山,万水千山都是喷喷香——
鸟叫了,蚯蚓醒了,她弯身,尘满面,她垂头,尘漫眼,她踢踢脚,哦,脚上有尘,是花尘,是煤尘,有香,有清,有浊,有臭,足上有尘,那是因为走路了,走了很远的路——
春花的眼里春花朵朵,有妹妹朵朵,也有女儿朵朵——
在时间的石头里,心是一朵一朵苹果花,如何立地成佛,如何使腐朽化作神奇——谁的爱握住了神的手——春花的手掌心里,朵朵的血,是爱;朵朵的体温,是活人的良知。后妈的眼泪在残破里前行,她负重活着,替朵朵活着,就要像朵朵一样爱——朵朵爱的、朵朵喜欢的、朵朵希望的——
春花依然弯腰在矸石山上捡煤核,弯身,低头,举手,抬臂,一下,一下,捡啊捡,她把自己也捡成了一块煤核——似一枚剪影粘贴在矸石山的脊上——
在生活里染黑,洗净,洗不净,成了灰乎乎的,是手。心呢?像煤一样,活着就是在燃烧,死了自然就会熄灭;还没死呢,就黑黑的,热热的,暖暖的,燃烧吧——活着——
菠菜叶儿,满地黄,世界不是绿也不是黄,世界是灰不溜丢的呀!娘啊娘,猜猜我有多想你——春花在给朵朵讲当年妈妈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猜猜我有多爱你。不经意间,她总是把爱你讲成想你,她也会拥着女儿说,我爱你朵朵,也会不经意间说成我想你朵朵——
朵朵春花——开到荼蘼,花事好——余生花事再好,春花说她的快乐不再完整,不再有完整的快乐,她那曾似两只空碗的大眼睛里,装了太多的光影了,光影深深处,摸不着,看得到——有两粒石头,极小极小的,花瓣一般,一缕黑幽,一抹青绿,捉也捉不住,扔也扔不了,垂坠着她这一辈子的葳蕤时光——
在我读大学的日子里,收到过一张因地址标注不够详细而辗转好久才送到的明信片。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毛丫,谢谢你和阿姨给我吃了很多包子。那些包子让我有力气活着。可是,我现在如何——(涂涂抹抹的痕迹,水湿湿的模糊里,我辨认出一个词)——存在——
那两个字,那一个词,从纸背里析出,如水粉描,似墨画染,那模样,像湖泊,像泪水,像露珠,像晕晕的红太阳,像润润的蓝月亮,像一堆芽,像一丛草。想着,这是谁呀?这样会拽大词。明明白白地——没留下地址,我想回信,难道也要像小学课本里的万卡写给乡下爷爷收?明明白白地——猜到是她,那就写给大地上“春花朵朵”收吧。多少年之后,我老了又老,如苹果花开了又开,渐渐明白当年那一张明信片不需要回答。风吹着苹果树,也吹着苹果花,风有力量,树和花也都有方向。
空中洒着歌声,歌声好似苹果花,“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大地上,风一吹,歌声和苹果花就都散了,苹果树的根伸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