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星空

2022-10-14 08:27汪震国
躬耕 2022年9期
关键词:定日欧阳修夜空

◇ 汪震国

不知道是因为明天一早就要驱车前往珠峰大本营而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抑或是由于海拔过高而引起的高原反应。躺在床上一个多小时了,我居然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而且是越躺头脑越清醒,越躺心情越激动。这个觉显然是无法再睡了。思索再三,我索性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后悄悄地走出了宾馆的大门。

午夜的定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原上的寒风在耳边不停地呼啸。我独自一人在大街上随意地走着,无意间抬起头来,突然就愣住了。星空灿烂?星垂四野?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来形容和描绘此刻头上的这片星空。这是怎样的一片星空啊!没有一丝电光的干扰与污染,星星密密麻麻,越看越亮,越看越多;天河浩浩渺渺,闪闪烁烁,里面就像铺满了数不胜数的珠宝。在熠熠星光的映衬下,那深蓝色的天幕显得是那么辽远,那么深邃,那么空茫……

我已辨认不清原来的夜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模样,因为它们全都已经让星星给遮掩住了。整个夜空中,除了星星,还是星星。不管是东南西北,还是上下左右,只要是我的目光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全都是星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些星星似乎没有任何的约束,就像一簇簇腾空而起的礼花,在如潮的乐声中尽情地怒放。

定日是距离珠峰大本营最近的一座县城,海拔有4000 多米,所以星空看上去自然离我就近了很多。那些泛射着清澈光泽的星星,好像就在离我不远的头顶上悬浮着。我仿佛感到,只要自己轻轻地踮一踮脚尖,就能用手触碰到它的光芒。如果再夸张一点儿的话,似乎再这么用力地跳一跳,触手即可摘得满天的星星。于是,自然就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以为,只有置身于眼下这样一种情境中的人,才会真正相信诗仙笔下的诗句并不是骗人的。

与平原上和城市里被高楼大厦切割了的天空、被耀眼刺目的灯光模糊了的夜空相比,眼前这高原上浩瀚的星空带给我的是无比的惊喜和震撼。此时心中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这是我有生以来所看到的一片最繁密、最纯净、最美妙的星空。我相信,这样的星空只要看过一次,所有的人一辈子都将难以忘记。

徜徉于星空之下,突然就想起“有多久的时间没有抬头仰望星空了”这句话。一种自责之心油然而生:我辜负头上的这片星空真是太久太久了。

童年时,我记得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在秋日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观看星空。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虫鸣,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我的思绪就会随着闪烁的星光不停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的询问:星空究竟有多大?这些星星是从哪里来的?它们又会到哪里去呢?记得外婆曾告诉我说,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生命。一个人如果去世了,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仍然会继续关注着地上的亲人们。外婆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寻找着那颗外婆变成的星星。可是每次我望到脖子发酸、眼睛发涩,可还是分辨不清外婆变成的那颗星星究竟躲藏在哪里。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和辨认中,我渐渐地长大了,而星空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离我越来越远了。

这些年来,之所以忽略了头上的这片星空,主观的原因当然在自己。整天忙忙碌碌于具体的事物之中,哪里还有空闲的时间把头抬起来仰望一下星空。但是从客观环境来说,如今居住在灯火辉煌的大城市里,不要说抬头就可以望见这么闪亮夺目的大星星,甚至连微小的星星都已很难清晰地见到。就是偶尔看到有星星的夜空,也往往是稀稀疏疏的那么几颗,不仅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黯淡无光,而且更失去了鲜活的生气,显得是那样的渺小、卑怯。让人感到还是不看为罢。

记得金克木老先生曾写过一篇短文《荧屏星空》。在他看来“住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大城市里,有一项损失是望不见星空了。高楼大厦和如同白昼的灯光遮蔽了天空的星月交辉。”现在人们要看星空“只能是在荧屏上观看了”。由于“人的世界越来越小了。天越来越远了。”所以他才会连连感叹,人的“心胸怎么能不狭窄?眼光怎么能远大?”

虽然正是酷夏季节,但是高原的夜晚还是冷风阵阵,凉气逼人。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我在心底不由暗暗叹了声:多好的夜色啊!可惜的是,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真是太少太少了。

确实,与平原和沿海一带相比,青藏高原的黑夜显得坚硬饱满,而且不带一点儿点儿的杂质。这没有杂质的黑色,不仅衬托出苍穹不可捉摸的浩渺无极,更凸显出星空的纯净斑驳和深邃高远。抬头仰望夜空,那些大小不一的星座就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缀在深蓝的天幕上一动不动。我猜想,这时候的星星就是偶尔坠落几颗,我们也都可能听不见一点儿的声响。

在满天星光的浸润下,已沉入了梦乡的定日小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亮。这是一种我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来的颜色。这样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夜色,在我以往的日子里就从来没有遇见过。但是此刻它就展现在我的眼前,而且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一时无法置信罢了。

一个人独自仰望星空与很多人挤在一起观赏星星,内心的感触是完全不一样的;从平原上仰望星空和身在高原与星星亲密接触,灵魂的触动也是完全不同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私下以为自己对于梵高的油画名作《星夜》中,那浩瀚的星空之所以会像潮水一样不停地翻滚汹涌,似乎有了更深入一步的理解与认知。

定日虽说是个县城,但是城区的规模并不大。我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很快就来到了街区的尽头。举目凝望,我惊奇地发现不管我从哪个角度或哪个方向仰望星空,它的高远深邃都没有丝毫的改变。我默默地在心里询问自己:千万年前,星空就是我此刻看到的模样吗?千万年后,星空还会是如今的模样吗?面对我的询问,星空仍旧像一条亘古不息的河流在我的头顶上静默地流淌着,只是越发显得深邃无比、浩瀚神秘。

说句实话,过去我很少思索过人与星空的关系,也不曾思索过人是否需要星空,更不曾思考过星空对于人类的意义。我知道在一般世人的眼里,那广袤浩瀚的星空是那么的平凡而不值得予以特别的关注;也相信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绝大多数是从来不曾认真仰望过星空,更不曾从那永恒静谧的星光中体悟到什么深邃的哲理。作为芸芸众生,人们一般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偶尔仰起头来观看一下星空,因为怕下雨。只要没有雨雪,天空中不管是繁星满天还是一轮新月,人们都是无所谓的。尤其是现在许多的年轻人,行走在高邈深邃的星空下,他们竟然只顾着埋头赶路,或只顾盯着手中的那个手机,一点儿都没有想停一停脚步,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浩渺的星空。

是的,现在的人一个个都显得是那么的匆忙。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奔着匆忙而来的。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就在这匆忙之中,又有多少人会举起头来仰望星空,叩问一下人生的意义。其实,日常生活中,匆忙的人们只要认真仰望一下星空,就会情不自禁地停下那匆忙的脚步。因为面对浩瀚无垠的星空,无论是历史伟人或平头百姓,都会觉出自己的渺小来,都会感到人生的短暂来,从而都会毫无例外地发出我们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的叩问。这种叩问就是对于永恒的追寻,就是对于永恒的叩问。叩问永恒本来就是人的一种本性,只是因为匆忙,人们暂时迷失了自己而已。

卡夫卡曾经说过:“生活大不可测,深不可测,就像我们头上的星空,人只能从他自己的生活这个小窥孔向里窥望。而他感觉到的要比看见的多。因此,他首先必须保持窥视孔的清洁纯净。”卡夫卡说得真好。确实,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曾久久凝望过星空。一些人之所以收获颇丰,一些人之所以一无所得,其中的关键还在于能否“保持窥视孔的清洁纯净”。而要让自己的“窥视孔”始终“清洁纯净”,最好的办法还是需要我们从日常的生活中停下匆忙的脚步,经常抬起头来仰望一下那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空下的定日小城,静谧得既令人惆怅又让我向往。无边的黑夜,辽阔的群山,浸入骨髓的寒风,横贯天空的银河,都显得是那么无比的苍莽与令人震撼。对于我这样一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我在感到异常兴奋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的怅惘。站在星空之下,我不禁扪心自问,我究竟在怅惘什么呢?

早在一千多年前,著名文学家欧阳修秉烛夜读时,听到繁密的秋声而后问童子,童子答道:“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欧阳修听后感慨良久,终于发出一声感叹:人啊,为何要以柔弱的肉身去争夺一时的得失呢?只有站在浩瀚的星空下,我以为自己才对欧阳修的这一声感叹有了真正的理解。欧阳修之所以会发出如此的感慨,就在于他意识到在浩瀚宇宙之中,人类其实是非常渺小与孤独的。这样的感慨,其实早在欧阳修之前就已出现。例如庄子就曾说过,人如微尘。他似乎早早就洞悉了宇宙的浩瀚无穷,以及人在宇宙中所处的弱小孤独的地位。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似乎很拿自己当那么一回事,而事实上与宽广无垠的宇宙相比,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相信,常常仰望星空的人,一定是一个内心充满孤独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如此渺小,人类是如此孤单,就像在苍茫的宇宙里,我们所居住的这个星球一般的孤单。

这些年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又一个亲人离我而去。按照外婆的说法,他们应该都已经变成了天上一颗颗璀璨的星星。此刻,身处青藏高原的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一直在努力地寻找、分辨着哪一颗星星是我慈祥的外婆,哪一颗星星是我严厉的父亲,哪一颗星星是我美丽的母亲……我一边默念着他们的名字,一边默默地寻找。我发现满满一天空的星星都亮闪闪地对着我一边笑着,一边还调皮地眨着眼睛,都显得那么邈远但又是那么亲切。

凛冽的寒风仍然在不停地呼啸,一行热泪却在我的脸颊上慢慢蠕动。此刻,站在高原之上、星空之下的我,已经不再怅惘。因为在我的眼里,星空中有永远不变的爱,有永远不会消逝的光明,有亘古不变的时间,还有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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