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奥兰多》,任他/她流动

2022-10-11 02:44文字许学梓
音乐爱好者 2022年8期
关键词:奥兰多伍尔夫作曲家

文字_许学梓

女人×女人

《奥兰多》()是英国现代主义作家、女性主义先锋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笔下的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男人变成女人,不死不朽。该作挑战了二元对立的性别与线性的时空,影响深远。

01 伍尔夫小说《奥兰多》

02 《奥兰多》的原型:女作家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

1992 年,英国女导演莎莉·波特率先改编了小说《奥兰多》,推出电影《美丽佳人欧兰朵》。电影一经上演,便在全球席卷了“奥兰多”风暴,主演蒂尔达·斯文顿“雌雄难辨”的立体五官和冷峻迷人的神秘气质,捕获了全球影迷的心。随着电影的热映,女性主义被推向风口浪尖,对伍尔夫的研究也再掀热潮。在电影上映次年,首版《奥兰多》中文译本立即在中国台湾推出,大量剧照使文学翻译甚至成了电影的附庸。除电影外,各类《奥兰多》的“衍生品”层出不穷。“世界三大戏剧导演”之一的罗伯特·威尔逊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相继推出了德、法、英、中四个版本的《奥兰多》独角戏。

2019 年,奥地利女作曲家奥尔加·诺伊维尔特(Olga Neuwirth)的歌剧《奥兰多》横空出世,献给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一百五十周年纪念,也成为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上演的第一部女作曲家的创作。其实早在1903年,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就已首次上演了女作曲家埃塞尔·史密斯的歌剧——《森林》;2007年,英国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首次上演了女作曲家陈银淑的作品——《爱丽丝漫游仙境》;而直到2019年,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才第一次向女作曲家抛出橄榄枝。诺伊维尔特的歌剧与伍尔夫、莎莉·波特的小说、电影再次叠加,成为女性书写的力作。

奥尔加·诺伊维尔特

奥尔加·诺伊维尔特是作曲家戈斯塔·诺伊维尔特(Gösta Neuwirth)的侄女,她七岁学习小号,高中时就参加了汉斯·维尔纳·亨策(Hans Werner Henze)和格尔德·库尔(Gerd Kühr)的作曲大师班,后在旧金山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和电影。回到维也纳后,她前往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学院随埃里希·乌尔班纳(Erich Urbanner)学习作曲和电子音乐。她的创作跨越了各音乐、艺术等门类,包括现场表演、装置、文本、公开演说、摄影系列、广播和电影剧本、短片、管弦乐、室内乐、电影音乐和音乐戏剧,展现出对性、身份、性别、变形、社会边缘政治问题的关注。她的作品在实时表演、电子音乐和多媒体的基础上加入了电影、视频、广播剧、卡通元素,以爵士、流行音乐模糊所谓“艺术音乐”的边界,融合了艺术与科学,如植物学、物理学、地球物理学、神经学、大脑研究、声学等,予以音乐新的推动力。

2021年12月,诺伊维尔特以《奥兰多》获2022年度格文美尔作曲大奖。从2016年开始创作至2019年首演,《奥兰多》几乎各个方面都出自女性之手:小说原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剧本改编者诺伊维尔特和凯瑟琳·费鲁,服装设计由时尚先锋川久保玲担任,女性建筑师扎哈·哈迪德的建筑设计出现在多媒体中。正如诺伊维尔特所说——“真正到了该发声的时候了”。

近百年前,伍尔夫在《奥兰多》中挑衅式的宣言闪耀着睿智的光芒——“男子可以直面世界,仿佛世界为他所用,由他随意塑造。女子则小心翼翼,甚至疑虑重重地斜视这个世界。男女若是穿同样的衣服,对世界或许就有同样的看法了。”在川久保玲手上,“男女穿同样的衣服”不再是伍尔夫的孤独梦呓。作为当今时尚界炙手可热的设计师,川久保玲加持《奥兰多》的戏服设计,是这一歌剧的又一大亮点。

01 男性时期的奥兰多

02 女性奥兰多

03 叙述者和男童天使

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承担《奥兰多》一百六十余套服装的设计,已经超越了川久保玲的时尚品牌Comme des Garçons两季加起来的量。川久保玲将其延续至Comme des Garçons 2020年的春夏系列大秀,直接以奥兰多为题,将系列命名为“第一幕”(Act 1)、“第二幕”(Act 2)、“第三幕”(Act 3),采用男女模特混合走秀的方式。在时尚上打破男女性别,正是川久保玲创造Comme des Garçons女装品牌(意为“像男孩一样”)的用意。而也正因为这位前卫的设计师,黑色成为最时尚女人的永恒形象。

男人←→女人

这样一部穿梭于性别与时间的非凡歌剧,书写历史,也如石击水,《纽约时报》称之为“维也纳歌剧的里程碑”,音乐学者亚历克斯·罗斯在《纽约客》上以“反对父权制的歌剧”为题,心情复杂地发出了感叹。也有男性评论家并不买账,勉强承认诺伊维尔特的音乐才华后,将批评的重点放在了其冗繁复杂的戏剧结构上。

镜头倒转至2016年,同样为奥地利国籍的男性作曲家G.F.哈斯在一次采访中谈及性、性别和创作的关系时声称:“当代作曲家无法由性别来听出什么,就如达姆施塔特最有女人味的音乐来自莫尔顿·费尔德曼(Morten Feldman),最男性化的音乐却出自奥尔加·诺伊维尔特之手。”时隔两个月,同一杂志以题为“父权制结构”的采访,就艺术音乐中存在的父权制,与作为新一代女作曲家代表的诺伊维尔特对谈,对后者而言,性别与创作一直是个酸涩的问题。

“尽管过去了十三年,我仍然无法忘记,我曾有一部委约歌剧被无缘无故取消了,而且没有违约金,当时音乐界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们这边,这件事很快就无人问津了。还有我的歌剧《迷途》(编剧和剧本作家都是女性),导演给我发的邮件我至今仍保存着,他说,‘三个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而对于哈斯的陈词滥调,诺伊维尔特则冷静地回应道:“最令我失望的是,在当今的艺术音乐领域,一个艺术家发出带有如此性别歧视的发言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抗议。”

在当今时代,诺伊维尔特《奥兰多》的大胆反叛相比伍尔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一声音

在《奥兰多》中,伍尔夫大胆实践了她有关“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设想,而诺伊维尔特则依此展现了自己的“雌雄同声”——“从我的作曲生涯开始,我就知道我想创造‘雌雄同体’的声音……”融合声音的来源——人声含麦克风流行唱法、传统歌剧美声、纯念白、男女声及男女童声合唱,电子声含大规模的长时预制样本(sample)、短时现实声音、混响设计、合成器;变形声音的原始状态——乐器声含台上乐器、台下乐器、流行乐队、标准管弦乐队乐器、乐器正常声音、经特殊处理的乐器声音、特殊奏法;融合不同音乐风格——放克、爵士、歌舞厅音乐,使所有不同的音响,如固体熔融,再生为一个巨大的音响空间。

三个“我”

诺伊维尔特延续了小说的叙事风格,设一叙述者念白,它便是作为回忆者存在的奥兰多。作曲家还在歌剧中设定了天使角色,成为奥兰多的另一自我。如此,全剧就存在着三个“奥兰多”——实体、灵魂以及不受时空限制的回忆者。作曲家以女中音的音色来诠释奥兰多,有意回到巴洛克歌剧的“阉人歌手”音色,其中天使角色选用了假声男高音,两者不仅音色相似,音域使用也保持一致。

十三个时间点

小说从十七世纪伊丽莎白时代开始,结束在了“这是1928年10月11日的星期四”(小说最后一句话)。而诺伊维尔特将其延续到了歌剧首演之中,倒数第二场中,奥兰多唱出了“现在是2019年的12月8日”,从小说中衍生出新的生命。小说六章的内容,歌剧前九场就基本讲完。性别转换点本处近小说中心(第三章),但在歌剧开始约三分之一处(第七场,全十九场)奥兰多已从男性变为女性,性别转变的叙事重心也由此转移。

电影《奥兰多》在改编中将每一个时期具体化,并配以相应的主题,包括1600年:死,1610年:爱情,1650年:诗歌,1700年:政治,1750年:社会,1850年:性,1900年:出生。与电影类似,歌剧中的具体时间点更多,十三个时间点信息均又以多媒体影像给出:从1598年一直到2019年,再到最后的“未来”。

十九场

小说《奥兰多》虽有“传记”之名,却无传记之实。传统文学传记大多以男性达官显贵为主人公,而开始的青年奥兰多虽出身贵族,却在小说一半处性别转变为女人。歌剧也无“歌剧”之实,十九场、穿插十段间奏的疯狂戏剧结构,在最先锋前沿的当代歌剧中都鲜有所闻。从第十场开始展开全新的创作,与小说的相关度愈走愈低。这样深刻的续写其实对诺伊维尔特而言并不特殊。2011年,她在布雷根茨首演的歌剧《美国露露》就是以贝尔格的歌剧《露露》为原本,前两幕延续贝尔格,只稍做删减,第三幕从剧本到音乐完全是作曲家自己的新作。另外,舞台布景仅设六块LED屏幕,类似于巴洛克戏剧的理念,利用布景和墙角来创造无限的深度和视角的印象,看似回到了巴洛克歌剧的布景,但之后这六块屏幕任意移动、倾斜、旋转、重组,不断承载电影、绘画、旧海报、标语、社交媒体、建筑、科技与舞台技术、文字信息。

无数个性别

十六场中引入“奥兰多孩子”这一非二元性别(nonbinary)角色,由美国歌手贾斯汀·邦德饰演,以宣言式演说出现——“我们受够了隐藏我们真实的自己,被固定的性别角色所压制。我们也受够了一直听政治家和宗教领袖编派我们的谎话。”流动的主体拒绝任何固定性别模式和身份,这一角色的引入更是释放了奥兰多本身的多元性。正如诺伊维尔特所说:“奥兰多不允许自己被强行纳入一个二元系统或刻板印象,他/她是一个自在的存在,是一个自由的精神,有汩汩流淌的自由,以自我决定的方式质疑常规,有着表达的自由和流动的身份。”

人——人

在《奥兰多》中,仅主人公奥兰多一人就有多达七套戏服。从第一套作为男性形象的黑色到鲜艳粉色、花团锦簇的变成女性时的第一套服装,与丈夫谢尔摩丁相遇时的正红色,再到后期出现朋克风格的装扮,女性特质基本消失,沉寂后又复归黑色。

奥兰多的孩子(美国歌手贾斯汀·邦德饰)

戏服的变化与音乐的设计也相吻合,倒数第二场的音乐完整地再现了序幕的开始。伴随着灯光和多媒体影像的巨大转变(作曲家乐谱中标注“更加未来主义和科幻小说”),类似天启般“重启”。舞台上三个“我”(叙述者、奥兰多、天使)在之前的政治暴乱后,静伫于舞台,灵肉合一。在叙述者独白后,天使的独唱开始了,奥兰多继而加入,二者形成的重唱,引用并变形了蒙特威尔第最后一部歌剧《波佩亚的加冕》终场的爱情二重唱。奥兰多和天使唱出“思绪模糊,时间模糊,人性模糊”,叙述者也加入到了这段二重唱中——“就像性别差异一样,他们是流动的。即使所有人无法理解,但我们人人相异。人性是我们都必须拥有的。”

最后的奥兰多走向何处?他/她不再被性别的二元框架所限制,在经历了一战、二战、嬉皮士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等之后,游离于二十一世纪的科技、性别、社会、资本、战争、政治之中,呼唤着希望、未来和人性的回归。

当下女性身份、女性主义议题固然是一大卖点,但成为艺术绝不仅靠吸引眼球。智慧如诺伊维尔特,又何尝不知道?女作曲家的身份曾不止一次让她陷入不公正境遇,但当她拿起一部本可大写女性的作品时,触角却伸向了更深处的灵魂。流动的性别、回溯的历史、人性的回眸,诺伊维尔特的创作使《奥兰多》成为一部时写时新的作品,它挑战着所有的陈规旧俗,打破着固定的二元模式,释放出无穷的可能性。它以强劲的音乐势头和创造性的力量,给予这个世界以激烈深刻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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