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朝
(河南师范大学 音乐舞蹈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周代“诗乐”操演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活动,抑或说是仪式中特有的音乐活动。再进一步说,是饮酒礼、射礼、燕飨礼、祭礼等典礼仪式之歌诗、奏诗、舞诗活动。这类活动由乐人(乐正、乐工)、乐器(瑟、笙、钟、磬等)、乐曲(《鹿鸣》《关雎》《清庙》等)、操演方式,以及仪程(升歌、笙奏、合乐等)组成,可谓仪式中气氛最为高涨的一环,对推动仪式进展起关键作用。《仪礼》详细载录了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礼、燕礼中“诗乐”操演活动,简述如下:
一是乡饮酒礼之“诗乐”操演。乡饮酒仪式伴随谋宾、戒宾、速宾、迎宾之礼展开,至献宾礼后,便有大师、瞽矇等组成的操演团队先后入场,有鼓瑟者二人、歌诗者二人、吹笙者四人、击鼓者一人。歌者、鼓瑟者面北坐于西阶东上,吹笙者面北立于堂下,击建鼓者位于阼阶之西。待主人之吏向宾客敬酒后,歌者、鼓瑟者就位,“诗乐”操演开始,先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吹笙者就位后,奏《南陔》《白华》《华黍》;主献笙后,歌笙相间而作,即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随即歌、笙合乐《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蘋》;无筭爵之后,数次间歌《小雅》,或合乐《二南》;至礼末宾出,鼓奏《陔》,“诗乐”操演活动到此结束(1)阮元:《仪礼注疏》卷九一一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985-989页。。
二是乡射礼之“诗乐”操演。乡射仪式较繁复,须在戒宾、速宾、迎宾、主宾献酬等饮酒仪程之后进入“射”的环节。而在饮酒环节,便有二鼓瑟者、二歌者、四吹笙者、一击鼓者组成的乐人团入场,歌者、鼓瑟者面北坐于西阶东,笙者立于阶下磬之东,击鼓者在阼阶西。乐人就位后,“诗乐”操演开始,即歌者、吹笙者合乐《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蘋》。诸侯倚射后,乐人、乐器移至堂下(阼阶东南)。第三番射时,鼓者奏《驺虞》;礼末宾降时,鼓者奏《陔》,“诗乐”活动随之完结(2)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一一一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995-1009页。。
三是大射礼之“诗乐”操演。大射仪式开始前有乐悬设于堂下,东面有笙磬、笙钟、鑮,西面有颂磬、钟、鑮、塑鼙、建鼓、鼗;北面有两建鼓、应鼙、簜。仪式行至公升席之后,击钟者、击鑮者、击磬者、击鼓者开始奏《肆夏》(钟鑮先奏,鼓磬应奏);公拜受爵时,亦击钟、鑮、磬、鼓以奏《肆夏》;后有二歌者、四瑟者入席,面北坐于西阶东上,歌《鹿鸣》三终;主人献乐工后,歌者、瑟者从西阶下而立于鼓北,吹簜者奏《新宫》三终,然后歌者、瑟者移至东坫之东南;三耦射时,击鼓者奏《貍首》;礼末宾醉而出时,击钟鼓奏《陔》,公由郊而还时,击钟鼓奏《骜》,到此乐歌操演结束(3)阮元:《仪礼注疏》卷一六一一八,中华书局,1980年,第1028-1044页。。
最后是燕礼之“诗乐”操演。燕礼开展前亦设三面乐悬,北面依次有鼓、特磬、鑮、磬;西面有颂磬、钟、鑮、朔鼙、鼓;东面有笙磬、笙钟、鑮、鼓、应鼙(4)张惠言:《仪礼图》卷三,崇文书局,1870年,第38页。。至旅酬环节,主人献大夫兼有胥荐主人之事后,二鼓瑟者、二歌者入场,面北坐于西阶上,后四吹笙者入场,立于阶下乐悬中央,“诗乐”操演随之展开。其操演曲目、方式及仪程与乡饮酒礼同;礼末宾醉时,击钟、鑮、磬、鼓以奏《陔》,乐歌操演至此完结(5)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五,中华书局,1980年,第1020-1024页。。
以上是《仪礼》所见饮酒礼、射礼、燕礼中“诗乐”操演活动之概貌。大体说,“诗乐”操演是乐人携乐器进入仪式,坐、立于不同方位,并随仪式进行,于既定仪节歌诗、奏诗的仪式活动。这类活动在周人生活中十分普遍,除饮酒礼、燕礼、射礼外,飨礼、祭祀礼等仪式中亦有涉及。如飨礼之迎宾、送宾环节有歌诗、奏诗:“大飨有四焉。……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阙,下管《象》《武》。……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6)阮元:《礼记正义》卷五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614页。大祭祀中亦有多个环节奏“诗乐”:“大祭祀宿县,遂以声展之,王出入则令奏《王夏》,尸出入则令奏《肆夏》,牲出入则令奏《昭夏》。”(7)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790页。
总之,“诗乐”操演活动于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礼、燕礼、飨礼、祭祀礼等周人仪式中不可或缺,它不仅能渲染仪式气氛,还能调控仪式进展。而其最独特之处,则是在动态的仪式展演中与参仪者的身体行为(行仪行为)相呼应,并要求这些身体行为同乐歌操演相配合,不得失礼。即“诗乐”操演能在仪式活动中直接对参仪者的身体行为进行有效规训,使其符合社会行为规范。这当是“诗乐”操演的本质所在,亦是周人将“诗乐”纳入仪式的关键所在。
对周人而言,“诗乐”操演并非独立的纯音乐活动,而是与仪式融为一体与参仪者互为关联,以服务于礼治的综合活动。在这一活动中,“诗乐”操演往往与参仪者的身体行为相互动、相应和。据《仪礼》《周礼》《礼记》,饮酒礼、燕飨礼、射礼、祭礼等仪式中,“诗乐”操演所对应的身体行为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1.出、入;2.行、趋;3.升、降、拜、揖;4.射、执弓、挟矢;5.拜受爵、拜送爵、坐奠爵、执爵兴、食;6.荐、彻。前三组是仪式之常规行为,任何仪式都有“出、入、行、趋、升、拜”等行为;第四、五组行为与仪式主题有关,其中“射、执弓、挟矢”属射礼之行为,“拜受爵、食”等属飨燕、饮酒环节之行为;最后一组行为与酒器、食器有关。如下逐一介绍:
“出”“入”行为象征仪式的结束与开始,尤为关键,故常有“诗乐”相伴。在祭祀仪式中,王出入、尸出入、牲出入时皆奏“诗乐”,即如《春官·大司乐》所云:“王出入奏《王夏》,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其中王出入、尸出入,指出入庙门;牲出入,则指王出迎牲及爓肉等(8)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790页。。在大飨仪式中,王出入、宾出入分别奏《王夏》《肆夏》,因飨礼亦在庙,故其出入,也指出入庙门(9)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二,第791页。。在大射仪式中,有王参与时,王出入时奏《王夏》(10)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二,第791页。;宾出时奏《陔夏》;公自郊而入时奏《骜夏》(11)阮元:《仪礼注疏》卷一八,中华书局,1980年,第1044页。。而在燕礼仪式、乡饮酒仪式、乡射仪式中,宾醉而出时皆奏《陔夏》。由上可知,大祭祀、大飨、大射、燕礼、乡射礼、乡饮酒礼之出、入行为以奏诗相伴,且所用“诗乐”皆出自《九夏》(应属《颂》之类,佚诗)(12)“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裓夏》《骜夏》。”郑玄注:“夏,大也,乐之大歌有九。……玄谓以《文王》《鹿鸣》言之,则《九夏》皆诗篇名,颂之族类也。”(阮元:《周礼注疏》卷二四,中华书局,1980年,第800页。)。为清晰可见,列表如下:
表1 “诗乐”操演“出”和“入”行为文献统计
如表1所示,各类仪式中,出入之时所奏“诗乐”还与出入者身份相对应。其中大祭祀、大飨之出入,所用“诗乐”较统一:王出入时皆奏《王夏》,尸出入、宾出入时奏《肆夏》,牲出入时奏《昭夏》。大射中,王出入时亦奏《王夏》,但宾出时奏《陔夏》(而非《肆夏》),公入时又奏《骜夏》。而燕礼、乡射礼、乡饮酒礼中,仅奏《陔夏》以送宾出,未见“入”时奏乐。
“行”“趋”主要指王,以及士以上者出入大寝朝廷之仪。关于这两种行为,古人有不同释义:一、郑司农认为“行”是人君行步,“趋”是趋疾于步(13)郑玄注:“郑司农云:‘《肆夏》、《采荠》皆乐名,或曰皆逸诗。谓人君行步,以《肆夏》为节。趋疾于步,则以《采荠》为节。”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3页。。此释义似与步伐的快慢有关。二、《尔雅》以门内、门外区别“行”与“趋”:“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14)阮元:《尔雅注疏》卷五,中华书局,1980年,第2598页。三、郑玄提出:“行谓大寝至路门,趋谓路门至应门。”(15)阮元:《周礼注疏》卷三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857页。总之,“行”“趋”是两种不同的行为,故相应“诗乐”操演也不同。《周礼·乐师》云:“教乐仪,行以《肆夏》,趋以《采荠》,车亦如之,环拜以钟鼓为节。”(16)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3页。大司乐教王以乐出入大寝朝廷之时,以《肆夏》为行步之节奏、以《采荠》(佚诗)为趋步之节奏。若王乘车而行时,亦以《肆夏》《采荠》为节。又据贾公彦疏,车无行趋之法,故乘车于门外行时奏《肆夏》、乘车于门内行时奏《采荠》(17)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3页。。《礼记·玉藻》又云:“古之君子必佩玉。……趋以《采荠》,行以《肆夏》。”(18)阮元:《礼记正义》卷三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482页。这是说“士”以上之君子(19)郑玄注:“君子,士已上。”(阮元:《礼记正义》卷三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482页。)(卿、大夫、士等)于寝门内外“行”“趋”之时,亦分别与歌《肆夏》《采荠》之节奏相应和(20)据孔颖达疏:“路寝门外至应门谓之‘趋’,于此趋时,歌《采荠》为节”;“路寝门内至堂,谓之‘行’,于行之时则歌《肆夏》之乐。”(阮元:《礼记正义》卷三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482页。)。详见下表:
表2 “诗乐”操演“行”“趋”行为文献统计
由表2可知,王、卿、大夫、士出入寝门时,皆以操演《肆夏》对应“行”这一身体行为,以操演《采荠》对应“趋”这一身体行为,乘车而行亦是如此。
“升”“降”“拜”“揖”“洗”等行为于各类礼仪活动中不可或缺,是推动仪式进展的关键部分。在大射礼、飨礼中,这一系列行为亦有奏诗相应。《仪礼·大射》云:“公升,即席。奏《肆夏》。宾升自西阶,主人从之。宾右北面至再拜,宾答再拜。主人降洗,洗南,西北面。……主人卒洗。宾揖。……执幂者举幂,主人酌膳,执幂者盖幂。酌者加勺,又反之。……主人答拜。乐阙。”(21)阮元:《仪礼注疏》卷一六,中华书局,1980年,第1030页。可以看到,大射礼中,公升至席后,乐人开始奏《肆夏》以进入主献宾环节,直至主人答拜后,奏诗停止。奏诗期间,所有升、拜、再拜、降、洗、盥等行为都与之相应。此外,与大射礼同,飨燕之礼中亦奏《肆夏》以对应升、降、拜、揖等行为。《礼记·郊特牲》云:“宾入大门,而奏《肆夏》,示易以敬;卒爵而乐阙,孔子屡叹之。”孔疏:“此一节论朝聘之宾,及己之臣子有王事劳者,设飨燕之礼,奏乐之节。……此是己之臣子,有王事之劳,宾及庭奏《肆夏》也,其余与《大射礼》同。”(22)阮元:《礼记正义》卷二五,中华书局,1980年,第1446-1447页。
“射”是射礼之行为,即“射箭”。大射礼、乡射礼等仪式中,第三番“射”时往往有“诗乐”操演。《仪礼·大射》云:“乐正反位,奏《貍首》以射。三耦卒射。”(23)阮元:《仪礼注疏》卷一八,中华书局,1980年,第1042页。《仪礼·乡射礼》云:“乃奏《驺虞》以射。三耦卒射。”(24)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005页。《周礼·大司乐》云:“大射,王出入,令奏《王夏》,及射,令奏《驺虞》。”(25)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791页。《周礼·大师》云:“大射,帅瞽而歌射节。”郑玄注:“射节,王歌《驺虞》。”(26)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6页。《周礼·钟师》云:“凡射,王奏《驺虞》,诸侯奏《貍首》,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27)阮元:《周礼注疏》卷二四,中华书局,1980年,第800页。《礼记·射义》云:“故射者。……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貍首》为节,卿大夫以《采蘋》为节,士以《采繁》为节。”(28)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6页。与奏诗相应之“射”,当由“执弓、挟矢、发矢、拾矢”等一系列行为组成。《乡射礼》云:“乃射。上射既发,挟弓矢,而后下射射,拾发,以将乘矢。……卒射,皆执弓,不挟,南面揖,揖如升射。”(29)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000页。执弓、挟矢、发矢、拾矢本是一贯而成,在此过程中皆有“诗乐”相伴,贾公彦疏:“言执弓矢舞,谓射时执弓挟矢及发矢,其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相应于乐节也。”(30)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4页。正是此意的表达。
射礼不同,所奏乐歌也不同。不仅如此,针对不同身份之射者,其射时用乐亦不同。在大射礼中,王射、诸侯射分别对应歌奏《驺虞》《貍首》;在乡射礼中,大夫射、士射分别对应歌奏《采蘋》《采蘩》。还需提及一点,王射时奏《驺虞》,而《仪礼·乡射礼》中三耦射时亦奏《驺虞》,而不是奏与乡大夫、士相应之《采蘋》《采蘩》。之所以如此,当是由于《乡射礼》载有乡大夫和州长之射法,故同用《驺虞》(31)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005页。。
这类行为与饮酒、进食有关。其中饮酒行为包括“拜受爵”“拜送爵”“立卒爵”“坐奠爵”“执爵兴”,等等。在大射礼中,这一系列饮酒行为,亦有奏诗相应。《仪礼·大射》云:“公拜受爵,乃奏《肆夏》。主人降自西阶,阼阶下北面拜送爵。宰胥荐脯醢,由左房。……不拜酒,立卒爵,坐奠爵,拜,执爵兴。主人答拜。乐阙。”(32)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七,中华书局,1980年,第1032页。大射礼中,公拜受爵时便开始奏《肆夏》,直至主人答拜后乐才停止。也即,拜受爵、拜送爵、立卒爵、坐奠爵等饮酒行为皆与奏《肆夏》相应。其实,前文所列大射礼之公升即席后,主献宾环节所奏《肆夏》,亦对应哜、啐酒、拜送爵等饮酒行为。见下表:
表3 “诗乐”择演“饮酒”行为文献统计
依表3,大射礼中,主献宾、公拜受爵两个环节皆奏《肆夏》,且两次奏《肆夏》皆对应一系列饮酒行为。也即奏一首诗乐,同时对应多种身体行为。
除饮酒行为与“诗乐”相应外,与“进食”相关之行为,也有“诗乐”相伴。毕竟饮酒过程中本就含有进食行为。前文所列大射礼之主献宾环节所奏《肆夏》就对应“执幂者举幂,主人酌膳,执幂者盖幂。酌者加勺,又反之”这一连串饮食行为,即“执幂”(盖食物的巾)“举幂”“酌膳”“加勺”。总的来说,在特定仪式中,饮酒、进食行为均配有“诗乐”。
“荐”与“彻”相对应,主要是针对祭器、食器而言的。其中“荐”,指进献器物、食物等行为;“彻”则指撤去器物、食物等行为。在祭祀礼、飨礼等仪式中,荐、彻之时伴有“诗乐”操演。《天官·内宰》云:“大祭祀。……正后之服位而诏其礼乐之仪。”贾公彦疏:“天子之礼,荐时歌《清庙》,及彻歌《雍》,是荐彻皆有乐节。”(33)阮元:《周礼注疏》卷七,中华书局,1980年,第684-685页。大祭祀时,“荐”这一行为对应歌《清庙》,“彻”这一行为对应歌《雍》。“彻”时歌诗较常见,《春官·乐师》《小师》及《天官·膳夫》皆有载录。《乐师》云:“凡国之小事用乐者。……及彻,帅学士而歌彻。”据郑玄注,小事即小祭祀之事,其食终彻器时歌《雍》(34)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4页。。《小师》云:“大祭祀登歌。……彻,歌。大飨亦如之。”即小祭祀、大祭祀、大飨礼中,皆歌诗以彻。关于其所用歌诗,郑玄提出,大祭祀之彻时,有司氏歌《雍》;但贾公彦认为,大飨彻器所歌稍有不同,若飨诸侯之来朝,彻器时歌《雍》,若诸侯自相飨,彻器则歌《振鹭》(35)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7页。。具体如下表所示:
表4 “诗乐”择演“荐”“彻”行为文献统计
无论是大祭祀、小祭祀,还是大飨,皆以“歌诗”(无奏诗)这种操演方式来对应荐、彻行为,所歌曲目皆出自《周颂》。总之,祭祀礼、飨燕礼、射礼等重要仪式中,都有“诗乐”操演与身体行为相对应。这些行为或与行步有关(出、入、行、趋),或与行礼有关(拜、答拜、揖、兴等),或与射箭有关(执弓、挟矢、发矢等),或与饮酒、尝食有关(执爵、啐、举幂、酌膳等),或与进献、撤去酒器食器有关(荐、彻)。可见,“诗乐”操演有规训身体行为的功用。
“诗乐”操演与身体行为相对应,从而为人们提供一种行为规范,它既提醒人们何时出、入、拜、揖、射、啐等,亦调控人们出、入、拜、射之节奏,在此一规范下,人们依礼而行、依德而行。此规训活动的具体实施,是通过乐歌操演之节奏、曲目、方式来达成。
在周代典礼仪式中,“诗乐”操演之节奏具有规训身体行为的功用。人们在“出、入、行、趋、射、拜、受爵”时往往与乐歌节奏相应和,也就是说,人们必须跟着歌诗、奏诗的节奏而行动,才能确保自己的行为不失于礼。如王出入大寝朝廷时,须踩踏“诗乐”节奏而行,即“行步以《肆夏》为节,趋步以《采荠》为节”。大射礼中,主献宾环节(拜、答拜、升、降、揖等),以及其后公拜受爵环节(拜受爵、拜送爵等)的一系列行为,皆须按照《肆夏》节奏而行,只是前后环节之行为所依《肆夏》之节奏不同(36)阮元:《仪礼注疏》卷一七,中华书局,1980年,第1032页。。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之末,宾醉而出时,亦以“诗乐”为节。而射礼中第三番射时,更是严格遵循乐歌节奏:“凡射,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貍首》为节,大夫以《采蘋》为节,士以《采蘩》为节。”(37)阮元:《周礼注疏》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793页。射者须根据各自身份等级,严格按照相应乐歌节奏来行射,以确保自己的行为做得得体。
仪式参与者(王、诸侯、大夫、士等)之出、入、行、趋,升、降、揖、拜,执弓、射箭,执爵、啐酒等行为皆受“诗乐”节奏之规训。一方面,乐歌节奏对人们的身体行为进行约束,以使人们在行步、行礼、饮酒、射箭时做到行为得体、仪态端庄。正如《乐记》所云:“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行其缀兆,要是节奏,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38)阮元:《礼记正义》卷三九,中华书局,1980年,第1545页。另一方面,“诗乐”操演规训人们的行为,意在使其履行敬让、谦恭之德行。如规训出、入行为,意在教导人们于仪式的始末都要做到恭敬、谨慎如一。“入”象征仪式的开始,该“行为”尤其重要,乐人操演“诗乐”来提醒人们要毕恭毕敬地依节奏进入仪式;而“出”象征仪式的结束,此行为亦是体现人们德行有无的关键,乐人操演“诗乐”的目的,就是警诫人们即使酒醉而出也要做到行为得体。又如,规训“揖、让、拜、答拜”等行为,是要教导人们互相尊敬、互相礼让,要明辨尊卑、长幼、上下之序。《礼记·乡饮酒义》云:“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39)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一,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2页。《礼记·聘义》又云:“三让而后传命,三让而后入庙门,三揖而后至阶,三让而后升,所以致尊让也。”(40)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1692页。其实,仪式中大多数的行为都是搭配“拜、答拜、揖、让”进行的,由于这些行为本身就是尊敬、谦让等德行的象征,所以操演“诗乐”就明显地蕴含了以治身而治德的意义。再如,“荐、彻”等行为亦是教导人们在进献、彻器时需要敬慎和谦恭,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不至于失礼,正如《礼记·祭义》所云:“其荐之也,敬以欲。……已彻而退,敬齐之色不绝于面。”(41)阮元:《礼记正义》卷四七,中华书局,1980年,第1594页。
“诗乐”操演的曲目,亦是规训身体的要素。具体来说,曲目不同,涵义也不同。射礼中,《驺虞》《貍首》《采蘋》《采繁》分别对应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之射,并对其相应之德行进行规训。《礼记·射义》云:“《驺虞》者,乐官备也。《貍首》者,乐会时也。《采蘋》者,乐循法也。《采繁》者,乐不失职。是故天子以备官为节,诸侯以时会天子为节,卿大夫以循法为节,士以不失职为节。故明乎其节之志,以不失其事,则功成而德行立。”(42)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6-1687页。《驺虞》之“射一发而得五豝”,喻贤者人多,贤人多则“官备也”,王射时奏此诗,旨在谕“王”任贤、官人;《貍首》之“诸侯以时会天子”,是“乐会及盟也”,诸侯射时奏此诗,旨在教诸侯亲附于天子;《采蘋》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意为循涧以采蘋,以喻循法度以成君事,大夫射时奏此诗,旨在教大夫依法度而为政;《采繁》之“被之僮僮,夙夜在公”,以喻不失职,士射时奏此诗,旨在教士勤于职守(43)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二,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7页。。
再如,祭祀礼、大飨礼中,彻器时歌《雍》。《雍》之“有来雍雍,至止肃肃”指祭者容貌肃肃然而恭敬,故歌此诗是在教祭者要做到行为恭慎和敬和。
又如,燕礼、乡饮酒礼中,皆有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笙奏《南陔》《白华》《华黍》等。这些曲目涵义丰富,并有规训身体和规范德行的功用。如,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以教主人尊敬、厚待宾客。据郑玄注:“《鹿鸣》,君与臣下及四方之宾燕,讲道修政之乐歌也。此采其己有旨酒,以召嘉宾,嘉宾既来,示我以善道。……《四牡》,君劳使臣之来乐歌也。此采其勤苦王事,念将父母,怀归伤悲,忠孝之至,以劳宾也。《皇皇者华》,君遣使臣之乐歌也。此采其更是劳苦,自以为不及,欲谘谋于贤知而以自光明也。”(44)阮元:《仪礼注疏》卷九,中华书局,1980年,第985页。再如,笙奏《南陔》《白华》,以教主、宾行孝悌。据《毛诗序》:“《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45)阮元:《毛诗正义》卷九,中华书局,1980年,第418页。“笙奏”以“孝”为主题,这与举行饮酒礼之目的相契合,即:“教之乡饮酒之礼,而孝弟之行立矣。”(46)阮元:《礼记正义》卷六一,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3页。大体来说,操演这些曲目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任贤、厚贤、亲诸侯兄弟、勤政、敬让、恭慎、孝悌等行为规范,进而通过与拜、答拜、揖、让、升、降等身体行为取得联系,而起到既规训君臣也规训四方宾客的效果。
“诗乐”操演的方式,如堂上升歌、堂下管奏、间歌、合乐等,亦有规训身体行为的效用。堂上歌诗以示尊、堂下奏诗以示卑,这一操演方式意在表明尊卑、君臣、上下之序,并提醒人们要依此而行。据《礼记·郊特牲》:“宾入大门,而奏《肆夏》。……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47)阮元:《礼记正义》卷二五,中华书局,1980年,第1446页。又据孔颖达疏:“登歌《清庙》,文王诗也。君诗在上,下管象,是武王诗,臣诗在下,是正君臣之位,贵贱之等。”(48)阮元:《礼记正义》卷二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410页。
此外,升歌、笙奏、间歌、合乐这一组操演方式也在提醒人们,要在“揖、让、拜、答拜”等行为中别尊卑、相亲和。大体上,我们可将升歌、笙奏、间歌、合乐归纳为“分”“间”“合”,其中“分”象征尊卑、长幼、上下之分,而“合”象征敬让与亲和。也就是说,“分”“合”之操演方式与人们在仪式中反复践行的揖让之礼相吻合,亦有规训身体、规训德行之效用。
综上所述,“诗乐”操演的节奏、曲目、方式皆是规训身体行为之要素。操演节奏为人们的身体行为提供了规范,使人们在升、降、揖、拜、出、入、射、啐、哜、荐、彻之时不乱于位、不乱于序,做到敬让而不争。操演曲目以其丰富的内涵传达出敬让、亲和、厚贤、勤政、恭慎、孝悌之义,以较为明晰的规范和准则(即有德行)直接或间接地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升歌、下管、间乐、合乐等操演方式同样作用于人们的揖、让、拜、答拜等行为,意在提醒人们对于尊卑、长幼、贵贱等序列的遵守。可以说,让人们的身体行为合乎德、礼(合乎社会准则)是仪式中“诗乐”操演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这即是“诗乐”操演的本质特征,就是要在动态的仪式当中,通过对人们身体行为的规范,以使得他们达到履行、践行各种德行(行为准则)的目的。
为何“诗乐”操演会指向身体规训?究其原因是源于它与社会之间的联动。进一步说,西周以礼治为基础的社会形态赋予了“诗乐”规训身体、规范德行的功用。周代是礼治社会,周人“尊礼尚施”,常常通过仪式活动来建构社会的阶序。据《仪礼》,若贵族男子年至二十,要在宗庙中行冠礼;士娶妻,要行士婚礼;卿、大夫、士相拜谒,执“挚”而行相见礼;乡大夫宴请贤士,于乡学行乡饮酒礼;州长(乡大夫)以礼会民,于乡学行乡射礼;诸侯燕饮群臣,行燕礼;诸侯将祭,与群臣行大射礼;诸侯之国交相聘问,行聘礼;国君招待来聘者,行公食大夫礼;士丧父母,行士丧礼、既夕礼、士虞礼,等等。可以说,仪式活动贯穿周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周处于我国古代社会的早期,此时文字、文本尚不发达,其社会的发展无法依靠“知识”来推动。为使社会得到有效的治理,“礼仪活动”无疑成为重要的工具及手段。尽管人们的文字理解能力有高低之分,但仪式活动却能以鲜明的形式教会他们如何去遵守各种社会规范。
仪式活动强调“实践”“履行”,它是由各种“身体行为”(拜、答拜、揖、厌、让、入等),而不是“内心活动”组成的,这是仪式最为突出的特点。《礼记·礼器》云:“礼也者,犹体也。”郑玄注:“若人身体。”(49)阮元:《礼记正义》卷二三,中华书局,1980年,第1435页。《文王世子》亦云:“礼所以修外也。”(50)阮元:《礼记正义》卷二〇,中华书局,1980年,第1406页。综合乡饮酒礼、乡射礼、祭礼、燕礼等仪式,周代所涉身体行为约有九类:出、入、进、退、升、降、行等行步行为,拜、答拜、再拜、揖、厌、稽首拜、扱地拜等答礼行为,立、兴、坐、俟、跪等坐立行为,盥、洗、授巾等盥洗行为,取爵、执爵、执觚、哜、啐酒、祭酒、酌等饮酒行为,执幂、酌膳、盖幂、加勺、分簋、尝食、饭等进食行为,射、发、执弓、挟矢、搢扑、拾矢等射箭行为,歌、奏、合奏、间奏等奏乐行为,荐脯醢、彻祝豆、彻阼俎等荐彻行为。
这些“身体行为”皆与既定的仪程、仪节相对应,从而串联起完整的仪式活动。即仪式每一环节皆由相应“身体行为”组成。以乡饮酒为例,仪式之初,主、宾、介(卿、大夫、士)须在“拜”与“答拜”中完成戒宾(告知宾客)、速宾(催要宾客)的仪程;然后在“拜、答拜、揖、厌、让”等行为中完成迎宾之仪;并在“坐取、盥洗、进、兴”等行为中进入献宾之仪;继而以“执爵、哜、啐、饮”等行为掀起乡饮酒之高潮,即献、酢、酬之仪;最终,乡饮酒仪式在送宾、彻器等行为中圆满结束。可以说,整个仪式活动都在强调“去做”“去执行”“去履行”,而不是“去想”。《礼记·祭义》云:“礼者,履此者也。”(51)阮元:《礼记正义》卷四八,中华书局,1980年,第1598页。《荀子·大略》:“礼者,人之所履也。”(52)王先谦:《荀子集解》卷一九,中华书局,1988年,第495页。恐怕正是此意的最好表达。不仅如此,仪式活动还要求参加仪式的人必须按照尊卑、长幼的次序行事,不得有丝毫的差错。正如《礼记·祭义》所云:“孝子将祭祀,必有齐庄之心以虑事,以具服物,以修宫室,以治百事。及祭之日,颜色必温,行必恐,如惧不及爱然。其奠之也,容貌必温,身必诎。”(53)阮元:《礼记正义》卷四八,中华书局,1980年,第1601页。这也说明,周代的仪式活动具有强制性,人们一旦参加仪式活动,就必须遵守仪式的规范。
作为周代特殊的音乐活动,“诗乐”操演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仪式展演过程中直接对参加仪式的人们进行身体规训。与“静态”的乐谱音乐(突显音高、节奏、旋律等音乐要素)相比,“诗乐”操演以其对于“人”(行为准则)和“社会”(社会秩序)的显著效用而具有了“动态”的性质。这其实表明,“音乐”之于周代社会的效用主要集中于社会层面,至于音乐的形式方面则明显处于次要的位置。厘清这一历史事实,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周代音乐意涵的深入了解,而且为我们重新理解和认识当下音乐的价值提供了有益的参照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