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词学季刊》是龙榆生主编的研究词学的专业性刊物,共有论述、专著、遗著、辑佚、词录、图画、词林文苑、通讯、杂缀等九大栏目。此外,杂志中还散布有大量与词学相关的文学广告(1)文学广告是指在报纸、期刊和书籍上出现的,以宣传营销、争夺读者为目的的,以文学书刊宣传为主要内容的广告信息。钱理群对文学广告从广、狭两个层面进行了定义:“我们所说的‘文学广告’,包括具有文学史价值与影响的重要的文学作品广告,翻译作品广告,文学评论、研究著作广告,文学期刊广告,文学社团广告,戏剧、电影演出广告,文学活动广告及其他。同时,我们所说的‘文学广告’,又包括具有广告性质的发刊词、宣言、编后记、文坛消息、公开发表的通信……”[1],容易为人所忽略。这些广告的内容十分丰富,举凡作者介绍、评价和作品的内容、特点、价值、艺术风格均有涉及,在突出词籍与论著卖点的同时,带有鲜明的词学批评色彩。
广告推荐商品往往会努力凸显该商品的卖点以吸引消费者。但文学广告与普通的商品广告不同,文学广告中突出的卖点往往是作品的主要内容、艺术价值以及所反映出的作者思想,甚至还会包括对读者的影响。这样的论述就包含了审美体验、艺术分析、价值判断等文学批评的诸多要素,文学广告也就成了文学批评的一种新范式。《词学季刊》出版11期,共有文学广告约150版,其中与词学相关的广告占据绝对优势。这些广告主要分布在刊物的前后衬页、页面留白和“杂缀”栏目。刊物中文学广告的专业性极强,显示出深厚的文化底蕴,闪耀着词学批评的光芒。
闽词徵 闽县林葆恒辑 上海中国书店代售 六册实价四圆
诗词总集之辑录,或以时代,或以地域,皆足为治文学史者之大好资料。近代有《金陵词徵》《常州词录》《山左人词》等书,皆以地域为准,徵文考献者便之。八闽自柳耆卿以乐章负盛名,嗣是作者辈出;即就赵宋一代论,除江西浙江外,词风之盛,殆无出闽人右者。林子有先生自擅倚声,感乡贤余绪,未宜蕴而莫传,乃有兹编之纂辑。自宋徐昌图以迄并世诸贤,兼及闺媛之作,计得二百五十余家,各家并附小传。欲知闽词宗派者,宜一读之[2]231-232。
广告从诗词选集编撰的体例与古代福建词坛传统出发,以突出选本的价值,而且广告对选本的论述,基本符合“辨其选型,观其选域,察其选心,列其选阵,探其选源,通其选系”[3]的现代词选研究规范,凸显了广告中文学批评的专业性。《词学季刊》中的文学广告多是如此,通过版面安排直观显露作品名、作者、出版社和售价等宣传内容;而文本则包含著作的内容、风格、主要思想以及特点与价值等文学批评内容。
值得注意的是,在广告中还包含许多对当时作家、作品与研究者及相关著作的评论,直观显现当时的词学研究热点。例如《校辑宋金元人词》广告:“近代从事于此项工作者,据予所见,有海宁王静安先生之《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观堂全书本),江山刘子庚先生之《唐五代辽金元名家词集》(北京大学排印本)。而王书取材甚窄,刘书真赝杂糅,未为精审。本书编者赵飞云先生,素精版本目录之学,见书极多;近年任职北平图书馆,于南北藏家所有珍籍,搜采尤富。”[2]231此广告谈到了近代从事古代词籍整理与编选的诸位名家以及作品的优劣。在《词源疏证》的广告中提道:“铁岭郑文焯氏,著《词源斠律》一书,据他书疏通证明,颇为词林所推许。上犹蔡嵩云先生,复衍郑氏之绪,博稽群籍,参互比勘,以成此书。蔡先生尝从陈伯弢(锐)、郑大鹤(文焯)、况蕙风(周颐)、吴瞿安(梅)诸公,讲论词学,最称淹贯。”[2]232此广告指出了蔡嵩云撰写《词源疏证》的理论基础与价值所在,并通过蔡嵩云的词学传承,指出其词学研究的成就。《词学季刊》中的文学广告还多次提到了朱祖谋著作的重印:“前由本社发售预约之《彊村遗书》,第一次印出,旋即售罄,而各方来函订购者不绝。”[2]702“《彊村遗书》自发售预约以来,各方汇款购藏者,络绎不绝。”[4]229“朱彊村先生竭三十年心力,校刻《彊村丛书》……为词林最要典籍,已为世所共知。旧印无多,两年以来,已苦购求不易。”[4]460从这些广告语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朱祖谋的推重,亦可想见朱祖谋在当时词坛的影响力。《词学季刊》的文学广告中颇多对当时词坛创作和学界研究格局的论述,从广告涉及的研究内容看,包括词籍的辑佚与整理、词律词谱的研究与编纂、词史的梳理与撰写等方面;从人物而论,涉及王鹏运、朱祖谋、吴梅、龙榆生、夏承焘、杨铁夫、卢前、赵尊岳等近代词坛耳熟能详的人物。
除了对作家、作品的评论,《词学季刊》的文学广告中还包含大量对书籍版本流传情况的介绍。如《影印袖珍本王氏四印斋所刻词出版》广告:“《四印斋词》,自王先生客死吴门,其版片几经易主,往年在天津,曾开印一次,自后闻又转至北平存东交民巷某银行保险库中,至今不可踪迹。印本流传日少,售价至四五十圆,且不易得。兹闻上海西藏路大庆里中国书店得初印足本,取付石印,缩为袖珍小册。”[5]从中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民国时期《四印斋所刻词》有天津印本和上海中国书店石印袖珍本两种存在。再如《影印毛斧季校本宋六十家词之消息》:“《皕宋楼藏书志》载有毛斧季校本词廿余家,后其书悉流入日本。往年张菊生先生东游,于静嘉堂迻录数种,予曾于彊村先生处见之,所据皆宋刊或旧钞本,惜不睹其全耳。”[4]457由此得知,汲古阁后人毛扆所校的部分词集,在清末曾经流入日本,藏在静嘉堂,张元济抄录得以归国,后被朱祖谋收藏。有的广告还会说明成书过程以及书籍的纸张与印刷情况,如《彊村遗书》广告:“前年先生下世,遗命以丛稿授万载龙君,为续成之。龙君钞校历年,复先后得刘翰怡、陈述叔……诸先生之资助,又与夏闰枝、张孟劬、夏吷庵、黄公渚诸先生商榷体例;将先生手定诸稿,勒为内编;其出龙君纂辑者,别为外篇。”[2]229文学广告中关于书籍版本与成书过程的论述,是我们研究古籍版本与著作体例的重要线索与参考。
广告中的词学批评搭载新的传播媒介,但内容依然没有超越传统词话的界限。《词学季刊》中词学广告的批评对象主要是词学著作,而且不同著述的文学广告,其中涉及的内容也有所不同,古籍注重论述其版本价值,现代著作则多以评论为主,重视介绍书籍内容与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的新变。“文学商品具有意识形态的特点,而报载文学广告传递着文学书刊征文、出版、发行信息的同时,也在宣传某种文学观念并试图让受众接受该文学观念,同样具有意识形态的特征。因而一些文学广告可以看作一种特殊的文学批评形式。”[6]
雷纳·韦勒克将文学批评定义为:“‘批评’这一术语我将广泛地用来解释以下几个方面:它指的不仅是对个别作品和作者的评价,‘明断的’批评,实用批评,文学趣味的征象,而且主要是指迄今为止有关文学的原理和理论,文学的本质、创作、功能、影响,文学与人类其他活动的关系,文学的种类、手段、技巧,文学的起源和历史这些方面的思想。”[7]中国古代传统的文学批评形式多样,包括词话、诗话、序跋、诗词、评点、书札等。文学批评的定义与边界更加模糊与宽泛,对文学批评作品的界定从来不依据文献形态和文体形式等外在因素,而是以文本的内容是否涉及文学人物、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作为标准,只要包含这三个因素之一,哪怕墓志铭也是很珍贵的文学史料,甚至通过书籍的编排体例和选本的编选方式与内容也能够完成无意识的文学批评。《词学季刊》中文学广告内容与形式之间实现了双向互动,文学批评性与广告宣传性有机结合,文学广告中带有的文学批评因素,使广告与传统文学批评跨越了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具有了相同的特性。
从词学史的角度阐述词学论著的价值与意义是《词学季刊》中文学广告的常用批评方法。例如《词源疏证》广告语:“词本依曲拍而制,要在可歌。自旧谱散亡,不传歌法,于是词遂成长短不茸之诗,仅资吟讽,学者引为大憾。”[2]232该广告语首先承认了词的音乐属性,并因词乐失传而感到遗憾。这个描述基本符合词史发展的现实情况,反映出当时人们对词体音乐性,以及词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案头化的认识。《校辑宋金元人词》广告语:“唐宋金元人词集,自毛氏《六十名家词》,王氏《四印斋所刻词》,江氏《宋元名家词》,以迄朱氏《彊村丛书》,吴氏《双照楼影刊宋元本词》,网罗放佚,几无遗憾。”[2]231该广告语对词史上几个重要的词籍丛刻进行梳理后发现,基本符合现在关于中国古代词籍四大丛刻的认识。再如《饮虹簃所刻曲》广告语:“自宋词不复被弦管,而南北曲代兴;其中如小令,散套,实与词体最为接近;故历代词余、词谱等,时复兼收。”[2]233该广告语反映出当时人们对词、曲之体式与关系的认识,并点出词曲集经常误收的现象。
广告中的词学批评方法主要采用以文学史、学术史为坐标,通过纵向、横向的对比,以评价作家、作品的地位与成就。批评理论继承传统文论的营养,并吸收西方文学理论的成果,加之撰写文学广告要考虑传播与大众接受度的问题,因此文学广告中的观点与个人著作中的观点可能有所不同,似乎更能代表当时的主流思想。不过白璧微瑕,文学广告的批评目的不够纯粹,因广告本身的体性,而带有了商业目的,这也是文学广告的文学批评性向广告本体属性即商业宣传性做出的妥协。文学广告虽然带有文学批评的色彩,但其本体仍为广告。“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8],文学广告的终极指归与普通商品广告别无二致,即最终指向了对广告对象本身的推重,努力发现其卖点,从而达到顺利卖出书籍、广销多销的目的。由此造成了文学广告批评不能完全等同于文学批评。文学批评对作家作品进行价值判断,不但要指出其优点,更应该指出其不足,它是一种文学价值上的客观性评判。但是文学广告为了商业利益往往会夸大作家作品的文学价值和优点特色而忽略他们的缺点和不足。尽管如此,文学广告中对作家艺术特色的认定、对作品内容主旨和思想价值的揭示、对作家作品文学史地位的评价,仍有其意义所在。
广告是现代文学传播的重要媒介。从作者的角度看,广告宣扬文学作品、研究成果,起到了联结同好、扩大影响的作用,“出版社刻意制造文化影响力的一种手段和策略——出版社如何将出版物的内容和影响力,透过文字、图像和符号推广,达到预期的目的”[9];从读者的角度看,文学广告传播文学信息,进而导引读者的阅读趣味、提高读者文学鉴赏能力,是培养文学读者的重要途径,“三十年代的书籍广告,是丰富多彩的,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生活,对当时读者的影响也是很深远的”[10]。
现代传播媒介的实效性和现实性,突出对当下社会的关注,而刊载其上的文学广告受报刊时效性和现实性的强势话语场域的制约,同样倾向于对现实的关注,在文学广告当中出现了共时性的文学批评。“历时态的交流是古人与今人的对话”[11],共时态的交流则强调今人与今人的对话,即作家、作品一经传播即迅速获得批评。《词学季刊》中的广告通过刊登词籍和词学著述的出版和购买信息,向读者介绍各地词学家的研究计划、研究进展和最新研究成果。如:赵尊岳《明词汇刊》汇集明代词集268种,直到今天依然是明词辑刻规模最大的丛书,是民国时期词籍整理的重要成果。《词学季刊》通过广告“赵氏惜阴堂汇刻明词”向当时词学界发布了赵尊岳的研究进展:“武进赵叔雍先生,所藏明人词集最富,久有汇刻流布之议;海内言词学者,无不盼其早日出书。顷据南京刻书处来人言:已陆续刻出者约七八十种。本社同人,拟商请赵先生,先印若干,公诸同好云。”[2]235其他如《校辑宋金元人词》《彊村丛书》《清词钞》《词话丛编》等重要词籍的编撰与出版,也往往在广告中首先披露出来。如《词学季刊》广告对《全宋词》的编撰与出版进行了跟踪报道,“可见,《全宋词》从酝酿到推进,再到最后完成,《词学季刊》自始至终参与其中,确实给予了多方面的支持”[12]。再如:夏承焘精研词人谱牒之学,其谱牒之学的代表成果《唐宋词人年谱》的出版消息,就由《词学季刊》广而告之:“夏臞禅撰十种词人年谱将全脱稿。”[4]230另外吴梅《词学通论》、刘毓盘《词史》、龙榆生《中国韵文史》等现代词学研究力作的出版发行也是通过刊物中的广告介绍给读者的。《词学季刊》中广告对词学同道的维护与推介之意十分明显,在刊物中反复为词学著作打广告,无形之中,提高了广告涉及的词学研究者的声望,扩大了词学研究的影响力。王兆鹏称赞道:“1933—1936 年词学研究成果量第一次快速增长,得益于词坛领袖龙榆生和他主编的《词学季刊》的倡导。”[13]
虽然广告的商业宣传性对文学批评性造成了妨碍与遮蔽,但是商业宣传性也带给了文学广告得天独厚的优势,即预告性。文学广告具有预告功能,往往出现得比较早,有时甚至作品还没有出版,就已经出现了广告批评话语:一来引起读者的期待;二来引导读者更好地进行阅读。热拉尔·热奈特提出的“副文本”概念为我们探讨现代文学广告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副文本就是相对于正文本而存在的辅助性次要文本,是一种阐释性的文本,“副文本性尤其可以构成某种没有答案的种种问题之矿井”[14],“它包含有作者或他人对正文本的某种阐释、表白或界定,能为阅读正文本提供某种导引”[15]。副文本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作品,是我们解读文学作品的关键所在。文学广告本身即是一种文学“副文本”,能为正文本营造一种引导阅读的氛围和空间,促进读者“阅读期待”和审美心理的形成,可以为读者提供顺利进入文本阅读的“前阅读”环境。如:
本书先论平仄四声,次论韵,次论音律,次论作法。于论音律章内,又附八十四宫调正俗名对照表,管色杀声表,古今雅俗乐谱字对照表,中西律音对照表,最为本书之特色。自第六章以下,论列唐五代以迄清季词学之源流正变与诸大家之利病得失,虽所征引,类多不标出处,令人无所据依,而上下千年间之重要作家,罔不备举;诚足津逮来学,而为有功词苑之著作云。(《词学通论》)[2]469
本书分上下篇;以诗经、楚辞、乐府诗、五七言古近体诗为一系,宋元以来词曲为一系,于各时代之重要作家,与各种体裁之发展流变,作简明而扼要之叙述。(《中国韵文史》)[4]380
本书专就周词稽其体制,辨其句逗(读),订其声律,并附录后来继声诸作,考其得失同异,为之说明,不特为周氏之功臣,亦词林之指南。邵瑞彭先生谓此书一出‘行见《碧鸡漫志》《乐府指迷》等书将以粃糠视之,即万律戈韵亦成附缀悬疣’价值可见。(《周词订律》)[5]804
这些广告或许是最早的评论文字,内容集中于对作品的介绍和评论,有的广告词还借助别人的文字评论,利用名人效应,不但使宣传对象增色,也忠实地记录下当时的一些文学评论言语。广告当中介绍了全书的内容、体例、思想等基本信息,读者观此,当知此书的作用与价值。这些文学广告为读者选择购买、阅读和理解书籍均能提供相关的指导。这些广告帮助宣传词学研究成果,扩大词学研究影响力的同时,影响着读者对于作品的“期待视野”,对于读者的阅读起到一定的指导作用。《词学季刊》中的文学广告是传播词学家研究成果的重要媒介,也是读者获取词学研究资讯的重要渠道,贯通了文学传播与接受的整个过程。
尽管广告作为一种宣传商品的工具,自身的商业性不可避免,但文学广告宣传对象的特殊性,也使其内容染上了文学批评的色彩。文学广告成了文学批评与广告形式有机结合的一种新文学批评范式。尤其是《词学季刊》这一类的专业性刊物,其中的广告更加注意对图书内容、风格、价值和影响的分析与评价,广告中文学批评的功能更加集中、更加强烈,也更加具有代表性。广告参与了文学的生产、流通、传播、接受等诸多方面,是近代文学发展进程中重要的参与者、见证者和推动者。词学广告进入中国词学史的研究,首先丰富了中国词学史的内容,其次拓展了中国词学批评史的新思维与新领域,最后促进延伸了词学批评的意义模式及其时间结构。同时,广告批评在一定的程度上赋予了词学史更加开拓的视野和不断更新变化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