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顺元年潞州之战探微*

2022-10-09 03:53钱毓山
军事历史 2022年2期
关键词:五代史旧唐书资治通鉴

★ 钱毓山

潞州(治今山西省长治市),北经榆社直抵河东(治今太原市),南经白陉直指汴州(治今开封市),西越乌岭可达晋州(治今临汾市),东出滏口可抵河朔,交通便利。四周群山环绕,地势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除此之外,占据潞州还能够获得针对河朔地区天然的地理优势。唐朝廷就曾以潞州为首府设立昭义军以防遏河朔,并取得显著效果。正如后人评价:“唐以昭义一镇控御河北……虽强梗如镇、魏,犹终始羁縻者。”①[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15《北直六》,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658 页。在唐末,中原军阀朱温与河东军阀李克用曾围绕此地进行过数次争斗。对于河东势力而言,占据潞州便会取得一坚固的桥头堡与扩张的前线基地。而对于中原势力来说,掌握潞州则相当于卡住了李克用河东势力的咽喉,使其不但无法进行扩张,还要时刻担心太原的安危。唐朝大顺元年(890)发生的潞州之战,便是这一系列斗争的开端。②关于唐末五代初期潞州地区战争的研究,以往学者多着重关注发生于开平元年(907)的潞州之战,而对发生于大顺元年(890)的潞州之战关注甚少。对其略有提及的研究也处于梳理战史的阶段,相对缺乏深入探究。如:李崇新:《唐末五代的晋梁之争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03年。李崇新:《试论唐末五代晋梁争霸的军事得失》,《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7年第1 期。王白洁、张焕君:《浅析唐末五代晋、汴对潞州的争夺》,《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19年第2 期。陈阳:《昭义镇演变研究(756—960年)》,硕士学位论文,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2018年。台湾三军大学编著:《中国历代战争史第9 册唐(下)》,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张正田:《“中原”边缘:唐代昭义军研究》,台北:稻香出版社,2007年。

唐昭宗大顺元年(890)五月,李克用势力所属的潞州地区发生动乱,“(李)克恭视(李)元审于孔目吏刘崇之第,是日,州将安居受引兵攻克恭,因风纵火,克恭、元审并遇害,州民推居受为留后……居受遣人召冯霸于沁水,霸不受命;居受惧,将奔归朝廷,至长子,为野人所杀,传首冯霸军。霸乃引军据潞州,自称留后。”③《旧五代史》卷50《李克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685 页。在报仇、平叛、保障潞州地区稳定的三重因素下,④李克恭为李克用弟。故而李克用此时的行动有存在复仇因素的可能(《旧五代史》卷50《李克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684 页。)李克用急忙采取行动,“遣大将康君立、李存孝等攻之。”①《旧五代史》卷25《武皇纪上》,第343 页。潞州方面也并非毫无动作,“(冯霸)求援于汴。”②《旧五代史》卷50《李克恭传》,第685 页。朱温响应了这一请求,在不久之后便派遣葛从周等驰援潞州。③《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第一》,第13 页。至此,汴州宣武军节度使朱温与太原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之间围绕潞州地区的矛盾已有激化的趋势。两名敌对军阀争夺某一地区的事件,在皇室衰微、天下大乱的唐末并不罕见,可以归结为地区性军事冲突。但在这个过程中,唐廷的介入,使这一事件迅速升温。

一、阴谋与博弈——潞州之战爆发前唐朝中央与汴梁朱温集团的动向

(一)唐廷的目的

大顺元年(890)六月,唐廷派遣宰臣张濬、孙揆分任招讨使、副使征讨河东。此前,关于是否要进行此次征讨,唐廷内部曾进行过一次激烈讨论:“幽州李匡威、云州赫连铎等奏请出军讨太原。诏四品以上官议,皆言:‘国祚未安,不宜生事。假如得太原,亦非国家所有。’濬议曰:‘先帝频至播越,王室不宁。原其乱阶,由克用、全忠之矛盾也。请因其奏,乘全忠立功,可断两雄之势。’上曰:‘收复之功,克用第一。今乘其危困而加兵,诸侯其谓我何?’濬恳论用兵之利害,盖欲示外势而挤复恭也。上旨未决。宰臣孔纬曰:‘张濬所陈,万代之利也。陛下所惜,即目之利也。以臣所料,师渡河而贼必自破。昨计度军中转饷犒劳,一二年间,必无阙事,陛下断意行之。’既二相俱论,乃以濬为河东行营兵马都招讨宣慰使。”④《旧唐书》卷179《张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657 ~4658 页。促使唐昭宗选择性遗忘李克用克复之功,发动征讨的原因,并非赫连铎、李匡威的请求,而是宰臣张濬所提出的观点,“先帝频至播越,王室不宁。原其乱阶,由克用、全忠之矛盾也。请因其奏,乘全忠立功,可断两雄之势。”⑤《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7 页。在唐末混乱的形势下。唐昭宗最想恢复的无疑是已经失去的王朝权威。而张濬的观点最为贴合唐昭宗此时的想法,进而使得征讨一事得以施行。

(二)隐藏的真相——唐廷决断背后朱温的影响

细审上述材料,向唐廷提出请求的仅有赫连铎、李匡威。但在张濬提出的观点中,却赫然出现了朱全忠。且张濬观点的核心是,“请因其奏,乘全忠立功,可断两雄之势。”⑥《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7 页。因赫连铎、李匡威的奏请,而趁着朱全忠立功,进而阻断朱全忠、李克用的势力发展。这种记述显得颇不合理。那么,发生这种矛盾的记载是否与朱温有关?首先要对整个事件做一重新梳理。

《旧唐书·昭宗纪》对此事的记载如下:“李匡威、赫连铎、朱全忠等上表:‘请因沙陀败亡,臣与河北三镇及臣所镇汴滑河阳之兵平定太原,愿朝廷命重臣一人都总戎事。’”⑦《旧唐书》卷20 上《昭宗纪》,第740 页。《资治通鉴》所记:“赫连铎、李匡威表请讨李克用。乘其不利也。朱全忠亦上言:‘克用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军,与河北三镇共除之。乞朝廷命大臣为统帅。’”⑧《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395 页。可见,《资治通鉴》更为清晰地记述了李匡威、赫连铎请求出兵的起因:“乘其不利也”。结合《资治通鉴考异》引《实录》“四月,丙辰朔,李克用遣安金俊率师攻云州,赫连铎求援于幽州李匡威,匡威出师赴之,战于蔚州,太原府军大败,燕师执金俊,献于朝”⑨《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394 页。,可知在此年早些时间,李克用起衅,并被李匡威击败,正与《资治通鉴》所记吻合。其次,两则材料的表文内容完全一致,可知二者有相同史源。进而可推知,对于此事的记载,《旧唐书》进行了整合,而《资治通鉴》则较为完整地将其抄录了下来。故对于此事的记载,当以《资治通鉴》为准。朱温实际也参与了上表,但时间略晚于赫连铎、李匡威上表之时。

张濬之所以能够力排众议,促使唐昭宗同意征讨河东,除了他把握住唐昭宗此刻的心思外,还有另外一层因素。据《旧唐书·昭宗纪》所载,张濬在向唐昭宗提出这一建议时,曾与朱温有过一定的交流:“全忠密遣濬之亲党赂濬,濬恃全忠之援,论奏不已,天子僶俛从之。”①《旧唐书》卷20 上《昭宗纪》,第741 页。他获得了朱温的贿赂以及声援,这才是张濬得以始终坚持观点的最直接条件。因此可知,朱温不仅参与了上表一事,还在朝廷决策层面施加了影响力。而关于《张濬传》中缺少朱温一事。据杜希德先生所述:“尽管有这些劣质昭著的缺陷,行状与相关的墓志、碑铭仍然是传记的主要资料来源。”②杜希德:《唐代官修史籍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6 页。一旦牵扯到私家记载,便有可能出现讳言。张濬身为唐之宰臣却与篡唐贼人同流合污,为人所不齿,故而私家记载很有可能故意隐去,从而达到与朱温就此事摆脱关系的目的,表现在《张濬传》中便会出现那般模糊情况。③张濬此后因朱温担心他鼓动诸镇而遭朱温谋杀,“朱全忠将图篡代,惧濬构乱四方,不欲显诛,密讽张全义令图之。乃令牙将杨麟率健卒五十人,有如劫盗,围其墅而杀之”(《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61 页)。故朱温不太可能为其立碑。而关于他的行状,这种行状收集工作首次发生于后梁末帝龙德元年(921)二月:“勅内外百官及前资士子、帝戚勋家,并各纳家传,具述父祖事行源流及才术德业灼然可考者,并纂述送史馆。”(《旧五代史》卷10《末帝纪下》,第145 页)朱温在位期间并未进行过收集行状的工作,进而可知亦无篡改张濬行状的可能。且在朱温屠灭张濬一家后,其剩余的儿子一人逃亡蜀地依附王建,直至前蜀灭亡才返回中原,一人逃亡淮南依附杨行密(《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61 页),故而在当时二子也不可能作出向后梁提交其父行状的举动。因此,关于《张濬传》的原始史料,更有可能是张濬后人直接提供,而非经过朱温篡改过的。

(三)朱温的目的

朱温之所以费尽心机,甚至以贿赂宰臣的极端手段来促使唐廷通过征讨李克用的提案,必然有其私心。关于他的目标,《新唐书》所载如下:“是时,朱全忠威振关东,而安居受杀李克恭,以潞州归全忠。全忠乃与幽州李匡威、云州赫连铎上言:‘先帝幸梁,繇李克用与朱玫连和,请举兵诛之,愿帅兵为掎角。’”④《新唐书》卷185《张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412 页。可见他的直接目的为潞州,因此在取得潞州后才参与上表。⑤前已有论述,新唐书此时将上表的三人进行了整合,朱温上表时间当晚于赫连铎、李匡威二人。而关于朱温为达成这一目标所采取的手段,则可从《唐补记》中关于此战中朱温的表现窥知一二:“朝廷遂以宰臣张濬为都统,授崔胤为河中节度应援使。大军行到同州,克用领蕃、汉马步称三十万入河北界。其张濬使人探朱全忠兵马,并不来相应,乃于昭义西与太原交战,不利而回。朝廷知为全忠所卖,便差使至克用所,与赏给令回,贬都统张濬于云梦,除崔胤于岭外。”⑥《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408 页。此段史料虽在其他方面有所讹误,但对于朱温此时态度的总结当为精准,因此引用。从而可知,朱温此时欲借助唐廷的力量对抗李克用,以此来分散李克用援助潞州的兵力,以便最终达到占据潞州的目的。

(四)野心的前提——潞州之战中朱温任官考述

在张濬的不断鼓动下,唐廷出兵,朱温的第一层目的达到了,但仅凭唐廷出兵并不足以完全解决现阶段朱温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即潞州的归属权。归属权的前提条件是朝廷认可的征讨权力。而征讨权力的具体表现,则为具体方位招讨使的任命,朱温只有获得这一任命,才能展开对潞州地区的合法征讨,进而完成占据潞州的目标。关于朱温在这场战争中所担任的官职,现在此做一辨析。

《旧唐书·昭宗纪》记朱温官职为太原东南面招讨使;⑦《旧唐书》卷20 上《昭宗纪》,第741 页。《旧唐书·张濬传》记朱温为太原西南面招讨使;⑧《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8 页。《册府元龟》记其为太原西南面招讨使;⑨《册府元龟》卷323《宰辅部(一六)·机略》,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3653 页。《资治通鉴》所记朱温为太原南面招讨使;⑩《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397 页。《旧五代史》记其为河东东面行营招讨使。①《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第一》,第12 页。其中《册府元龟》与《张濬传》中关于此事的记载一字不差,二者当为承袭关系,故先排除《册府元龟》的相关记载。此时若仅对朱温进行分析必然无功,因此需先找出各个史书中的共同之处。对比相关史料可以发现,《新唐书》《资治通鉴》与《旧唐书》均记载王镕在此次战争中的官职为(太原)东面招讨使。依地理位置而言,成德镇正位于太原之东。此外,除《旧五代史》,上述史籍中还均出现李匡威、赫连铎,虽然对此二人在此战中所任招讨使方位亦记载不一,但是相对稳定,或为北或为东北。二人所任藩帅情况如下:李匡威为幽州(治今北京市)节度使,赫连铎为云州(治今山西大同)节度使,与太原的相对位置正与招讨使所带方位吻合。故而可推知,此次对各招讨使的任命当是依节度方位而定。而朱温自身所领宣武(治今河南省开封市)节度使,依地理位置,正位于太原东南方向。进而得知,朱温此时的官职当以《旧唐书》所记为准,即为太原东南面招讨使。朱温的军队在整场战争中,始终围绕着泽、潞地区行动,丝毫没有顾及其所任官职赋予其的责任。

二、战争与诡谋——朱温的潞州夺取计划

随着朱温对征讨权力的获取,战争也随之进入了下一阶段。晋、绛方面,唐廷已经发兵。泽、潞方面,此时李克用派系的李罕之依旧据守泽州,且潞州也为李克用所派遣的康君立与李存孝围攻。这一形势僵持到了七月,朱温部将的一次突袭行动才推动了战事进展。七月“朱全忠遣大将葛从周率千骑入潞州”②《旧唐书》卷20 上《昭宗纪》,第742 页。,朱温正式占据潞州。但接下来发生的事颇令人意外:“全忠奏:‘臣已遣兵守潞州,请孙揆赴镇。’张濬亦恐昭义遂为汴人所据,分兵三千,使揆将之趣潞州。”③《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402 页。单看朱温此次上表,可知其目的有二:首先当是欲依托唐廷命官来为己方势力占据潞州披上合法的外衣。其次,依《资治通鉴》所载,孙揆已于当年六月发兵之际便被唐廷授予昭义节度使的职位。④《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400 页。因此朱温此次上表,也顺应了唐廷的期望,进而体现出朱温忠君的一面。但如此一来明显与朱温希望己方阵营完全掌握潞州的根本目的产生矛盾。关于这一矛盾,现详考潞州地区形势与孙揆此行经过做一解释。

(一)潞州地区形势

此时,潞州西侧战场进展较为顺利,张濬领军沿晋、绛一线直扑太原。但东侧战场,战局态势却并不明朗。康君立、李存孝围困潞州,李罕之坚守泽州。关于李克用势力对泽、潞周边地区的控制程度,可由两个角度进行观察。第一个角度为七月朱温派遣将领率兵驰援潞州时他们所采取的行动,“帝遣葛从周率骁勇之士,夜中衔枚犯围而入于潞”⑤《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一》,第13 页。。观其行动,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潞州地区周边形势并不利于朱温势力,导致他们采取行动的时间定于夜晚,且需要隐蔽。第二个角度为葛从周、朱崇节退军时的情形。大顺元年(890)九月壬寅“帝至河阳,遣都将李谠引军趋泽、潞,行至马牢川,为晋人所败。帝又遣朱友裕、张全义率精兵至泽州北以为应援。既而崇节、从周弃潞来归”。⑥《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一》,第13 页。葛从周、朱崇节二人的撤离,在当时动用了相当多的力量,朱温先是调遣部队攻泽州,后又以精兵前往泽州之北接应。而在两事发生期间,朱温势力在潞州地区再没有进行过大的军事行动,朱温本人也不在这一地区。⑦据《旧五代史》所载,朱温于九月实施救援葛、朱二人行动时才亲临靠近潞州的河阳地区,“九月壬寅,帝至河阳”。(《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一》,第13 页。)从而可以推知,当时在泽、潞地区,除了潞州孤城外,朱温势力并无立足之地。而在这种情况下,朱温竟以潞州已被掌握为由,催促名义上为同一阵营的孙揆前来赴任。这明显是一个不合常理的请求。

(二)孙揆此行经过

张濬在接到朱温的信息后,即刻令孙揆走马上任,而李克用无疑是不希望自己的势力范围为唐廷侵夺的,因此派遣部将李存孝组织了一次伏击,擒获了孙揆。单看这一结果,并无不合理之处。但详审这一事件的经过,便可以发现一些问题:“八月,存孝擒新授昭义节度使孙揆。初,朝廷授揆节钺,以本军取刀黄岭路赴任,存孝侦知之,引骑三百伏于长子县崖谷间。揆建牙持节,褒衣大盖,拥众而行,存孝突出谷口,遂擒揆及中使韩归范,并将校五百人。存孝械揆等,以组练系之,环于潞州,遂献于武皇。”①《旧五代史》卷35《武皇纪上》,第343 页。首先观孙揆赴任时的行为,其“建牙持节,褒衣大盖”,并未有所掩饰,这支此前葛从周、朱崇节“率骁勇之士,夜中衔枚犯围而入于潞”形成鲜明的反差。其次观孙揆的行军路线,孙揆自刁黄岭(又作刀黄岭)路赴任,而所谓刁黄岭路,据严耕望先生考证,即为乌岭道。②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篇39《晋绛与泽潞间之乌岭道》,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第1411 页。此道于史书中极为常见,为彼时交通干线,且无支线。

孙揆行踪透明,且赴任地区大部为敌人所掌控,不可谓不凶险。而造成这一态势的原因,最为可靠的解答是此时的孙揆乃至张濬均不知晓当时潞州地区的实际情况。他们所知道的很可能仅为朱温提供的“臣已遣兵守潞州,请孙揆赴镇”这一条信息。至此,有足够的理由推知,朱温实际上并不希望朝廷掌握这一地区。他只是希望借敌人之手除掉自己的障碍,从而为自己以本部将领掌握潞州铺平道路。这也与朱温请求唐廷发兵的目的相吻合。

(三)官职授予与朱温目的的达成

虽已除掉朝廷命官,但距完全掌握潞州还有些距离。《旧唐书·张濬传》:“汴将朱崇节权知潞州事,太原将李存孝攻之。濬虑贼平汴人据昭义,乃令孙揆分兵赴镇,中使韩归范送旌节至军。”③《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8 页。据此条史料可知,张濬派遣孙揆的前提条件是当时的汴将朱崇节被临时委派为权知潞州事。④关于此时被任命的潞州长官,《旧唐书》卷20 上《昭宗纪》所言为葛从周,《张濬传》则言为朱崇节,关于这一问题,司马光于《资治通鉴考异》中已做分析:“从周但与崇节共守潞州,以其名著,故外人但称从周,不数崇节也。”再联系上下文,可知此时的潞州长官当为朱崇节。关于此事,《旧唐书》自这条史料后便再无记载。不过《旧五代史》则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后续补充,大顺元年(890)八月“帝请以河阳节度使朱崇节为潞州留后”⑤《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401 页。,此时孙揆当已遭遇不测,朱温才得以有如此请求。而关于这则请求的结果,《文苑英华》中保留了一条线索。据《文苑英华》所录《授朱崇节河阳节度使制》,朱崇节在转任河阳节度使前所担任的官职为“昭义军节度使,潞、磁、邢、洺等州观察处置等使,特进检校司空,潞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上柱国,沛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⑥《文苑英华》卷457《授朱崇节河阳节度使制》,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2323 页。。而关于朱崇节转任一事,则据司马光所引《实录》“明年(大顺二年)五月,以前昭义节度使朱崇节为河阳节度使”⑦《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401 页。可知,在孙揆被俘后朱温迅速表请朱崇节为节度使,并顺利为唐廷所同意,且时间当在八月到九月之间,因九月时葛从周与朱崇节便被迫撤离潞州。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获得了如此快速的升迁,实属罕见。亦可见朱温希望达成掌握潞州这一目的的迫切。

(四)野心的扩大——昭义节度使辖区变动的原因与含义

朱温既派葛从周、朱崇节占据了潞州,还获得了唐廷的承认,似乎一切已尘埃落定,但细审朱崇节的官职,便可发现他所任昭义节度使辖区为潞、磁、邢、洺。依《旧唐书·地理志》昭义军所领当为潞、泽、邢、洺、磁五州,⑧《旧唐书》卷38《地理一》,第1390 页。孟方立作乱时唐廷命官王徽所任亦为“检校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泽潞邢洺磁观察等使”①《旧唐书》卷178《王徽传》,第4641 页。。而朱崇节此时所领为四州,未领泽州是因为这时已为李克用势力占据。但邢、洺、磁三州在大顺元年(890)初便已为李克用部队所攻克。作为具有相同政治属性的两个地区,朱温却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措施。若仅以朱温此时希望占据其地来进行解释有些过于薄弱。要解答这一问题,首先要对两地形势做一把握。

泽州虽然名义上归属于昭义军,但在当时却有李克用所任的泽州刺史李罕之在任,并一直处于坚守态势。而关于邢、洺、磁三州,大顺元年(890)初,李克用派遣部队围攻邢州,迫使孟迁携邢、洺、磁三州投降。随后李克用以大将安金俊担任邢、洺、磁团练使。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大顺元年(890)四月,《资治通鉴考异》引《实录》言:“四月丙辰朔,李克用遣安金俊率师攻云州,赫连铎求援于幽州李匡威,匡威出师赴之,战于蔚州,太原府军大败,燕师执金俊,献于朝。”②《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第8394 页。此后,邢、洺、磁三州再无新任团练使上位,既无唐廷命官,亦无李克用命官。直至朱崇节所领官职的出现,邢、洺、磁三州长官之名才再次浮现于史书之中。由此可见,在朱温上表请求唐廷授予朱崇节昭义军节钺之时,邢、洺、磁三州在政治上处于一种无主状态,朱温借此趁虚而入,虽未直接占有其地,但取得了对三州的名义管辖权。

三、惨淡收场——潞州之战的结局及影响

(一)潞州之战的结局

虽看似一帆风顺,但至此朱温所取得的优势大多为政治层面上的,现实中泽、潞地区依然归属于李克用势力,整体形势对于朱温而言依旧不容乐观。九月,朱温对泽、潞地区采取了最后的进攻,“遣都将李谠引军趋泽、潞,行至马牢川,为晋人所败”③《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第一》,第13 页。。马牢川之役的失败及之后的撤离行动标志着朱温此时对泽潞地区的放弃。战后朱温对参战人员进行了处置,九月戊申“帝廷责诸将败军之罪,斩李谠、李重胤以徇,遂班师焉”④《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一》,第13 页。。关于被处死二人的身份,《旧唐书·僖宗纪》载:“尚让一军降时溥,别将杨能、李谠、霍存、葛从周、张归霸等降朱全忠。”⑤《旧唐书》卷19 下《僖宗纪》,第718 页。又《旧五代史·李重胤传》载:“唐中和四年五月,同尚让、李谠等率众至繁台,与太祖之军相拒。及巢寇渐衰,乃率众来降。”⑥《旧五代史》卷19《李重胤传》,第265 页。可知此二人为黄巢降将,且在投降时与日后一干后梁重臣同列,进而可知其从龙旧臣的身份。而关于二人的仕宦经历,李谠投降朱温后“署为左德胜骑军都将……及东伐兖、郓,以所部士伍俘获甚众,改元从骑将,表授检校右仆射”⑦《旧五代史》卷19《李谠传》,第265 页。;李重胤,“太祖素识之,拔用不次,署为先锋步军都头……又令与李谠率骑军至陕,应接郭言,回次渑池,破贼帅黄花子之众,改滑州夹马指挥使……及东讨徐州,下丰、萧二邑,转右厢马步军指挥使。”⑧《旧五代史》卷19《李重胤传》,第265 页。二人均为统兵将领,且都曾立下赫赫战功,可见二人地位之高。而对于二人的处置结果,亦见朱温对泽潞地区的重视与求而不得的恨意。

(二)潞州之战的影响

大顺元年(890)发生的潞州之战,朱温从初期的上表、贿赂宰臣以求唐廷出兵,到战争中对唐廷军队的利用,乃至最终借助李克用之手处理掉朝廷所任命的潞州长官,改由自己的部下出任,经过这一系列操作,朱温几乎就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但最终因马牢川之战的失败被迫放弃对泽潞地区的争夺。⑨参见《旧五代史》卷16《葛从周传》,第218 ~219 页。虽然朱温希望占据泽潞地区的直接目的并未达成,但此战完全展现出了朱温此时的战略构想,即利用唐廷打击敌人。反观唐廷,它的初衷是借助朱温之手打击李克用,以便达成同时削弱双方力量的目标,但在整个战争过程中却屡屡为朱温所左右,从决定征讨前的讨论,到发兵晋、绛,再到派遣官员赴任潞州,背后均有朱温的影响与干扰。可以说,唐廷战略层面上的失败,自其出兵之时便已决定。同时经此战争,唐廷的军事实力亦遭到了极大的削弱,张濬“率军五十二都,兼邠宁、鄜、夏杂虏共五万人骑,发自京师”,却在与李克用军队的交战中连战连败,最终落得“狼狈由含山踰王屋,出河清,坼屋木缚筏济河,部下离散将尽”的地步。①《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8 页。此次张濬一次就出动了“五十二都”规模的部队,虽然并不完全清楚唐廷此时的军队总数,但经沙苑一战后,即便经过补充,此军的人数也应只少不多,或仅维持原有水平。经此惨败,再无恢复。以至于此后直到后梁成立,十余年的纷争中,再无一支直属唐廷的部队出现在战场。这一战的结果也直接导致了数年后岐汴之争中唐廷的被动局面。

此战最大的受益者当属李克用。首先是达成收复潞州的战略目标,这一目的的达成,使其保有一条直通河北的道路,从而间接地保障了其势力所属的山东邢、洺、磁三州的安全,为日后与朱温的争霸战争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其次是知晓了唐廷的态度,并在这一基础上对唐廷横加批评:“臣无逆节,濬讨何名……使天下藩服,强者扼腕,弱者自动……固非中兴之术也。且陛下阽危之秋,则奖臣为韩、彭、伊、霍;既安之后,骂臣曰戎、羯、蕃、夷。海内握兵立事如臣者众矣,宁不惧陛下他时之骂哉!”②《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9 页。进而为己方势力取得了政治与道义上的双重优势,使唐廷日后不便再插手他的扩张行径。

四、结语

唐朝大顺元年(890)潞州之战的失败,对唐王朝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在权力方面,唐廷的征讨权力被朱温利用。原本应操控藩镇、平衡局势的唐廷,反而受到了藩镇的遥控,加剧了局势的动荡。而在权威方面,正如李克用所言:“臣无逆节,濬讨何名?”③《旧唐书》卷179《张濬传》,第4659 页。本就是无名征讨,还惨遭击败。更何况讨伐对象是收复之功第一的李克用,如此对待再造王室的功臣,唐廷的权威想必会遭到削弱。在此后,朱温全力投身于对徐州、兖州、郓州的攻伐中,于景福二年(893)攻克徐州,迫使感化军节度使时溥自杀,以己将张廷范出任感化军留后,④《资治通鉴》卷259《唐纪七十五》,第8443 页。乾宁四年(897)连下郓州、兖州,杀天平节度使朱瑄,逐兖海节度使朱瑾,分别以长子朱友裕、大将葛从周充任天平、兖海留后。⑤《旧五代史》卷1《太祖纪第一》,第18 页。李克用则于大顺二年(891)四月“大举兵讨赫连铎于云州……七月,武皇进军柳会,赫连铎力屈食尽,奔于吐浑部,遂归幽州,云州平。武皇表石善友为大同军防御使”。八月,“略地怀、孟”。⑥《旧五代史》卷25《武皇纪上》,第344 ~345 页。十月,大举进攻镇州。在此期间,对于朱温、李克用的肆意扩张,唐廷未发一言,可以说唐王朝自黄巢之乱后残存的威信,此刻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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