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二孩与家庭成本:短期与长期的影响分析

2022-10-09 08:51臧微
人口与发展 2022年5期
关键词:二孩阶层生育

臧微

(天津商业大学,天津 300134)

1 引言

为应对人口老龄化加剧进而劳动力减少的经济挑战,中国相继出台了单独二孩、全面二孩、放开三孩的鼓励性生育政策(1)2013年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启动实施“单独二孩”政策,允许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生育两个子女。2015年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全面二孩政策,允许一对夫妇可以生育两个子女的政策。2021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审议通过《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明确放开三孩政策,允许一对夫妇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以提高生育率,缓解人口红利消失所带来的发展约束。然而,人口生育率的提高,除了与供给层面的生育政策放松有关,还与需求层面的生育意愿紧密相连(贾男等,2013;李子联,2016)。自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实施以来,适龄家庭二孩生育意愿不高。以出生人口最多的年份为例,2016年出生人口为1786万,仅比上年新增131万,与9000万对符合二孩生育条件的育龄夫妇相比(2)数据来源于2016年国家卫生计生委计划生育基层指导司司长杨文庄在《实施全面两孩政策改革完善计划生育服务管理》会议的讲话内容。,新增出生人口所占比例不到2%。那么,能生不敢生或能生也不生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全国妇联发布的调查报告(3)2016年12月全国妇联开展了“实施全面两孩政策对家庭教育的影响”调查。显示家庭经济负担是首要因素,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产生的长短期变动是影响生育决策的障碍之一。

生育对家庭成本影响的实证研究并不多见,现有成果多是从生育成本的测度、单一影响因素等方面侧面描述分析,缺乏基于大规模微观数据揭示因果关系为目标的文献。既有文献没有清楚地解释如下问题: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产生怎样的长短期影响?如果的确增加了成本、改变了成本结构,内在机制又是什么?不同收入阶层的内在机制是否存在差异?这些影响机制改变着家庭的成本结构、生育决策以及未来人口变动趋势,并可能导致不同的社会经济后果。因而,无论是为生育政策执行效果的研究还是对未来人口红利的预测,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探讨都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从理论和经验上刻画生育二孩影响家庭成本的因果机制,分阶层评估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经济影响。相比已有研究,可能的贡献与价值在于:第一,在当前人口形势出现新变化、生育政策作出重大调整的背景下,全面估计生育对家庭成本的作用机制,以适应鼓励生育政策的新转向。第二,综合使用控制遗漏变量误差的倾向得分双重差分法,检验生育对家庭成本的短期和长期影响,结论更为可靠。第三,将收入阶层作为突破口,揭示生育对家庭成本长短期影响的阶层差异性,破解鼓励性生育政策效应的阶层障碍,促进生育政策与配套措施、以及其他社会经济政策的协同效应。

本文的研究对象聚焦在生育过二孩的城镇家庭。原因有二:一是生育二孩对城镇和农村家庭成本的影响可能出现不同的特征。相对于城镇家庭,农村家庭二孩的生育成本较低。但在城镇,各种成本都会提高,最直观地表现为二孩生育成本可能直接降低家庭的经济能力和生活水平。二是农村家庭成本指标测量的准确性和稳定性存在不足。农村里很多自产自销的消费支出很难统计到家庭成本中,使得调查数据中农村家庭生育二孩的消费支出比实际偏低(杨汝岱等,2007)。余下部分结构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回顾相关文献并提出研究假设;第三部分推导研究方法、解释和说明数据来源及变量选择;第四部分对研究假设进行计量检验;第五部分总结全文并提出政策启示。

2 文献述评与研究假设

生育成本的概念界定及其测量最早源于西方经济学对收入与消费问题研究。新家庭经济学强调,生育成本包括“生”和“育”两部分,包括从妇女怀孕开始产生的儿童衣食住行、教育费用、医疗费用等在内的直接成本以及妇女工作与养育孩子之间的不兼容性带来的机会成本(Diprete et al.,2003)。Leibenstein(1957)将其分为直接成本和间接成本,直接成本包括怀孕生育费用、子女的抚养费用、教育费用、医疗费用及其他经济方面的支出(Apps & Rees,2002),间接成本是指新增子女后父母在人力资本、工作及收入等方面损失的机会成本(Bradbury,2004)。在测度方面,国内学者大多从直接和间接两方面测算生育成本(叶文振,1999;王志章,2017)。其中,汇总测算法和等价尺度法是计算直接成本的主要工具,通过测度试图回答三个问题,即需求问题、消费问题和福祉问题(Martin,1992)。而在间接成本的测量上,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测度父母在养育子女角色及责任方面的差异(Scheiwe,2003),二是考察父母养育子女的投入时间(Apps & Rees ,2002 ),三是研究女性的“生育惩罚”问题,女性在生育子女后是否以及如何产生收入损失(Glauber,2018)。以上研究丰富了生育成本的理论发展,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

关于生育成本与家庭总成本的关系最早见于贝克尔(2013)的子女数量-质量理论。在以效用最大化为目标的家庭中,子女被看成是一种正常的耐用消费品,父母不仅在购买商品与生育子女之间进行合理配置,还在子女的“数量”和“质量”之间进行有效权衡。如果生育子女的成本小于效用,那么子女被看作是耐用生产品,生育子女有“利”可图,家庭会倾向于增加子女数量。相反,子女则被看作是耐用消费品,生育子女获得的是心理满足和精神收益,家庭倾向增加更多支出来提升子女的质量(罗淳,1991)。但是,不论是偏好子女的数量还是质量,都需要持续消耗家庭的物质储备,导致家庭成本增加、货币购买力下降(Wang,1996)。刘娜等(2021)通过比较无孩、一孩和二孩3类家庭总支出发现:与仅有两个成人的无孩家庭相比,一孩家庭总支出提高63.91%-67.62%,二孩家庭总支出则提高139.28%-149.99%,生育二孩后家庭支出显著增加。并且,由于子女的生育成本投入具有不可逆性,家庭将会长期承担二孩的巨额支出(刘爽等,2013)。二孩生育行为的成本效应正向作用于家庭成本(Ebenstein et al.,2016)。基于上述分析,提出第一条假设:

假设1: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具有正向效应。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生育影响家庭成本的作用机制是什么?从经济视角分析影响因素可以发现,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人口和资源的供需不平等导致生育子女后教育成本、住房成本和医疗成本不断提高,成为直接影响家庭成本的“新三座大山”(魏瑾瑞等,2019)。事实上,教育、住房、医疗等家庭支出的变化与生育子女的不同阶段有着密切而直接的联系(马良,2016;陈蓉等,2020,Diprete et al.,2003)。子女处于婴幼儿时期,父母偏重于满足子女的基本生活需求,成本主要包括消费和医疗支出,当子女处于青少年阶段,成本主要以提高子女质量的教育支出和改善生活品质的住房支出为主(尹豪等,2008;杨华磊等,2020)。叶文振(1999)的研究表明,青少年阶段的家庭教育支出占生育成本的14.67%。在中国传统家庭中,父母除了支付子女在未成年阶段的养育费用,还可能需要承担成年子女找工作、出国留学、结婚买房等经济支出(尹豪等,2008)。尽管已有学者以教育支出或住房支出为背景阐释生育与家庭成本的某个侧面(杨华磊等,2020;王志章,2017),但有关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作用机制的实证研究相对较少,对成本结构长短期影响的检验和估计更为鲜见。生育二孩致使家庭成本结构发生改变,可以理解为生育二孩通过对家庭成本背后的生活、医疗、教育、住房等多方面支出产生作用,不同时期的影响力取决于多种力量的综合体现。基于上述分析,提出第二条假设:

假设2: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长短期影响不尽相同。

贝克尔(2013)的经典理论认为,低收入家庭注重子女的数量投资,中、高收入阶层则偏重于子女的质量投资,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由于不同收入阶层生育成本的承受能力也不尽相同。马春华(2018)的研究发现,收入越低的家庭儿童生育成本占家庭支出的比重越大。然而,现有研究缺乏就生育影响家庭成本结构的阶层特征进行有效的因果推断。实际上,生育二孩的成本支出与家庭的生活方式以及对子女的抚养观点密切相关。因此,生育对家庭成本结构的影响是一个相对概念,与家庭所属的收入阶层的生活水准相对应。某一收入阶层能够承担的生育成本,可能成为其他收入阶层的“高压线”。同时,每项生育成本的约束力在阶层间可能具有不同的时期表现。生育成本结构在短期和长期影响中的阶层差异化可能带来多层次的“生育成本焦虑”,进而影响家庭的生育决策以及生育政策的响应程度。基于上述分析,提出第三条假设:

假设3: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影响具有阶层异质性。

3 模型设计、估计方法与数据描述

基于倾向得分双重差分法,使用调研数据分析生育二孩对城镇家庭成本影响的作用路径,同时对数据和变量进行处理、描述,保证样本的准确性。

3.1 模型设计与估计方法

为了估计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影响,最直观的方法是比较家庭在生育二孩前后的成本差异,但这一差异除了可能受到生育二孩的影响外,还可能受到同一时间发生的其他共时性因素的影响,如资产存量、家庭收入、家庭成员的个人特征、经济背景环境等因素。为了剔除掉这些因素的干扰,实证分析中通常采用双重差分法(DID,Difference in Difference),该方法的基本逻辑是找到同时期仅生育一孩的家庭(控制组),其成本变化反映了除生育二孩以外的其他共时性因素的影响。当生育二孩的家庭(处理组)在生育二孩后的成本差异中减去仅生育一孩家庭的成本变化,便可得到剔除共时性因素影响之后的净效用。为了达到这一效果,最重要的前提是要求处理组和控制组满足共同趋势假设,即在未生育二孩的情况下,两组家庭类似于“双胞胎”样本,成本变动趋势大致相同。然而现实中,共同趋势的假设不一定成立,由此成为应用双重差分法必须解决的内生性问题。本文借助倾向得分法(PSM,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排除不可观测的遗漏变量干扰,保证控制组和处理组的同质性和共同趋势假定的成立,再使用匹配后的样本进行双重差分,推断生育二孩与家庭成本的因果关系。

采用倾向得分双重差分法(PSM-DID)对结果进行验证:

(1)构造反事实情况,使用Logistic模型计算倾向得分。即在不考虑生育二孩是否发生、仅生育一孩的情况下,控制组家庭的概率(倾向得分):

(1)

其中,P为单个家庭的概率,x为一系列家庭和个体层面的特征变量。

(2)选用半径匹配法匹配出控制组。通过设定苛刻的半径值,增强样本间的同质性,根据评分结果重新匹配处理组与控制组。

(3)第一次差分消除处理组和控制组自身的异质性。

(2)

其中,D为一个样本家庭是否生育二孩的虚拟变量(生育二孩为1,仅生育一孩为0),T为处理组(生育二孩家庭),C为控制组(匹配出的仅生育一孩的家庭);Y0为事前组,Y1为事后组。

(4)第二次差分消除随生育二孩变化的增量,得到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净影响。进一步,回归方程如下:

yit=β0+β1·dit+β2·yearit+β3·dit·yearit+β4·Xit+ui+τt+εit

(3)

其中,下标i代表家庭,t代表时间,y为家庭成本,d为判定是否为生育二孩家庭的虚拟变量,是取1,否则为0;year定义为时间虚拟变量,生二孩之后的时期为1,之前的时期为0,X为控制变量,ui为家庭固定效应,τt为时间固定效应。由此可知,交互项dit·yearit系数β3反映生育二孩的平均处置效应,是本文关注的核心参数。若该系数为正,表示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存在正向影响;反之,则为负向影响。

3.2 数据、变量与统计描述

2013年国家实施单独二孩生育政策,规定一方为独生子女的夫妇可以生育二孩。这一生育政策为二孩前后的数据追踪提供了可能。本文将2019年夫妇仅生育过两个孩子并且生育第二个孩子在五年以上的城镇家庭作为研究对象,对其实行生育二孩后连续5年的追踪调研,考察生育二孩后家庭成本的演化情况。

课题组的调研内容包括生育二孩后5年间家庭生育成本的基本信息,包括:生育、人口、经济和社会政策等多个微观内容。为反映不同地区居民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调研省份分别选取广东、河南、贵州和吉林4省8市(4)8市分别包括珠海和茂名(广东省),新乡和郑州(河南省),贵阳和六盘水(贵州省),长春和四平(吉林省)。,代表东、中、西和东北四个区域。问卷调查使用分层整群随机方法在4省8市分别抽取了25个居委会,在抽中的社区调查所有20-60岁有当地户籍的二孩夫妇。最终有效样本为2412个,其中:广东样本762个、河南样本650个、贵州样本528个、吉林样本472个,样本容量和覆盖范围基本满足研究需要。

根据Leibenstein(1957)生育成本的界定并结合中国经济发展水平、城镇化进程以及生育文化背景,鉴于测度的可操作性,将生育二孩后城镇家庭的直接成本作为测度对象,即为城镇家庭年度支出。随着居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对健康、教育、住房问题越来越关注,尤其20世纪90年代中期医疗体制、教育体制和住房体制改革以来,医疗支出、教育支出和居住支出占家庭总支出的份额越来越高。考虑到这种情况,将家庭年度支出分为四部分:消费支出、教育支出、医疗支出和居住支出(5)调查问卷在城镇家庭支出中还提供了转移型支出,包括税收支出、捐赠支出以及债务利息支出等。由于生育二孩对于转移性支出的影响并不显著,因此都纳入到消费支出中。按照杨汝岱等(2007)对支出的界定,消费支出包括食品支出、衣着支出、服务支出、家庭设备支出以及家庭在经营性和投资性生产资本上的支出。教育支出是指娱乐文教支出。医疗支出包括妇女生育的生育费用以及家庭成员的住院费、手术费、药品费以及身体保健的相关费用。,进一步考察生育二孩后各项支出的长短期变化。为了比较不同省份、不同年份城镇家庭成本,按照2019年各省份物价作为基数,以此对名义支出进行平减处理(6)物价指数源于《中国统计年鉴2020》,第223页。。核心解释变量包括生育二孩的时间变量(year)和处理变量(d),均为二元虚拟变量。二孩的生育问题则根据调查问卷中母亲自报的“二孩生育历史”的相关问题获得生育年份等信息。

本文在计量模型中控制了影响家庭成本的其他变量。这些变量分五类:第一类是家庭资本特征,包括家庭总资产、总收入、耐用消费品拥有情况等(7)参照杨汝岱等(2007)对家庭资产和收入界定,家庭总资产包括家庭金融资产、住房估计价值、生产性固定资产以及其他一些资产;家庭总收入包括家庭成员工资收入、家庭经营收入、财产险收入、转移收入、实物收入等。;第二类是育龄夫妇个人特征,包括健康、教育年限、年龄、年龄的平方等;第三类是职业特征,包括职业类型、单位的所有制类型等;第四类是家庭结构特征,受中国传统观念影响,城镇家庭与父母同住是很普遍的现象。这一变量对于家庭成本具有双向影响:如果父辈能够帮忙照顾二孩,家庭负担会随之减少,故为正面效应;如果父辈反过来需要得到家庭的照顾,增加家庭负担,则表现为负面效应;第五类是区域和时间趋势变量。表1给出了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4 实证分析

生育二孩对城镇家庭成本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阶段:短期和长期。其中,短期影响是指生育二孩后一年内家庭成本的变动情况。长期影响则是生育二孩后五年内家庭成本的变动情况。如果生育二孩仅在短期内增加家庭成本,并不产生长远作用,适龄家庭就不会抑制生育意愿。如果生育成本的增长持续到长期,影响原有的生活水平,自然会降低适龄家庭的生育意愿。然而,若是将城镇居民按照家庭收入水平划分为不同的收入阶层,生育二孩的家庭成本在阶层之间可能具有不同的特征。

表1 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量

4.1 基准模型

使用倾向得分匹配双重差分法,选用家庭支出作为衡量长短期效应的被解释变量,建立基准模型刻画生育二孩与城镇家庭成本变化的因果事实关系。表2、表3第三行的结果均表明匹配后的控制组样本全部通过了平衡性检验。表2显示了生育二孩对家庭支出的整体影响。生育二孩后,总支出在短期内大幅增加,生育后一年增加1800元。从长期看,支出增长并未放缓,生育后五年增加1600元。不论长期还是短期,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都具有正效应,生育二孩为城镇家庭带来了“经济惩罚”,假设1得到了支持。为了深入研究家庭成本的结构变化,需要进一步考察各项支出的变动情况。表3给出了消费、医疗、教育和居住支出在生育二孩后的演化过程。结果显示,生育二孩后家庭的消费和医疗支出在短期内大幅增加,但长期增长并不显著。教育和居住支出则出现持续增长,其中,居住支出最为显著。由此可知,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长短期影响不尽相同,假设2得到了支持。城镇家庭成本结构的变动规律表明:

第一,生育二孩在短期内会增加食品、衣着等生活必需品的消费支出。此外,如果家庭需要雇佣他人照料婴幼儿,还得支付雇佣费用,从而表征为消费支出在短期内急剧增加。长期来看,消费支出的增幅不断减少。

第二,医疗支出在短期内的增长主要源于生育费用和婴幼儿的医药费用。一方面,作为分摊生育保险的主体,企业并未担负起社会责任。由于制度设计的不完善致使企业现行的生育保险制度惠及人口少,生育费用分摊比例小,相应的社会成本转变为家庭成本(8)按照《企业职工生育保险试行办法》的相关要求,企业应为女性职工按期缴纳生育保险费,女性职工在生育时可享受生育保险待遇(生育医疗费用和生育津贴)。但是,生育保险制度普惠力度小,受益范围未涵盖自主创业、非正规就业等女性群体。人社部统计公报显示,2014年、2017年享受全国生育保险待遇的人次分别为613万和1027万,占当年全国出生人口的36%和59%。。另一方面,婴幼儿的医疗和保健费用严重私有化,家庭负担成本高。婴幼儿容易患病,除了住院费用可以通过医疗保险由社会部分分摊外,高额的门诊、医药和保健费用全部由家庭承担,导致医疗支出大幅增加,两孩家庭在短期内可能受到较大的经济冲击。随着孩子的不断成长,医疗支出在长期逐步下降。

第三,教育支出的增长是家庭成本上升的主要因素。正向效应从短期到长期不断增大,增长呈现常态化趋势。实际上,教育的正外部性使得公共财政教育支出在分摊生育成本、承担社会成本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尽管国家自2008年起已全面免除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学杂费,降低了义务教育阶段家庭教育支出,但家庭需要负担的学前教育费用依然很大。现实情境下中国学前教育的公共财政支出极为匮乏(9)《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显示,1997年幼儿教育经费占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比重为1.19%,2015年这项比重为6.82%,近20年仅上升5.63%。,致使公办幼儿园数量逐年减少、学前教育过度市场化,家庭不得不向市场购买所需服务(民办幼儿园)。民办幼儿园数量的增多又进一步提高了学前教育成本(10)《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显示,公办幼儿园从1980年的87.5%下降到2012年的27.41%,民办幼儿园从1995年的11.52%上升到2012年的68.73%,全国20万余所幼儿园中公办幼儿园数量仅占三成,余下均为民办园。。同时,学前教育的公共财政支出大部分补贴给了教育供给方,对于生育成本影响最为直接的教育需求方而言,城镇家庭能够获得的教育补贴相比于学前费用可谓是杯水车薪,两孩家庭难以感受到财政教育补贴对生育成本的降低作用和对未来人力资本提升的积极效果。财政支持的缺位导致学前教育支出逐渐成为城镇家庭的“奢侈品”开支。

第四,居住支出是长期成本的主要部分。在中国,照料两个孩子不仅涉及一个家庭,可能还需要动员父辈的家庭成员或是通过雇佣非家人获得帮助。伴随着儿童照料方式的变化,多生一个孩子,家庭规模可能要增加2-3人。为改善居住环境,高房价下的城镇家庭需要花费巨额资金或贷款购置空间更大的住房,两孩家庭不得不成为“房奴”,承受长期的经济压力。

表2 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影响

从经济学角度看,子女是一种(准)公共物品,虽然生儿育女是家庭自主决策的结果,但是生育子女的最终结果是由国家和社会共享,因此生育成本也理应由国家和社会进行分担(Wenetal,2019)。合理的生育成本分摊机制是降低家庭成本、提高生育意愿的必要保障。现阶段政府、企业、家庭三者之间未能妥善分摊生育成本。政府作为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企业作为负担生育保险的主体,都囿于制度和机制的缺位将本该承担的社会成本转嫁给家庭。尽管家庭在生育成本分摊中承担着主要责任,然而受制于家庭成本和社会成本的双重压力,“泰山压顶”的沉重负担必然导致家庭的二孩生育意愿低迷,想生不敢生成为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因此,制定科学合理的生育成本社会分摊机制正当其时。

表3 生育二孩对家庭消费支出、医疗支出、教育支出、居住支出的影响

4.2 扩展模型——基于阶层异质性视角的分析

为揭示生育二孩对不同收入阶层家庭成本影响的异质性构建基准模型(PSM-DID)的分位数回归。将样本家庭按人均收入多少由低到高排序分类:选取第25分位、第50分位和第75分位分别表示生育二孩后低收入、中等收入和高收入阶层,考察不同阶层家庭成本的长短期变化。

生育二孩后,低收入阶层的家庭成本在短期内大幅增长,长期变化不显著(见表4第二行、第三行)。消费和医疗支出是家庭成本短期增加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新生儿阶段的奶粉、尿片、食品、鞋帽等生活必需品的消费开支不断攀升;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生育保险,家庭不仅要负担生育费用,还要支付子女的医疗费用。这些支出的增加对于本就处于经济链条最底层的低收入阶层而言,可谓是入不敷出,甚至是雪上加霜。长期来看,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正面作用虽然存在,但是影响甚微。值得注意的是,低收入阶层的教育和居住支出在长期几乎没有增加。学前阶段的教育高学费(11)2010年全国第三次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显示,城镇家庭负担不起幼儿园费用的比例约为10.1%。、居高不下的房价可能导致低收入阶层不敢问津。因此,低收入阶层更加关注子女的数量投资,“放养”的养育成本远低于子女质量投资引致的教育和居住支出。总体而言,二孩的生育成本没有对低收入家庭造成长期的经济冲击,低收入阶层的二孩生育意愿未被抑制。

表4 生育二孩对不同收入阶层家庭成本的影响

表4中第四、五行显示了生育二孩对中等收入阶层家庭成本的长短期影响。从短期看,二孩生育后一年的总支出增加2900元,家庭受到较大经济冲击。从长期看,总支出的增长呈常态化趋势,教育和居住支出的上升幅度不断加大,两部分的叠加作用挤出了其他支出。特别是居住支出,增加程度由短期的2800元(生育后一年)上升为长期的4100元(生育后五年),远高于低收入阶层。中等收入阶层的传导机制之所以如此显著,可能与高质量的抚养方式密切相关。中等收入家庭将更多的收入用于子女的质量投资。然而,相对于自身的经济水平,这些家庭对于人力资本和住房的投资似乎过大(12)国家发改委社会发展研究所课题组(2012)采用绝对门限值法,中等收入阶层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介于22000—65000元之间,教育和住房支出约为可支配收入的60%。,滚雪球式的费用账单会让家庭不堪重负。中等收入阶层既不能像低收入阶层只注重子女的数量投资,又没有高收入阶层较高的支付能力,不得不在二孩的生育成本问题上成为无法平衡的“尴尬”阶层,二孩生育意愿受制于经济压力而被抑制。

生育二孩后高收入阶层的家庭成本显著增加(见表4第六、七行)。短期内,除了消费支出、医疗支出大幅增长外,居住支出也急剧攀升,并且增长势头一直延续到长期。长期内,教育、居住仍然是家庭成本的重要部分,但并未产生挤出效应,反而增加了家庭在消费和医疗方面的支出。高收入阶层收入水平高、消费能力强,既能负担子女数量增加引致的生育成本,又能支付子女质量提升所带来的高额费用,同时保证两孩的数量和质量。因而高收入阶层拥有较强的生育意愿。

上述结果佐证了理论分析中的假设3。生育二孩后,教育和住房支出的贫富分化明显,只有富裕群体才能负担这些费用,贫困群体只能望尘莫及。这个问题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反思中国教育与住房体制改革对不同收入阶层的公平性和公正性。另外,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影响的阶层异质性为全面二孩生育政策带来的启示是:两端收入阶层能够承受生育二孩的经济冲击,中等收入阶层则受到严重的经济制约成为遏制二孩生育意愿的关键群体。作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中等收入阶层是良性社会结构中最为广泛的阶层。如果不解决中等收入阶层在教育和住房上的经济重担,生育政策的积极效应就不会得到全面释放,更不可能出现生育堆积现象。

4.3 稳健性检验

实证结果可信度取决于倾向得分匹配双重差分法的有效性。分别开展反事实分析的安慰剂检验(Placebo Test)、不同区域城镇家庭经济受生育二孩影响的差异性分析,考察回归结果的科学性和稳健性。

表5 生育二孩前家庭成本共同趋势检验结果

4.3.1 反事实检验

倾向得分匹配双重差分法的前提条件暗含着较强的“共同趋势”假设,即最大程度上保证处理组与控制组的特征相似度。通过使用安慰剂方法构造反事实检验,考察基准模型中的匹配方法是否满足共同的时间趋势要求。如果在生育二孩前的某个时期核心变量的估计系数不显著,那么满足“共同趋势”;反之,表示存在某些潜在的不可观察因素也会驱动家庭成本变化,而不仅仅是因为生育二孩带来的影响。具体而言,参照Topalova(2010)的做法,将每个家庭时间向前调整为生育二孩前一年和前五年,采用基准回归中所使用的PSM-DID方法分别对生育二孩前的时间趋势进行安慰剂检验。表5结果表明,将时间向前调整为生育二孩前一年和前五年,模型(3)中核心变量均不显著,可以排除其他潜在的不可观测因素对家庭成本变动的影响,满足“共同趋势”假设(13)受篇幅显著,此处未能列出详细结果,如有需要可向作者索取。。

4.3.2 区域差异性分析

中国地域广博,从东南到西北的人文环境和生育观念差异巨大。这一差异启发了我们探讨中国城镇家庭成本是否可能因区域特质而表现出不同的特征。为识别区域差异是否真实地存在于生育二孩对城镇家庭成本影响的作用路径上,并且综合考虑各省份的经济发展水平差异,将样本家庭按所在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分为:东部地区、中部地区、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14)按照调研数据和地域分布,东部地区的样本省份是广东,中部地区是河南,西部地区是贵州,东北地区是吉林。,然后进行基准模型(PSM-DID)的回归分析。表6的结果

表6 生育二孩对不同区域家庭成本的影响

显示:对于不同区域的城镇家庭而言,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影响程度存在差异性。不论是长期还是短期,经济越发达的区域,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正效应越强。也就是说,与其他区域相比,生育二孩对东部地区家庭成本的影响最大。虽然各个区域的长期影响均有所下降,但是东部和中部地区的影响仍然较大,而经济较为落后的西部和东北地区所受影响并不显著。总体而言,地区差异性分析的结果支持了回归模型的结果,同时也表明了区域的差异是造成生育二孩的成本变动不同的原因之一。

5 结论与启示

鼓励生育政策的连续调整与优化,凸显了生育成本在制约生育政策实施效果上的重要作用。生育对家庭成本的长短期影响成为导致生育意愿从自然生育转变为理性选择的核心因素之一。本文利用调研数据,借鉴倾向得分匹配双重差分法,基于微观层面深入剖析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的短期和长期影响,揭示各个阶层作用机制的不同特征,从中获得了值得高度重视和关注的结论。第一,不论是短期还是长期,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都具有正向效应。在稳健性检验中,发现经济越发达的区域,正效应越强。第二,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长短期影响不尽相同。消费、医疗支出的影响仅在短期显著,教育、居住支出是家庭成本长期增长的主要原因,特别是居住支出,在家庭成本中的影响越来越大。第三,生育二孩对家庭成本结构的影响具有阶层异质性。高额的教育费用、住房投资导致低收入阶层不敢问津。中等收入阶层则需要将大量支出用于教育与住房,其他支出被挤占。高收入阶层的各项支出都有所增长。

生育二孩恶化家庭的经济状况,凸显生育成本的阶层差异性。一方面,全面二孩政策配套措施和二孩生育成本分摊机制的双重缺位加重了家庭的经济压力。生育对社会和家庭的双重红利决定了生育具有准公共物品的属性,生育成本应由政府、企业和家庭合理分摊、共同承担。然而,在我国,本该政府和企业提供的社会化生育服务供给不得不由家庭“买单”,本应是生育的社会成本却转嫁给家庭,双重缺位必然导致家庭生育意愿低迷、生育政策响应不足。另一方面,教育和住房支出的贫富分化倾向凸显了阶层之间在社会公平与公正问题上的矛盾。高额费用让低收入阶层不敢问津、让中等收入阶层不堪重负,如果连教育支出都成为人们向上流动的“天花板”、分化阶层的标杆,试问还有什么渠道能够进行良好的阶层流动,保证机会的公平性?

在当前已经放开三孩的政策背景下,中国实施了学区房的打压和教育“双减政策”的改革,重构了义务教育的公平性,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教育对有孩家庭长期的经济压力,但这也仅是成本问题的一小部分,并未真正解决全部生育成本对家庭造成的经济负担。本文分析结论有助于从经济层面深入理解全面二孩政策实施的微观障碍,为完善三孩生育政策的积极效应提供经验证据的支撑。作为宏观的生育供给政策,生育政策的调整和优化需要无数个微观家庭的响应和配合。那么,重视生育成本的长短期影响和阶层异质性、降低中等收入阶层生育成本、加快社会化分摊进程、增加生育配套措施,从政策和制度层面为育龄夫妇生育成本松绑解压,才是完善生育政策、构建生育友好的社会环境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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