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王国维之自杀,一度在后世华人学子心目中有着尼采“都灵之疯”一般的象征意义,如某种哲学标杆。从殉清说到殉国说,到殉时代说,王国维的图腾层层加码,其中当以另一大师陈寅恪为他在清华大学衣冠冢所撰碑铭为巅峰,短短数行,树立了东方知识分子的新标准——死殉自由: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字,即使今天读来仍教大多数知识分子自惭汗颜,私以为此实乃陈寅恪先生于乱世临头时对自己的期许,因为即使王国维及其同辈遗老或后辈先进人士,皆当不起这十字的重量。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这句才真正道出王国维先生的悲剧。这是我读罢李建民《民国的痛苦:王国维与绝望的1927》后无奈地承认的,王国维恰恰死于思想不得自由、精神不得独立。这是那个时代普遍的精神状况,人莫能外,但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自杀的,唯王国维耳,因此悲剧才称得上悲剧的本意,而非闹剧。
王国维《哲学丛刊》序亦有云:“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事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
先生的自我期许当然也一点都不低,而这句话的重点还在于他极强调做学问的非功利性,但李建民著作却浓墨重彩地点出王国维在世俗世界的功利性追求——当然也指出罗振玉所起的催迫作用。因为家累与私情,王不得不追随罗当“文物贩子”;又因为精神不独立,王乐于当遗老、当南书房行走、伺候溥仪鞍前马后……最后人生也不得自由。
但李建民此著探讨的不只是王国维的意义,更是自杀的意义、时代更迭的意义——“杀死王国维的那个活在民国的自己,就是真正的活在清代的自己”——像这一金句综合的。王国维在其文本世界做到的、李建民此著也做到了,就是陈寅恪这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李建民不只是为了作翻案文章,更不是写民国逸史,他写的是摧人肺腑的心灵史,这样一颗心灵,我们本以为在中国近代史之蒙昧里找不到了。
也正是因为立意脱俗,李建民的文风灵动自由,有本雅明的味道:既旁征博引又轻逸腾挪,横向拉出一众清末民初知识分子“陪审”,纵向招魂的则是古今中外在乎“自杀”的贤哲诗人,甚至包括保罗·策兰。难得的是,作为一本史学随笔,书中毫不避讳地无时无刻不有“我”在,显得更像一本后设小说。这也暗示了李建民自己与王国维的共情,那就是为什么书名是“民国的痛苦”而不是“清国的痛苦”。
不过李建民不是他书中略有讽刺的“民国遗民”,他的笔力鲜活,皆因他要记录的乃是人间——王国维“人间词话”那个人间。李建民特别有提“鲁迅在一九二七年纪念王国维的短文,为什么不提到王氏的自杀?”我倒是想到周作人给鲁迅的诀别书里那句“都是可怜的人间”。
对于通晓日文的周氏兄弟和王国维而言,“人间”有着中文日文双重的涵义(日文“人间”意为“人类”),那么《人间词话》岂不是《人类词话》?想到這一层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初读《人间词话》时那30年前的自己:16岁读他的生,46岁读他的死,所谓人间,不外如此。
李建民引用王国维诗词不多,唯独这句“若是春归归合早,余春只搅人怀抱”甫一出现,便成为了全书的背景音乐,一直哀鸣至全书终结。然无限余绪,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也许只有我们的文字,能赋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