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家出身的韩国导演李沧东,擅长描绘社会底层边缘人物,并将其作为主体,用充满批判性的现实主义手法审视韩国社会、韩国文化。作为一个批判现实主义风格的创作者,李沧东在很多作品中,从女性视角去讨论人性、社会。从《密阳》开始,李沧东试图谈论女性的自我救赎。《诗》的出现,进一步肯定了女性力量。赵男柱说:“在男性中心和父权制的社会,即使是女性,也会产生男性中心和父权制的思考方式。”在父权意识下的社会,男女社会地位差别大。即使社会不断发展、变迁,女性依旧不被尊重,这类封建思想在韩国尤为盛行。这种扭曲式的观念也使女性逐渐被道具化,缺少自我主体意识。文章对李沧东的电影《诗》进行分析,从女性意识角度出发,旨在为女性意识发掘多重性。
关键词:老年女性;女性意识;多重性;现实主义;《诗》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14-0218-03
影片《诗》围绕老年女性美子展开叙述,年过花甲的她靠着一份护工的工作与外孙相依为命,但热爱生活、热爱诗歌的美子,每天依旧精心打扮自己。在《诗》中,美子的身份是多重的,她是外婆、母亲、学生、用人,更是一名诗人。美子女性角色的丰富性不仅体现为身份的丰富,更体现为美子女性意识的丰富,她的女性意识是多重的、复杂的、细腻的[1]。在影片中,她作为参与者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生,纵使命运不堪,她也依旧活得像“诗”一样纯粹。
《诗》这部电影不仅让人们开始思考电影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更让人们对女性意识有了新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李沧东是巴赞纪实美学的继承者。即在电影与现实对应的关系中,叙事结构即事件的完整性应受到尊重,电影的本性在于展现事物的原貌。李沧东关注东方世界,关注传统社会下真实的伦理世界,以及伦理世界崩塌下人们的茫然。他的电影通过简短的对话、平淡的叙述,最大限度地再现人物、社会、现实。而其电影中的女性,经常充满力量,本身就代表着现实的矛盾与复杂[2]。
(一)遗忘
《诗》中的遗忘与建构是既平衡又对立的。老年女性正在被刻板印象扼杀,被社会遗忘。李沧东用《诗》打破了传统刻板印象,从美子的女性视角去窥探社会、窥探人性,其以女性意识的多重性作為核心,建构了诗意般的影像。美子似乎有着一种天生的纯净感,她努力地发现生活中诗意的东西,但病态的社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美子,这让她对这个社会愈来愈失望,最终导致遗忘。遗忘是错误的再认与回忆,是记忆的丧失。美子的遗忘,最直观的体现是阿尔茨海默病——美子与大自然有着天生的亲近感,无论是大树、花还是杏子,美子对自然生态有着对诗歌一样的眷恋。这与影片中男性们的工业化痕迹形成了强烈对比,这些痕迹也暗含着对自然生态的掠夺,如外孙严重依赖电脑等电子设备,男家长把轿车作为代步工具,男记者脖子上挂着相机等。在现代化社会中,这些工业产物看似不足为奇,但与美子和女孩母亲显得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在说明这是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她精心打扮、努力写诗,不仅是为了愉悦自己,也是潜意识里对遗忘的弥补,是不断建构的过程。
(二)建构
在影片中,美子利用诗建构语言世界,建构情感空间,建构现实生活。但是很多时候,出现诗歌的地方都有些许荒谬,或者说毫无诗意。美子研究苹果,“苹果还是拿来吃比较好”一下将美子从“诗想”中打回现实世界。这是诗歌的第一次出现。第二次出现诗歌的地方是美子在大树下乘凉,大树象征着庇护,把美子与世间纷扰隔绝开,代表安全的绿色与接下来美子知道外孙是强奸犯时出现的鸡冠花(红色代表警戒)形成了强烈对照。第三次诗歌即鸡冠花出现时,鸡冠花的花语是守护、盾牌,这是莫大的讽刺。鸡冠花的颜色像血一样红,暗示这是血淋淋的事实,女孩像花蕊一样被层层剥开直至死亡。在去找女孩妈妈的山路上,美子看见杏子落地,写下“杏子摔到地上,为了重生而甘愿被践踏”。美子就像掉在地上的杏子一样,被外孙“践踏”,被会长“践踏”,被现实“践踏”。
在美子的语言符号体系中,“能指”和“所指”的关系体现是混乱的,这导致其看待事物带有朦胧感与晦涩感,也是美子一直写不出来一首完整的诗的原因,是美子诗歌艺术创作的困境。美子喜欢花,她的时尚单品几乎都有花的元素,花富有生命力,美子注重打扮也是生命力的体现。她的每一套衣服都会搭配一顶帽子,可以在遮盖自己的白发的同时,让服装搭配显得更加和谐、更加精致。但美子实际上没有伴侣,女儿也不在身边,身边只有与自己有隔阂的外孙。在医院里时,身边的女性目光并不友善;讲述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情时,结账的女性顾客与会长女儿不理会美子;在诗歌班的聚会上,一名女子说美子的闲话。无论是从精神还是经济角度来看,美子都是孤独的。美子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如此断裂。所以,她始终无法完成一首标准意义上的诗。影片的首尾及美子最绝望的时刻都出现了河流,水负载着丰富而复杂的内涵,它作为原始流体孕育了万千生命,但也会淹没生命,其象征意义十分矛盾,既意味着繁衍,又意味着毁灭。美子写不出诗,不是因为她对生活没有感受,而是她的惭愧与苦痛,让她无法原谅这个社会、原谅外孙、原谅自己,只能缄默无言。最后,美子留下了一首完整的诗,穿插着女孩的独白,这首诗是美子代替女孩写的,两个“女孩”融为一体。
“电影应该有反映现实的一面”,“我宁愿关注现实,而不是忘掉现实”。这是李沧东在采访中曾提到的。李沧东总能准确抓住底层人民的形象,描绘残缺的社会;总能捕捉到一些非常直接的真实,引起人们真正的共鸣,并用影像语言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来。他的镜头语言绵厚且耐人寻味,对人物有着密切的关注,对女性有着不同于其他导演的视角。当传统社会构成了一个父权制的操纵体系,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可想而知[3]。韩国是一个男权的国家,有一个资本大于政治、病态的社会,女性只是抽象化概念的具象产物,更可悲的是,受害人正逐渐被污名化。在苛刻的社会文化下,李沧东依旧把摄影机对准底层边缘女性,感受她们的细腻、寂寞、悲苦与纯粹,诗意般地续写她们“平庸”的人生。
他通过巧妙的隐喻与象征,把对社会的不满表达出来,但其愤怒并不歇斯底里,而是直抵人内心深处的压抑。
(一)妥协
电影《密阳》中的主角申爱与电影《诗》中的主角美子虽然都走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但相比申爱,美子面对痛苦的方式更复杂些。正如美子在生活中的态度,在妥协中反抗,在反抗中妥协。从影片开始,美子的生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她始终身处男性围绕的世界,自己的女性身份逐渐弱化,再加上生活的压迫,她不时展现出妥协的一面。外孙作为一名男性,在美子身边,使得美子身边人的性别比例趋向平衡。但外孙的不成器,让美子彻底对男性失去了希望。她想走进外孙的内心,而外孙的内心就像那拽不开的被子一样。但同时,她似乎也“拽”不开自己的内心。即使外孙做错了事情,美子也从来没有呵斥他;她偷偷去教堂参加女孩的追悼会;淋着雨去会长家献身;第一次与外孙打羽毛球时,外孙离开,美子似乎也习惯了外孙对自己的冷漠态度。影片中屡屡出现的大门与美子格格不入,美子娇小的身材与沉重的大门形成强烈对比,每次推开门都象征着美子从内心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过程。
(二)反抗
受父权制影响与压迫的女性们往往无力打破现有的秩序,屈服于体质之下,不作为独立个体过完一生[4]。美子虽然有过妥协,但她的女性意识不断觉醒,为了寻求平衡她开始反抗。在发现会长吃性药后,她愤怒辞职;在参加完女孩的追悼会后,她将女孩的照片带回家放在饭桌上;见到女孩家长后,她避谈赔偿的话题;与外孙第二次打羽毛球时眼神坚定,看着外孙被带走,和亵渎诗歌的警察继续打羽毛球。平静、善良、敏感、隐忍、有韧性的美子是当今社会女性一个成长性的存在,她的“伸缩自如”足够体现女性的多面性、女性意识的多重性。她不断与自己的内心反抗,与不尽如人意的生活反抗,与现实社会的糟糕文化反抗。
克里斯蒂娃认为女性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体,女性主义理论已经超越了两性关系。从人类文明的历史范畴出发,女性跟人本身的多元异质性及复杂生命体的创造活动密切相关。克里斯蒂娃从符号学的角度探讨母性,如幼儿作为基本元素,存在论意义上的人类原初存在,孕育并出生于母亲体内,得到母亲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滋养。母亲和幼儿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母亲对幼儿的爱是爱的最高典范。因此母亲的意识远远高于男性,她们坚韧、仁爱、宽容、细腻,拥有无穷的力量[5]。
(一)母性意识
在影片中,美子作为一名老年母亲并没有消解自我,也没有安度晚年,她一直在自己的母性意识中自我追求、自我救赎。上野千鹤子说过,“所有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会开始施压。她们既是压迫者,同时也是牺牲者”。从文学意义上来讲,孩子是蓬勃的希望,代表着未知与美好的一切。韩国电影里经常出现孩子的形象,一方面孩子可以作为线索,推动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孩子的视角与众不同,有着与成年人不同的情感,能多维度地叙述故事。很多时候,孩子既是无法摆脱的生命枷锁,也是成年人的自我救赎。
影片开始,在医院电视呈现的画面中,一名母亲抱着一个幼儿说:“我到现在还觉得我儿子活着,到现在……”作为一名母亲,美子从未向自己的女儿施压,她与女儿是永远的朋友,美子说过她与女儿之间无话不谈,但得知外孙强奸女同学后她没有告诉女儿,凑赔偿金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女儿,最后自己去了哪里还是没有告诉女儿。自始至终,美子没有与女儿出现在同一画面里,两个人不是一个共同体。作为外婆,她溺爱自己的外孙。影片中许多镜头,美子与外孙处于同一画面,通常是外孙处在画面中心,美子即使作为前景也大多是背对观众的。作为一名女性长辈,她怜悯受害女孩,怜悯女孩妈妈。当从男家长们嘴里得知外孙是强奸犯时,她惊叹大家的言语,对已经死去的女孩评头论足;把赔款给基范爸爸时,基范爸爸接钱前后的反差和家长们对这件事如此轻蔑、冷漠的态度和言行让她悲痛。她与女孩之间存在共鸣,与女孩是一个共同体。作为一名女性,她照顾身体不健全的老人,这是美子母性意识、奉献精神的体现。作为自己,她被包裹在这个父权制社会下,男性的压制让她越来越渺小。
(二)自我救赎
美子试图寻找自我、珍视自我,但好像没有她对花、诗那么忠贞。她说过她喜欢花,站在鸡冠花面前时就好像在讽刺;她在医院看到山茶花,女医生却说那是假花。外孙与老人作为两个被照料者,始终在挑战美子的母性意识。美子是一名“异己者”,但她在他人的眼里是“他者”。美子如同埃莉·迪斯查拿笔下的小女人,庄重而快乐,勇敢而又有女人味,天真烂漫,但有需要的时候,又有着令人惊讶的成熟,具有女性气质、同情心和母性。从自我追求的角度来说,美子自始至终所困惑的、向往的,就是她的诗。美子痛心于社会的冷漠,可她能做的只有写诗,每一次笔记都是一次自我审问,她无法改变事实,也无法改变人们的思想,就像她改变不了这个社会。当她真正写出一首诗的时候,她没有去参加诗歌班最后一節课。《阿涅斯之歌》是给女孩写的,也是写给自己的:那边是怎样的呢/会有多寂静呢/傍晚依旧会有晚霞/能听到飞向林中的鸟鸣吗/没能寄出的信/你还能收到吗/没说出口的告白/能传达给你吗……简·阿科塞拉认为,“女性之间的理解与同情在道德上相当进步,它打破了自我中心主义并能够急人所难,情感的交流标志着姐妹情谊的加深和女性群体的建立”。这首诗是美子对女孩的共情,体现了女性与女性之间的理解。到最后两个人声音相融,诗意的独白将结尾升华,也将思想释放。都说人老了才会喜欢花,才会怀念以前像花一样的年纪,珍惜每一条生命,但生命原本就是一首诗。
李沧东的“诗”写的是人性,它不像诗歌一样浪漫,但却是最接近精神世界的,能反映人生理念的。柏拉图曾说:“现实世界是由理念世界创造的,理念是世界的本原。”理念世界就像一个完美模本,而现实世界则打破了这个模本。如何跌进深渊,又如何从深渊里爬出来。这是李沧东,也是《诗》这部电影,对这个不理想社会的提问与探索。
社会地位的交叉碰撞,思想的激烈对抗,女性从“他者”到自我的生成,女性意识从萌芽到崛起。女性题材在电影艺术创作中已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女性意识的发展是社会进步的重要阶梯,也是女性社会地位提高的表现。女性天生具备细腻感,在感性意识与理性意识间徘徊。《诗》的悲哀并没有那种轰烈的激荡。一名充满理想的女性,无论如何展现自我,也只能在认同与沉默中游荡。虽然生活压抑,但美子在生存、抗争与追求的道路上表现出了多重、复杂的女性意识,她散发出的力量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也是不可比拟的。李沧东导演描绘女性意识,使互敬互补的意识交融,为女性意识的多重性赋予了更大的美学价值与意义。
参考文献:
[1] 朱莉娅.女性天才三部曲:阿伦特、克莱因、柯莱特[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43-53.
[2] 应宇力.女性电影史纲[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4-18.
[3] 李岩.人性的凝视:李沧东电影的性别叙事[J].当代电影,2018(12):43-48.
[4] 赵宇.李沧东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分析[J].电影文学,2018(19):76-78.
[5] 高宣扬.克里斯蒂娃:当代女性主义的典范[J].作家,2009(A7):5-14.
作者简介 刘呈雪,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影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