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军,程嘉瑶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嘉兴314000)
一座天籁阁,半部中国书画史。明代中晚期嘉兴项元汴天籁阁的书画鉴藏事业,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时光隧道里,反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2022 年6月24日至8月31日,《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嘉兴特展》在嘉兴举办,为了致敬中国书画鉴藏史上最大的鉴藏家项元汴,特展专门设置“物华天宝——‘大系’中的天籁阁”板块,展陈项元汴的藏品。
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号墨林,别号墨林居士、退密斋主人、香岩居士、惠泉山樵等,浙江嘉兴人,明代大收藏家,曾建一楼名“天籁阁”,收藏图书、字画、金石、彝器、墨砚于其中。据沈红梅的《项元汴书画典籍收藏研究》(下文简称《收藏研究》)[1],天籁阁收藏的书法作品计有584种,其中合卷与合册35种,拓本24 种;绘画作品744种,其中合卷与合册42种;图书85种。翁同文的《项元汴千文编号书画目考》推测,项氏收藏书画约2190件。这些数据还只是目前能统计到的,随着研究的深入,肯定会有更多的发现。(1)参见赵晶的《〈项元汴旧藏书画〉订补》(见《故宫学刊》,2020年)。
《浮玉山居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画作是浮玉山的写景,画中山峦分为3组,山势峻峭,山坳白云缭绕;湖上烟雾蒙蒙,更有简笔点缀的茅舍、孤舟、小桥、老翁。画中多方石,用极细而柔软的线条勾皴、染淡墨着青色。石上树干亦以极细柔的线条勾写,树叶用小笔尖密密点出、染绿色。这种尖而细的笔勾点,颇繁复,画时亦费神,但画法出于独创,前人未有。
钱选自题: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栖人,啸歌乐徂年。丛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无终极,陵谷从变迁。神襟轶寥廓,兴寄挥五弦。尘彯一以绝,招隐奚足言。
乾隆题跋:未闻巢由买山隐,巢由隐处定名山。五亩之园千古计,数椽草堂终日闲。高贤群结忘年友,旧句应同半偈删。鈲摫岂必传灵运,吾亦游神于此间。
仇远题跋:翼翼山千朵,萧萧屋数间。石崖不可渡,门径几曾关。绿树经秋在,白云终日闲。依稀镜湖曲,西岛水回环。
张雨题跋:秋风动岩树,归鸟何其翩。我思岩中人,可以乐忘年。夫君乃词客,画手故作妍。吴兴图画薮,讵随时好迁。上岩云积雪,下岩水鸣弦。展卷才尺许,坐对两无言。
倪瓒题跋:何山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翁今仙去未百年,人民城郭俱飞烟。囊楮题诗留粉墨,剑瘗丰城光在天。
郑元祐题跋:余不之水浮玉山,仙人来乎往其间。珪璋藻思发天巧,粉墨绢楮留人间。钱翁山居窈绵密,深涧山林闭白日。翁去而今能几年,旧游一变成荒烟。惟有墨踪长不泯,夜夜白虹光满天。
姚绶题跋:深墨写山石,浅绿敷树林。人家足亭榭,鱼鸟相浮沉。古渡岚扉合,平桥野色侵。日日尘中客,于焉肯幽寻。吾乎办此志,清世早投簪。佳境若真有,时携孤桐琴。一写山林乐,允契千古心。
姚绶录诸家题诗:霅溪回群山,山势相联翩。霅翁构山居,往来已多年。得趣自写图,林壑秀且妍。起处与歌啸,于此无播迁。外有白板扉,中有朱丝弦。贞居事品藻,亮为知者言。右张贞居先生韵。
展图不独可娱闲,妙绝当求古作间。长愿眼明如此日,短篷随地看佳山。右玉山顾阿瑛韵。
客常笑我不买山,我爱水竹村幽闲。石梁平坦行可度,吠犬鸣鸡邻舍间。昔人养性藏深密,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罔知年,补屋牵动苍萝烟。钱公画图好山村,一绿交映如春天。右遂昌郑明德韵。
山麓沿溪上,山居入树间。雨香泉决决,风细鸟关关。僻地真堪住,新图不等闲。一时诸作手,价重玉连环。右山村仇仁近韵。
钱选以花鸟画著名于世,所绘山水并不多见,加之此作又是精品,所以后来观画诸家,多有赞誉,诸家题跋也都是有感而发。钱选本人的题画诗,通过对浮玉山的描绘,显现了作者的隐逸之心。姚绶题跋字数最多。姚绶(1422-1495),字公绶,号谷庵、仙痴、云东逸史,人称丹丘先生,书画家,浙江嘉兴府嘉善县大云寺人。少有才名,工古诗文,诗赋皆佳。明天顺年间进士,官监察御史,后因开罪权贵,辞官而去,泛游吴越,常居嘉善大云。书画方面,工行草书,擅山水画,效法吴镇,有画作《秋江渔隐图》等传世。其画作风格全从元四家之一吴镇出,对元代的画风有明显的承继。
姚绶题跋:廿年前,余阅钱舜举《山居图》于璜溪沈悦梅宅。生纸用笔,得王右丞家法,绿浅墨深,细腻清润,真与唐人争衡。图为张贞居伯雨所得,和诗一篇,词旨甚远,书法精妙,殆非时制。
钱舜举画品甚高,人以花鸟见称,盖未尝多见其山水故也。观此《山居图》七分用墨三分设色,笔法绝类辋川,优入顾恺之之域。
楚石道人题跋:舜举偏工著色山,如斯水墨画尤难。苍茫树石烟霞外,合作营丘老笔看。
姚绶题跋中对钱选画法追本溯源,两次提到了唐人王维,“得王右丞家法”“绝类辋川”这两句都是指王维。王维(701-761),在中国山水画史上地位独特,一般认为他是水墨山水的创始人,董其昌南北宗论,直指王维为“南宗”之源。今传画作有《江山雪霁图》《雪溪图》《伏生授经图》等,经过考证,均是后人手笔。姚绶题跋指称“优入顾恺之之域”,指的是东晋画家顾恺之。顾恺之(约345-409),博学多才,善丹青,工诗赋,传世作品有《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此条题跋,姚绶表达了钱选画作有超越隋唐、直追魏晋之意。
楚石道人指称的“营丘老笔”指的是五代后梁画家李成。李成(919-967),李成与关仝、范宽形成了五代、北宋间北方山水画的3个主要流派。《图画见闻志》卷一《论三家山水》:“画山水唯营丘李成、长安关仝、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2]
黄公望题跋:霅溪翁,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串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独与敖君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不特师其画,至于古今事物之外,又深于音律之学。其人品之高如此,而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今观贞居所藏此卷,并题诗其上,诗与画称,知诗者,乃知其画矣。
张雨题跋:吴兴公早岁得画法于舜举,舜举多写人物花鸟,故所图山水当世罕传。此卷盖其自写山居,景趣既高,笔墨精妙,尤为合作诗,亦雅丽非近人语。
姚绶题跋:赵松雪素所师资,岂真阿私所好哉?况贞居于书肆中一见此图而赏识之,复和其诗,语意冲淡,字画清逸,无惭是特书,不一书而足也。
姚绶题跋:余自辞官来,忽忽十五年余。有志世外真乐,凡于古人图画翰墨有关乎此者,辄收蓄之。今年春,既得钱舜举《山居图》,其上有张贞居和章,脱去尘土,深惬所志。不阅(越)月,又得羽客惠松雪学士遗扇一握,绢素绝不剥烂,手书七言四句云:古墨轻磨满几香,研池新浴照人光。北窗时有凉风至,闲写黄庭一两章。于志又复惬之,何幸叠得吴兴二妙,并皆珍重乃兼记耳。
人见余题《山居图》太多,或者笑之,或者知余悬悬此图余二十年。一旦得之,譬诸与一交好者,别久乍见,必倾倒不自知,言之重且复也,此则知余者也。士信于知己,屈于不知己,从古为然,何足异哉。
项元汴题跋:钱霅川画《山居图咏》,元诸名公品题词翰。姚侍御丹丘公墨妙,装潢成卷。项少溪主人授弟墨林子珍秘。
王懿荣题跋:霅溪为有宋遗老,故每作山居以自况。此卷著款处署为题:余自画山居,墨山翠树,意境殊绝。迥非人间所见。有元明以来名家林立,谁敢著此一想。国初孙退谷、高江村两家所录一卷,传为“老屋扁舟云白树红”者,曩曾在定府见之,旋归常熟邵翰编松年矣。视此犹是寻常蹊径。大痴跋尾谓此老山水当世罕传,今此卷与利津李氏旧藏《弁山雪霁卷》同归迟庵八丈太夫子秘笈。计此二十年间,得见霅溪山水卷者三,深幸眼福不浅。
画作曾经明代姚绶鉴藏,姚氏在题跋中也说,求索此图二十余年,一朝得之,喜不自胜,所以题跋多次。项元汴的题跋很短,但信息量不小,原来此作是他的二哥项笃寿(字少溪)的藏品,然后转手给他。项氏兄弟友睦,史载项元汴入藏《万岁通天帖》后,因为是唐摹本,屡屡觉得不值,正是这位二哥项笃寿,出原价从项元汴手中购入收藏(3)此材料见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初集第九辑[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154。。这一进一出,足见兄弟之深情厚谊,也可见兄弟二人鉴藏兴趣的不同。王懿荣的题跋,透露的主要是钱选画作在清初的收藏情况,孙承泽(退谷)和高士奇(江村),两家都有著录书传世,[3]钱选的画作,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记载《山居图》一种,高士奇《江村销夏录》记载有《山居图》《秋江待渡图》二种。清代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也只收录了钱选画作22种。可见清初开始,钱选的画作已很难见到。到了光绪年间,王懿荣在20年间见过3种,已觉眼福不浅。
《覆瓿集》说: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其书法之媚者,与笔法所自本乎小李将军。木石遒劲,虽未之及,而人物、居室、舟车、服御之精巧,殆可颉颃。居吴兴三绝之一,其以是与!且其折枝啼鸟,翠袖天寒,别有一种娇态,又非他人所能及者。禅家有五眼观,是画者又别具一眼,不可以没骨律之也。[4]419
文中提到的“吴兴三绝”,出自《白云集》:
赵公子昂文章伏一世,前代王孙,今阁老虞先生语也。而与舜举、冯应科并称三绝。[4]413
上文诸家题跋讲述钱选画法来源时,提到了唐代的王维和东晋的顾恺之,此处又提到唐代的小李将军,即李昭道,与其父李思训,皆精通青绿山水,父子齐名,时称“大小李将军”。钱选的复古,是否可以上溯到晋唐时代,很难断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诸家都认为钱选师法于古,求变出新。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更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6]
书画作品一旦创作完成,进入流通环节,进入鉴藏与流传领域,其作品价值就由藏家与市场来决定,当然,时代因素也很重要。项元汴在收藏过程中,实际上有意忽略了一些被市场冷落的作品,如明初浙派诸家之作。而收藏家的鉴藏活动,也为我们了解收藏家的收藏兴趣与喜好留下了线索。项元汴收藏项目众多,“金石、遗文、图绘”等无所不收,但收藏最多、蔚为大宗的仍然是书画,其他各类收藏皆不能与之相比。王旭东在《国之瑰宝——故宫博物院藏晋唐宋元书画》馆长献辞中指出:
今天我们能够观赏到这些铭心绝品,亦离不开历代鉴藏家们的护持与研究。中国书画上的名家题跋和累累钤印,已经融入这些作品之中,构成了特有的艺术品收藏,欣赏方式,不仅使其流传经过有迹可循,更映射了时代的起伏和历史的兴衰。[8]
这段话直接指出历代藏家的鉴藏与研究已经和艺术品本身一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展现历史上的成败与兴衰。谢伯珂在《书法、雕塑与绘画的离合之变》一文中归纳方闻一生的学术观点,其中包括“艺术即历史,每件艺术品均保存着艺术自身辉煌历史中的某一片刻。艺术的历史绝不是其他历史的附属、寄生或图载。”“收藏与收藏家在帮助构建‘艺术’以及持续塑造和重塑艺术史方面的重要作用。”[9]其实也指出了收藏家鉴藏活动的重要性。
综上,通过对《浮玉山居图》历代题跋的整理与研究,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是钱选的《浮玉山居图》是元初绘画复古运动的代表作品,是开创风气承上启下的典范作品之一;二是历代藏家的鉴藏活动,在对书画作品护持与研究的同时,包括在鉴藏时在书画作品上的题跋与钤印,已经与这些艺术品成为一个整体,成为艺术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项元汴天籁阁的鉴藏活动在中国书画史上有重要地位,有待我们继续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