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林
从第九天开始,他们就不来吃饭了。
他六点起床,开车去李家镇买菜。九点半回家,在厨房里忙了两个小时。他煮了一锅米饭,做了回锅肉、水煮鱼、麻婆豆腐和红烧土豆,烧了一个番茄鸡蛋汤。两荤两素一汤。四个人,平均年龄七十二岁,够吃了。
此刻,他看着一桌子菜,没了精神:一上午白忙活了。
从成都回来没多久,他发现村里算上自己只有四个人了,都是老人,全是独居。他兴致盎然地提出每人做一顿午饭,轮流做。起初,大家都感到新奇,纷纷笑着同意。现在,他们又纷纷拒绝。才两轮就散了。
第一顿是他做的,大家都夸赞他厨艺好。最后一顿还是他做的,他们一个都没来。满院子都是阳光,独留他一人的身影。
这个村子,因为都姓李,便叫李家湾。
李英杰,七十六岁。他说算了吧,有个意思就行了,自己在家吃起来自在。张树百,早年丧妻,六十八岁那年为了有个伴儿,在李家湾找了个老伴儿,两年后又成了孤寡老人,今年七十二岁。他说:“我不姓李,是外来人,以前我们没交情,我又没有钱买你那么好的肉和菜,过意不去。”杨桂芳,七十四岁,是从杨家湾嫁过来的,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她说:“他们两个都不来,我也就不来了吧。”
他很失落,眼神在桌子上逡巡,在每一个碗、每一个盘子和每一双筷子上停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在每个菜上挑拣一些,放在一个小碗里,给阿黄端去。阿黄是条小狗,刚刚满月,才领回来几天。阿黄摇着短小的尾巴,欢快地吃起来。他笑盈盈地折身回来,开始吃饭。
原本是四个人四个菜,现在他一个人吃,那就吃一个吧。他选了麻婆豆腐,在成都时他常吃。春寒料峭,饭菜很快便凉了。他飞快地扒拉着,米饭和豆腐都吃光了,可那一大碗汤,怎么都喝不完。吃得太快,肠胃有点儿不舒服。他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收拾。洗碗刷锅,把剩菜放进冰箱。
他走进书房,拿起一本小说读起来。没读几页,他就放弃了,认为作者没写好,浪费了一个好题材。作为一个成名已久的作家,他的阅读总是带着专业而挑剔的眼光。几个字没用好,几句话节奏不对,他就会放弃。他本想换一本,走到书柜前,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出去走走。
走出院子,他轻轻带上门,把阿黄关在里面,不让它跟出来。阿黄是李英杰家母狗生的崽,才抱回来没多久,怕它见到妈妈后就不回来了。阿黄抓了几下门,没钻出来,便悻然作罢。阿黄想跟他一起溜达,它与他一样,对李家湾既熟悉又陌生。
李家湾真是一个大湾,三面环山,只有西边裂开一道口子。他住村东,在最里面。五十多年前,父母为了避开邻居间的纷扰,把房子修在了半山腰。一年前,他给女儿一大笔钱,让她原地重建。二层小楼,窗明几净,周围是三米高的围墙。一楼放置杂物和停车,二楼是客厅、卧室和书房。空调、冰箱、电视,一应俱全。电脑与网络也全部安装好。在其他三位老人眼里,这就是别墅。
出门后,他向右转,沿着弯曲而逼仄的小路走着。小路是才修的,与山上的公路相接,目的是他能开车出门和回家。三十年前,山上修建了公路。开始时是土路,后来铺了石子,再后来进行水泥硬化。这条公路成为大家走向外面的通道,不再依赖村西口那条泥泞小道。
不知是年龄的增长,还是漫山遍野绿树掩映,曾经巍峨的大山蓦然变得矮了、小了。没多久,他便来到山上,在公路边一块石头上歇息。他坐着,俯视着这个小山村。一片连着一片的树木,遮盖了凋零的房屋。他看不清李英杰住哪里,不知道张树百和杨桂芳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倒是那条女儿修建的小路,理直气壮地穿过一片乱坟岗。
他的视线从小路慢慢铺开,在坟堆里穿行。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每隔两个星期,他就要独自穿过这片坟地。每一次,他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就算是冬天,也会全身冒冷汗。
他有关这段路最恐怖的记忆,都来自冬天。从李家镇到学校,只有凌晨五点一趟班车。从李家湾到李家镇,要走一个多小时。寒冬的山村,浓雾弥漫。他凌晨三点起床,背上大米、咸菜,以及周末用的课本和作业,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硬着头皮走。妈妈问过他怕不怕,他摇摇头,说不怕。其实,他撒了谎。他怕,而且很怕,但知道这段路必须走。
两个星期一个来回,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年。后来,他又穿过坟地,走向城市。
山村的太阳,说走就走;山村的暮色,说来就来。一眨眼,天就要黑了。他起身往回走。腿有些麻,腰有些痛,但走在这条水泥小路上,却没了恐惧。是天未全黑,还是路更好走,甚或是世事沧桑,早已让他抛弃了恐惧,他不得而知。
推开院门,阿黄屁颠屁颠跑过来,摇着尾巴,欢快地叫着。他蹲下来,摸了摸阿黄的脑袋。然后,他来到厨房,把回锅肉和水煮鱼放进微波炉,加热了吃。他拿出一瓶酒,小酌几杯。阿黄在桌底下窜动,不断吐着舌头。他索性把它抱在椅子上,像个小孩儿那般与自己坐着。他给它夹回锅肉,把挑好鱼刺的鱼肉放在它的小碗里。
他善饮,酒量不错。可是,这个春风摇曳的夜晚,他没喝几杯就有点儿微醺。他想起女儿的叮嘱:一个人不能喝醉。于是,他晃晃悠悠地收拾杯盘,端着茶走进书房。他又拿起那本小说,竟然看进去了。慢悠悠的叙述中,倒有一个好故事。
恍惚中,院门吱呀一声。
从回来那天起,他就没关过院门。阿黄耳朵支棱一下,没起身,也没叫。他的眼神又回到书页,看故事里那个耄耋老人到底想干什么。窸窸窣窣的脚步,又把他的思绪拉扯回来。他放下书,蹒跚着来到走廊。阿黄跟上来,稚嫩地吠了一声。院子里有个黑影,好像没动,又好像在晃悠。
“还没睡吧?”那个黑影问。
“是英杰老哥来了?”从声音中,他判断出来者的身份。
他摘掉眼镜,捏在手里。下楼,与李英杰说两句话,又把对方迎到书房。他要倒茶,李英杰坚持说没有喝茶的习惯,便作罢。他俩面对面坐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有几本刚出版的书,随意放在桌子上。李英杰抽出一本,拿在手里。他扯掉腰封,翻开封面,盯着勒口看。瞅了半天,他嘀咕道:“你才回来没多久,怎么比照片上老了那么多?”
“照片是几年前拍的,而且处理过。”他冷笑,嗫嚅道,“他们非要这么做,说是为了形象。”
“李来回,原名李英才。你改名了呀?”
“我的身份证上还是叫李英才,只有写作时叫李来回。”
“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一个来回。”
“你从这里离开,又回到这里,也是一个来回。”
他们是平辈。李英杰大一点儿,他一直喊对方哥。他俩关系好,从小一起爬树捕知了,下田捉泥鳅。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两束混浊的目光,做着无声的交流。
“你说得对,出去又回来,一个来回。”
“你回来干啥呢?这村子都破得不成样了,人一个个老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他一时语塞。回来干什么,他竟也说不清。这个念头产生于两年前的一个深夜,他坐在书房里,透过玻璃窗凝视夜空,思绪飘啊荡啊。飘着荡着,他就浑身一个激灵,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后来,他就把钱给女儿,说服她修房筑路。女儿哪里会同意,但又拗不过倔强的老父亲。她心疼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始终孤独着。即便他住豪华房子,即便他身边围绕着各路朋友,即便他不停地写作、演讲和签售,但他的眼神表明,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路修好了,房子建好了。但是,他迟迟没动身。女儿暗自庆幸,想着父亲已将此事淡忘。春天的一个周末,他要举行一个新书签售会。主办方非常重视,提前两个星期,一帮人便忙得手脚并用。他配合着,写文案,对流程,搞得身心俱疲。星期五晚上,他又一次凝望夜空,突然决定明天就回家。这个想法太唐突,但又如此笃定。
第二天,他不顾女儿的劝阻,不管签售团队的疑惑,驾着车带着书就扬长而去。在一个服务区,他收到女儿的信息:“你不管不顾地走了,人家忙活了半个月呢,怎么办呢?”
他没回信息,心想我管那么多干吗呢。
“我也老了,就想回来了。”他嘴角微扬,笑着说。
“你写了那么多书,了不起。”李英杰读过几年书,认得一些字。他看着简介,兀自感叹着。
“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写着写着,就这么多了。就像你种庄稼一样,春夏秋冬,每天都干。”
“我都不耕田犁地了,你还要写?”
“当然写啊。人生一世,来回一趟不容易。”
停顿片刻,李英杰要起身告辞。他没挽留,家长里短的话,前些天已经说完了,此刻已无别的话题。对方说:“你继续读书吧,不打扰了。”他说:“路上慢点儿,别摔着了。”
他依然没关院门,踱步往里走,上二楼。没走几步,他又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他琢磨着,如果李英杰再回来,就邀他喝几杯。他退回来,看见杨桂芳站在黑咕隆咚的院子里。看起来,她等了很久了。
“刚才你屋里有人,我就没来。”
“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吧,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一愣,寻思着她要说什么。印象中,她不爱说话,只有吵架时嘴皮才快。只要她一动嘴,宛如撒豆子,稀里哗啦的。
“早些年间,我们家占了你们家一点儿便宜,悄悄移动了界线,得了大约一分地。”她的影子摇来晃去,“那些年穷啊,巴掌那么大一块地都看得起。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可笑。你看,现在的李家湾,大片大片的田地都荒了。当年争得你死我活,而今全都没人要了。”
“要不,你还是进来坐会儿,喝口水。”他不明白她突然说这些干什么,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不了,不了。”她慌乱地摆手,“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对不起啊。”
他还处于荒诞之中,不料她已离去。片刻后,他笑起来,感觉夜色从未如此温柔过。
李英杰、张树百和杨桂芳,他们早就不下地种田了,柴米油盐都从镇上买。这片荒芜的土地,早已不再生长作物。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田间地头转悠,像个战败的将军,心有不甘地检阅残兵败将。偶尔,他和他们会在某块地边或某处田埂上遇见,随意说几句话。言谈中,他知道他们的儿孙都在城里,过年时回来一次,几天后又离开。他向三个人问过同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儿女进城。他们表达方式不同,却都传递出同一个想法:在李家湾生活舒坦,尽管他们三人都从未进过城。在他们心里,李家湾的舒坦是一种本能。
他一贯地早起,在山间漫步。与李英杰、张树百和杨桂芳不同的是,他更像是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偶尔,他会用手机拍些照片,录点儿视频,发给女儿,并叮嘱一定要给外孙和外孙女看。外孙六岁,刚上小学;外孙女四岁,幼儿园中班。走累了,他就回家,做饭、喝茶、看书、写作。慢慢地,他越来越领会那种来自李家湾的舒坦,与在城里的感受截然不同。
转眼已是夏天,知了一叫,天气就闷热了。他多次邀请他们来享受空调,但无一人前来。他的生活慢慢规律起来,早上散步,上午写作。午饭后,照例午休,下午继续写。晚上,他会小酌几杯,看会儿书就睡觉。周末时,他不喝酒,因为要给女儿打视频电话。视频里,外孙和外孙女一次次问他,是不是想回城市了。每一次,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更爱你们了。”
阿黄已经长大许多,声音变粗了。稍有动静,它就狂吠不止。一个周末的夜里,他正与女儿视频通话,外孙女向他展示着那条刚买的公主裙。阿黄的叫声,促使他匆匆结束通话。他来到走廊,漆黑里,只见阿黄在院门口咆哮。阿黄毕竟才几个月大,没有勇气冲出去。他知道,外面一定有人。熟悉的人,或者陌生的人。
他下楼,来到院子里,阿黄却不叫了,跑过来蹲在他脚边。他弯下腰,抚摸着阿黄的背脊。阿黄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他迎着溽热的风,拉开院门,左瞧右看,什么都没发现。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人来过。可到底是谁呢?村子里,除了他就三个人。是李英杰?是张树百?还是杨桂芳?如果是他们中的某一位,那又是为了什么而来?来了后为什么又躲躲闪闪,甚至溜之大吉?
这一宿,他失眠了。人躺在床上,耳朵却伸到院子里。不过,直到天亮,阿黄都蜷缩在台阶上,没吱声。这个夜晚,无人再来。
第二天,太阳还没起来,他就起来了。他没急着做早饭,而是步履匆匆下楼。他在院门外来回走动,试图寻找蛛丝马迹。风吹过来,绿波荡漾。他无心呼吸清甜的空气,心里莫名地空落。他在一块地边坐着,屁股下是一堆荒草。不一会儿,阿黄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他一愣,一惊,慌忙起身往回走。
一个小孩儿蹲在门口,缩成一团。阿黄在院里,对着不速之客,怒目圆睁。
他忙不迭地跑过去,边跑边让阿黄别叫了。阿黄很乖,真的不叫了。等他走近时,小孩儿站起来,颤抖着。他挥挥手,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小孩儿转身就跑,结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昨夜下了一阵小雨,泥地松软、湿滑。他大步跨过去,把小孩儿扶起来。
“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还是不是呀?”
小孩儿点点头。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来过?”
小孩儿说:“嗯。”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进来呢?”
小孩儿又说:“怕。”
“阿黄还小,不用怕。”
小孩接着说:“怕你。”
“我啊,那就更不用怕了。”他微笑着,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孩儿肩膀。对方没有退缩,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想微笑却没笑出来。他又说:“跟我进来吧,我很喜欢孩子的。”
他牵着小孩儿,来到二楼客厅。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拘谨的孩子。脚上的运动鞋,又破又烂,尺码偏大,他猜测那可能是捡来的。裤子也偏长,没有卷起的裤腿上沾满了泥土。衣服胸前裂开一条缝,像个没有缝合的伤口。头发又长又卷,快要把整张脸遮住了。头发里还夹着泥土和树叶,很明显这孩子昨晚在野外睡了一宿。
“你坐吧,沙发和凳子,你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他有些心疼,便去准备早饭。他接了一壶水,插上电源烧起来。他从柜子里拿出麦片和两个碗,一勺勺地取出麦片,一勺勺地放进碗里。他蓦然问道:“你需要加点儿白糖吗?”
他转身,小孩儿坐在凳子上,脑袋耷拉着,双膝并拢。他又问:“要白糖吗?”
小孩儿机械地点着头。
水开了,他冲好麦片,端一碗给小孩儿。转身端自己那碗时,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
他又转身回来,坐在另一张凳子上。他说:“李志呀,你吃一口,看喜不喜欢。”
吃罢早饭,他要带李志上街,到李家镇购买衣服、裤子和鞋子,还要理发。李志不明就里,但也跟着他上车,坐在后排,缩成一小团。路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准确地说,是他问一句,李志答一句。
路过那片乱坟岗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问李志:“你知道那里有很多坟墓吗?”
“晓得,我常到那里玩。”
“你晓得坟墓是什么吗?”他又问。
“人死了,埋在土里,就是坟墓。”
“你到那里玩,不害怕吗?”他感到好奇。
“人都死了,我才不怕呢。”
他心里一颤,对这个小孩儿充满敬佩。夏日阳光浓烈,绿叶泛着亮光。他驾着车,仿佛穿行在一幅画中。
两个小时后,李志就像是重新变了个人似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清瘦的孩子,但身板直了,眼神亮了,表情柔和了。他想起了年龄相仿的外孙,笑容里充满温情和慈祥。
在一去一回的路上,在一字一句的交流里,他对李志有了大概的了解。
李志今年六岁,成为孤儿已经两年了。出生不久,他的妈妈便跑了,不知去向。在外打零工的父亲,便把他带进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经济条件不好,三岁才上幼儿园。只读了一学期,他那个沉溺于酒精的父亲,在一场大醉中莫名地死在路边。后来,他被父亲生前一个认识的人送了回来,从此便在村子里游荡。
他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父亲叫什么名字,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从小生活在哪间房屋。李志有时沉默,有时摇头。他倒也不着急,也明白那些背景并不重要。
回家后,李志不像先前那么认生了。先是在沙发上坐着,然后又与阿黄玩起来,后来又开始在屋子里走动。在书柜前,这个六岁的小孩儿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他问:“认识那些字吗?”对方使劲摇头。他说:“你想读书吗?”对方猛地点头。他就笑起来:“以后,我慢慢教你。”
吃饱喝足的李志,沉沉地睡了一个午觉。起床后,小家伙一路跳跃着下楼,在院子里与阿黄玩耍。路过的李英杰听闻声音后,径直穿过院子来到书房,坐在隐居乡间的大作家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怎么收留这个野孩子了?”
“我很喜欢小孩子,而且觉得他很乖。”
“你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吗?”
“不知道。”
“他是李英成的孙子。”
他“嗯”了一声,一个旧日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当然知道李英成,年长自己几岁,与李英杰差不多。李英成的父亲叫李万钧,曾经是李家湾的恶人,在十里八乡中人人唾弃。无论李万钧走到哪里,都有人远远地向他吐口水。李英成沿着父亲的人生道路,继续在村子里作恶多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
“李英成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坏呀。”
他又“嗯”了一声,另一个场景钻进脑海。有一年,他们两家发生争执,李万钧拖着棒子欺负上门。母亲被打,他上去帮忙。李万钧走过来,朝着他就是一棒子。他刚还手,不料李万钧的棒子又砸下来。他撒腿就跑,李万钧跟着追了上来。李万钧身后,是同样拿着一根棒子的李英成。他一直跑,跑到了那片坟地。他一屁股坐下来,哇哇大哭。
“那一年,李万钧……”
他打断李英杰,皱着眉,挥挥手。他在回忆的漩涡里挣扎,像个溺水的孩子。他张大嘴巴,依然感觉喉咙被堵塞。全身一阵痉挛,他摇晃着手臂,似乎在寻找一个支点。蓦然间,他看见了李志,就倚在门上。他挥手,示意那孩子过来。李志一闪身,扑过来,依偎在他身边。
好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他来到李英杰面前,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三下。看着那个背影下楼,走出院子,然后被树林和荒草湮没,他如释重负。
后来,他问过李志,当天听见自己与李英杰谈话没有。李志说:“只听见李万钧三个字,不知道那人是谁。”“其他呢?”李志摇头,说:“没听见。”他呵呵一笑,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读书认字吧。”
李志在他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
他们每天都很早起床,吃完早饭就转山。欣赏朝霞升起,观看花朵绽放,聆听鸟儿鸣叫。上午,他先教李志读书。家里的书不适合小孩儿,他便在电脑上下载资料,结合音频、视频,一字一句地教。然后,他会继续写作。李志的到来,让他情绪更加饱满。午睡后,他们结伴出门,坐在山顶等待夕阳和暮色。晚上,他继续写作,李志看电视。
八月的一天,他录了一段视频。视频里,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洒满山间,群鸟扑闪着翅膀,欢快地在树林里飞来飞去。阳光、飞鸟和树林,视频画面很单调,但那一声声鸣叫,让他感到喜悦。他把视频发给女儿,女儿很快回复。她说太棒了,晚上一定分享给孩子。
晚上,女儿打来视频电话。外孙和外孙女,两个小脑袋挤在巴掌那么大的屏幕上。他们分享观看视频的感受,表达着对自然的赞美。然后,女儿接过电话,说这周末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他。
临睡前,他与李志聊天,问对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一个六岁的孩子,哪里能想得那么长远,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发现那双小眼睛,时不时盯着书柜,眼神在书本间游弋。他豁然开朗,转而问道:“你想上学读书吗?”
“想。”李志眼神亮了,但转瞬又暗下去,“没人管我,我没法儿读书。”
“我管你呀。”他沉吟着,“我把你带到城里去,给你找个学校。”
“我没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李志深埋着头,整个人像是垮了,“哪个给我缴学费呢?”
“当然是我呀。”他笑起来,“我管你,就是要让你有饭吃,有家回,还有学校可以读书。”
李志一愣,躺在沙发上哭起来:“有人管我了,有人管我了。”
女儿带着孩子的到来,让李家湾热闹了好几天。李英杰、张树百和杨桂芳,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每天一个人前来拜访,聊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尽管女儿和两个孩子对那些旧事一无所知。然后,他们又轮流夸赞他的外孙和外孙女。每次,他都对前来的人说:“八月二十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你们一定要答应,因为吃了饭我就要到成都去了。”
女儿刚到时,他就与她商量好,收养李志,带到成都抚养。这几天,他们已经找到相关机构,办好了收养手续。
这顿饭依然安排在中午,依然很丰盛。不过,地点在客厅里,外面太热了。席间,李英杰、张树百和杨桂芳,都显得很拘谨。倒是三个孩子,吃起饭来跟抢似的。
“修这么好的房子,说不住就不住了?”杨桂芳问。
“我还要回来的。”他说。
“我还是没想通,你为什么要把这孩子送到城里去读书?我听说,你们两家以前关系很不好。”张树百问。
“他应该走出去。”他又说。
“你说你还要回来,还回来做什么?”李英杰问。
“我应该回来。”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