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剑波
秋季的天空特别蓝,像蓝宝石似的,还格外高旷,人们说到秋天时爱用“天高地阔”“秋高气爽”一类的字眼儿。可是原本与往年一样蓝一样高的2009年秋季的天空,在徐兵和程晓军坐上从南江开往西安的列车时,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先是车窗外的天空阴霾一片;随后,扩散成一大片;再后来,扩散成巨大的像在凭吊着什么的哭丧的脸。可不是吗,徐兵他俩这次去陕西不是出差,不是旅游,也不是探亲访友,而是安抚——安抚灭火救人牺牲的战友宗泽的家人。怎样安抚宗泽的父母,才能将两位老人失去儿子的巨大悲痛降到最低。好在有宗泽的老乡程晓军随行,多一个人,总多一个出主意的吧。
宗泽牺牲后,南江市消防支队决定派特勤中队长徐兵代表组织,去陕西蒲城乡下安抚宗泽家人,徐兵提议让士官程晓军随行。
现在看来,这个提议欠妥,原因是程晓军已经是士官了,与程晓军同一天当兵的宗泽还不是,不仅不是,还连命都没了。
那一刻,徐兵下意识说出绝不能跟宗泽父母提宗泽没提干的事,程晓军听上去,像是徐队当初对他和宗泽下达的“咬死不停”锯钢筋的命令。
“5·12”汶川地震前一年,夏季的一天,正在训练的特勤中队长徐兵接到报警电话,说是史家镇一处采砂场,停靠在岸边的采砂船上,一个三十多岁的采砂工人的太阳穴里被扎进去一根钢筋!
一路警笛声中,消防车疾驶半个小时后,徐兵和战友们赶到了现场——
河岸边的采砂船上,右侧身躺着那个受伤严重的采砂工人。一根12厘米左右长的钢筋从他左边太阳穴附近插进去,约4厘米深。
眼前的场景,让面前这些经历过无数抢险场面,抢救过那么多人的消防官兵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仔细察看后,徐兵做出了用锯子锯钢筋的决定。“用锯子锯,但不能用大锯。”他说,“还有,不能叫船只来回晃动。”
“知道了,徐队。”程晓军深知自己和宗泽担负的这个任务的难度:虽没有冲进火海救人的危险,可一旦出现偏差,其伤害程度……这么说吧,烈火烧伤在外皮,大脑伤在内部,伤在内部整个人就废掉了!
为尽可能减少船只摇晃,徐兵吩咐所有船停止作业。之后,他派出一名战士去镇上买来几个最小的锯条,没锯齿的那种,还有一瓶酒精。
准备就绪后,程晓军与宗泽负责轮换锯钢筋。
先上场的是宗泽,手握锯条蹲在那儿。
徐兵用医用棉球蘸了酒精,在钢筋扎进太阳穴的地方消毒。消完毒,他站起身,再次叮嘱宗泽、程晓军:“千万千万要小心……”
“嗯。”宗泽答应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在用湿毛巾盖着的钢筋上拉着锯条。旁边的程晓军用注满了生理盐水的针管,朝锯条上注射……
一会儿,锯得手脚酸麻的宗泽停下来,换上程晓军接着锯,宗泽用针管往锯条上注射生理盐水……
初夏的天气不算热,但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村民把一溜河岸站满后,就将从岸上不时吹来的风切断在了船头,热度便随之升高。在树上一个劲儿聒噪的知了又平添出几分烦躁。燥热、聒噪让人心烦,但最叫人心烦的还要数锯条锯钢筋时发出的“刺啦”声,这声音将缓慢爬行的时间切割成碎片,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像极了在铺满糖粒的路上爬行的蚂蚁……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二十多分钟过去了,12厘米左右长的钢筋锯掉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忽地,江面刮起一阵风,好大的风,风吹浪涌,将停靠在岸边的船撼动得厉害,那阵仗像是要把船给掀翻了。
“妈哟,好疼哦。”一直右侧身躺在采砂船上的工人疼得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对方喊疼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一时间,徐兵也慌乱起来。
锯,还是停?手拿锯片的战士停下来望着徐兵。
徐兵凝视着波涛涌动的江面,涌动的波浪看上去没有马上停下来的意思。再看一眼战士手中锯得差不多的钢筋,停还是不停?停,时间往后延迟一分,危险就多出一分。不停,伤者忍受伤痛的程度就得加重。比较后,徐兵豁出去了!一狠心,一咬牙,果断发出“锯!快点儿锯”的命令。
命令发出后,他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发了狠的锯条与钢筋死死咬在一起,“刺啦”的声音被水浪的声音掩盖,显得微弱而沉闷……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钢筋终于被锯断了!
被锯断的钢筋在太阳穴外面留下三四厘米,看上去像一个犄角。
钢筋断裂的那一刻,第七根锯条断了。随之,徐兵一直绷着的神经也像断裂了的橡皮筋松弛下来。
仅仅歇息几秒钟之后,宗泽与程晓军扶着伤者头部,其他战士抬着伤者四肢,上了医院救护车,急速将其送往南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徐队,你说宗泽这次怎么就没有醒过来呢?”
轰隆隆的车轮声中,程晓军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声微弱的呜咽。
…………
不远处的废墟下面,清晰地传来“叔叔救我,救我”的微弱的呼救声。
与南江市特勤中队长徐兵率领的救援小分队配合救援的是四川武警三中队,武警官兵们负责起调大件。大件起调到离呼救声发出的地方还有一两米时,徐兵叫停了实施救援的武警官兵,改用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下探测。很快,便探测到了生命迹象。
徐兵看了一眼旁边身材矮小的宗泽,说:“你不要锯预制板了,你有更艰巨的任务。”
宗泽习惯性地“哦”了一声,退到了一边。
另外两名战士走上前来,从宗泽手里接过无齿锯,轮流锯着那块扣压着鲜活生命的预制板。一阵忙碌后,预制板被锯断了,搬开预制板,徐兵指挥战士们挖出一个直径一米大小的洞。徐兵让宗泽过来,对他说:“不,不是像往常那样下去,而是倒着身子,这么说吧,就是让程晓军跟另一名战士,一人提着你的一条腿,用‘倒挂金钟’的方式下到狭窄的洞里。”
“知道了。”宗泽系上安全绳,弯下腰,双手撑着地面,身子弯成一张弓。程晓军和另一名战士伸出手来,提着他的脚踝,呈一幅头朝下、两腿朝上“倒挂金钟”的画面。
“倒挂金钟”下到洞底的宗泽,一块一块地捡着砖块、石头,每捡一块就放进旁边的安全帽里;安全帽装满后,再将安全帽系在准备好的绳索上,然后,摇绳子向上示意,上面的人再把装满石头、砖块的安全帽慢慢提上去。之后,腾空了的安全帽被放下来,宗泽继续捡。就这样捡砖块、石头,提上去;放下来,再捡……从下午三点一直干到晚上八点,五个小时之后,终于感觉到了下面还有活着的学生……
学生被救出来后,做了五个小时“倒挂金钟”的宗泽却一头倒在了地上累昏了。
宗泽倒地后,指挥援救的徐兵也一屁股坐在了废墟上。几十步开外,要倒不倒的建筑物像头遍体鳞伤的怪兽,狰狞地瞪着坐在废墟上的这个人。只要再来一次余震,那头怪兽就会扑下来把他吞噬掉。徐兵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清早,整座城市还没苏醒,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中,消防兵们就起了床,叠好被子,出营区,沿着沱江边跑上一个半小时,六七十里地。这可不是徒步跑,而是背上背着10公斤重的沙袋背心,手上提着15公斤重的水袋,沿着市区的沱江岸边跑一圈儿下来。
晨练结束,吃过早饭半小时后,一系列的训练又跟了上来:俯卧撑、单杠、杠铃什么的。单是俯卧撑,几百个下来,人就趴那儿了。要不,去梅家山南江七中下面,跑那道八十多米长的市区内最陡峭的石梯子。或者,一车人被拉到远离市区几十里的郊外,让他们下车再跑回营地。
一天下来,人往铺上一躺,像一堆瘫软的稀泥。再要动弹,得咬紧牙关,调动全身每块酸软的大小肌肉,才能把像从躯干上拆卸下来的腿脚重新组装起来,合成四肢完整的一个人。
原本以为,体能、技能训练就几个月,后来才晓得,春、夏、秋、冬都要搞,而且次数和强度都比分季节训练的普通兵种多和大。
要训练,还要考试,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考试不合格,个人不光彩不说,还影响中队。
头三个月宗泽给家里写信,说是部队没有想象得好,很苦很累,不想干了。宗泽从口袋里拿出父亲写给他的回信,递给程晓军。晓军匆匆浏览一遍后,记住了信中的两句:“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把部队当成新的起点,最好能提个干。”
“怎么都说差不多的话?”程晓军将信还给宗泽,说道,“在这一点上他们像是统一了口径。”
“噢。”宗泽看了程晓军一眼,跟他讲起哥哥怎样患的耳聋。14岁那年冬天,快放寒假了,他同哥哥挤在学校透风的宿舍床上。半夜里,哥哥说不舒服。他伸手一摸,哥哥身上烫得像火炭。天气很冷,外面很黑,去乡卫生院的路又远,要走三个多小时。他人小,感到害怕。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喊哥哥不醒,跑去喊老师。然后,又跑回家叫老爸。一来二去两个多小时,哥哥才被送进乡卫生院。从此哥哥耳朵聋了。哥哥是被他给耽误的,宗泽觉得亏欠了哥哥。
还有患眼疾提前退休的父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他要是离开了部队,家里人会因他而绝望的。
考不上大学,当初一心盼着当兵的程晓军的感受也差不多。训练苦、累,头两年还没探亲假。
那几天,沱江边上经常出现两个身着军装互相倾诉烦恼的外省乡下青年的身影。
烦恼说多了,说腻了,就说陕西蒲城乡下老家那点儿事。
宗泽想念父母,记挂身有残疾的哥哥,也惦记着家里那棵将近十米高的核桃树,说自己回不去,家里就得请人打核桃,请人就得花钱。说到钱,宗泽又说,明年就能把卡上的钱寄回家了。俺爸治眼睛要钱,俺妈看骨质增生也要钱。更要钱的是俺那患小儿麻痹症的哥哥。宗泽说,恨不得一个月挣好几千块,好多给他们寄点儿。
比起宗泽,程晓军想拼命挣钱的愿望开始得更早。读完初三那年夏天,程晓军去了蒲城的一个乡镇水泥厂打工。能有什么好活儿,捡石头呗。几百斤石头捡完,给800元。800元不少了吧,可这钱不好挣呀,捡了三分之一,实在吃不消,给家里打电话,哭诉着说这钱他挣不了。也是啊,十六七岁的孩子,虽说在外打工能挣点钱,可这捡石头的活儿实在太苦,一天要捡10个小时以上!爹妈知道后,对晓军说,干不下来就回来吧,咱不挣这钱就是了。
两人互相倾诉心头的烦恼,陕西蒲城乡下的那点儿事说过后,这心头突然就没那么难受了,就有点舍不得离开部队了,更舍不得面前这条蜿蜒流向长江的南江市的母亲河沱江。多美的江啊,多美的山环水抱的城市!分来南江消防队不久,徐队就跟他们这些新兵讲过这座三面环水的半岛式城市:蜿蜒的沱江由西进入城区,再向北,然后转向东,再折向南,流经沱桥下面的三元塔脚下,绕过乐贤镇后,又掉头向东而去。看着一路向前而去的江水,宗泽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热浪,想起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头曲,忽地蹿出喉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程晓军见状,也敞开喉咙,二人一起吼了起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吼毕,宗泽弯下腰,低着头,在河滩上找了一块薄薄的鹅卵石,弯腰,再朝前使劲一甩手臂,鹅卵石从手中飞出,贴着河面呈直线朝河心蹿去,溅起一连串水花……
程晓军也在河滩上捡了鹅卵石,两人比赛,朝着河面打水漂儿。
“我们都好久没打篮球了吧?”程晓军看着河面上溅起的水花,跟一旁的宗泽说。
“对呀,好久没打篮球了。”程晓军这一说,宗泽才想起确实好久没上篮球场了。
“嗯,明天星期天,没有训练,咱们邀几个弟兄打篮球。”程晓军说。
南江消防支队篮球队,在南江公安消防武警中算得上实力强大的球队,凡有比赛,拿一二名的必定是他们。这支球队之所以强大,除了球队队员普遍球技不错,还因为有程晓军和宗泽这对配合默契的强势搭档。
宗泽、程晓军被分到特勤中队不久,一居民小区,一户空巢老人家养的一只宠物猫从家里跑出来,上了门口那棵十多米高的树。
接到任务后,程晓军边准备边嘀咕:不就是一只上了树的猫嘛,犯得着那么着急吗?宗泽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只猫对于普通家庭不算什么,可对于没有子女的空巢老人来说,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老人往往是把养的宠物当成家庭成员哩!
“你怎么知道?”
“我陕西乡下老家就养着猫呀。在家时,我负责喂养;我当兵走了,便由爹妈喂养。先前并不怎么喜欢猫的两个老人,后来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起那只猫来。在他们眼里,看着儿子喂养的猫就等于看见了儿子。”
“噢,那就快点儿!”
那两位空巢老人喂养的花猫,一上树就上了周围最高的银杏树。
十多米的高度不是问题,他们顺着树干搭好消防梯子,一步步就爬上去了。爬是爬上去了,可要把逃到上面的猫捉下来却并不容易。就在宗泽想着怎样才能将爬到树上的猫弄下来时,他突然发现,先前见到程晓军上去还眼露凶光的猫,这会儿不仅没了凶光,眼神还有了几分柔和、胆怯,难道是因为他养过猫,身上有猫喜欢的气息?前不久,宗泽同一个战友晚饭后出去散步,在卓尔超市外面的垃圾桶旁边,一只流浪猫守在那儿,企图找点儿吃的。宗泽经过时,这小猫咪突然跑了过来,在他脚边咪咪地叫唤。他知道它饿了,于是蹲下身子,跟它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超市给你买猫粮。”小家伙尾随着宗泽走到超市外面,然后停下来,眼巴巴望着他走进超市。
宗泽从超市出来,将手中的猫粮撕开,倒在地上,小流浪猫便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大嚼起来。
想着流浪猫的宗泽,心里有了底。他赶紧从梯子上下来,吩咐守在下边的战友去附近的超市买根火腿肠。
踩着梯子重新爬上树的宗泽,左手拿着火腿肠,右手拿着尼龙丝做成的网罩,到了猫咪跟前,把火腿肠朝它递过去……闻到了味道的猫咪开始慢慢地朝着他手中的火腿肠爬了过来……就在猫咪尽情享用火腿肠时,他右手臂迅速朝前一挥,网罩准确地朝着猫咪套去——套住了!
当宗泽抱着猫咪从梯子上下来,还没落地,一直等在树下的两位老人便着急地从他手上将猫咪接了过去,抱在肘弯里一个劲儿地安抚,像是在安抚走丢了刚找回来的孙子。
初夏的一天,南江火车西站一家私人食品小作坊发生火灾。接到报警电话后,消防官兵们几分钟便赶到了出事现场。
比迅速赶到现场的消防车更快的是尼龙布棚的燃烧速度。披着易燃的尼龙布棚的食品小作坊,正被熊熊火焰恣意吞噬。
担任掩护的程晓军扛着水枪,与另一名拉水带的新兵跟在班长后面,往火势旺的地方跑去。
就在程晓军抱着水枪进到起火的里间屋子时,头上被大火烧断的混凝土横梁轰然一声垮塌下来,掉落在他身后大约十五厘米的地方。瞬间惊吓之后,程晓军扯开嗓门儿向班长报告:“厕所里发现两个孩子,大的十岁,女孩儿;小的五六岁,男孩儿。女孩儿被烧焦了,男孩儿——等一下!”程晓军伸出右手,在男孩儿的鼻孔前试了试,“报告班长,男孩儿还有微弱的呼吸!”
眼前的一幕重现了当时的情景:当大火燃烧到厕所时,姐姐勇敢地扑在了弟弟身上,用柔弱的身子为弟弟遮挡住了燃烧的火势……
从火车西站救火回来的那天下午,程晓军心情郁闷,心头堵得难受。消防兵的任务是灭火救人,可他第一次参加灭火救人任务却没有成功,至少是没有完全成功——只抢救出了一个被大火烧得窒息的男孩儿。
“程晓军,你以为只有你难受吗?凡参加救火的战士都难受!”总结会上,中队长徐兵的目光扫了一下面前这几个新兵,“好在救出了一个,不算太失败。这救人是在同死神赛跑呀,你们说,还有比赢了死神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这起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市区通往白马镇的公路上,两辆轿车相撞,造成轿车起火,车上人员三死两伤。
特勤中队一排在排长带领下,疾速赶到事故现场。
消防车水龙头接通水车后,出水口对准燃烧的轿车猛浇,随着燃烧的火焰逐渐熄灭,等候在一旁的消防官兵们立马上前,将两个受伤者从车里抬出。
将伤者送往医院后,消防官兵们开始忙着处理死者。
“等一下,”排长看了被浇灭的现场,担心复燃,安排大家用消防桶提水。消防水车司机报告,水车里没水了。“知道没水了,才叫大家用消防桶在附近找水。”
“这周围哪儿有水呀?”宗泽几个新兵异口同声。
“你们睁大眼睛就会看到水的!”排长口气严厉。
他们就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四处搜寻还是没有看到水。
程晓军四周打量一番后,突然说道,沱湾离这儿不远,可以用沱湾里的水灭火呀。程晓军说的沱湾,是九曲十一弯的沱江流域内最大最有名的湾。沱江流经此处,拐了个大弯儿,把一泓江水弯了进来,弯进来的这一带恰好使得两山夹江,江水绵延十多里。沱弯两岸绝壁几十丈高,如刀劈斧砍般陡峭,日头照在上面,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气势。这沱湾里的江水也怪,生生比别处的水凉了许多,手伸进去,有一种刺骨透心的凉。即便是夏天,也凉冰冰的,用这样的水浇火效果肯定更好。
程晓军的提议遭来排长几句骂:“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还啰唆个啥?赶紧就近找水去!”
就近哪儿有水啊?程晓军仍在纳闷儿时,两个老兵提着水桶往不远处的粪池走去。
反应过来的宗泽,提着消防桶跟了过去。
从粪池里提第一桶粪水时还能忍受,提到第二、第三桶时,心头就有些堵;心头堵也得提,因为排长没下令“可以了,不提了”。
提到第十桶,带领大伙提粪水的排长终于发出“可以了,不提了”的命令。
轿车的火是彻底熄灭了,可宗泽心头的恶心久久挥之不去——除了提粪水灭火,还因为第一次见到被火烧死的死者,整个身子就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物体,这种不适感一直持续到几个小时后在食堂吃晚饭。
坐在饭桌上,从来吃饭喷喷香的宗泽,看着刚刚打来的饭菜直想呕吐。几分钟后,他站起来,端起没动一筷子的饭菜,直接倒进了食堂的潲缸。
“快!快上车,去捅马蜂窝!”那是春季里的一天,上午十点多,宗泽一进门,就对程晓军嚷嚷。
“啥?捅马蜂窝?”程晓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叫我们去捅马蜂窝?”
在程晓军不长的当兵经历中,抢险救援,灭火救人,遇上突发事件,比如地震、水灾等,消防队承担搜索、救援工作都属职责范围内的事,可让消防兵们去乡下捅马蜂窝,这算哪门子事呀?
程晓军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过道上一个老兵听见了,说春天捅马蜂的时候还不算多,到了马蜂伤人最凶的秋天,一天内要捅二三十个呢。程晓军惊愕得睁圆了眼睛。
很快,班长宗泽、副班长程晓军带了三个战士,驱车赶往白马镇街口。正晌午,天气虽不太热,但抬头看着树上的马蜂窝,心头就发毛。在乡下长大的宗泽和程晓军都知道马蜂的厉害,你只要惊扰了它,它就会死命地蜇你。现在他们不仅要惊扰它,还要用棍去捅它,毁了它的巢穴,你说它会不跟你拼命?拼命也要摘呀,这马蜂窝在树上挂着就是祸害,听说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这不,刚刚就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被马蜂蜇了,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已经被送去镇医院了。
他们靠着树干搭好梯子,慢慢爬上去,接近马蜂窝,然后,朝前伸出系了编织袋的杆子,再伸过去点儿,“哐”地一下套上去,哎呀,没套住!窝里的马蜂一下子全飞了出来,铺天盖地朝着破坏它们家园的“侵略者”进攻。那被马蜂家族视为“公敌”的战士的头,立马像吹大的气球一下子肿胀了!疼痛中,战士用手拍死两只后,赶紧从梯子上撤了下来。
“你让开!”用胶布将防化服与面罩粘严了的宗泽,用手扒开准备再往上爬的战士,顺着梯子靠近了马蜂窝;然后弯着手臂,朝着马蜂窝瞄了一下准头;再将系了编织袋的杆子伸过去,一下子就把马蜂窝给套住了。随后,再往外一拉,那窝便被拉了下来。
这儿的马蜂窝刚取下,那儿的马蜂窝的马蜂又把一个老人给蜇了。
他们赶紧跑过去,去摘那个马蜂窝。
靖民镇公路边的一条小路,有马蜂窝的高大的槐树下,住着被马蜂蜇了胳膊的太婆。太婆抬着肿得像棒槌的胳膊,跟面前的消防官兵讲,一个多月前,靖民镇的一个村子,有人被马蜂蜇了,送公社卫生院晚了,死了。
“太婆您不用担心,我们马上派人送您去医院。”太婆摇摇头,说:“我没事,用不着去医院,待会儿找附近那喂奶的婆娘要点儿奶水擦一擦就好。我要在这儿看着你们把马蜂窝给捅了,免得这些马蜂再去蜇其他人。”
太婆家门口路窄,消防车过不去。即便能过,也不能进,因为她家门前有水稻。
就想别的辙。
门前有水稻,就把水带拖过去,将田里的水汲进水带,用水枪去打树上的马蜂窝。
灌满了水的水带,如同压进枪膛的子弹夹。“子弹”充足的水枪对准树上的蜂窝,发出强有力的击打……
几分钟后,挂在树上的马蜂窝在水枪猛烈的打击下,“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随着巢穴的毁灭,来不及逃走的马蜂也就奄奄一息了。
马蜂窝被打掉了,经过稻田边,宗泽突然发现长在田里的稻子身姿很好看,细细长长、袅袅娜娜,像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记得父亲跟他哥俩儿说过,你们的妈妈当闺女那时候,整个村子里的闺女就数她长相出众呢。长得好看的稻子在一天天走向成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稻香。
初夏的中午,树上的鸟儿不知藏哪儿躲阴凉去了。知了在树上一个劲儿地聒噪。农家门前的狗热得吐出舌头不停地喘气。
接电话后驱车从市区赶来的徐兵,带着宗泽和程晓军,按对方说的地址,找到了拨打119的这户农家。打电话的是一位老人,听声音明显是受到了惊吓。说是家里进了好长一条蛇——宗泽在电话里听到老人说的蛇身长两米多,吓了一跳。接电话的宗泽问,家里除了您老和孩子,还有别的人吗?老人回说没了,孩子他爸出外打工,孩子他妈打牌去了。老人又说,请你们快一些来,晚了,伤了孩子就不好办了。
往农户家赶的路上,徐队问他俩,你们在乡下抓过蛇吗?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后,摇了摇头说,没有。那你们这回就看我怎样抓吧。
进了村子,打听到这户农家,进了屋,徐兵看着眼前约两米长的菜花蛇,跟身边的宗泽和程晓军说,别怕,这种蛇没有毒。这种蛇进屋,说明屋子里有老鼠,老鼠是菜花蛇最喜欢吃的猎物。之后,他吩咐宗泽拿根棍子在前面逗引蛇,手捏钳子的程晓军站到侧面,以防万一。站在菜花蛇身后的徐兵,两臂下垂,屈膝下蹲,两眼紧紧盯住蛇的动向……在宗泽手中棍子的逗引下,蛇将身体往上抬,脑袋开始转动,嘴里吐着信子,眼睛里透出微微的寒光,死死盯着前面拿棍子逗引它的人。看着蛇眼中透出的寒光,宗泽的脊背上悄悄爬过一股寒意。这时,蜷缩着的蛇身子,绷成了一张拉紧的弓!一直在旁观察着的徐兵,原本绷紧的大脑神经绷得更紧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随时准备出击的草丛高手。蛇突然张开嘴巴,露出两颗白獠牙,这是发动攻击的信号——
忽然,蛇头轻轻歪向了一边,蛇嘴吃力地张得很大,被卡住了喉咙出不了气。原来,这匍匐草丛中的捕猎高手正要“嗖”地朝前蹿向目标时,压它一头的高手抢在之前,闪电般地伸出了那只早已瞄准它身体要害部位的手臂,铁钳般的手指准确而牢固地掐住了蛇的“七寸”。被掐住了七寸的蛇立马失去了威风,唯有七寸以下的身子,连同尾巴,在“猎手”将它拎得高高的手臂下,挣扎着摇晃着……
徐兵拎了菜花蛇,同宗泽、程晓军一道,走到离这家房屋有一段距离的稻田边,将蛇放进了稻田。进到田里的蛇,晃了晃被掐疼的身子,脑袋转向他们,那匆匆的一瞥,像是在感激这几个到底没有伤害它的人。然后疾速地朝前爬走了。
放走菜花蛇,离开村子,返回的路上,徐兵跟宗泽、程晓军两人说:“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七寸在什么地方?在蛇头的下面,腹部的上头。掐七寸,动作要快、准、稳。掐住了七寸,蛇就没有办法伤害你了。其实这七寸没有固定的地方。大蛇,就像刚才那条两米长的菜花蛇,它的七寸好找;小蛇的七寸是一个笼统的部位。换句话讲,蛇的七寸就是它的心脏部位,控制住了它的心脏,逮它或打它就容易了。”
“徐队你真棒!”程晓军由衷地说道。
不善言辞的宗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徐兵。
那天,程晓军以为他们找错了地方。
他们说没有错,他们就是来找消防战士的。
找我们干啥?你说啥?帮你取戴在手上取不下来的戒指?有没有弄错啊?
没错的。这父女俩跟程晓军说,人家告诉他们,其他部门不管的事情,就去找消防队。
七十多岁的老人伸出戴着戒指的左手给程晓军看,他戴着戒指的无名指第二关节肿胀,手指头上的肉朝外翻着。
老人说,戒指是女儿给买的。女儿的一片孝心,当然得戴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戴上去就取不下来了。
女儿也帮着取,还是取不下来。取不下来不说,还给弄得充血肿胀,连手指头也变得乌青发紫了。
急坏了的女儿这才带了父亲,从乡下跑来城里找医院给取。医生说没有专业工具,让他们去找消防队试试。
父女俩这么一说,程晓军立马觉得消防兵还真了不起。可不是嘛,连专门为病人解除痛苦的医院都让病人来找他们,这不是了不起是什么?
程晓军马上给中队长徐兵打电话,报告了这件事。
徐兵出来后,拿起老人的手仔细看了一下,然后安排程晓军去叫司机,开车带老人去医院。
去往医院的路上,徐兵问老人的女儿,你给你父亲买的金戒指贵不贵?
这让程晓军好生疑惑:这戒指贵不贵跟取戒指有关系吗?
带着同样疑惑的四十多岁的妇女,看了一眼面前年轻的军官,说:“不算贵,就一两百块钱。”
“哦,知道了。”徐兵脸上的肌肉有了明显放松。
到了医院,医生给消了毒,打过麻药后,一旁的徐兵用专业剪刀试着伸进老人戴着戒指的无名指里,边伸边问对方,疼不疼?见老人摇头后,徐兵一咬牙,一使劲,“咔”的一声把老人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剪断了。
徐兵将剪刀递给程晓军时,把他叫到一旁说:“知道我为什么在路上问戒指贵不贵吗?”不等程晓军回答,又说,“她说就一两百块钱时,我就猜到买的是假金戒指,真金戒指不是这个价!真金戒指更柔软,假金戒指反而更硬,但很脆。弄清楚后,在使用专业剪刀去剪的时候就知道该用几分力了。”
“噢——是这样啊。”程晓军感叹道。
“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叫——叫九死一生,对,就是九死一生。”程晓军像是跟徐队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几次九死一生的宗泽这回却九生一死了。”
“你说什么?”徐兵看着程晓军,反应过来,咬了一下腮帮子说,“噢,九生一死!”
“我说对了?”程晓军有点儿讶然地看着徐队,心想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个词。
“呜——”汽笛发出一声长鸣,轰隆隆的车轮声中,行驶了十来个小时的列车,进入了陕西地界。
熹微的天空下,车窗外,一望无垠的沙丘沙地扑面而来。渐渐的,这一片连着一片的沙丘沙地就在程晓军心头蔓延开来,胸口就有了涨裂的感觉。
远隔千里,却从未断过思念的可爱又让人心疼的陕西老家呀!
报名当兵时,程晓军只晓得当上了兵不缺吃穿,还有零花钱,却不知道消防兵是干啥的,更不知道每一次执行任务都有潜在危险。第一次配合老兵灭火后,他才体会到了老兵们念叨的“消防兵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兵种”的具体含义。宗泽救人牺牲后,他更深切地明白了消防兵每次执行任务都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死安危和财产安全。
那年冬季南方雪灾,南江特勤中队一批老兵退伍。下午,接到报警电话,刚刚担任中队长的徐兵带了二十多人(当中就有这批刚刚办了退伍手续的老兵),一路拉响警笛,火速赶到出事现场。
火车东站,前往大自然景区的路上,一辆拉液氨的汽车发生泄漏,泄漏的液氨产生的化学物质,形成一团浓浓的白色雾气,积聚在低洼地,将附近的南江冷冻厂团团包裹住了。
徐兵下令把周围的老百姓疏散开,强行关闭了泄漏的阀门,再用消防水枪对准泄漏的液氨喷水、稀释。
之后,戴上防毒面具的消防兵们进到厂里,没有发现中毒者。
再次进去时,还是没见到中毒者。
第三次、第四次进去,情况依旧。
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到厂里,仍然没有发现人。大家伙儿心头感觉疑惑的同时,也生出些许庆幸:没有中毒的人就好。
徐兵也这样想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么严重的液氨泄漏,会没有什么东西受害?比如猫狗、鸡鸭什么的。
这时,宗泽在不远处一家农户屋子旁边叫道:“这儿有一只死去的猫!”
“还有一只死掉的鸡!”一旁的程晓军也叫了起来,“好几只死鸡呢!”
这家农户的院坝里,除了死去的一只猫和几只鸡,还有死去的几只鸭子和一只鹅。
无疑,面前这些猝死的猫和家禽肯定与泄漏的毒气有关。
重新扫视一遍四周后,徐兵朝战士们下达了命令:“大家把眼睛睁大些! 把耳朵竖起来!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仔细查看!严密搜索!务必找到呼吸了泄漏的液氨的受害者!”
进了冷冻厂,在厂门口停靠着的那辆汽车旁边的排水沟里,宗泽发现了躺着的两名中毒昏倒的工人。
程晓军和另一名战士则在车座后面找到了被毒气熏倒了的司机。
宗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过年回了,秋天就回不去。对于宗泽来说,秋天回家虽然少了过年那份热闹,享受不到亲人团聚的快乐,感受不到走访乡邻的那份乡情,却可以帮助家里打核桃,还可以省下请人打核桃花的钱。
手握长长的竹竿,站在高达十米的核桃树下,竿子瞄准树上的核桃一个个地敲击。被竹竿打下的核桃呢,接二连三地往下掉,掉在地上,掉进盼了一年的一家人的心头。那是一家人一年中幸福的日子,也是家里那只麻灰色的猫幸福的时刻。
爹娘在地上一个个地捡拾着核桃,围在他们身边的猫在一旁“喵喵”叫着,那光景,真好!
在宗泽眼里,春天里核桃开的花很美,花开得多,秋天树上的核桃就多。陕西蒲城乡下产苹果、柑橘、猕猴桃、枇杷等果树。苹果花白色中泛出淡淡的红晕;白色的柑橘花花朵小巧;猕猴桃花颜色最丰富,有浅粉色、鹅黄色、白色几种;枇杷开花时像过去乡村邀约同伴赶集的姑娘媳妇,一丛丛的,煞是热闹。相比这些花的艳丽丰富,核桃花的颜色就是核桃叶的绿色。低调的核桃花让宗泽想到几十年默默劳作不善言辞的父母。
汶川地震后的这年秋天。回到家里的宗泽,拿了长长的竹竿,站在树下打结在树上的核桃。打之前,照样朝结在高高的树上的核桃看,一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咦,今年的核桃怎么结得那么小?
“是有人偷着把大的给打了吧?”宗泽又问。
“不会吧?”爹娘说。
“可为什么今年的核桃这么小呢?不仅小,还少。”抬头望着树的宗泽似乎找到了答案,老树了,偶尔几个结得小还说得过去,可一树的核桃都结得小,尤其挂在高处的核桃也那么小,就有些不对劲了。即便有人偷着打了,那也只能打结在低处的。
蹲在不远处看着小主人打核桃的家里那只麻灰色的猫,虽然也像往年那样,在离小主人不远的地方,睁着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一会儿望望树上的核桃,一会儿看看这一家人,却没有了往年那种兴奋。在这一家人打核桃和捡拾核桃的过程中,它没有发出“喵喵”的叫声。看来它也感觉到了主人沮丧的心情。
这一年,宗泽家的核桃树上打下的核桃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
探亲假满,回到南江消防中队,无意中跟战友说起这事,有家住汶川的战友,说起“5·12”汶川地震发生后,他家栽种的苹果、核桃,到了秋天收获时,果子也比往年小了许多。宗泽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地震惹的祸呀,怪不得他家的核桃比往年小了很多。可陕西蒲城乡下离汶川有七八百公里呀,这么远也受到了波及?
连家里养的麻灰色的猫似乎也被波及了,整个秋天都打不起精神。
这麻灰色的猫,是宗泽陕西蒲城乡下家里五位成员中的一员。家里住着宗泽患眼病的爹,有骨质增生的娘,得小儿麻痹症和耳聋的哥哥,以及宗泽和这只麻灰色的猫咪。五个成员中有三个多病且残疾,健康健全的只有宗泽和这只猫。
在乡下老家,残疾的哥哥活动空间小,懂事的猫儿总是依偎着哥哥,玩耍不离左右,连睡觉也守候在身边。宗泽呢,只是负责喂养。它肚子饿了,要讨吃的,便跑来找宗泽,来回蹭他的腿脚,一边蹭一边发出急促的“呼噜”声。柔软的毛发把宗泽的腿脚蹭得又痒又舒服;那急促的“呼噜”声又让宗泽心疼,边用手抚摸边安慰它:“乖乖,知道你饿了,马上就去给你煮吃的。”听懂了的猫咪立马就不叫了,迈着比平常更轻柔的脚步,温顺地跟在小主人后头,去锅灶边,眼巴巴地候着小主人给弄吃的。
有一天,小东西似乎觉察到这个喂养它的小主人要出远门了,于是有意无意间同小主人套起了近乎。当兵要走那几天,小东西更是一反常态地只跟宗泽一人亲近。宗泽坐着,它就用软软的身子来蹭宗泽的腿脚,在他脚下绕来绕去,撒娇般地“喵喵”叫着。宗泽起身,它也起身;宗泽到哪儿,它也跟到哪儿,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
宗泽走的那天,猫儿也感觉到了。当爹妈起身送宗泽时,小东西也跟着两位老人出了门,跟在宗泽脚边,走出好远。宗泽蹲下身子,跟它说话,小主人说话时,它就睁着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看他。宗泽发现,那里面有一层晶莹的东西,是眼泪吗?
那是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深夜,浓重的夜幕下,三面环水喧嚣了一个白天的南江,将沉重的头颅枕上了母亲河沱江的臂弯,桥下蜿蜒流淌的江水,弹奏着城市居民熟悉的河水催眠曲。
催眠曲里,一切入静,一切开始沉入了梦乡。
就在此时,值班室里那台红色的119电话急促地响起!
市区内卷子路铁路职工家属区起火!
几分钟后,刺耳惊心的警笛声中,驶出营区的红色消防车像一条急速游动的火龙,呼啸着疾驶而去,丢下一串响在冬季城市夜空的警笛声。
四五分钟后,消防队员赶到出事现场。
中队长徐兵走在前头,紧随在后面的是头戴帽盔、身着消防服,表情肃穆的两个班的消防队员。
对起火现场进行一番观察后,徐兵做了以下部署:将两个班分成两组(一组从侧面,一组从正面)进行施救。
正面一组由指导员指挥,进入楼层后,疏散被堵在楼道内的三十多人。
四楼一间屋子里,住了一对三岁左右的双胞胎男孩儿和一个老太婆。
三名战士,一个背了老太婆,另外两个一人抱一个男孩儿逃了出来。
正面组在这边全力扑火。那边,从侧面进大楼的一组却遇到了麻烦。三楼那个用刀子割断煤气管道,要与老婆同归于尽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见来了消防官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攥着那把割断煤气管道的刀子,从三楼跑下一楼,守在通道那儿,不准人上去。
徐兵要上去,冷不防,脖子上被对方捅过来的刀子伤了一层皮。对方捅了面前这名消防军官后,马上在自己脖子上也来了一刀,再要割第二刀时,被宗泽、程晓军给制住了。
不让消防官兵上去救人的男人,老婆要同他离婚,接受不了如此残酷的现实,他选择了与老婆一同完蛋的自杀方式。让自杀的男人没有想到的是,他割断了煤气管道,刚好赶上隔壁邻居为死人烧香,这边煤气泄漏,那边烧香,火“呼”地一下便着了!之后,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宗泽要察看徐队脖子上的伤,徐兵叫他赶快上楼去救那些煤气中毒的昏迷者。
宗泽跑上三楼,将背上10斤重的空气呼吸器取下来,给了一个正在呼叫自家男人的女人,然后,背了中毒的男人往一楼走。
徐兵带着程晓军和另外几名战士,迅速上到起火的三楼。离发出煤气味最浓的屋子大约四五十米,煤气管泄漏的气味也更浓。
此外,还有人的呼救声!
官兵们找到呼救者后,背大人,抱孩子,将几个煤气中毒者救下楼,抬上车,送往医院。
之后,侧面组与正面组会合,全力投入了灭火行动。
两个多小时后,这场由煤气管道泄漏引起的火灾被完全扑灭。
集合点名时,班长宗泽不见了。
很快,他们在底楼发现了躺在那里呼吸已经很微弱的宗泽。
“他的空气呼吸器呢?”
有战士说,他去屋里背一个煤气中毒的妇女时,看到那女的戴着空气呼吸器,肯定是宗班长把自己的空气呼吸器给了她。
这战士又说,他背了戴着空气呼吸器的妇女下楼,在三楼碰见从楼下上来的宗泽,背上的女人跟宗班长说,让他去屋里帮她把笨笨弄出来。笨笨是那女的养的一只宠物猫。
“嗐!”徐兵懊恼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宗泽被这个只顾自己的女人给害了!”
列车在新场街站停下了。
下一站是户县东,再下一站是阿房宫。然后就到西安了。
西安一到,蒲城就近了。
到了蒲城乡下,他们就能见到宗泽的父母和哥哥了。
从领受支队长委托,代表组织去陕西蒲城抚慰战友宗泽乡下父母的任务之后,徐兵就在想:见了宗泽的父母该怎么说?
坐上开往陕西的火车,在轰隆隆的车轮声中,身为宗泽所在中队的中队长,徐兵一直在想怎么跟宗泽的父母提及在灭火救人中牺牲的宗泽。是啊,怎么说都不能化解两位老人极度的悲痛。只希望能够让失去儿子的老人的悲痛减轻一点儿,哪怕是一点点。
宗泽牺牲了,是灭火救人死的。
他救人,还救下了一只宠物猫。
那个戴着宗泽的空气呼吸器被消防战士救下的妇女,得知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家男人背下楼,又被她叫着去救出了笨笨的宗泽,因煤气中毒时间过长,引起心脏衰竭去世的消息后,懊悔得要摔死她的笨笨。小东西一看主人的凶狠样,惊恐地叫了一声后,跑得没了影。
没错,消防兵是和平年代最危险的兵种,被官兵们戏称为“特殊兵”。尽管危险,可徐兵当兵二十多年来,他所在的南江消防支队还没有发生过一例消防官兵因救火牺牲的事。可事情就这么蹊跷,这唯独的一例偏偏就发生了,偏偏就发生在宗泽即将退伍的这一年。
少言寡语的宗泽,入伍三个月后当上了副班长,半年后当了班长。之后,就停留在班长职位上,直到退伍。
直到牺牲。
究竟怎么跟宗泽的一家人说宗泽牺牲的事?
不管怎么说,最后都得如实告诉宗泽的父母:宗泽牺牲了,是灭火救人时牺牲的。
然而,宗泽的愿望呢?他一直争取要当个士官,可这愿望到死都没能实现,这怎么跟他父母说呢?
想着这一层,徐兵心头便有了一种揪心的疼痛。
一个多月前,宗泽终于有了提干的机会,上头找他谈了话,说是准备保送他去军校。这让宗泽很是激动,也让徐兵高兴。自己手下的兵要上军校了,多好!可惜一场火灾,却把未来的消防军官给带走了,让人心痛揪心。
不行,他得再为救人牺牲的宗泽争取一下提干的事。要说人都走了,提干不提干的确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但是提了干能多领到一点儿抚恤金。而且关键的是,提了干的宗泽,对他的家人,尤其对他父母,是一种抚慰:他们对儿子的希望总算如愿了。
这边呢,先跟宗泽父母说,宗泽已经填写了干部表格,要不了多久,上头就会批下来的。
一辈子讨厌说假话的徐兵这次要说一回善意的谎言了。
“徐队,快到西安了。”身旁的程晓军打断了徐兵的思路。
“哦。”徐兵说。
“卖核桃喽,今年上市的新核桃!”
窗外传来车站小贩叫卖新鲜核桃的声音。
眼下正是核桃上市的季节。
看着站台上远去的叫卖核桃的小贩的身影,程晓军想到了宗泽家那棵近十米高的核桃树。
宗泽家里的核桃丰收了,而往常在家里负责打核桃的宗泽却走了。
“伯父伯母,还有宗泽他哥,你们就让我,还有徐中队长,代你们儿子、兄弟打一回核桃吧!”程晓军在轻轻嘀咕。
想到能替代宗泽帮助他父母打核桃,程晓军的心里好受了些。
“你说啥,打核桃?”
“哦,是这样——”程晓军看着面前的徐队,“宗泽跟我说过,他家里栽有一棵核桃树,长了十多年,有三层楼房那么高了。”
“好呀,”徐兵眼前一亮,“我们到了宗泽家,第一件事就是帮宗泽父母打核桃。”
想着能代替牺牲了的宗泽帮他父母打核桃,坐了十几个小时车赶到宗泽家门口的徐兵和程晓军,郁闷的心情总算好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