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宋少华来“韩家厨房”应聘那天,正赶上老笨叔在挨训。老笨叔五十老几的人了,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绞着手指头,目光躲躲闪闪,无处着落。
训斥他的是“韩家厨房”老板韩胜利,一个心思缜密又很会来事的老江湖。已经有了孙子的韩胜利长得很年轻: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副整齐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牙齿,每天在厨房进进出出,皮鞋和裤腿居然见不到一点儿油渍——韩胜利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老笨叔总能惹起他三倍的怒火,不断触碰他的逆鳞。那天也是,从垃圾桶里捡出一包西兰花梗茎后,韩胜利再次震怒,大声吼叫:“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不能扔,不能扔,你耳朵塞驴毛了!”
老笨叔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儿点头:“老板,我错了。”韩胜利确实交代过他,那些西兰花切除的梗茎削皮后切成薄片,足可以同白花芥蓝以假乱真,作为清炒木耳的配料也是妙不可言,再保守一步也能用到职工餐里。韩胜利以前在一家大型酒店干过几年行政总厨,节约成本很有几下子。他叹一口气,瞅着眼前这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落魄男人没成色的模样,摇摇头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手慢,脚慢,还经常忘事,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老笨叔是两个月前来应聘的,当时店里正好缺一个打荷工。作为一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中专生,他原来在供销社下边的轧花厂上班,供销社取消后下面的企业也都倒了。那些眼巴巴盼着能干到退休,然后过上有保障晚年生活的供销社职工,一夜之间全成了断奶的孩子。下岗这些年,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这是他的第七份差事,工资不算高,管吃管住,也说得过去。老笨叔非常在乎这次机会,干啥都很卖力,就是做不成个模样,面对淀粉袋子的封口线束手无策,先揪死这头接着又揪死那头,弄得满头冒汗还是解不开;除了手上不离创可贴外,还不断招来大厨徐小胖的责骂。有一回,做烧茄子的时候,老笨叔递番茄酱慢了(那种铁罐包装开起来相当麻烦),暴脾气的徐小胖等不及,手中的炒勺带着热油在老笨叔头上猛然一敲,一股子白烟“吱”一下冒起来。这些年来,老笨叔对这种粗暴的对待已经非常有经验,也没觉得这么一下有多痛苦,接下来该干啥还干啥,没事人一样。
这时,前厅经理带着一个年轻人来找韩胜利,说是应聘传菜生的。“回头再说你的事。”韩胜利瞪一眼老笨叔说,老笨叔把头垂得更低,像个犯人一样。
厨房门口晕黄的灯光下,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站在那里:微黑的皮肤,乌亮的眸子,不太张扬的飞机头,脑袋右侧两道清晰的闪电刻痕,头皮很白,整个人很清爽。韩胜利点点头,开始问他一些基本情况,这是招聘少不了的程序:
“姓名?”
“宋少华。”
“多大了?”
“十七周岁。”
“干过传菜没有?”
“在‘三锅演义’干的就是传菜。”
“为啥不在那儿干了?”
这个叫宋少华的小伙子怯怯地笑了,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传菜部人多,老板说需要走一个。”
韩胜利一听,心里马上冷笑一下,望着宋少华嘴唇一圈毛茸茸的轻黑想,胎毛还没干哩,也敢在老江湖面前说瞎话。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宋少华留下来试试,大后天预定了三十多桌婚宴,正是用人的时候。
这年头,找个靠谱的传菜生真不容易:年富力强的嫌工资低,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年龄大的踏实能干,却一个个老眼昏花,看不清机打菜单上面的字,要是再跌一跤就更不合算;来应聘的小年轻倒不少,就是干不长,难听话一句都不能听,不是炒他们鱿鱼就是他们炒韩胜利鱿鱼。还有的干得好好的突然就没了影,穿着工装就失踪了,工资也不要。
韩胜利一想起这些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传菜生就来气:曾经有一个一米八的“大虾米”,吃饭用汤盆盛,见了肉走不动,传菜时却有气无力,每次只端一道菜,多放一只空盘子都会提出抗议;那个小胖子与他截然不同,恨不得一回端一桌菜,吭哧吭哧,好几回下楼梯连托盆带菜直接扣到客人身上;还有一个干活儿勤快也能吃苦的“塌蒙眼”,表现确实不错,在韩胜利庆幸自己这回烧了高香的时候,客人来找他投诉,他们看见“塌蒙眼”在监控盲区偷吃“腰果虾仁”,令人无法忍受的是这家伙居然直接把嘴拱进盘子里。韩胜利不止一次叹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谁知那个“大虾米”被辞退时很不服气,反过来教训韩胜利:“你必须知道,我们天天靠‘大话西游’‘王者荣耀’这些层出不穷的游戏打发日子,要是把时间都用在功课上,早就坐在清华大学的教室里了,谁还来这儿受你的气!”
“韩家厨房”生意一直都不错,在县城里也是远近有名,这个韩胜利搞餐饮还真有两下子。当年他是从采买干起的,知道里面的深浅,每天自己去菜市场,谁也别想碰这差事。行政总厨没有聘请人,他一天到晚泡在厨房里,谁想偷懒,谁想偷吃东西,谁想偷懒省事少走一道工序,谁挨训了想把香油顺着下水道倒掉,门儿都没有。闭店卫生更是细致,标准近乎苛刻:不锈钢抽油烟罩一尘不染,能当镜子用;炒锅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立在灶台上;炒勺全向一个方向置放,锃光瓦亮。排水沟能有多干净呢?他不止一次带领厨师们直接从里面舀水喝!县里好几个抖音账号播过这段视频,为此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要不是那些传菜生拖后腿,他还真敢开通直播了。韩胜利在营销上也总是高人一筹,他跟饭店所在地的村干部、社区经理和安置区几个老总打得火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第一个到场,听说还让闺女在村主任那儿认了干爹。一个月关一天门,外出尝菜,返回后每个厨师必须开发两道新菜,然后以推新菜的借口,把这些老总们请来品鉴,厨师长一脸恭敬地站在旁边,做洗耳恭听状。那种仪式感让这些人感到很有面子,一个个心甘情愿,卖力为“韩家厨房”介绍客户。
那天的婚宴预订桌数是三十三桌,走菜时突然加到三十六桌,还有临时来的几桌零点,厨房一时压力很大。一开始是做不出菜,后来出菜速度跟上了,上菜速度却跟不上,传菜部不锈钢平台上炒好的菜堆得跟座小山似的。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前厅经理的告急声:“老板老板,桌上都吃空了,主家发火了!”一向沉稳老练的韩胜利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开始变得狂躁,冲几个临时招来传菜的大姐吼起来:“能不能快点儿!”“能不能多端几个再走!”她们也是不在乎力气的老实人,只是不认菜不熟悉房间号,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是摸不着东南西北。韩胜利一吼,她们越发紧张,不是把一楼的婚宴菜端到二楼喜面桌上,就是端着菜楼上楼下转几圈儿没人要,还有一个把几盆“山菌烩丸子”扣到了楼梯上。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全砸了,全砸了!”就在韩胜利对“全盘战役”失去信心的时候,一个冷静、矫健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别人一趟,他能跑两趟;别人一托盘四份“清蒸鲈鱼”,他盘子摞盘子,硬是放到十二份。韩胜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菜部原本堆积如山正在变凉的大盘小盘仿佛动画片里的积木一样越来越少。前厅经理只顾操心上菜,再也腾不出空儿呼叫老板了。这个半路杀出的年轻人干起活儿来真不含糊,最后走汤时,他一托盘六盆“米酒小汤圆”,上下楼梯健步如飞,汤汁在汤盆中激烈地晃荡,却无半滴溢出。这功夫,还真不多见!
那天,宋少华家里有点儿事,来报到时正赶上走菜高峰,他让前厅经理找了一件旧工装换上就上阵。韩胜利喜出望外,他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这个年轻人展现的速度和力量,不亚于半部传菜梯!以一抵十有点儿夸大现实,以一抵三可一点儿不掺假。中午下班的时候,他叫住宋少华:“年轻人,要是咱饭店天天这么忙,你能受得住吗?”
宋少华正从更衣室拖着一只条纹拉杆儿箱出来,他抓了抓后脑勺,有点儿羞涩地回答:“老板,在‘三锅演义’之前我还在一家婚礼主题酒店干过一年,比咱饭店大三倍,早练出来了。你瞧——”说着他屈起右臂,拉住韩胜利的手放在上面。韩胜利感到石头疙瘩一样坚硬的肌肉胀满了手掌。他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当即修改了宋少华应聘时谈好的工资额度。他许诺的数字正好被路过的老笨叔听见,老笨叔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韩胜利叫住老笨叔说:“赵习快,你带宋少华去寝室吧。哦,对了,还有几张空床?”
“就剩一张了。”
“谁的房间?”
“我。”老笨叔回答完,突然有点儿激动。这个年轻人今天的表现他也看见了,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宋少华——这孩子身上有股实打实的力量。
自打宋少华来到“韩家厨房”,托盘、传菜柜和传菜部墙砖上的黑泥不见了,调料碟、大汤勺、篦子、酒精锅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工具不回家,我就不回家”,传菜部叫喊了几年的口号,有一段时间还被做成烫金字挂在最醒目的位置,终于第一次被宋少华执行到位。
宋少华是个闲不住的人——干完本职工作后,帮前厅服务员扫地,替砧板工择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眼里啥时候都有活儿,一会儿都不消停。要是一连几天大包桌下来,宋少华早来晚归,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回到寝室腰都直不起来了。好几回,老笨叔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笨手笨脚地装一个热水袋,让宋少华翻过身去,敷在他疼痛的部位。有些时候,宋少华正泡着脚就打起了轻鼾,老笨叔不忍心叫醒他,喊别的厨师帮忙,把他抬起来小心翼翼放平到床上。老笨叔满脸疼爱,像是面对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轻手轻脚。被子被拉到脖子根,宋少华全然不知,继续打着鼾,眼睫毛还时不时颤动一下。
两人闲聊的时候,会说起各自的家庭和经历,更多的时候,宋少华只是一名听众。老笨叔当过棉花检验员,说起在轧花厂收棉花的辉煌往事,两眼都放光。一到收购旺季,各村支书、会计排着队请喝酒,棉花贩子也会光顾他的家门,整箱酒整条烟往家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轧花厂也有过一段疯狂的岁月。听到这里,宋少华总是点点头说:“我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有一回,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调皮地问老笨叔:“叔,他们为啥都叫你老笨叔?”
问完就把头埋在枕头里,咯咯笑起来。他是故意逗老笨叔开心的。老笨叔也笑了,他喜欢这种没大没小的气氛,这孩子没把自己当外人。“唉,老叔笨呗,做啥都不成个样儿。”老笨叔叹一口气,反问道:“少华,你知道叔的小名叫啥吗?”
宋少华抬起头望着他,两只眸子很明亮,脸上写满了好奇。
“肉蛋,小学四年级作业本上写的还是赵肉蛋。班主任比我更讨厌这个名字,征得俺老爹同意后就给我改了,赵习快。我可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希望。”老笨叔一边讲,一边在那令人宽慰的黑暗中做着手势。
“肉蛋,赵习快。赵习快,肉蛋。”宋少华在床上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那时候,老笨叔还不知道徐小胖又去找韩胜利给他种蒺藜了。徐小胖脸上飘着一团怒气,说这个老赵比猪还笨。打荷要的是眼疾手快,他可好,徐小胖炒好菜一个漂亮的急转身,勺子却被迫悬在空中——盛菜的盘子还在挑选中。糖醋里脊、烧茄子、飘香羊排……那么多过油菜都需要提前打糊,方法还不一样,老笨叔愣是生粉和淀粉分不清,教过他几遍,脆皮糊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徐小胖最后下结论,前厅上不去菜跟老笨叔有直接关系。韩胜利叹了口气说:“人也不懒,就是太笨。让他干到月底吧,发过工资走人。”
老笨叔听到了风声,感觉天昏地暗,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下班就钻进被窝,唉声叹气。宋少华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宋少华上街买来一兜香蕉和丑橘,剥了一只香蕉:“叔,吃点儿水果吧。”
老笨叔望着宋少华,望着那只香蕉,眼睛瞬间潮湿起来。他吸溜一下鼻子,控制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心说自己的孩子要是这么体贴自己,该有多好。他就一个女儿,职高毕业后去旅行社带团,整月不来一个电话,他在微信里跟她打招呼,也是几天不见回复。
走投无路的老笨叔悄悄去一家输送海外捕鱼工的中介机构填了表,又去县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心想:也许漂泊的渔船才是自己的归宿。要是能狠狠挣一笔钱,也算值得——女儿谈了男朋友,打算明年出嫁,嫁妆总不能一点儿不送吧?这些年,他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攒下。
那天忙得差不多了,韩胜利把老笨叔叫到吧台,准备给他结算一下工资。尽管心里有准备,老笨叔还是很紧张,额头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两只手不住地颤抖,怎么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韩胜利看见散台区有几桌客人站了起来。起因是一位年轻妈妈拉着两岁的孩子找卫生间,或者打算去店外的悬铃木树根处把事情解决掉,谁知孩子没憋住,直接蹲在大堂里把问题解决了。那可真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地方!嘴里还啃着肉块儿的客人纷纷放下筷子,露出不满和无奈的表情。那个年轻妈妈一时很紧张,抱歉地望着大家,打算用手中的餐巾纸去处理地上的东西。“别管它!服务员是干啥用的!”一个高嗓门儿阻止了她。大家循声望去,一个大腿肚、双下巴、发髻高绾,脖子和手腕处金光闪闪的女人从楼上下来,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几个窟窿似的。她一边抱怨饭店二楼为什么不设厕所,一边拽起她的孙子就走。服务员和客人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却在交流同一个想法:瞧吧,有这样的言传身教,要不了多久,那个年轻妈妈也会变得跟她一样跋扈无礼。
韩胜利非常生气又不能发作。这个女人他记得,老五理发店老板娘,他去那里刮过脸。她在理发店里可会笑了,见了顾客像见了亲爹亲娘一样。一到饭店就成了另一张面孔,对服务员非嚷即骂,仿佛吆喝牲口似的。奇怪的是,结账时她总是抱怨“菜贵不好吃”,却又隔三岔五出现在“韩家厨房”。韩胜利望着那个难题,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可思议。服务员都在退却,没有人愿意主动去处理这个难题。客人纷纷抗议,把怒气撒向饭店,有人提出退餐,如果饭店不能马上把那个问题处理掉的话。韩胜利很窝火,他一个大老板,有头有脸的人,总不能……
是时候了!老笨叔果断站了出来,一边对自己嘟囔了一句什么,一边抓起吧台上的抽纸盒,神色凝重地朝那个难题走去。
日子过得好快,宋少华来“韩家厨房”一年出头了。工资又涨了一级,还被提拔成传菜部部长。韩胜利不止一次当面鼓励他:当前餐饮行业人才奇缺,好好干,将来熬个前厅经理不成问题。韩胜利一直有个疑问:这么好的传菜生,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三锅演义”咋舍得放他走?答案只有一个,老板的脑袋让驴踢了。
一个从“三锅演义”跳槽过来的服务员“揭发”了宋少华:“少华就是个闲不住,在那里除了传菜,不是自己的活儿也抢着干,歇一会儿就像犯罪一样。他呀,是自己把自己累跑了!老板哪舍得放他走!”这个叫艳红的女孩儿是个自来熟,没几天就把自己融进了“韩家厨房”,她跟谁都能搭上话,碰见喝多酒的客人也不怯场,啥都敢说。从她嘴里大家还知道,宋少华在“三锅演义”有一个别致的绰号:停不下来。
有人逗艳红:“你跟随宋少华来到‘韩家厨房’,你俩是不是有啥故事?”
“啥故事也没有,赶巧碰到一块儿,可别瞎猜。”艳红急忙撇清自己,又说,“好朋友不假,少华这孩子懂得照顾人。”
“韩家厨房”生意好,拖台的事时有发生。那些“屁股沉”的客人还真叫人受不了。有一回一桌四个中年人,上午十点来一直坐到晚上下班还没走。那一段时间,也是巧了,轮到艳红值班她就能“中奖”。这个乡下来的女孩儿可不是个善茬儿,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顾后果的一个人,尽管进城几年了,年轻和时尚的面具下仍然藏着乡村粗粝的本质。过了午夜,那桌客人的椅子还是依然不动,隔一会儿加几瓶啤酒,“山药炖土鸡”加汤加了七次。艳红上啤酒时“咚”的一声,客人瞪她一眼后又继续深入探讨他们的话题:新冠疫苗两针和三针哪个效果好?
其中一个客人问她有没有扑克,他们想换个方式把杯里的啤酒处理掉。
艳红张口就说:“没有,现在谁还兴玩儿那个!”
那个客人很生气:“你是不是烦我们,想撵我们走!”
艳红绷着脸不说话,客人追问一句,她却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还被砰的一下带上。这一桌客人全站了起来。幸好宋少华闻声赶来,叔长叔短地叫了一圈儿,答应马上拿一副扑克来,事情才没有往下发展。自从艳红来“韩家厨房”上班后,念及一起在“三锅演义”干过,宋少华每次都留下来陪艳红值班,最后跟她一起收桌。
一副新牌到位后,宋少华又给他们换了一壶热水。他见一个胖子在笨手笨脚地洗牌,半天都均不开,就自告奋勇要帮他们。胖子点点头:“这孩子多懂事,回头给你们韩老板反映反映,给你多发点儿奖金。”宋少华嘴角带笑,一边说谢谢,一边将扑克牌抛起又接住,抽出来分成两沓,接着一桌客人都瞪大了眼睛:扑克牌在少华两只手里弯成弦月状,稍停片刻后,它们发出“咻咻”的响声,相互飞进对方的阵营,如此几回,一副新牌就洗开了。
一会儿,做东的那个胖子提前出来结账,看见艳红在接电话。一个闺密打来的,问艳红结束没有。闺密肯定喝多了,在手机里吼叫:她们都快喝死了,等艳红来给收尸。艳红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站着人,嗓子里全是怒气:“一桌傻×,白酒喝完又要啤酒,咕嘟咕嘟灌灌滚蛋吧,还要了一副扑克,准备熬到天明了!”
这一桌客人当场就炸了。宋少华替艳红挨了几老拳,那桌客人仍不罢休,最后韩胜利出面才扑灭这场火,灭火的代价让他心疼了半个月。
“韩家厨房”自有它的高压线,韩胜利是不允许员工触碰的。宋少华来替艳红求情,韩胜利拍拍他的肩头说:“少华,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往外撵顾客这种行为我是不能容忍的。”宋少华还想再坚持一下,艳红拽住他就往外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犯不上给他说好话!”
韩胜利气得直翻白眼:“姑娘,嘴巴干净点儿!以后还要嫁人哩!”
宋少华被拽到店外,艳红还不松手,呼出的热气直扑他的脸颊:“少华你也走,跟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你答应不答应我?”
宋少华知道艳红在气头儿上,他还想劝她:“韩老板待我不薄,换个地方我还得从头干起。要不,等韩老板气儿消了,你去给他赔个不是?”
“切,我才不会低三下四去求他!”一脸满不在乎的艳红死死盯着宋少华,“我要你答应我——我可以做你女朋友。”
宋少华像被噎了一下,他可不敢乘人之危。艳红被彻底惹恼了,这女孩儿发起威来简直像一头母狮子。她当场删除了宋少华的微信,发誓下辈子都不会再跟他做朋友。
那天,韩胜利脑子里灵光一闪,老笨叔又被留了下来。打荷、配菜这些技术活儿确实不适合,正好洗碗工走了一个,老笨叔就补了缺。
有时候,老笨叔会摸着肚子上的疤痕庆幸“劫后余生”,从此也把“韩家厨房”当成自己的家,拼了命去维护。要是碰上节假日这样的旺季,他会跟宋少华一样,像个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洗碗间的盘子堆积如山,韩胜利雇来的帮工却让他一个个儿撵跑了:他说这点儿活儿还不够塞牙缝的,他是真的想替老板省工资。除了洗碗,他还跟韩胜利一起去市里进菜,天不亮就起床,到菜市场后照看车辆,捎带验货。之前都是传菜生和学徒工去,每天一大早,正在酣睡的年轻人不定哪一个会被韩胜利从被窝里拎出来,极不情愿地揉揉眼,从床头插座上拽下正在充电的手机,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坐到副驾驶座上。这些90后大多是夜猫子,不到后半夜不会上床,“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起床”,深睡中被韩胜利从被窝里拎出来,简直忍无可忍,却又敢怒不敢言。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到菜市场的时候仍然是满脑子糨糊。自从老笨叔自告奋勇充当这一角色后,这些孩子一下子解脱了,为此他们凑份子专门请老笨叔吃了一顿“西部大盘鸡”。饭桌上一个个儿举起酒杯敬老笨叔,叔长叔短地叫。好多年没有享受这种待遇的老笨叔一激动多喝了几杯,也是不胜酒力,最后被孩子们喊着“一二三”抬回了寝室。
艳红事件后,晚上再出现客人拖台,韩胜利不放心,亲自留下来监督,因为事后他找到那桌客人,无论如何道歉,人家都表示再不会踏进“韩家厨房”半步。“老板,你回去睡吧,我年纪大了,瞌睡少,叫我陪他们吧。”老笨叔又自告奋勇,韩胜利有点儿不放心,一再交代他:“客人要啥都得满足,得罪一桌会影响一大片。”老笨叔点点头:“放心吧老板,俺会把他们当成亲舅来俺家一样。”
往往零点过后,拖台的客人们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老笨叔楼上楼下不停地跑,替服务员往返吧台拿酒水、送加菜单,他还提醒服务员对顾客要热情,不能烦人家。老笨叔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依然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前厅服务员没有一个不喜欢老笨叔的:“老笨叔,快来快来!”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叫:“老笨叔,你在哪里?”
有时喝多的客人要出酒,走不到呕吐池“二寸水泵”就开了;还有上回那个被人牵着到处找卫生间的小孩子,类似的事时有发生。这一切,都离不开老笨叔了。要是他现在辞职的话,全店的人都会出来替他说话。
还有一次,老五理发店那个老板娘过生日,一个大难题横在服务员面前,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韩胜利当时也束手无策。一想起那天是自己出马解决掉了这个难题,老笨叔心底就会陡升一股豪气:我赵习快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登记本上平时写的是“老五理发店”,这回不知谁心血来潮写上了她的名字——金小妹,一个娇气、讨喜却与本人实际容貌存在天壤之别的名字。她订的888雅间,桌子是一张豪华大台,能容二十四人就餐,电动转盘,中间放了一只硕大的仿真台花。金小妹一家老小,理发店员工,几个亲戚,坐了满满登登一大桌,就这样还不停撤椅子加小凳,最后硬是挤下二十八位。那天的金小妹双腮潮红,不时举起酒杯,接受大家的祝福和夸赞。
其实生日宴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十点钟的时候金小妹给吧台打电话交代把空调打开,888房间装的是大马力空调,开机后只需十几分钟就能把人从夏天带进秋天。看台的服务员请示韩胜利,韩胜利对这个金小妹很不耐烦,又不能拒之门外,其实他一直在忍她,干餐饮不得不这样。他坚决不让开这么早,服务员问:“什么时间开?”
“提前十分钟。”
“咋能知道她什么时间到?”服务员以为老板藏有高招。
“凭感觉,一个成熟的服务员应该具有这种判断能力。跟平时一样,一桌客人坐下来,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主宾,确定哪个是头客,这都得凭感觉。”韩胜利除了长得周正、年轻,衣着整洁,还生了一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平时总以智者自居,鄙视手下人的智商,擅长话中有话,给别人挖坑让你往里跳。不止一次,在店外跟人提起他的厨师:“嘿,厨子都是粗人下材,三天不敲打就没了规矩。”
那个服务员可作了难,也没办法,隔一会儿,她就跑到店门口张望一番,看看那个大腿肚女人出现没有。快十二点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就那么一会儿,金小妹到了。一见空调没开顿时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吵:“让你们提前开空调,开空调,为啥不开!”她把慌慌张张跑来连说对不起的服务员一把拨拉到一边,伸出胖指头狠狠戳向空调触摸开关,“嘀嘀嘀”一口气把温度调到最低挡位,感觉还不解气又戳了几下。
金小妹点的是十人套餐,服务员提醒她不够吃,她一瞪眼:“不够吃我们不会加菜?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服务员吓得不敢再吭声。果然,菜上一个光一个,桌子上显得空空荡荡。金小妹一个劲儿嚷嚷:“不实惠,‘韩家厨房’真不实惠!下回再也不来了!”不得不加菜的时候,她专拣菜谱上没有的菜点。服务员一趟一趟往厨房跑,询问厨师能不能做。听说做不了“小米炒山豆角”和“地皮菜炒鸡蛋”,金小妹把菜谱一摔:“要啥啥没有,这饭店迟早得关门!”
服务员提醒她今天推出了两道特价菜,“肉丝带底”和“一品豆腐”。金小妹白眼儿一翻,说:“就这俩菜吧。”
服务员交代厨师好几遍:这一桌不好伺候。大家小心加谨慎,还是一个劲儿地被鸡蛋里挑骨头:“椒香小黄鱼”腮里有一条白色的肉线,金小妹一口咬定是寄生虫,退了。“粉蒸萝卜丝”表现出了超乎预料的柔韧性,拉了几下都没拉断,金小妹怀疑萝卜是假的,也退了。韩胜利在厨房黑了脸:他妈的萝卜才几毛钱一斤,我犯得上去造假!大鲤鱼吃得只剩鱼头了,说腥气味儿大,也要退菜。韩胜利鼻子差点儿气歪,坚决不退。早上进的活鲤鱼,他心里有底。不少鱼贩子推销钓鱼爱好者的战利品,他一概拒收,再便宜也不要。钓鱼池多是封闭性死水,含氧量低,营养缺乏,那里生长的鱼背部乌黑发硬,土腥味很大,放多少料酒和葱姜蒜大料也是白搭。韩胜利可不会在食材上犯这种低级错误。
服务员回包间一说,金小妹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呼一下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裸露的手臂上两只金镯子落在手腕处。服务员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两眼之间距离有点儿远,怒气在她脸上飘着:“滚,叫你们老板来!要不我立马给食监所打电话投诉你们!”
食监所一来事儿可就多了,条条例例的东西太多,开饭店的都发怵。为了平息投诉,他们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先打饭店一顿大板。韩胜利只得认倒霉,金小妹再一次大获全胜。
“肉丝带底”做好了,飘着葱油和姜末混合的香味。金小妹手中的筷子伸过去,光滑的粉皮夹住掉下来,夹住又掉下来,筷子追着盘子跑,最终还是没能夹住。粉皮仿佛逗她玩儿似的。偏偏一个缺心眼儿的理发师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金小妹恼羞成怒,脸臊得像猪肝,双手死死拽住正在运转的电动转盘,咬着牙憋着一口气,硬是把“肉丝带底”又拽了回来。电动转盘咯咯吱吱响了一阵儿,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正好服务员没在场,金小妹用筷子点着大家的脑袋:“谁都不准多嘴!”
服务员一进来金小妹就嚷嚷转盘不会转圈儿了。服务员关电源,重启,试了几次,转盘纹丝不动。金小妹的大嗓门儿随即炸响:“不会转圈儿我们咋吃饭,让我们从转盘上爬过去?”
服务员赔着笑脸,说她可以把菜调换位置。其实生日宴已近尾声,桌上全是空盘子,很少有人动筷子。金小妹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告诉你们老板,今儿这转盘不会转就别想让我给你们结一分钱!”
韩胜利打发一个懂点儿电工知识的厨师去看了看,电源没问题,齿轮坏了,牙口都崩掉了。那个厨师当初参与了这台大桌的安装,他提醒韩胜利:“人工的话也能让它动起来。”韩胜利脑子灵活,主意说来就来。
听说老板叫自己,老笨叔小跑着来了。韩胜利深情地瞅着老笨叔,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回店里遇到了百年不遇的难题,还得老将出马啊!”老笨叔感到了信任的力量,挺直腰杆儿,冲韩胜利拍拍胸脯说:“放心吧,老板,店里的事比天都大!”
老笨叔跟着那名厨师来到888包间,打开餐桌维修口,丁点儿犹豫都没有,伏身钻了进去。很快,转盘重新启动起来,只是没有原来那么匀速和流畅,每隔一会儿,桌子底下会砰地响一声。
一直到金小妹一家用餐完毕,老笨叔才从那个逼仄的空间里爬出来:工作服已经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膝盖部位沾满了灰土。宋少华不知怎么听说了,过来搀住老笨叔,埋怨道:“叔,你咋不叫我一声?”老笨叔摇摇头,呼吸有点儿困难:“你叔要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完不成,不真成一个废物了?”他让宋少平搀着满店找韩胜利,他要亲自给韩胜利汇报,却高低不见人影。韩胜利早回家睡他那雷打不动的半小时午觉去了。
金小妹一家收拾好剩余的生日蛋糕,陆续往外走。到门口了,金小妹忽然停下来,转身用手机对准服务员说:“饭菜不行,服务不行,转盘半路不会转圈儿,这顿饭吃得真憋屈。我得发个朋友圈说叨说叨。”
服务员一听气得嘴唇发抖,脸色煞白,她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人。
忽然有一天,韩胜利办公桌上放了一份辞职报告,字体歪七扭八,跟它主人的长相、穿戴可不是一个风格。韩胜利一惊,检点自己哪里做错了,这部“传菜梯”居然要远走高飞。“少华,要是你觉得工资低的话……”韩胜利给自己配备了十分真诚的表情,用试探的口吻对宋少华说。
宋少华一脸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说:“不是的老板,你给的工资真没啥说的,谁都知道是全县最高传菜工资,知道你器重我……”宋少华欲言又止,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韩胜利很郁闷,找来老笨叔,饭店上下都知道老笨叔跟宋少华关系不一般。“老赵,你去问问宋少华,为啥执意要走?是不是别的饭店老板要挖墙脚儿?好好跟他谈谈,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韩胜利几乎以命令的口吻给老笨叔下达了任务。过后他又突然担心宋少华真的听从老笨叔的挽留不走了,那样的话,他这个老板也太没面子了。
在一家红火的街边大排档,老笨叔和宋少华一边剥着带皮花生和毛豆,一边等待烧烤出炉。在这里,他们能够吃到按规定宰杀的牛羊肉,新鲜又有保证。毛豆花生好像一直是烧烤的绝配,还有那道放了芝麻酱的炒素拼(面筋、腐竹和素肠),老笨叔能为它干掉一头大蒜。喝到一半的时候,宋少华说了真话:“叔,我知道你对我好,老板开的工资也不低,我舍不得离开‘韩家厨房’……”
十八九岁,技校上了一半,没找到一件自己愿意干上一辈子的事情,其实宋少华心里也很迷茫。他和老笨叔都清楚,传菜生到大堂经理,之间的路程漫长得让人害怕,即使干上大堂经理又能如何?很多成功的厨师和大堂经理,不还是在给人家打工,一个小县城的白领,工资又能高到哪儿去?饭店高管的最终出路,都是选择自己开饭店,又都是因为资金问题,千篇一律地从苍蝇小馆儿做起。
宋少华家里的条件根本不允许他走这样的路。妈妈是一位勤劳而正直的独身女人,依靠打零工把他和妹妹养大,却没能力给他置房买车,将来结婚恐怕也得靠自己奋斗。总不能在廉租房里迎娶新娘吧?妈妈一直在攒钱,想补办一份社保手续,补缴金额和滞纳金一个劲儿增加,从最初的四五万涨到十几万。她经常叹息,对身边办过社保手续退休的熟人羡慕不已。宋少华一直想帮助妈妈实现这个愿望,作为自己成年后报答妈妈的第一份礼物。他打算去深圳那家著名的公司,听说那里的工资加班费高得吓人。
讲完这些,宋少华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老笨叔假装没看见,把目光投向正在忙活的烧烤师傅:一只新鲜的羊腰从冰箱里拿出来,外面包着一层网状板油,对半切开后,那条白色的筋被烧烤师利索地挑出来扔掉。老笨叔举起手里的啤酒伸向宋少华:“干,跟叔再干一杯!”然后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他知道自己嘴笨,找不到安慰的话。虽然已经入冬,这家大排档生意依然火爆。两人好大一会儿都不说话,只是抢着给对方的一次性杯子注满麦黄色的液体。一直到长条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空酒瓶子,两个人才大吃一惊,他们不相信都是自己喝光的。
老笨叔大着舌头喊店员过来,让把不锈钢盘里面的两根羊肉串和一根板筋拿去热热,多放些孜然面儿。它们已经冰凉,不锈钢盘里面多了一层白色的凝脂。“别热了,叔,我吃不下。”宋少华望着老笨叔,尽管喝了酒,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一如既往的纯净和真诚。
老笨叔扫了店主的微信二维码,要在平时,宋少华会借口上厕所偷偷把账结了。今天他不会跟老笨叔争,老笨叔说,这是壮行酒。一边离开大排档,宋少华一边问:“叔,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老笨叔鼻子一酸,泪差点儿掉下来:“傻孩子,你说呢?叔咋会不想你?”
宋少华伸手挽住了老笨叔的胳膊,“叔,我能靠靠你肩膀吗?我从记事起都是妈妈一个人照顾我,五岁那年爸爸说去外地打工给我买一个掌上游戏机,一去就再没回来。我一直想找个肩膀靠靠,喊一声爸——”宋少华呼出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湛蓝夜色中,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老笨叔转过头去,摸了摸宋少华的头,看见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韩家厨房”那台用来排烟的风机确实有些年头了,里里外外沾满了油泥,启动一次,整个楼板都会颤动一下。幸亏是挂在店外,要是在室内的话,那可真受不了。它出现故障后,先后找来几拨儿维修工,都是瞅一眼掉头就走,没有人愿意钻进那油乎乎的机壳里。韩胜利不得不从市里厨具城叫来一个油烟设备供应商,他本来是想换一台新风机,报过价后韩胜利又犹豫了。
老笨叔盯着这台风机转悠了足足两天,他想试一试能不能让它重新转起来。老笨叔找来一件厨师淘汰下来的旧工装,韩胜利安排两个厨师给他打下手。风机门的六个螺丝拧下后,老笨叔吸气收腹,试了几次才把自己塞进机壳里。老笨叔几乎忘了,在轧花厂时自己还干过加工组组长呢,鼓捣过的风机少说也有二十几台。今天能派上用场让老笨叔很兴奋。干到后半夜,那两个厨师打着哈欠不耐烦地冲老笨叔叫喊:“下来下来,困死了!你不睡大家都不能睡,修好老板还能给你发奖金不成?”有个厨师一扭头,吓了一大跳:韩胜利表情模糊地站在黑暗中,牙齿湿湿地发着光。他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了。
风机开始轰隆隆重新运转时,天色已经大亮。“算算吧,一大笔银子呀。”那个油烟设备供应商报价时脸皮可厚着呢。
这之后韩胜利越发离不开老笨叔了,他像在荒山里发现了一截老崖柏。老笨叔现在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差事,洗碗、采买,还兼顾捅捅下水道换换水龙头。两年了,厨师和服务员工资都涨了几次,老笨叔还是原地不动。徐小胖是个唯恐世界不乱的家伙,用韩胜利的话,“是条喂不熟的狗”,他不止一次鼓动老笨叔写辞职报告:一辞职老板就会给你加工资。老笨叔摇摇头,这种激烈的手段他很反对,不过说的次数多了,他也动了心思,鼓足了勇气去找韩胜利。谁知,见了韩胜利却高低张不开嘴。没涨工资,他还是盼望饭店生意红火,脏盘子越多,他就越兴奋。要是一连几天没有包桌,他会无精打采,吃饭时瞅瞅这个看看那个,都不好意思盛第二碗。老笨叔会一遍遍去吧台打听,这两天有人订桌没有。
老笨叔不提工资的事,韩胜利也不提。韩胜利已经离不开老笨叔,他用老笨叔用上了瘾。老笨叔是个老实人,他希望通过付出和节俭存点儿钱,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换一个比现在稍微大点儿带暖气的房子,给已到谈婚论嫁年龄的女儿分期付款买一辆国产轿车,能有人上自家的门——每年春节,几个外甥总是放下年礼就走,不愿在他家吃饭。他们把二舅家当成了终点站,二舅有一个往死里挣钱的石料厂,腰粗得很,说话嗓门儿贼大。
无论怎样,老笨叔总算拥有了一个长期稳定的工作。用大堂经理艳红的话说,只要老板不撵老笨叔,老笨叔是永远不会说走的。
艳红又回到了“韩家厨房”,她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有那么一段时间,韩胜利心血来潮,想加强一下前厅力量,打出了高于其他饭店一倍工资的招聘广告。韩胜利有点儿不想接纳艳红,这个丫头的驴脾气真不是闹着玩儿的。艳红拽着韩胜利的胳膊叔长叔短地叫,说以前那都是年龄小不懂事,现在谁还会干那种傻事。“我手里还有一批客户,可以介绍他们来咱饭店吃饭!”艳红很有把握地说,韩胜利动了心。现在年轻服务员太难找,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大姐在服务客人。一个饭店的前厅,就像公园的四季,不能总是秋天和冬天,没有一些花花草草是不行的。
韩胜利惊奇地发现,两年不见,艳红好像换了一个人,竟然变得如此丰满动人。一件展示完美曲线的包臀裙和前厅经理夏天穿的那种半截袖西装,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她还知道怎样用那种低领打底衫来增加自己的魅力。艳红转身离开时,韩胜利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以前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艳红没有说大话,找她订餐的人真不少。这两年她走过不少地方,长进还真不小。那家会所她待的时间最长,认识的都不是一般人。冲着她来的老板们从来不问菜价,什么贵什么有档次就点什么,韩胜利不失时机地更新了零点菜谱,上了十几个毛利高得吓人的高档菜。艳红的自来熟派上了用场。跟客人总是有说有笑,说到兴奋处还会意想不到地在客人肩上来一巴掌。客人都不恼,甚至很喜欢这种没大没小。也有些客人会悄悄伸出手,轻轻触碰包臀裙的裙边。艳红好像浑然不知,该说说,该笑笑。
有一次艳红来厨房送空盘子,徐小胖在她身后悄悄伸出手,谁知艳红猛地转身,打掉了那只咸猪手:“你想干啥!”艳红杏眼圆睁,不像是假生气。徐小胖讪笑着,心底却埋下了怨恨。之后,老笨叔经常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艳红生日那天,吧台收到五份蛋糕、两份鲜花;艳红经常下了夜班出去,要么很晚回来,要么第二天早上回来,接送她的都是县里数得着的好车。大家免不了在底下窃窃私语,内容都是艳红“八小时之外”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生活。
好几回,老笨叔想向她打听宋少华的消息,张张口又咽回去了。艳红已不是以前的艳红,韩胜利把她宠成了一枝花。从领班提成经理后,她脾气也变大了,逮着谁都敢教训。老笨叔一个洗碗工,在她眼里更不是个什么,平时见了她打招呼,老是爱搭不理。
宋少华一走就是两年,老笨叔不时会想起他,那种牵肠挂肚的想,好像是自己的孩子出远门儿似的。一开始,他俩经常在微信里聊天,宋少华有一个一看就能叫人记住的昵称:“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他时不时把在深圳的新见闻和新鲜劲发发朋友圈,还是那种励志的口气。他也会在老笨叔的朋友圈留言点赞,跷大拇指,充满了激情。老笨叔很惭愧,朋友圈里除了饭店要求转发的新菜和促销活动,没有他自己的一点儿生活。老笨叔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根本不配发朋友圈。
慢慢地,联系就少了,有时候老笨叔跟他打招呼,几天都不见回复。老笨叔想,可能是忙的缘故吧,宋少华好像说过他们基本上没有星期天。
在一次婚礼结束后,一个中年女人来厨房找老笨叔。在写着“厨房重地,顾客止步”的指示牌前,这个清瘦白净、衣着朴素的女人笑吟吟地望着老笨叔,手里捏着几个空饮料桶。不用问,准是拿回去装大米过夏的,据说这是防止大米生虫的好办法。她一张口,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我是少华妈妈,他经常说起你。”相对于她的身材来说,衣服太过于陈旧和廉价,真是委屈了自己的主人。
在这样一个大方娟秀又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人面前,老笨叔不觉生出几丝拘谨:“少华真是个好孩子,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他去南方后我俩一直保持联系,后来不知为啥他就不回复我了。朋友圈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更新。”
“少华从南方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在家里闲着,说要沉淀沉淀,他现在可成熟了。我还想让他来“韩家厨房”上班,他跟这里有感情。”女人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老笨叔,等待着答复。老笨叔一下子激动起来,还有一点点慌乱:“可中!可中!老板前一段时间还跟我念叨起少华,说要是少华在,传菜这一块儿他该省多少心。好几回大包桌不顺利,都是传菜部拖了后腿。我敢保证,老板会一百个同意。谁不知道,像少华这样的传菜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几天后,宋少华果真来了。他骑了一辆新买的电动车,护膝部位装了一款样式别致的棉挡风。还是那款飞机头,那两道闪电刻痕,除了脸上多出几粒粉刺外,跟离开时一模一样。老笨叔高兴得一个劲儿搓手,跑出门外,像个孩子一样蹦到电动车前,用一根指头点着宋少华:“嘿,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在场的人哗一下全笑了。宋少华却绷着脸,理都没理老笨叔,眉头紧锁的样子大家从来没有见过。
没几天大家就发现,宋少华像变了一个人,特别不爱说话,一整天难得开几次口。以前那个机灵勤快、讨人喜欢的传菜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模样:行动迟缓,丢三落四,慢慢吞吞得让人上火——即使传菜台上炒好的菜堆成小山,他都不会快走一步。那天,艳红跟他打招呼:“嘿,宋少华,你这部传菜梯终于又回来了,欢迎你!”他翻翻白眼儿,艳红期许的热烈场面并没有出现。老笨叔怀疑宋少华是不是把艳红忘了,忍不住问他:“你不记得她是谁吗?你俩都是从‘三锅演义’过来的。”宋少华认真地想了半天,点点头。老笨叔松了一口气,继续问:“她叫啥名字?”
“她呀……”宋少华想了半天,“是个爱罚款的娘儿们。”
老笨叔一愣,看得出宋少华不像在开玩笑。艳红一脸笑说没就没,她很生气地走了。
宋少华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韩胜利不相信。那天,他让宋少华端了一份“藤椒龙利鱼”送到九号台。宋少华下到一楼转了一圈儿又端回来,站在韩胜利跟前不说话。韩胜利以为菜品出了问题,问他,他半天才回答:“几号的菜呀?”老笨叔在一旁也看见了,心里很吃惊,感到问题确实严重。他又马上否定自己,极力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孩子在跟老板开玩笑哩!他肯定藏着一手哩!
韩胜利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对这部传菜梯充满了期待。他决定跟宋少华好好谈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让那恶作剧早点儿收场吧,去南方待了两年,这小子居然学会冷幽默了。
在韩胜利办公室,宋少华手里端着一杯香气扑鼻的正山小种,眼睛无辜地盯着韩胜利那张滔滔不绝的名嘴。韩胜利嘴上功夫确实名声在外,用徐小胖的话说:死蛤蟆也能说出四两尿。
韩胜利对自己那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很自信,一定会让宋少华幡然醒悟,再次为“韩家厨房”一展身手。韩胜利说得口干舌燥,杯子里早空了,他在等着宋少华给他加水。他抽出一支烟,要搁以前,准会有一只冒着火焰的打火机伸到那根烟下面。他耐心地等待着。
宋少华的眼睛忽然眨了眨,像是要开口说话,韩胜利按捺不住惊喜,心说浇水总算看见花了。
“你有塞耳朵的东西吗?”宋少华不像跟他开玩笑。韩胜利大吃一惊,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张大了嘴巴:宋少华居然从老板桌上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捏成团,紧紧堵住了两只耳朵。
第二天,受韩胜利的安排,老笨叔去了一趟宋少华家,想探个究竟。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越来越让人担心。就在前一天,宋少华突然举着一根紫茄子问另一个传菜生:这是什么玩意儿?老笨叔在一旁看见,心都碎了。
少华的妈妈正要出门,她穿了一件义工穿的红马甲。老笨叔不知道,县里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有一场献爱心活动在等着她。她有点儿不大情愿地给老笨叔让座,又倒了一杯开水:“对不起,我不喝茶,少华也没学会抽烟。”
“大妹子,我想给你说说少华的事。”老笨叔本想开门见山,又怕她接受不了。
“少华怎么了?”
“他从南方回来,是不是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老笨叔只得拐弯抹角地给她讲了少华的反常表现。少华妈迷茫地看着他,满腔的忠厚老实:“我只是觉得他这次回来话明显少了,更依赖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不,是小学时代……”
老笨叔瞅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家:电视机、沙发、茶几有些年头儿了,乍一看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墙根儿的涂料有不少地方已经起皮,松软得一磕就会脱落。刚才,他费了老大劲儿才找到这个小区——全县第一批廉租房。他试探着问:“咱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给少华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他能吃能喝的。”少华妈好像不愿意与老笨叔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她不时掏出手机摁亮屏幕。她在看时间。
老笨叔只好告辞,少华妈长出一口气,像是突然解脱了似的。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义工中心今天这个活动比较重要,市里文明办领导也要来。”她和老笨叔一起下了楼,没等走几步,她就迫不及待地跨上电动车,“对不起,我已经迟到了。电视台还要采访义工代表,定的我发言。”她说完这句话,脸也红了,笑笑,往前走了。
不久后,宋少华一连七天不见来上班,老笨叔打电话问他妈,说是遇到一点儿麻烦。正要去他家里,他又来上班了。问他这几天上哪去了,他用手比画着,脸憋得通红:“去一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妈妈给我送的被子牙刷,给了一个农民伯伯600块钱。”老笨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突然发现宋少华那只挥舞的手掌不对劲,一根指头肿得像根胡萝卜似的。
老笨叔坐不住了,决定再次去宋少华家里问个明白。
韩胜利也很着急,他提出跟老笨叔一起去摸摸底。
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个女人脸熟。
起初少华妈还很平静,给他俩让座,倒水,像上次一样抱歉地说:“少华不吸烟,也没学会喝茶。”老笨叔想知道宋少华的指头是如何变成胡萝卜的,那七天究竟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少华妈先是犹犹豫豫,开始讲述那天的遭遇。少华去了一个洗浴中心洗澡,花光了一个月工资,回家被她训了一顿,少华第二天又去那个洗浴中心讨说法,被一个上了年纪的看门人驱赶……讲着讲着,少华妈突然泪流不止,歇斯底里般吼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倒霉事都叫我们碰上!他只不过想多挣点儿钱,给我买社会保险,才去了南方,那家著名的大公司,你们都知道的!叫人加班加不到头,他一到那儿就说自己喘不过气。我真傻,我该立即叫他回来的。”韩胜利起劲儿地听,慢慢懂了,似乎找到了宋少华变化的根源。
少华妈满脸泪水,老笨叔却找不到什么东西递给她。她起身去了卫生间,韩胜利和老笨叔都听见了她擤鼻涕的声音。老笨叔腹中充满寒气,在南方,少华究竟遭遇了什么?生活肯定粗暴地对待过他,那又会是怎样的粗暴,对于一个孤身打拼的孩子?
少华妈返回客厅坐下来,鼻头红红的,叹一口气:“你上次问我为啥不去医院给他检查。不是不去,我们家一分钱存款没有,我去咨询过,市里那个精神病医院很多项目不在居民医疗保险报销范围。他们瞎收费。我也领他去找了心理咨询师,一次收费300块,他们说一个疗程需要三个月时间。我在超市拿点儿工资,除了供他妹妹上学,还要照顾俺娘家爹。”
说着说着,她又抽泣起来,双手捧住脸,两只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老笨叔上下打量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再次感到腹内充满寒气。她和自己一样,是这个社会最庞大的下层土壤,没有能力完成他们经济上的义务和道德上的职责,在很多事情面前,只能干瞪眼。上次去县医院做阑尾割除手术,他想找个人跟他一起去,女儿在电话里说她在丽江带团,赶不回来。进手术室时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手术第二天老婆出现在病房,她可是个大忙人,在一个闺密开办的饮料厂做出纳。闺密经常带着她做美体吃西餐,跟旗袍协会去“美丽乡村”走秀。她一直把自己当成了闺密那个圈子里的人,这个错觉让她陷得不浅。她不止一次奚落老笨叔:“老赵,这辈子你啥时候放过一个响屁?”而且从不分场合。要是老笨叔一个月不回家,她保证不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个微信。这次她很赞成老笨叔的想法,认为出海捕鱼是个好主意。老笨叔以为她来接自己回家休养的,谁知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走了,说需要去办税大厅报一个表,人家催她几次了。一走就再没回来。
老笨叔笨头笨脑,啥安慰话都不会说,韩胜利屁股底下早就长了钉子一样,借口说中午有包桌需要去厨房督战。从宋少华家出来,下楼的时候,韩胜利回头瞅瞅,确信少华妈没有跟在后边,他迫不及待地告诉老笨叔:“我认识她,她以前在我供职的那家大酒店客房部上班,布草间归她管。她没有认出我,我当时还不是行政主厨。”
韩胜利说这女人年轻时长得可真好看,不知有多少男人见她都迈不动步。她那口子也是干餐饮的,一个十分出色的面点师。这个女人心眼儿太实,在布草间,和她一个初中同学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那个家伙以梦中情人的名义利用了她,取得了他竞争对手在酒店开房的证据,成功扳倒了对方。之后就把她的手机号删除,不再理她。当时这事闹得太大,纪委来调查的时候,里面有关细节都传开了。一次不检点给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那个面点师非常爱面子,他比少华还能干,本来活得很有尊严。他对她的过去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永不满足的好奇,他要求她交代所有的细节,但是他没有能力摧毁她的过去,也没有能力战胜自己。最终,他还是过不了这个坎,只好选择了不辞而别。韩胜利陈述这一段往事时,声音低沉,用词准确。平时他喜欢看电视栏目《真相》,不自觉使用了那个主持人的口吻,还嚼文嚼字的。
“你看出来没有?她现在活得很迷茫。可是据我所知,她一辈子都在忏悔,对任何异性的帮助都敬而远之。”韩胜利开着他的别克,一路上嘴都没停一下,“她从我们酒店出来后去了另一家酒店,还是客房部。她管理布草真有一套,干净工整得无可挑剔。鉴于她的能干和出色表现,春节的时候,经理给她单独发了一个红包,也不多,两百块钱。她吓坏了,把红包放到总台再没有来上班。弄得那个经理很窝火,她真是想多了。那个面点师带走了这个女人的全部活力,她像缺水的花儿一样干枯了。”
在别克宽大舒适的副驾驶座上坐着,老笨叔一路上都扭扭捏捏。他感觉自己没有福气坐这么好的车,又是老板亲自驾驶。后来,他被少华妈的遭遇吸引住了,不住地叹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担心地望着韩胜利:“韩老板,你不会……”
韩胜利两只眼睛盯着前方的路,没有回答。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因此关节发亮,自信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似乎掌控着一切。
老笨叔的担心并非多余。傻乎乎的宋少华很快被人领着去吧台结清工资,不锈钢碗筷装进一只打包袋里,工装被当场收回。韩胜利是个十分精明的人,让他专门去做慈善他不会拒绝,报纸电视公众号一宣传,无形中给“韩家厨房”做了一场广告。可是让他收留这部报废了的“传菜梯”,门儿都没有。这一辈子,他韩胜利啥时候做过赔本买卖!
老笨叔有事没事就爱翻看女儿的朋友圈,从前是QQ空间。看着女儿天天更新图片,天南海北地抒情,什么“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中国·腾冲)”……看着看着老笨叔就笑了:女儿真长大了,一个人带着几十号人的旅游团满世界飞!要是看到这样的句子:“注定是场硬仗”“搬砖结束,不开心”“呕吐,肚疼,一天都不想吃东西”……老笨叔就会茶饭不思,平添许多担心,好几次看着看着居然抹起眼泪。
有一天,他在女儿朋友圈看到一个新中式婚礼快剪,女儿好像在里面闪了一下。他也没在意,以前经常在朋友圈看见类似的视频,闺密出嫁女儿多次担任伴娘,鲜花、炮车、手杖花、婚礼堂、腾飞的气球……他老是觉得女儿比新娘要好看。他也盼着有一天女儿穿上婚纱,在T台的开始部分,他牵着女儿的手,郑重地把她交给她选中的那个小伙。他恨自己没本事,这些年没攒下几个钱,每月还要交付老婆和他的社保金,老婆是跟她一起从轧花厂下岗的。女儿一直想要一辆红色的轩逸,他从不敢答应她。出嫁那天,他计划送她一条四叶草金项链,克数可不能太少。
一连几天,女儿的朋友圈都在播放与这场婚礼有关的图片和视频。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女儿什么时候成了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一次次辨认,主角真不是别人。女儿找的对象不是本地的,信阳市光山县,以前说过结婚的时候只去两桌人,主要亲戚去。老笨叔疯狂地翻看微信和通话记录,希望找到一条漏看的信息,与这场婚礼有关。他彻底失望了。这件事就像一道巨型闪电击中了老笨叔,他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又一次自卑得恶心,感到自己活得毫无意义。
那一段日子,老笨叔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活得浑浑噩噩。“韩家厨房”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疯了一般议论,就连韩胜利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也没有想到。老笨叔却两耳不闻,平静得像失去了知觉。直到他和韩胜利一齐被邀请参加艳红和宋少华的订婚宴,他还是没从伤心中走出来——既没有表现出吃惊,也没有表现出欣喜。
那天让韩胜利吃了一惊的是,老五理发店那个大腿肚女人也出现在现场,作为娘家人的代表。“转盘事件”给“韩家厨房”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所有人提起这个金小妹都发怵。艳红喜滋滋地给大家介绍:“这是俺姑。”
少华妈坐在桌子最边上,碰见这种场面有点儿胆怯,赶紧点点头说:“就是,长得多一样!”
金小妹毫不客气地瞪她一眼:“一样个头!她姓孙,我姓金,街坊姑,知道不?”
大家都一愣,齐齐看着艳红,不知道她叫来个街坊姑有啥想法儿。艳红并没有表现得有多难堪,服务生涯早把她一张脸锻炼得能抵挡千军万马。她一把挽住金小妹的胳膊:“小妹姑对我最好了,比俺亲姑还亲,以后谁敢欺负我,得问问俺小妹姑答应不答应!”
“谁敢!”金小妹又一瞪眼,老笨叔看见少华妈的手颤了一下,伸出去的筷子又缩了回去。少华坐在她身边,一脸无辜地望着大家,目光纯净,纯净得叫人心疼。他衣着整洁,又新潮又上档次,据说这一段时间,艳红一直在照顾他。艳红逢人就说,做人总得讲点良心,少华当初对她那么好,天天陪她值班。每当说到那次事件中宋少华挡在她前面挨了几老拳,艳红眼圈儿就红了。少华妈也被感动了,心说:老天有眼啊,想不到俺少华还有这么一段姻缘。
那天点了满满登登一桌菜,只要服务员推荐特色菜,金小妹就点头:来一个。韩胜利胃口也很好,吃得满头冒汗,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注意吃相的人。他提出要跟金小妹碰三杯,金小妹一口应了。三杯酒倒进一只碗里,一口干了,金小妹用餐巾纸抹抹嘴:“我不爱喝小杯酒,太费事。”接着她拿起酒瓶站了起来说,“我代表艳红娘家人敬大家一圈儿。”
所有东西一扫而光后,艳红开口了:“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又说,肚里的这个小孩儿是宋少华的,他们同居很长时间了。她问宋少华怎么办。宋少华有些拘谨地看着大家,两只手不住地搓捏着,认真想了想回答艳红:“这个需要问我妈妈。”
金小妹“噗”一口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又吐了出来,笑得全身肌肉都跟着抖动,用筷子点着宋少华:“问你妈,问你妈,你可真逗啊!”
宋少华很认真地望着金小妹,弄不懂这个女人在说什么。韩胜利和老笨叔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平时在厨房,会有人拿宋少华开玩笑:“少华,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这个需要问我妈妈。”
每次少华都会这么回答他们,他们会继续问:“少华,你自己没有个标准吗?”
回去的路上,韩胜利对老笨叔说:“老赵,你咋看这件事?”老笨叔天天过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老板,艳红也有她善良的一面,可能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子。再说,少华犯病也只是一时,以前他多能干,配艳红也够了。”
韩胜利一脸高深莫测,笑了笑,啥也没说。
艳红和宋少华很快举办了婚礼,那迫切之势,像是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似的。婚礼在“韩家厨房”一楼婚礼堂举办,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件事:那天宋少华的飞机头理得有点儿短,露出了白色的头皮,在司仪的引导下,他一本正经地完成了全部仪程;金小妹作为娘家代表出够了风头,还把两条红地黄字的横幅扯到婚礼堂最醒目的位置——
“拉个横幅告诉你,闺女说啥就是啥!”
“再拉个横幅告诉你,天大地大俺闺女最大!”
挂标语不是金小妹的原创,人们佩服的,是她的胆量和那股子胡闹劲儿。
老笨叔衣服上挂了一朵小红花,作为贵宾出席了他们的婚礼。进入敬茶环节,少华妈泪光闪闪,幸福来得太突然,她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进入新生活轨道。她真的没有准备好。起初,她既喜又忧,发愁全套婚礼下来那笔费用,借了一部分,缺口还不小。艳红拿出一个存折,把余下的事全包了。拍婚纱照,定司仪,布置新房,都是艳红带着少华完成的。婚庆车队清一色“大奔”,头车是一辆“凯迪拉克”,又一次证明了艳红的社会能量。鉴于艳红的大堂经理职位,饭店的几个婚庆合作人都很配合,摄像师音响师主动提出免费服务,他们只要了一盒喜烟作为利是。
定菜的时候闹出点儿不愉快,不过韩胜利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来。韩胜利一开始显得很大度,对艳红说:“瓜子、糖、饮料全送,到最后结账按十送一优惠。人有个远近,秤也有个高低,咱自己的事就得特殊对待。”艳红问他能不能调换几个菜?韩胜利大手一挥道:“这事你说了算。”韩胜利有一种把握:遇见熟人或者下属,自己越大方,他们越不会过分。很多时候,员工家属在本店用餐后问他能不能打折,他总是很有气势地对人家一挥手:“你做主,结多少都行。”越是这样,人家越不好意思少给,顶多去掉一个零头。
这回碰见一个不客气的,他失算了。艳红定了一个最低标准,把红烧鲤鱼换成黄花鱼,山菌炖豆腐换成金汤肥牛,醋泡花生换成美国大杏仁,海带排骨换成飘香羊排。韩胜利到厨房一看单子,脸唰一下变了,龇牙咧嘴的,好像被凉菜老大那把月牙形的雕刻刀挖去一块肉似的。
徐小胖悄悄凑过来,小声问:“老板,用不用把辅料加大?肥牛换成鸭肉那种?”徐小胖不止一次对艳红鲜红的嘴唇、闷青色的头发和低得很危险的领口充满幻想,投过去一种鉴赏家的冷冷目光,他一直没死心。关键是,艳红从来没把他这个大厨放在眼里,怨恨就一步步加深。
韩胜利一愣,果断地摇摇头,拒绝了徐小胖的馊主意:“正常走菜,食材不变。”他十分清楚,不管客人如何换菜,如何搞价,成本增加多少,包桌菜量都不能减少:一场婚礼几百人参加,要是吃不饱,不实惠的名声马上就会传出去。口碑比什么都厉害。
另一方面,韩胜利也不想得罪这个大堂经理,她在引客方面确实无人能比。去年新冠疫情发生后,餐饮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不少饭店没能扛过去,“阵亡”的消息三天两头传来。“韩家厨房”能够安然无恙,流水与往年相比竟不相上下,韩胜利心里有底,知道是谁的功劳。除了老板们来捧场,不少机关单位也很给艳红面子,把培训、年会一类的工作餐安排到“韩家厨房”,疫情期间他们还接了几个大单子——盒饭式值班快餐。韩胜利通过电脑做过分析,艳红拉来的单子占到营业额三分之一,还是毛利率最高那一部分。艳红对自己的巨大力量并不知道,她只顾陶醉于韩胜利开出的高工资和特许的某些权力。
婚事办完后,艳红提出让宋少华重返“韩家厨房”,韩胜利没有拒绝。老笨叔更是欢喜得要命,像个孩子似的拉住宋少华的手,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吃饭的时候,两人又拱到一块儿。
可能是那件事的打击,老笨叔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一下子老了许多。好几回,吃饭的时候,筷子竟从手里掉下来。早在几年前,老笨叔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这半年多经常头昏、腿软,一连几天包桌下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有时候,回寝室的路漫长得可怕,只有扶着楼梯栏杆才能上到四楼。晚上留下来陪服务员值班,眼皮子总是不听指挥,自顾自打架,像跑长途的大车司机一样,他全靠一根接一根香烟来提神儿。好几回,睡魔犹如骤雨般袭上身来,刚才还点头应承着服务员,转眼间身子就从椅子上向前栽下去,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也掉在地上。旁边的服务员看到,老笨叔先是一惊,又睁开眼来,去捡掉在地上的烟屁股。
有一次,老笨叔直接栽到地上,一小截儿烟灰跟着落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老笨叔还趴在地上,没去拾那半截香烟。服务员从房间出来,觉得不对劲儿,叫了半天老笨叔,他眼睛也没睁开。他嘴边的地板上,有一摊不带酒味的呕吐物。
老笨叔被送到县医院急诊室,核磁共振报告出来,冠状动脉血栓堵塞和脑血管出血,当时他的血压蹿到了两百四。
对《劳动法》颇有研究的韩胜利吓了一跳,是在工作时间出的事,他脱不了干系,老笨叔要是认真的话,够他喝一壶。思忖再三,韩胜利决定变被动为主动,先交了一部分住院费,又决定派一个员工照顾老笨叔。艳红提出让宋少华去,他跟老笨叔有感情。韩胜利看见这部报废的“传菜梯”心就烦,一口答应了。
在急诊病房里,几瓶液体输入身体后,老笨叔的血压降到了正常数值,人也苏醒了。闻信而来的老婆还没有进门就用火急火燎的声音喊着老笨叔的小名:“肉蛋!肉蛋!你吓死我了!”然后扑到病床跟前,搞得跟临终告别似的。这个女人过于关切的口吻里透出几丝掩盖不住的表演成分,让屋里的人险些起一身鸡皮疙瘩。
见家属接上头儿,韩胜利带着艳红离开了,留下宋少华帮助照看病人。那个女人把他俩一直送到院子里,热情得让人受不了。她返回病房时,只剩下老笨叔一个人,液体快输完了,宋少华去叫护士。老笨叔看见自己老婆在他脱下的衣服里飞快地翻找着,身份证、银行卡都被掏出来装进她的坤包里,她又俯下身小声问:“你微信里还有多少钱?密码还是闺女的生日吧?”
老笨叔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真想永远失去知觉。
一周后老笨叔就出院了,医生建议他下支架,他摇摇头,问主治医生:“要是不下支架是不是就活不成?”医生被他问得一怔一怔的,弄清他的用意后耐心解释了一番,最后说:“也有保守疗法成功的,坚持用药,饮食清淡,加强锻炼,定期复查。”老笨叔发现自己走路没有以前利索了,不过也没有像他见过的中风者那样变得嘴歪眼斜,他两条胳膊还能抬起来。主治医生提醒他:“你恢复得非常理想,这是身体给你敲了一次警钟,往后可得小心。只要是第二次进来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老笨叔出院后来找韩胜利,韩胜利吓了一跳,第一次在下属面前表现得很慌乱。他扶老笨叔在沙发上坐下,又把一杯热水端到老笨叔手里,然后用试探的口吻问老笨叔下一步有何打算。韩胜利的眼神透出不曾出现过的谦卑,心里却在急剧地思谋对策。
老笨叔没有回答他,问他有没有香烟,这几天憋坏了。韩胜利一边找烟一边问:“医生没有让你戒烟?”老笨叔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得有点儿苦:“抽了一辈子,哪儿能一下子戒掉?要是真断了烟,说不定死得更快。”韩胜利赞成老笨叔的观点:“对,对,凡事都有个过程,一下子戒掉反而不好。”
老笨叔说他腿脚没有以前灵活了,饭店的活儿怕是干不成了。他住院期间,几个发小来看他,一个在高速公路承包工地的发小提出让他去看工地,鉴于他的身体原因,到时候只让他上白班。老笨叔还有四年才到退休年龄,他要不去挣钱,这几年的社保就得中断,再说,没有收入的话他吃啥喝啥。
韩胜利长长出了一口气,拉开的抽屉又悄悄合上了。这两天他一直担心老笨叔出院后继续在“韩家厨房”上班,起草了一个一次性了断协议,打算把老笨叔住院期间的费用拿出来,再送他一个月工资。他把按指头印儿的印泥也准备妥当了,还请教了一个当律师的亲戚,协议反复推敲过。看来,抽屉里的这些东西派不上用场了。
正说着话,艳红来了。今天是宋少华的生日,晚上下班后她打算去吃火锅,问韩胜利有没有时间。艳红扭过头,也向老笨叔发出邀请:“老笨叔也参加吧,借这个机会给你压压惊,祝贺你康复得这么快!”宋少华这几天在医院端屎端尿,像个亲儿子一样陪着自己,几天都没睡一个囫囵觉,还着凉了,咳嗽得不轻。老笨叔心里热热的,有点儿心疼。他点点头说:“我去,我去。”
准备离开时,老笨叔忽然想起一件事:“噢,对了,”他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沓东西放在老板桌上,“这是你替我垫的住院费,韩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说罢,跟艳红一起往外走。
韩胜利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发热滚烫的,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他撵到门外,两人打架一样,才把那沓钞票装进老笨叔的兜里。
“三锅演义”营业到凌晨两点,艳红和宋少华又是这里的老员工,他们才选择在这里过生日。除了韩胜利,艳红还邀请了两个闺密。
少华妈没有来,她在家吃过晚饭了,再说,明天还要起早去山区一个贫困户家送温暖——义工协会每月一次的重头戏。
男人离家出走后,她铁了心要为他苦守一辈子,拒绝了所有异性的帮助、关心和试探,以此忏悔和赎罪。她仇视同学聚会,从不给陌生男人留联系方式,对所有男人都保持着高度警觉,取消了一切社交。有一段时间她空虚得要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也想过一走了之,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了却残生。可是她走不了,她舍不下两个孩子。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接触到这群红马甲,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寄托。开始以一种过火的热情投入新的生活,她为留守儿童收集捐赠物品,为清洁工熬爱心粥。很多次,面对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不顾其他义工的劝阻,她把口袋里仅剩的一点儿钱拿出来。她是那种面对黑暗时点燃蜡烛的人,却没有能力为自己驱逐黑暗。每次上电视,义工会长都让她作为代表接受采访,上级领导来调研时也让她出面接待,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真诚无法复制,人又很上相,是义工中心的佼佼者。
艳红的两个闺密一看就是那种比较放得开的女孩儿,又很时尚,她们对白酒没有提出推辞。韩胜利喜欢跟女人喝酒,又是这么年轻养眼的女孩子,喝着喝着头就大了,舌头也有些打结。也是心情好,他很想在两个女孩儿跟前表现表现,先给宋少华发了两百元红包表示祝贺,又转过去对老笨叔说:“老赵,你我共事一场,有情有义,你这次离开‘韩家厨房’,我也没啥送你,五百元路费,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好不好?”
艳红不吱声,她太了解韩胜利了,只要一喝多就给员工发红包,第二天酒醒了再千方百计要回来,或暗示人家月底会从工资里扣掉。那两个女孩儿端起杯敬他,说她们没福气,没碰上这么有情怀的老板。韩胜利已经醉眼蒙眬,说她们只要愿意来,“韩家厨房”的大门随时为她们敞开。他挡开两个女孩儿举过来的酒杯:“你俩别一直劝我喝,今天的主角还没喝一口酒呢!”
“可不是,寿星一杯也没喝。”她俩马上左右围住宋少华,把酒杯戳到宋少华下巴处,“姐夫,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宋少华害羞地往外推酒杯,说自己这两天有点儿咳嗽。两个女孩儿不依不饶,一个拽住他的耳朵,另一个捏住鼻子,不容分说,直接把酒灌进了少华肚里。艳红在一旁哈哈笑着:“你姐夫可没量,醉了你俩负责给我背回家。”
老笨叔也哈哈笑着,心里一个劲儿为宋少华高兴:脑子出了毛病,还能娶一房媳妇,媳妇又不嫌弃他,天天把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今天又专门给他张罗生日宴,说明心里真有他。
接着唱生日歌,许愿,切蛋糕。一个女孩儿冷不防抬手就给宋少华糊了一脸,另一个拽住韩胜利耳朵也给他糊了一脸,两人闹得暴风雨似的。“三锅演义”的服务员急得直跺脚,一趟趟跑进来提醒她们,不能往墙上抹,墙纸没法洗。
正闹着,门突然开了,少华妈上气不接下气闯进来,手里举着两片铝箔包装的白色药粒说:“少华还没吃药,我给他送来了。”
韩胜利一把抢过来:“啥药,我瞅瞅。”他瞅了一眼艳红,“不是给少华加油用的吧?”真是一喝多就没大没小了。谁知接下来他脸色唰一下变了,酒杯也碰翻了,他一脸郑重地问少华妈:“谁给你开的药?这两天吃过没有?”韩胜利问过又马上后悔了,责问自己是不是在狗拿耗子。
“下午艳红带他去的医院,说原来的药不管用,咳嗽不见好,换个医生看看。”少华妈扭头望着艳红,生怕自己说错了,“艳红也是盼少华好得快点儿,说陡病要陡治……”
艳红把手里的蛋糕放下:“没事,没事,开回来还没吃哩。”接着她拉过一把椅子,又吩咐服务员加一套餐具,再把菜谱拿过来。她在努力表现得镇静,想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饭局上。
老笨叔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不对劲,刚发病的他脑子有些迟钝,他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半天才想起从韩胜利手里要过那两片铝箔。
那天,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居然像从校门走出来的中学生一样勾肩搭背,兴奋地打着手势。这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老笨叔执意把宋少华带进了这里,一个下巴颏儿发青的心理咨询师成功地找到了宋少华心中的魔:在深圳那家公司,有一天深夜,宋少华加班回到寝室,看到一个工友企图用啤酒瓶碎片割腕,另一个工友在一旁热心地指点:“应该横着切,再深点儿才能找到动脉血管。”黎明的时候,企图自杀者没事,那个指点者却成功切开了手腕,把自己变成了一摊污血。宋少华当时吓傻了,公司对他和其他几个目击者进行了一个月的封口训练才放他们出来。那种封口训练太可怕,好多人都崩溃了。尽管这件事后来被捅了出来,公司相关人员受到了处理,但给经历者留下的阴影却很难一下子抹去。咨询师对自己很有信心,说找到病根儿就能对症下药,两个疗程保证能让宋少华恢复正常。老笨叔毫不犹豫地预付了第一个疗程的费用。
他住院期间,这个孩子笨手笨脚地给他倒尿,打水,喂他吃药。有一回半夜醒来,他看见少华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自己一只手被少华紧紧攥着。尽管他跟这个孩子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可他俩心灵之间已经架设了一道桥梁,一个站到桥这头,另一个在那头就能感觉到。他不能接受的另一个事实是,住院期间,女儿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老婆解释说是她不让女儿请假的,她在替女儿开脱。“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外面带团,挣俩钱容易吗?她要有个当官爸爸、有钱爸爸……”老笨叔听到这句话总会羞愧地用被子蒙住脸。不过,女儿还是打过几个电话过来。有一回,老婆以为他睡着了,声音压得很低,他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个中风,全家发疯”“不行送他去养老院”……全是这类对话。这一场病痊愈后,家在老笨叔心中只成了一个痛苦的代号。
今天是第二个疗程的开端,心理咨询师仿佛更有把握。在超市上早班的少华妈也来了,他们三个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
今年打春早,太阳很亮,很有力量,照在身上热乎乎的,绿化带里的报春花攒了一冬的劲儿已经开始发芽,花蕾鼓凸着都快要爆了。老笨叔欣喜地告诉她,少华现在能听进他的话,已经有了重新工作的打算。老笨叔准备给他发小打电话说说,把少华带到工地去。老笨叔一脸欣慰,要知道,以前就是磨破嘴,少华对他的开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不是他想象的左耳进右耳出,而是压根儿就没从任何一只耳朵听进去。
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少华妈就把老笨叔当成了亲人。要不是老笨叔一个人跑去刑警队报案,自己还傻傻地把艳红当大恩人一样供着……有一天半夜醒来,冷汗把被子都湿透了。
那天在“三锅演义”,老笨叔跌跌撞撞把少华妈从包间拽出来,少华妈极力要从他手掌里挣脱,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全然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老笨叔询问那两片铝箔的来历,脸色阴沉得可怕。头孢,白酒,两个女孩儿疯狂地劝酒……脑子刚出过问题的老笨叔不得不使劲地想,才把所有环节连到一块儿。他说:“大妹子,虽说我中了一次风,脑子不大好使,分辨好坏人的神经还没有完全坏死!”少华妈不相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赵哥,咱可不能没良心,人家艳红不嫌咱少华有毛病,倒贴钱嫁过来。你不知道她对少华多体贴,带少华去看医生,睡觉前热牛奶一热就是两盒。对了,她还给少华买了保险,说怕少华再碰见洗浴中心那种事。”
老笨叔越发紧张:“啥保险?”
“不知道。”
“你家里没有保险单?”看来事情真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保险单,我听见保险公司的人对艳红说现在都是电子保单。保险公司的人来俺家办的手续,拿手机对着少华录了一下午,就那几句我都记住了:‘是,确定,我同意。’少华一直在重复,老是通不过。”少华妈描述着,央求老笨叔,“赵哥,你别多想了,她还怀了少华的孩子,咋会?再说,成为一家人多不容易。”经过岁月的侵蚀,这个女人就剩下善良了,老笨叔知道要说动她,工程会很浩大。
老笨叔连夜去了刑警队,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从刑警队出来,他又想到当初自己被韩胜利决定留下,没有出海捕鱼,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婆,老婆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还是那句说过一百遍的老话。那天晚上,他站在刑警队大门口,突然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老子今天算不算放了一个响屁!”
几天后,各项证据基本搜集完毕。艳红死不承认,找了一些站不住脚的借口。办案的警察很恼火,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污辱,非常生气地给她办理了逮捕提请手续。现在的技术太发达,小孩儿在肚子里都能做DNA鉴定。老笨叔一开始还很担心这个问题。老笨叔很想知道艳红这么做的原因,想知道她是如何变坏的。警察摇摇头:“这女的复杂得很,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你知道她的网贷有多少?你知道她一场赌下来能输赢多少?小小年纪不学好,那玩意儿谁敢碰!”
“赵哥,少华跟你这么亲,干脆叫他认你当干爸吧。”少华妈试探着对老笨叔说,这个想法在她心里酝酿有一段时间了,她突然激动得嗓子眼儿发痒。
老笨叔石头一样沉默着,少华妈看出了他的伤感。她想,自己主动一点儿应该没啥错,就拍着少华的头督促他:“快喊爸,赵哥收你当儿子了。”
宋少华看看妈妈,又看看老笨叔,眼睛里出现了一种他们久违的神情。他突然一个坏笑:“肉蛋……爸!”
“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揍你!”老笨叔做出要打人的架势,猛追了几步。还是上次住院落下的后遗症,右脚走路不太利索。他在少华妈的笑声中停下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心说:亲爸我都当不好,哪儿有资格去给人家当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