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田居者为村,邑居者为坊。平乐坊能成为海城最大也最有年头的坊巷,首先是地利之便,西北边靠近东江,有一片水域,阔且深,叫莲湖,勾连东江和运河,溯江而上,去广州,顺江而下,是入海口。几百年间,船只如梭,物流集散,形成繁华的港湾。
如果说河流是藤蔓,沿线大小的城,都是藤上结出的果儿。平乐坊,无疑是东江在入海前,曲曲折折青藤的最后的馈赠。来自岸上的物产和海里的渔获,在这里集合流散,水到渠成。平乐坊西北角的莲湖市场生意兴旺,商业发达。
清末民初的显贵商户们沿着平乐坊靠近莲湖的地段,建有连街跨巷的“骑楼”,实用且气派的南洋风格,融入了西方元素,让人眼前一亮,是当年的时尚。骑楼上楼下廊,底部宽敞,雄伟的立柱撑起进深丈余的顶盖,形成跨出街面的长廊,成为商家和顾客的共享空间,挡避风雨炎日,江风湖水送来爽气;底层铺面做生意,上面楼阁住人,连廊连柱,立面统一,是平乐坊一景。
最难忘的,还是年节时置办货物的景象,是本地人心头共有的温馨记忆。进入腊月,城区镇街的人们,挎篮提兜,扶老携幼,络绎赶来,穿行在骑楼下,金银铺、珠宝行、饰品店、钱庄、当铺林立;海鲜铺、干货店、南北点心汇集;粮油店、绸缎店、药铺、照相馆齐备;粥粉店、云吞店、小吃店繁多;烟馆、赌馆、茶室兴起;年橘、盆景、时花争艳……骑楼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店面精致考究,让人目不暇接。谈生意的商人,沿街叫卖的小贩,通宵达旦地营业,共同谱写了当年的盛景。
到了晚间,长廊下,收获丰足的商户们支一张茶台,邀着邻居,喝茶、吹水、纳凉、会客、交流信息,兴致一起,叫几味老饭店地道的特色菜,吃着夜宵,看小孩儿在旁边奔跑打闹。父亲沈文渊晚年记忆已经错乱,住在香港的别墅里,常常念叨的,除了他的美娟,就是平乐坊的花团锦簇。他记忆里的平乐坊街上,似乎一直都这么承平兴旺。
那些横跨几十年的血泪惨伤,父亲好像都已遗忘。
到这时,比起以前,平乐坊确实衰落多了,新城区国贸中心拔地而起,大型连锁超市物品齐全,小区内士多店密布,除了念旧的老人习惯来此选购,年轻人只偶尔到此打卡一游,再没有摩肩接踵的购物场景。政府曾动议要将莲湖市场拆了,划为临湖高档楼盘,在各方专家建议博弈下,总算保留了几段骑楼,配套建了千篇一律的旅游区那种小商品店,算作旧港口的文化遗迹。
陶瓷厂落幕后,何汉章常来莲湖边,总是闷坐半天。出行如此便捷,失去了交通功能,莲湖成了被遗弃的死水,小了,萎缩了,再不复舟船辐辏的景象。倒也好,安静。何汉章枯坐到黄昏,之后沿着湖边信步闲走。每一株碧绿的草,每一根斑驳的立柱,每一段苍苔的砖路,每一处老院子探出头的三角梅,他都看得仔细。他揣着母亲的照片,不单是故地重游,也是为父母打捞那些温暖的记忆。
对生父,他已不再仇恨。
走到花闸门巷,有一处青砖建构的亭楼小院,叫莲园。这连绵的宅院,按血缘来说,曾是他家的祖宅。何汉章也能以寻常眼光去打量它。时光流逝,莲园静驻闹市,历久弥新。莲园以小巧玲珑、设计精巧著称,住宅、庭院、书斋等艺术地糅合在一起。十余亩土地上,亭台楼阁、山水桥榭、厅堂轩院,一应俱全。中间是主堂,其山墙、柱式、拱券等带有明显的西洋味道,哥特式门楣、爱奥尼克柱式门框以及浅浮雕花纹图案的窗框装饰,精美秀丽。园林布局高低错落,曲折回环,空处有景,疏处不虚,是岭南私家园林的珍品。1949年后,土改时莲园被分作乡民住房;现在划给了毗邻的书画院,成了博物馆。
何汉章对这处式样繁复的宅院并没有任何感情,但他还是会想象父亲住在里面时的情景:富家子弟沈文渊从铺面经营生意回来,喜欢爬到当时平乐坊的制高点,伫立在莲园的阁楼上眺望风景,欣赏月白风清时,会预料到后边的变故吗?
沈文渊的出身称得上家世渊深,其父沈老爷子接过家族生意,展现出惊人的商业运筹能力。老爷子掌控一方水陆码头,家业日丰,有商铺十余处,平乐坊骑楼有半条街皆是沈家的物业。沈家的船队里,有两艘是江南造船厂产的蒸汽机货船,于广州、香港、海城三地转运货物,最远跑到南洋,经营范围宽广,有莞香、海货、华服、香蕉、日用百货等等。
每当沈家的船队驶入莲湖港口,平乐坊的半数男女都要跑到码头上,看数十米长的商船卷起雄壮的波浪。随着腥味的波浪而来的,是五花八门的商品和海上带来的新奇故事。在船队做事的平乐坊后生也都神气,光是亦真亦假的海盗故事,就能唬住眼睛放光的孩子,还有托他们在香港买东西的、和海外的亲友联系的,跟着沈家谋生,自觉高人一等。那时候,谁不以能和沈家攀上点儿关系为荣?
沈文渊和兄长经历过那些昔日雾里看花的繁华。不说别的,十岁以前,沈文渊没下脚走过几步路,出行必有人背着或小轿抬着。
老爷子娇宠儿女,却对自己悭吝,自知家业是辛苦筹划出的,得来不易,口头禅是“人呀,要惜福”。老爷子日常一碗粥一碟橄榄菜就能对付,吃条寻常江鱼都剔得骨刺不余肉星。除了生意,几十年间,老爷子对此起彼伏的各派势力都不感兴趣,出于本能的道德观,他对这些大小官员,甚至不大看得起。这些旧时代的老爷,除了合法的剥削权,他们一辈子没创造过什么价值,是被供养的食利阶层。他小心回避各方势力,回避不了,就小心维护,但从不热衷趋附,这是他谨小慎微的智慧,也是他总结的前车之鉴:禅城霍家,结交权贵,攀附广东军政老大陈济棠,得以专营赌场,号称“广东赌王”,富可敌省,盛时煊赫何极?一旦换了主帅陈炯明,霍家财散人空,徒留谈资。时势就像个大火炉,能很快地给你炙手可热的温度,可弄不好,也容易被烤煳。老爷子明白得很,他这点儿家财,在平乐坊能数得上号的,出了海城,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以各派势力寻到门上,他也认捐粮饷,不过是从风浪里求个暂安的小路,他还要沿着这小路,做点儿实业。不管怎么着,老爷子想,万江农户产出的稻米得往外卖吧,麻涌蕉农的香蕉得运出去吧,优质的莞香总有人要吧,旗峰的腊肠总得往外销吧,别的不掺和,闷头做生意好了。
生意之外,沈家还撒网买地,这也是老爷子的稳妥之计,无论到什么时候,有了地才有出产。东江右岸最丰美的水田,大都是沈家的。所以后来沈文渊的父亲被划成了地主恶霸,对于“地主”称号,老爷子觉得不亏,可“恶霸”又从何说起呢?他虽对自己悭吝,可对伙计们不薄啊,工钱从没拖欠,从农户那里收购产品也没店大欺客,逢年过节不忘给积云寺捐功德,抚育孤老的事也干过不少。老爷子甚至想,日行一善当然重要,但良性运转的商业才是最为可靠的慈善,他只有经营好了,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工人们才有钱拿,他们身后的家庭才能运转。
老爷子想不通。沈文渊却想得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跟着你沈家挣了点儿粮米钱,但大钱还不是被你家拿走了?逢年过节的那点儿小恩小惠,无非是个施舍性的表演,你沈老头儿佯装节俭,大宅院姨太太一样没少啊。
人们还编排出《木鹅收租》的故事辛辣地鞭挞沈家对佃户的恶行,说是沈家有只木鹅,是请南洋妖僧作了法的,每到佃农稻米成熟,沈家就将木鹅放出,木鹅沿江沿河而下,吃人鱼塘啄人米穗,回到沈家悉数吐出。还未正式收租,沈家木鹅已将稻米偷走大半。等到再交了田租,佃户们只好饿肚子了。并有歌谣传诵:
东江桥陇莲湖头,
耕人田地使人牛。
放下禾镰田主到,
交完租米捱芋头。
老爷子一辈子顾脸面,从报纸上、亲友那里,听闻了临县地主的遭遇,再看下面的人,以前“老爷老爷”地热络叫着,现在好像都对他虎视眈眈,老爷子脸红耳热。入夜,罕见地喝了几杯酒,望望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说:“晚了,这就是命。”又挣扎着说了一句:“躲躲吧。熬一熬,等世道好了,还做生意。子弟要谨记。”
“等世道好了,还做生意。子弟要谨记。”这一声嘱咐,沈文渊记住了。三十年后,他的儿子何汉章,也从母亲的讲述里记住了。
喝完酒,众人都歇息了,只剩下沈文渊的母亲,老爷子最宠的偏房,他拉着她的手,仍旧喊她:“巧儿……”一灯如豆,相对无言,似乎什么也不必说了。
夜里,老头儿独自起来,来到莲湖边,望着他一手经营曾经喧闹繁华的码头,徘徊了很久,到后半夜,只见水面的月光晃动了一下。
老爷子再没被打捞上来。人都说老爷子成就于这一片水域,也魂归于这一潭水里,也算死得其所。
唯有巧儿,每逢有好月亮的晚上,穿着全套的戏衣,在湖边咿咿呀呀地唱着,哭哭笑笑,直唱到月落星沉,一脸泪痕——她要唱给湖里的老爷听。
沈家败落,还背着恶名,连累得沈文渊兄弟俩在村里难以存身。哥哥完整地赶上过家里的好时候,生养得娇,到底受不了,率先跑了,是沈文渊撺掇哥哥跑的。
哥哥离开后,家里重担落在沈文渊身上。他被划归到生产队里,和其他村民一样,插秧、翻地、捉鱼,赡养卧床的母亲,抚育年幼的妹妹。挖塘泥时,他累到吐血,割稻子时腰肌损伤,他站不住,跪着往前匍匐接着割,膝盖都磨烂了……这都是母亲梁美娟讲给何汉章的。
母亲跟他好了一段,却担惊受怕了十几年,直到将何汉章养大。可母亲至死都说她没后悔过。
夜已经深了,何汉章折回到莲湖边上。月光下,这片黑魆魆的湖水波光粼粼,如同鬼魅,吞噬了他的祖父,又对他有救命之恩。
湖水依旧静默,关于平乐坊的记忆,都如渺渺幻象,恍惚中,却又都浮现在水面,一帧帧,一幕幕,涟漪荡开,都是一段段故事。
晚上的糖水摊,依旧甜甜的,淡淡的。
芬姐守了近二十年摊子,爱看的,还是那些拍拖的小情侣。逛街累了,或是从午夜电影院出来,点两份糖水,桌上头抵在一处,悄悄私语,趁人不注意,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底下手拉手,腿还要并在一起,有时一句话说岔了,女孩儿小小嗔怒,打男生一下……这样的情景,芬姐会想,儿子悄悄谈朋友了没?她想,不会的,陈黎生学习那么努力,正是关键的时候,他才不会分心。芬姐感到一种惭愧和欣慰,芬姐见过好多穿着打扮还是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女孩儿,打闹着、嬉戏着,挽着手来芬姐小摊甜上加甜。芬姐是开明的,她年轻时美丽过,知道情窦初开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子本来也该无忧无虑享受青春的,他那么帅,像他老爸一样。他们父子的帅气一脉相传,不是流行的那种软绵绵的精致的女孩儿般的好看,是气概,五官里有一份清朗昂扬的英气。最受不了的,是他们的笑,一笑起来,仿佛阴天里陡然亮了光,世界一下子亮亮堂堂。当初芬姐就是这样沦陷在老陈的笑里的。
芬姐眯着眼想,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脑子里过起云烟,芬姐嘴角浮着笑意,叹了口气,样子像回忆吃过的甜东西,怅惘里带一点儿慰藉。芬姐承认,尽管近来严霜催逼,她的前半生总体来说还是被命运照顾得很好的。
这命运,便是老陈。
陈庭舫和黎毓芬说起来还是近邻。他们的父母都是“桂元糖厂”的职工。岭南产出好甘蔗,糖厂一度非常红火,所产的白砂糖、单晶冰糖、赤砂糖、精制绵白糖、果糖曾垄断过岭南的糖类市场,糖厂里学校、商店、娱乐设施一应俱全。那时糖厂所在的临江有许多这样的国有企业,纺织厂、腊味厂、轻工厂,每家都生机勃勃。这些厂子中,数糖厂规模最大,有员工上万名,厂区和家属区连成一片,楼舍林立,道路纵横,俨然一座小城。企业对员工的生老病死大包大揽,员工从而产生极强的归属感,自带一副被体制全面照护出的优越笑脸,走起路来脚底下像是踩着无形的气垫,那份气定神闲,那份好日子无限铺展下去的笃定感,人群里,打眼一瞧,仅凭气质,便知谁是在糖厂上班的。
可陈庭舫没有按部就班地承袭父辈的职业。他学习好,撇开糖厂,自己设计个人发展道路,考上了省府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原籍街道做中学老师。而黎毓芬就没这么幸运,她学习也不差,家里却不鼓励一个女孩子出去栉风沐雨,中学毕了业顺理成章到糖厂做了工人。
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以芬姐现在的年龄来看,都不过是完成普通的一生,可在当时却不甘心。一件事,一种选择,在别人看来,都已属于幸运的一小撮了,她自己却心意难平,这不平之中,最大的心结就在于,她和陈庭舫越来越远。她想,他们将要分属不同的人生,再无交集的可能。
她喜欢他,这点儿情思,从她是少女时就揣在心里。喜欢他什么呢,笑起来干净明朗的神情?和她打招呼时那份温和的真诚?他儒雅挺拔的样子?黎毓芬说不清,反正一见到他,她几天心里头都觉得亮堂堂的,阳光普照大地,阳光是他,大地是他,她呢,是那墙角突然绽开的玉兰花。玉兰是这个城市寻常可见的市花。
她还记得,第一天下班回家,正好他也从学校回来。在楼道前碰到了,黎毓芬穿着印有厂名的工装,那一刻,她勾着头,只想迅速溜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低矮、平庸,不配接受他的光。陈庭舫眼睛一亮,想和往常一样揉揉她散乱的短发,可伸出手,却迟疑了一下,落到她的肩头,轻轻拍拍,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丫头,长这么高了,都上班啦。”
芬姐回想起来,总想哭一哭,是欢乐也是委屈,暗暗喜欢一个人,曲意婉转,深情款款,却不见天日,是多少黑夜里的独自凭栏,他是那栏杆上的红月亮,踮着脚,够不到……这瞬间,月亮突然发现她还在栏杆跟前,并且长大了,不再被他当成小孩儿,黎毓芬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夕阳的光线打在她脸上,眼眸低垂,不胜娇羞。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一眼,没忍住,欢快地落下一串眼泪。
心里,真甜。
母亲生前写得一手娟秀小楷。梁美娟喜欢用蘸水钢笔,在珍藏的洒金花笺上写信。有时她的手忍不住颤抖,信件上偶有滴落的墨滴,她会用棉布将墨迹吸干,一笔一画,继续写下去:
文渊,阿章昨天过了五岁生日,带他去祖父衣冠冢前拜了拜。阿章好乖的,你放心……勿念。
文渊,老屋院子前的那株龙眼黄了,今年雨水好,果子结得真密,我们吃不完,打算晒成桂圆,人家说吃桂圆时,家人都团圆了……文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给我个消息也好哇,可能你在忙吧……教了阿章两首童谣,才几遍他就学会了。我们都好,勿念。
文渊,开始他们传你死了,被暴雨冲走了,我都不信。最近,允许探亲了,他们坐观光车回来,滞留的亲人可以和他们约见一面……我和阿章去了好几次,明知道没有你……他们传你开了厂子,新娶了太太……文渊,当着人我还笑着摇头,回来等阿章睡了,我哭得好大声……文渊,我想了很久,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怪你变心。可是,文渊,是真的吗?我和阿章都好,勿念。
文渊,勿念……
文渊,勿念……
钢笔和信笺都是沈文渊送给她的,字也是他教给她的,有点儿飘逸的瘦金体。泛黄的信纸上,每一封最后都是“勿念”,勿念,勿念……这可怜的尊严。沈文渊根本就没念。母亲啊,他将你利用完了,就丢垃圾似的,把你扔在角落,再也不管。
这些信,始终都没寄出去,全锁在抽屉里,压在母亲心里。何汉章看到这些信时,那种复杂的情感,最后都化成愤怒,他真想扇这个叫沈文渊的男人几巴掌。
本来,梁美娟和沈文渊产生不了交集的。一个是沈家的少公子,一个是贫户人家的女儿。梁美娟的阿妈农闲时挑担卖点儿水果补贴家用,大都是屋头产的荔枝、龙眼、香蕉。她家的桂味荔枝鲜红、核小、肉厚,呈乳白色,肉质爽脆,清甜多汁,有桂花香味。沈文渊碰到,会买一兜子,就地剥开吃。沈家二公子有一份难得的活气,那么金贵的出身,却能顶住烟火气,不像他的父兄,都是沉稳的、范本的、八风不动的。也许他随和喜气继承自母亲,母亲是沈老爷子最后的小妾,年轻时是地方上的粤剧名角儿,戏台上咿咿呀呀悲悲切切,下了台欢蹦乱跳好吃零嘴儿。沈老爷子最爱她那份青春生机,和唐明皇年老独宠杨玉环同理,衰老残躯从青春活力得到心理的补偿。所以虽是庶出,沈文渊在老爷子那里,爱屋及乌,和他母亲一样受宠。
沈文渊当街吃荔枝,别人就看他吃,他笑,看他的人也笑。他手上汁水淋漓,白皙的脸上笑得波光粼粼。梁美娟也是看他的一员。他优渥生活里培养的那份天真明朗,眼睛里似乎都是蓝天白云。梁美娟之前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她熟悉的同龄男生都和她家一样的处境,生活无时无刻不将他们按在地上揉搓,早早地,他们眼睛混浊,木木呆呆,勉强一笑,透着一竿子到底的土气和傻愣,黧黑的额头上,抬头纹茂盛。
当时,她也不过觉得,这大户家的小贵人没有架子,挺好亲近的。过了两天,仍是她陪阿妈摘了两篮荔枝龙眼来平乐坊售卖,他买了,还不够,问她阿妈:“太好吃啦,还有吗?我带给同学尝尝。”在学校里,沈文渊和戏剧社的同学们正排练莎翁的《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里,他饰演慧眼识珠的法兰西王,对被昏聩的父王李尔贬得一文不值的小女儿科迪莉娅夸张而深情地表白:“最美丽的科迪莉娅!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样无情;你失去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沈文渊想带些荔枝给同学们尝尝鲜。这一段他满脑子是戏,觉得梁美娟和科迪莉娅很像。
阿妈当然喜笑颜开,连说着:“有啊,有,还有好多呢,都在树上!”
“我们去摘!”
沈文渊不由分说,令伙计撑船,去梁美娟家果园采摘。沈文渊大概是第一次到这泥土上成片的果园来,像是出笼的某种幼兽,看什么都是好奇的,搬梯踩凳,爬高爬低。伙计都劝不住,怕他跌下来。沈文渊撒开欢,摘了又摘,出了一头细汗,在五月的艳阳下,整个人通体灿烂。他怎么这么大的兴奋劲儿呢?有几次从树上滑下来,他拍拍泥,继续上树,像只技术生疏的小猴。
梁美娟只望着他笑啊笑。
中午,沈文渊出其不意地要留在她家吃饭。梁美娟和阿妈搓着衣角,简直不知道怎么招待才好,翻箱倒柜,将积攒的鸡蛋、腊肠、鱼干都呈出来,生火做了一小桌子菜。菜缺油少盐;米是糙米,煮饭前她和阿妈一粒一粒地扒拉了一遍,怕有沙子杂物,煮出来的饭泛着红色。饶是如此,沈文渊吃了两大碗。吃完还想看梁美娟家的鱼塘,被伙计催着,才给了钱,拉着水果,依依不舍地走了。末了,还问她:“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吗?”他清朗的眼神,撒娇的软糯口气,让梁美娟觉得好笑又受宠。她搓着辫梢,偏头想了一会儿:“莲湖最边上的池塘,到了晚上,有萤火虫,可多啦。”
“那你等我,过几天再来找你!”沈文渊说完跳上船,冲她摆手。
沈文渊刚走,来福就鬼鬼祟祟地来问:“喂,小白脸干什么来啦?”沈文渊不似他们,他们都被烈日灼晒得黝黑,在来福眼里,沈文渊白得如异类。
平素来福对他也无恶意,可沈文渊竟然闯入他的地盘来了,这就可恶了。在他虚拟的“地盘”上,他暗自对梁美娟身边出现的异性时刻保持警戒。如是别人,来福还可对阵,换成沈文渊,来福就束手无策了。沈文渊自带光晕,来自和他完全不同的阶层。你大可在你们那个层级逗女孩儿玩嘛,还要越界和我们来争。来福恨他吃着碗里占着锅里。来福将事情想得复杂了,也不怪他,面对沈文渊这样的假想敌,来福斗不过他。
来福矮矮壮壮的,头大,脸阔,小眼睛,一对招风耳,干起活儿来力大如牛,翻鱼塘、插秧、施肥、种菜,都是把好手。梁美娟的母亲就很喜欢他,来福一到,腰身一弓,三下五除二,就将家里的活计扫平了。这对于孤女寡母的家庭来说,是莫大的襄助。母亲默许了来福对女儿的殷勤。来福也是自恃有阿姨鼓励,视梁美娟早晚为“自家的”,对她监视得密不透风。
可凭空斜插过来一个沈文渊,来福凭直觉,如临大敌。
梁美娟的出发点和母亲可不一样,母亲是实用主义,梁美娟正值青春美丽的年纪,长得俊俏,心绪恰如春草,洋溢着本能的活力,她是审美优先的。矛盾就在这里。只有等时间铺展开,梁美娟审美完,发现美残酷的一面,意兴阑珊过后,才会回过头发现还有个实用的靠山。
只是现在,来福过度的殷勤,将她困在其中,她干什么,动不动背后有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小眼睛,打着爱的名义行使监督权。对此梁美娟烦不胜烦。特别是当着女伴,来福跟在后面,女伴捅下她,往后虚指一下,说:“你家的那谁来啦。”女孩儿们嘻嘻哈哈,梁美娟脸上就挂不住了,抓挠她们说:“你们谁要谁领走,别恶心我。”
果然,没等来福走到跟前,梁美娟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她怪来福突兀地出现,打断她的思绪。
来福挠挠头,并不介意,嘿嘿笑笑道:“我从平乐坊买了‘糖不甩’,可甜了,糯糯的,阿娟你要不要吃?”
梁美娟心说:你赶快塞嘴里吧,黏住你口舌,不要再来啰唆。随着一声“不要”,梁美娟“啪”地关上门,留来福在外面愣神。
隔了快一个月,这天傍晚,梁美娟正要去门口掐点儿青菜煮饭,就看见沈文渊在对面路口使劲挥手。梁美娟跑过去,到他跟前,才觉得太仓促了,她还穿着下田的粗衣,辫子也几天没拆洗,可沈文渊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眼睛里急匆匆的,带着得自由的喜气。沈文渊没带伙计,样子像是偷跑出来的,给她带了一个流苏吊坠的发钗。梁美娟有一头乌黑长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沈文渊就拉住她奔跑起来:“走吧,带我去看萤火虫呀!”
梁美娟就随着他跑啊跑,到莲湖最西北角。正是夏夜晴朗的季节,穿过竹林,像是打开一扇门,蛙鸣蝉唱一下子漫过来。池塘边的芭蕉林和长草间,萤火虫繁密,此起彼伏地闪着小灯笼,飞飞停停。凉爽的河风带着荷花的香气扑在脸上。
“我的天,真美!”
沈文渊从未如此置身于原野和自然,星光、虫声、夜风、萤火虫、泥土蓬勃的腥味、少女青春的气息,都参与他的感受,真真切切的,看得见、摸得着、嗅得到。他是出笼的鸟。他夸张的语调,兴奋的样子,都让梁美娟觉得真诚又好笑。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我逮给你!”梁美娟手疾眼快,腾挪在草丛间,不一会儿,两手就捧回几粒光点。小小的虫子,在她手心徐徐地闪动,鼓动着柔嫩的翅子,却飞不出去。“你要吗?我用荷叶给你包起来,回家你养到瓶子里。”
沈文渊凑到她手边观看,一闪一闪中,他的脸也一明一暗。“在瓶子里它们能活多久?”
“七天。”
沈文渊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翻开,萤火虫飞出来,有一只懵懵懂懂地停在她指尖上,迟疑地探探脑袋,才振动着翅膀飞远。它们都飞走了,沈文渊才眯着眼笑了:“它们还是飞在夜里好看。”
“等下,我摘莲子给你吃。”说着,梁美娟卷起裤脚,就蹚水去翻找。她越走越深,湖心的莲蓬更大、更嫩,水到了她腰部,沈文渊惊呼:“快上来,别淹住啦!”梁美娟回头一笑,索性缩进湖水,扎了个猛子,憋了一口气,游出去十几米,才露出头。再看岸上的沈文渊,着急慌乱,想下水而不敢,看她浮出水面,他才顺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梁美娟在湖心咯咯大笑,摘了好大一蓬莲子,掰开,往岸上抛。梁美娟站在水里,剥开莲子,吃了起来,岸上的沈文渊有样学样,莲子香甜。“你快上来吧,水里凉。”“你下来嘛,可凉快啦。”梁美娟有意逗他。沈文渊摆摆手,就剩下笑,欣赏的、优雅的、温柔的笑。梁美娟泥鳅一样潜泳到岸边,带着一身水汽上了岸。“你真厉害!”沈文渊夸赞。梁美娟不好意思地笑了。湿漉漉的衣服,收束出她的腰身,难为情里,又有一种悸动。梁美娟望着漫天星河,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却不知躲在草丛里的来福,肺都要气炸了。
莲湖边传来焦急的喊声,是伙计们追过来了。沈文渊的眼睛暗淡下去,他脱下外罩,轻轻拍拍梁美娟的肩头。“快穿上,别着了凉,”挥挥手,又说,“等我呀,我还会来的。”他奔跑起来,在夜色里,逐渐消失不见。
梁美娟站在竹林边上,拎着沈文渊的衣裳,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前方,她感觉心里有个地方,一下子空了,呼呼往里灌风。夜风吹来,有点儿冷了。
梁美娟从此守着池塘和萤火虫,盼来年荔枝再红。特别是沈文渊攀爬过的那几棵,她施的肥料最多。她也没想过什么,就觉得,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好看呢?像是雨洗过的云朵。甚至母亲来年不租那片鱼塘了,她还气得不行:沈文渊说不定明年再来,又要捉鱼呢。她又不能说,只能干瞪眼,生闷气。
他们再遇到,时代已巨变,沈文渊被就近编到莲湖生产队里了。
像是刻意的,挖塘泥分给他的工具是钝的,每个人负责一段,留给沈文渊的好像总长了几米。沈文渊那个身板那点儿力气,别人都完工了,他总吭哧着满头大汗,怎么也干不完。
梁美娟又拉不下脸真去帮他干,只好对凑过来要帮她干活儿的来福甩下辫子,冷着脸。
没几天,沈文渊病了。染了疟疾,打摆子,浑身冒虚汗,衣裳都溻湿了,上牙齿碰下牙齿,哆嗦得像狂风里的草梗。他抱着胳膊,捂着肚子,很冷的样子。上工时,他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水田里。
梁美娟这会儿顾不得避嫌,红着脸,去搀扶沈文渊。
来福都看在眼里。
大队办了识字班,让沈文渊去扫盲,教妇女老幼识字。沈文渊这才能喘口气。识字班他教得用心,每个字标注了粤语发音,掰开揉碎重复讲给大字不识的乡民。梁美娟能识字写信,就是这时候学会的。
就在村中祠堂,下了工,吃过晚饭,榕树下,点一盏油灯,挂一块黑板,支起几张原来的供桌,不拘是谁,都可参加,就是扫盲班了。梁美娟坐在最后面,学得最认真,沈文渊常踱到后面,教她写字,纠正她的握笔姿势。说了几次,梁美娟都不得要领,沈文渊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受握笔时力道的轻重。他还在说着运笔的问题,梁美娟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身子软绵绵的,要往下瘫下去,再瘫下去……心里却又有一缕香甜的东西升起,要从她的躯壳里飘逸出去……随着这飘逸,梁美娟从高处打量着原地的自己,黑黑的皮肤,粗糙的手臂,伧俗的衣服,她难过得想哭,飘不动了。
回到现实,沈文渊已经松开她的手,微笑着望着她,梁美娟这才发觉,愣神中,自己信马由缰,握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梁美娟脸上通红,合上本子,抱在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笑,泪珠子却欢快地往下掉……
沈文渊的身体刚恢复了一点儿,生产组里又开始搞“抓革命,促生产”。队长张存粮八辈贫农,根红苗正,1949年前没存住过粮米,所以对政府深怀感激,历次运动的政策执行起来不遗余力,是个古板却不失正派的人。
这天,在老祠堂的院子里,人们整理采割来的莞草,男的铡草做牲畜的青贮饲料,女人用莞草编织草绳、席子、草毡、篮子等生活用具。也是干活儿无聊,有几个浑小子趁队长不在,逗弄起笨手笨脚的沈文渊:你不就顶个小白脸受女孩儿青睐吗?他们用草根带着的乌黑塘泥和铡刀边积存的草末子,给沈文渊画了个大花脸,一直到脖子都黑绿惨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还令他撅着屁股,弓着腰。沈文渊一脸泥水,脑门儿上青筋凸起,却不能直身……浑小子却越发起劲,在场的女人们劝不住,转过头,不忍细看。
他们盘问得花样翻新,问老头儿和金条埋在哪里,和哥哥有联系没,你爹几房姨太太都是怎么娶的。问完了老头儿,又问他在广州上学,和女同学拍拖了没,到了哪一步,一枝一叶,问得细致。单审问他还不过瘾,浑小子们拉来沈文渊的母亲,一起审问。
沈文渊绝望了。
到了压轴环节,浑小子们围绕沈文渊母亲,这曾经娇滴滴的粤剧名角儿,问她怎么被沈老头儿“祸害”的。浑小子们义正词严,精神饱满,眼珠子探照灯似的聚焦于台上的名伶,要她仔细揭露、认真回顾,怎么认识的、勾搭的、聘娶的,对涉及男女关系的具体细节尤为专注。
无论怎样威逼利诱,沈文渊的母亲就是不作声。她知道一旦开口,戏就得唱下去,剧本由他们设计。
直到队长赶来,斥责赶开浑小子们:“简直胡闹一气!”他们才讪讪罢手。
归来,沈文渊母亲换上没被搜走的戏衣,吐字运腔,唱了一折《帝女花》:
落花满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
愿丧身回谢爹娘
我偷偷看偷偷望
渠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
怕驸马惜鸾凤配
不甘殉爱伴我临泉
…………
老爷子去湖边那晚,曾随口提了句:“巧儿,听说新近出了个好戏《帝女花》,等将来有心情了,想听你全套唱唱呢……”
唱完了,她推开窗。没有凤冠霞帔,只有月色如水。她饮下杯中的卤水,笑笑,就此落幕吧。
翌日中午,等邻居发现,要给她灌屎尿水,催她吐,以求活命。围观的人群里,有来福,也有梁美娟。透过屋门,来福望着斜躺在小木床上被人七手八脚灌屎尿的名伶,像一捆蔫掉的稻草,任人翻动。来福感到一种震惊,昨天以为是玩闹呢,人真的会死的,原来真有人有这么大的气性。以后谁唱戏呢?谁有她的音调好听呢?来福想的都实际。还有一层,来福的母亲早早病逝,他知道没了母亲的孩子,心里有多苦。再见到沈文渊,来福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儿柔软。
众人一番忙乱,沈文渊的母亲还是咽了气。梁美娟扶住门框,眼睛里起火,一个个瞪着这些乡亲,忽然哭喊一声:“你们都满意了!”
没人能接住这厉声质问,都讪讪的,来福的头比其他人垂得更低,他感觉梁美娟所有的指责,都是针对他的。果然,很长时间里,梁美娟再没搭理过来福,迎面遇见,也是狠狠剜他一眼,转头看天。
沈文渊一早就被叫到田里劳作,等他赶回来,扒开围观的乡邻,疯了一样,哭号着赶走他们。母亲一辈子洁净美丽,他不容许他们这样糟蹋她。沈文渊清理掉秽物,关上门,给母亲整理好衣物,合上母亲的眼睑。依稀中,母亲还是父亲眼里那个欢脱的小女孩儿,似不谙世事的仙子,台上有板有眼唱戏,下了台,向宠溺她的人讨个零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沈文渊采一枝开得浓烈的三角梅,插在母亲床头,跪下来,送母亲自此云游。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死了,他没有负担,才好离开这里。
这一年,荔枝花期时连日大雨,挂果时又罕见的天旱,荔枝结果稀疏,果实酸涩。梁美娟挑了半天,才选出几串,在夜色里来到沈家老屋,拿给他。沈文渊剥开,只咬了一小口,眼里升起雾气,转过头去。
“苦?”
沈文渊摇摇头,将荔枝收起来。他笑笑,眉毛凝起,再舒展开,悄悄地叹口气,略带歉意地看着梁美娟,不知怎么面对她。“阿娟,谢谢你。”他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梁美娟“哇”地哭了。
沈文渊手足无措地说:“不是这个意思……和我走近了,对你不好……”
“我才不怕,”梁美娟不哭了,擦干泪,她说,“要不,你跑吧。”
沈文渊眼里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我很没用的,游泳都不好,”他说,“我哥离开时就劝我也走,我总想着,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谁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沈文渊很委屈,终于绷不住,掉了泪。
“从明天起,晚上去莲湖,我教你游泳。”
从平乐坊出发,沿着水道,到红树林一带,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对岸。
母亲已经自戕,妹妹也嫁了人,大哥托人捎来信息,他在对岸站稳了脚跟,怂恿沈文渊过去。
在梁美娟的鼓动下,每到深夜,沈文渊就潜到莲湖最边上长草丰茂的区域练习泳技。梁美娟挎着一篮子衣服,在湖边装作洗衣,帮他看着岸边的风吹草动。等斜月西沉,梁美娟就下到水里,一会儿在前方引领,一会儿在他侧后方指导,手把手地教他在深水里如何踩水、潜泳、憋气、换气、节省体力。梁美娟自小在水边长大,进入水里,那真是如鱼得水,她甚至都想,她直接带他走算了,至少过河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沈文渊惭愧地笑笑,他再连累不起她,她还有母亲,还有家。若有一线希望,谁愿意远离生身故土呢?
沈文渊发愤练习游泳。在梁美娟的指导下,从浅水区到深水区慢慢过渡,刻苦练了两个来月,沈文渊就能将莲湖游个来回了。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的前一天晚上,沈文渊在莲湖里游着,梁美娟在岸上,真切地意识到,他真要走了。月光下,他在湖水里一起一伏,当时梁美娟就应该想到,他奋力拨开的每一下水波,都是通往未来的路,可是她,注定只能站在岸上遥望……月下的湖水黑沉沉的,机油一样黏稠,叵测地翻滚。黑夜将月亮啃得只剩一钩,梁美娟的心,也被啃得千疮百孔。她终于下定决心,脱去衣裳,悄悄入水,游到他身后,抱住沈文渊……岸上似有人咳嗽低吼,她不管了,水波荡漾,月色温柔,她抱住的他,仍然这么瘦。梁美娟说:“到了那边,别忘了我呀。”
沈文渊没说话,只使劲点头。他怀着巨大的感激,感激她这几个月里对他的照顾,沈文渊转过身,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攀缘住她……他最后说:“阿娟,你等我,到了那边,我就给你写信。”沈文渊顿了顿,接着说了他的真心,也就是这句话,让梁美娟付出了青春。他说:“等世道稍微好了,我就来接你。”
梁美娟没哭,只是傻笑,眼里满满的,心里满满的,要往外溢,似乎整个莲湖都是她此刻的水系,都是从她身体里发源来的。
第二天晚上,梁美娟给他准备了干粮、水、一件防蚊的长袖衣服。沈文渊还送了她一个木盒子,装首饰香粉用的妆奁,是他母亲生前贴身的老物件,就这一个没被充公。
在老屋狭窄的屋子里,因为前路未料,似是生离死别,他们抱了又抱,像雨后榕树的气生根,他们互相缠绕,眼泪融在一起……梁美娟送他到江边上,看他们走向茫茫黑夜。
回到家里,才发现精工细镂的木盒里,留着他的一张短信,他写道:“阿娟,只有这个空盒子给你留个念想了,但是不要紧,等有天,我会给你把盒子里买满首饰的。”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梁美娟想:我下田劳作上树摘果子,要那么多首饰做什么呢?她抱着木盒,默默跪在母亲常拜的神像前,为他祈祷。
有次看电视,在讲家庭和婚姻,有个芬姐年轻时挺喜欢的女星说,婚姻不过一纸空文,她看重的是男女间相互激发的创造性,精神上的火花枯萎了,甩甩手走开就是。芬姐很感慨,可并不羡慕,对普通人来说,好的婚姻是什么呢?不过如两根柴棒,平常时在一起,做什么也多了一份力量,遇到凄风苦雨时绑着燃烧,以御寒凉。
黎毓芬想:是这样的,老陈,为了这个家,你把自己烧成灰,现在,独留下我这根火柴,来支撑着烧热整个家了。你的丫头长大了,都老了呀。芬姐笑说:“终于轮到我了。”
陈庭舫大她四岁,却自觉长她一辈,“丫头”“丫头”叫个不停:“丫头上学去啊。”“丫头这身裙子不错。”“丫头这么高啦……”小时被这么喊还好开心,见到了,整理下她的红领巾,拽拽她的马尾辫,大哥哥似的宠溺。黎毓芬长大后,他还这么叫,她就反感得很:根本没把她当成平等对话的大人。什么嘛,丫头丫头的,真难听,我有名!
直到相遇在楼道口她脸红心跳的那个黄昏,这个傻大个儿似乎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不过显然还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再见面仍然卖弄大哥哥的人设,刚要喊一句“丫头”,黎毓芬一跺脚,瞪他一眼,气冲冲地扭头跑了。
她能怎么办呢?一千个一万个呼喊在心里回响,黎毓芬总不能揪着他的耳朵骂,向他说破:“陈庭舫,你个大傻瓜,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你那猪脑子什么时候才能领会呢?”
可接下来更让她糟心,陈家帮他定了亲。女方在工会广播站做播音员,几乎是全厂最漂亮的女人。黎毓芬听说时,一家人正在电风扇下吃晚饭,她突然眼前一黑,人直接向后仰躺过去,带翻椅子,碰洒汤盅,掉在地上,汤汤水水,遍地破碎……大家手忙脚乱,母亲刚要责备,却被吓住了:平素文静的女儿,为何突然满脸的泪,肩膀也抑制不住地颤抖?母亲揽住她,扯她手,拍她头:“傻妹子,你莫唬我,怎么好好的忽然发癫哦?”黎毓芬本来已经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弟弟接着一句高喊,提前揭穿她所有小心的遮掩。弟弟喊道:“我姐想嫁给陈家哥哥,知道他定了亲,天都塌下来啦!”黎毓芬刚要睁开眼,听到这句,心想,完了,手脚一摊,眼一闭,继续装昏,脸上火烧火燎的,手扣在脸上,没法儿见人了。那一刻,她有一千个念头要把弟弟一顿好揍,但是到后来,黎毓芬最感激的是偷看她日记的弟弟这莽撞的一嗓子。以她的性格,大约会如所有无疾而终的暗恋一样,在暗处发芽、开花,再默默凋零,直到若干年后,记忆里徒留一痕怅惘的旧影,永远不会跳出唇齿。而弟弟这一喊,就像黑屋子忽然扯开窗帘,压着的心事呈现在太阳底下,遮掩没用了,沉默和羞涩改变不了事实。
黎毓芬把心一横,从地上爬起,跑进卧室,闩上门,大不了不活了,她想。家里其他人对着“肇事现场”面面相觑。
事情随之陷入僵局。
接下来几天,黎毓芬足不出屋。
父母脸上挂不住,给她请了病假,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母亲将劝慰的话掰开揉碎反复灌输给女儿:“陈家那娃不行,瘦瘦弱弱的,还戴个眼镜,一张嘴不好好说白话,大着舌头拽北佬的什么普通话,酸文假醋的,不是正经样子。”父亲也在旁边及时附和妻子,点头补充道:“就是,普通话是他们普通人说的,我们不要那愣子。”黎毓芬捂紧耳朵,不吃不喝。
到第三天下午,父母不在家,弟弟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她打开,眼泪就跑了出来:人家嫌我没钱,看不上我,快去吃饭上班啦。还简单勾画了个笑脸。黎毓芬推开窗户,他背着那个熟悉的褪色帆布包,正赶往学校:明天是周一,要上课。心有灵犀似的,她探出身子,陈庭舫回过头,冲她招招手,咧嘴一笑。
终于连上了信号。
黎毓芬之前没什么波折,深刻的回忆也不多,这个笑,是序曲,是前半个括号,从这一刻,她才敢确定自己被括进他的人生里,相伴度过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直到未来那一天,死亡潜伏在遥远的前方,要打上后半个括号。
他们恋爱了。
黎毓芬藏着掖着,然而掩不住顾盼间的熠熠生辉。最初的甜蜜没多久,就要面临现实的问题:双方父母对他们都不满意。黎毓芬这边,母亲发动亲朋,紧锣密鼓地在为她另觅佳婿。陈庭舫那边,有个叔叔已得风气之先,在平乐坊办了来料加工厂,赚了钱,虽然和他们家没多大关系,但父母跟着好吃好赌的叔叔不时地去香港澳门游玩,带动得他们眼界跟着突飞猛进。除却黎毓芬的身份是工人,门当户对方面落了下风,此外因为她矮,直接被陈母否掉。
其实黎毓芬不过是娇小,自有她的协调。
从陈家出来的那个傍晚,黎毓芬低着头,路旁棕榈树巨大的阴影压下来,她走着走着停住了,忽然转头对他说:“对不起……”陈庭舫心绪复杂:傻不傻,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我就喜欢你娇娇小小的啊,永远像个小妹妹似的。可是,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黎毓芬扭过头,伏在棕榈树上,难过得走不动。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扳过她的肩头,拂开鬓发,他不断靠近她的脸颊。急遽的晕眩之后,黎毓芬嗅到雨后的气味,混合着眼泪、伤心、甜蜜、幸福的味道,他们交换的除了彼此的初吻,还有往后漫长的约定。
他们同居了。
第一次住在一起,早上黎毓芬去卫生间,似醒非醒间,陈庭舫睁开眼,最先看到她的背影,藕粉色的睡裙,缀着浮动的碎花,是他买的。陈庭舫心里填满幸福,那种美好和喜悦。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是我的妻,陈庭舫想,多么好。
陈庭舫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气极,周末率领亲戚到他宿舍兴师问罪。好在有为他们通风报信的弟弟。得知消息,陈庭舫骑摩托载着黎毓芬去东江入海口玩了,春暖花开,江水温润,他们划船、野餐、采花、踏浪,玩了个痛快。及至归来,宿舍大门洞开,空荡荡的,如遭洗劫,木床、被子都被搬走。陈庭舫倒哈哈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母亲缉拿落空后的恼羞成怒:忤逆子,翅膀硬了,被个女人弄得五迷三道,连家里的安排都不听了,有能耐别回家,睡地板去!
他们借了同事的被褥,在他狭小的宿舍真打起了地铺。拉上窗帘,插上新采的野花,有情饮水饱,局促的夜晚竟也迷离摇曳。
黎毓芬常在半夜醒来,疑是梦里,望望枕边才安心,撩起一点儿月光,看他的眉眼,眼带笑意,总看不够。陈庭舫有时醒了,也装睡着,心里静水潺湲,让她看,做游戏一般。在她痴迷恍惚时,他突然坐起,大笑着扑她入怀。黎毓芬每次必然吓得尖叫连连,然后顾忌动静,两个人互相打着嘘声,在寂静中演绎爱情和生动,快乐得孩子似的。黎毓芬发傻时,总爱纠缠着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呀?”陈庭舫不答,问急了,刮一下她的鼻尖儿,回一句:“你就是你呀。”
黎毓芬琢磨不透,但欢喜是真的,阻力也是真的。
抽离了短暂的欢愉,从他的小屋里出来,就像潮水退去,仍然要面对广袤的沙砾。
先是双方父母互相攻击,一个说你家闺女不检点,是找不到男人了,这么着急勾搭我家儿子?一个说你放屁,你家儿子就是个弱鸡,痨病鬼似的,怕是扛袋米都费劲,谁会看上他,除了眼瞎!争吵中,正撞见黎毓芬下班,陈家阿母居高临下啐了一口,骂了很长一串。黎毓芬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场面,招架不住,要躲开,陈家阿母骁勇善战,戳着她,嘴里不断放出暗箭。黎毓芬避之不及。
被身后的脏话追着,黎毓芬想跑,却怎么也躲不开骂声的围剿,像是拔足狂奔,到了山巅,往下看是悬崖,无路可逃。陈家阿母的詈骂还在穷追不舍:“还没结婚呢,就同居,真贱!”带着无数的回声:贱,真贱……黎毓芬跺着脚,抱着头,捂着耳朵,原地打转,像只陀螺,被脏话抽打着,被手指戳着,兀自旋转……转着转着,她忽然发狂,一声厉喊,然后,一下子瘫坐地上,呜呜嗬嗬的,不是哭,是笑。黎毓芬的头发披散开来,眼睛直勾勾的,神情飘忽苍白……
陈家阿母不骂了,想溜,被放学回来的黎毓芬的弟弟薅住脖颈,摁在石礅上,她也嗷嗷哭。
黎毓芬一家手忙脚乱,拉起她,捋背,掐人中,灌凉水……都不管用,她依旧笑个不停,抱着塑料凳子不松手,喃喃自语,仔细辨听,才知道她说的是:“我和他结婚了,我好开心呀……”
那只凳子是陈庭舫来她家时坐过的。
楼道里围观的人们心说:这下坏了,闺女得癔症了。
黎毓芬缩在角落里,笑累了,嘻嘻的,拨弄着地上的蟑螂,和它们窃窃私语:“我要嫁给他啦,你们知道吗,到时给你糖吃哦……”
黎家人七手八脚将陈家阿母拖起,要她给个说法。陈家阿母哭号着。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陈庭舫被喊来。他没理会争执的双方家庭,径直走到黎毓芬跟前,蹲下来,揽住她,说:“丫头,乖,我们走呀。”黎毓芬便乖乖地点头,任他牵起手,穿过喧嚷的人群,静默地走向猩红的黄昏。
三天后,黎毓芬大梦初醒一样,望着陈庭舫,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他吗?”她捧着他的脸,盲人似的,一点儿一点儿抚摸,看是否真的是他,世界是否骗她。
他把结婚证拿给她,黎毓芬呆呆地看了半天,眼睛又浮现那种飘忽:“我们结婚了?”陈庭舫使劲点头,看着她,泪眼迷蒙。她比对着结婚证,反复摩挲着照片上两颗挨在一起的脑袋,呆呆地问:“我们真结婚了?”她指着自己,再指指他,说:“我,你?”陈庭舫再次点头确认,还笑给她看,说:“丫头,这回你真是我的人了,跑不掉啦。”黎毓芬哆嗦着嘴唇,将鲜红的证书捂在脸上,忽然号啕大哭:“我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
是啊,结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陈庭舫抱起她,抱起他的妻,为了逗她开心,他挑了挑眉毛,说道:“下午我偷偷回去,把结婚证放饭桌上了,你说我老妈看到,会是什么反应?”陈庭舫哈哈地笑。他牵住她的手,说:“丫头,跟着我,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你可别后悔哦。”
黎毓芬眼泪哗哗地落。她醒了,都以为她的癔症好了,后边的生活里,没再复发。其实呢,癔症一直潜伏在她体内,直到老陈病情恶化之际。
有月亮的晚上,韩玉婵愿意在阳台上坐一坐,有心情了,燃一炷莞香,泡一壶茶;没心情时,就那么枯坐也是好的。盈缺轮回的月亮,挂在天上,望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看着孩子和老人的哭笑。似乎每个人都暗疾丛生,压在心底,佯装光鲜亮丽,活在这个世界上,极力仰视太阳,只有在有月亮的晚上,才敢松一口气,卸去伪装。
月亮下,韩玉婵并不想什么,对未来没有特别的期待,对过往也早都释怀。这两年,她心里总出现一个词:风烟俱净。人生到了一定阶段,千帆过尽,她仍然是海面上漂荡的小船,风浪或许就在前头,可经历得多了,慢慢也就笃定了下来。不似年轻时,遇到事,披头散发,心急火燎,拿自己当沙包,挡那些突如其来的浪头。
韩玉婵有时想,是谁率先将她丢到苦海里去挣扎的呢?
是婚姻。
韩玉婵处过男友,亲戚介绍的,处了一年,相处得很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口,男生委婉建议她做下体检,她才明白男生比她周全,或者说早就心存防范。因她不稳定的月经周期,且来例假时疼得如刀割针扎似的,诸多迹象,都让男生起疑。男生陪她去广州医院检查的。
检查后,确定了,多囊卵巢综合征,女性体内雄激素过量,抑制卵泡成熟,影响排卵进行,如果持续无排卵,极有可能不孕。韩玉婵没哭,自青春期例假开始就和别的女孩儿不同,她早有预期,她只是迷怔,想不通为何上天要将这层不幸加诸己身。虽然没多久她就会庆幸,有了不孕不育的理由,成了免入劣质婚姻的漏网之鱼。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还安慰她。“没事,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儿,”他解释道,“我小叔老来得子,全家逗他,宠得不像话,小霸王似的,天天来我家搞破坏,踢门砸墙,蛮横可恶,见得多了,让我对小孩子有点儿恐惧。”他拍拍韩玉婵的手说:“没事的。”韩玉婵年轻时最受不了这种真假莫测的温情,当下感动得眼泪翻涌,甚而都忽略了他从医院门口过天桥到马路上,身形僵硬,过红绿灯时,再没牵她手。韩玉婵静下来,左思右想,还是下决心写了一封信,主要阐明利害关系:你是你家独苗,你父母重男轻女,我就不耽误你了,就这样吧。
信还没发出去,巷子里已传出她不能生育的流言蜚语,尽管后来他归结为母亲的心直口快:“老人家喜欢小孩儿,我也没办法。”他成了无奈的受害者了,耸耸肩,就可以置身事外,谁叫你身体设备出问题了呢?韩玉婵初步领教这世界的恶意,将信撕了,再不联系。其实正中他下怀。
韩玉婵再不想恋爱结婚之事。
过了好多年,都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也开明多了,韩玉婵认识了前夫。前夫开门见山,认识没几天,就表示对她有好感,韩玉婵的冷淡并没有让对方萌生退意,她只好水来土掩,坦陈自己的生理缺陷。男人连续五天做了充分的沉默,韩玉婵以为循例吓退了来者,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浮起几缕失落,可到了第六天,男人卷土重来,郑重申明自己“不介意”,并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清楚了,我真不介意,就算父母观念传统,但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不怕的。”
韩玉婵捂住胸口,心说,哎呀不好,该死的感动又来了。可前夫艺高人胆大,嘴唇开合,再放一波言语烟花:“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就领养一个,如果你不喜欢,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把你当成孩子,宠一辈子。”这些加了糖的话,仔细推敲都很刻意,韩玉婵感动之余,还是将信将疑,可架不住前夫的凶猛攻势。韩玉婵想,自己年纪不小了,父母关系不和,各忙各的,他们借口做生意忙,小时大多数时间将她放在外婆家,她自然和父母不冷不热的,数起来,这世界就外婆掏心贴肺地心疼她,可外婆也老了,近年身体每况愈下,她嘴上不说,心下无非希望她找个好婆家,有个男人对她好,外婆也就放心了。目睹前夫的用心追求,外婆劝她:“处处试试,不行就散嘛。”韩玉婵没点头,也没摇头,算默认了。
又拖了几个月,彻底让她卸下心防的是一张纸条。韩玉婵爱猫,养的三花猫不知去哪里串门了,韩玉婵着急,前夫自告奋勇出门寻找,他的外衣和钱包放在茶几上,韩玉婵将它们收好,碰到钱包,显眼处嵌着她的一张小照,照片跟前还夹着一张纸条,应该是他写给父母的:
不能生孩子怎么了,多大个事儿,别再啰唆啦,你们不是想让我正常结个婚吗?遇上的这些女孩儿里,就她合适,我放不下她,我喜欢她,我要娶她,你们别管了,妈,我要娶她……
我要娶她……我要娶她……回声轰隆隆的,韩玉婵当场呆住,感动得心都碎了,甘愿碎掉,又被爱给粘好,柔软的一团,在胸腔里,不是跳荡,是温暖的那种流淌。韩玉婵心说,好吧,我嫁你,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甚至,努力给你生孩子,哪怕再辛苦。
她要以微躯报答他的厚意。
很快,他们定了亲,举行了婚礼。韩玉婵性格爽快,决定了就去做,婚后没几天她就打听好了,下个月就往返深圳,穿刺取卵,打算做试管婴儿。
韩玉婵平素不爱荤腥,可为了营养跟得上,为了卵子质量,天天吃鱼吃肉,蒸煮炖炸,像是吃药,忍住恶心,生硬地咀嚼,然后观察检测身体后,再打激素,催生卵子成熟,要承担呕吐、水肿、腹水的副作用。疼痛是如影随形的,顺利的还好,成功催出卵子,到手术室,不打麻药,穿刺取卵,长长的空心针,穿破阴道壁、卵巢、卵泡,取出卵子……过程中,韩玉婵整个人蜷曲起来,似抽了筋的虾米,她用全身的肉、全身的力气,将那三十厘米的锐利长针裹住,而一次取卵中,长针要穿刺几回。如果运气好,受精卵培育成功,植入子宫,观察待定;运气继续好,胚胎成活,着床稳定,妊娠成功;孕期仍然运气好,没有大的排异反应,不停地检查,肚子隆起,提着心吊着胆,数着日子等生命诞生。
她历经了四次大出血,移植了两个胚胎,卧床三个月,保住了一个成活。韩玉婵甘心情愿。一个男人不计较她的隐疾,和她喜结连理,给她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巢穴,彼时的韩玉婵真的觉得感激。
虽然婚后前夫便与她再无肌肤之亲,借口自己在外面跑业务,累得孙子似的,提不起兴趣,再者借口自己一身烟酒气,怕熏着妻子,往往半夜回来,不愿吵醒韩玉婵,又说自己睡得死,呼噜打得响,总之,借口都是为妻子好。为了妻子接下来安心备孕,他提议分房而睡。
前夫家境殷实,公婆都供职于机关单位,虚荣体面,家里早早置办了手机、电脑、液晶电视。前夫白头净脸的,交际广,韩玉婵以为他外面有人。据她的观察,前夫接个电话都跑到洗手间里,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确实好像另有枝蔓。
她借口去医院复查,告诉前夫她要“去姑妈家住几天,想吃她做的肠粉和煲仔饭了”。前夫还笑眯眯地拿钱给她,让她给姑妈买东西:“最近这段比较忙,替我问姑妈好。”韩玉婵最反感这点,结婚后,他便再也没去过水榕堂街巷,骨子里,他们一家还是觉得那儿是贫民区,上不了台面,自觉划清界限。
韩玉婵住了两天,打电话说定了让他后天下午来接她,却刚放下电话,就抚着肚子打车回家,拧开房门,他的卧室门虚掩,丈夫和另一个男的,鬼鬼祟祟,衣衫凌乱。
韩玉婵全明白了。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在父母的催逼下,在亲友的注目下,“正确”、体面家庭里出来的他,不得不“正常”地结婚。想必他早就物色好了,利用她的缺陷来垂钓感动,以期让她陷入付出的深情。而她这么单纯,便于操控。他撰写了剧本,承担了导演的角色,她是演员,是傻子。
韩玉婵气愤的不是他的骗术,而是为自己这么轻易被罗织进去而气恼,她曾这样贴心贴肺,想和他白头到老、一心一意,原来都是推算好的。她为之付出的真心真意,不仅仅是不值得那么简单,是恶心,生理上那种不可饶恕自己愚蠢的本能恶心,一见到前夫,就干呕,要吐。
韩玉婵旋即到医院做了流产,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这一生或许都再不能生育。甚至上了手术台,医生还劝,费那么大劲儿匹配成功的,都三个月了,胎儿发育正常,真要打掉吗?韩玉婵咬咬牙,眼泪掉下来,擦掉,坚定地点头道:“嗯,打掉。”
这个男人,他不配我给他生孩子,不配我为他遭难。
见她去意坚决,前夫撕破嘴脸,他要维护的是这个名义上的婚姻,不管具体的女人是谁。他先是给钱,一计不成,再表演割腕、服药、哀求、下跪、自残自暴的要挟戏码。
韩玉婵全都无动于衷。
前夫恼羞成怒,将三花猫勒住脖颈,吊起来,猫在奄奄一息中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声音越来越弱,卡在喉咙里……韩玉婵眼里噙着泪,看透他的本性。逼她就范不成,前夫将垂死的猫石头一样扔向她,韩玉婵铁了心,什么都不要,必须离掉。
这时代吊诡的地方在于,女人一旦不钻进男权世界惯性设定的婚姻啊家庭啊贤妻良母啊的千年大彀里,一方面会有来自各方面加诸的压力和抨击;另一方面,生活自此变得真是惬意。面对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邻居齐上阵,带着怂恿的虚情,热烈地要帮她介绍,总之要拉她下水,韩玉婵心说全滚你妈的蛋,有一个算一个,婚后那种鸡零狗碎和男人互相否定有时候还要“打成一团”的狗屁生活,可不要向我推销了。
漏网之鱼啊,如鱼得水,韩玉婵皱着眉头窃喜。
离婚后,过了一年,韩玉婵脸上重回健康饱满的光泽感,不像以前肤色晦暗,低声下气,感恩戴德,是仰视的,带着知恩图报的,其实并没有感到什么快乐,只是她被献身的情绪给主宰迷惑罢了。
韩玉婵后面在许多工厂做过工作,纺织厂、玩具厂、鞋厂,后来自己在虎门经营服装批发店,最多的时候她手下有三家分店,在时代的潮流中从兴盛到关闭,韩玉婵挣到了钱。直到后来,在平乐坊开着肠粉店。
因她漂亮冷艳,眼睛清澈,瘦瘦的,拎着小巧的坤包,戴着花帽子,颇有些惹眼。有的人误以为她好追求,陆续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却不知韩玉婵是把斩乱麻的快刀,她全都拒绝,滚,好狗不挡道。她走在人群中,脊背挺得笔直,心说,在遇到合适的人之前,我宁愿做自梳女,再不踏入婚姻的泥潭。一朝被蛇咬,韩玉婵对什么爱呀男人呀彻底反了胃。她再没上过男人以爱的名义设下的廉价圈套。
沈文渊走后杳无音信。
送他那天,黑云压阵,看样子要下暴雨。
望见沈文渊家门口,她的心还在怦怦跳。也许是刚才的剧烈奔跑,忽地,梁美娟觉得肚子里一动,有股子恶心往上冲,很快胃里翻涌,她张开嘴,蹲下来,干呕了几声……梁美娟蒙蒙的,不知怎么回事,惊疑不定之间,回想起自己身上到现在还没来那个,她依稀反应过来,脑袋里“轰”的一声,阴沉的天空里,一阵电闪雷鸣。可她已经来不及深想,进屋帮他收拾好干粮,放进包里。
做完这些,就没事可做了,梁美娟不停地整理他那个小包袱,左手下意识地覆在腹部,嗫嚅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们在老宅子黑暗的夜里,沈文渊攥着她的手,相对坐着。到了夜深,沈文渊起身,最后将她抱紧,说:“阿娟,我走了。”迈出的脚步迟疑了片刻,不敢再回头,就这样,清瘦的身影消融在浓稠的夜色里。
沈文渊走后没多久,暴雨就如约而至。谁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似乎天塌了,所有的雨没头没脸地倾倒,风刮得呜呜作响,雷电在天空“咔嚓”不停。这是那年的第一场台风暴雨。
梁美娟一夜没睡。天明大晴,到了晌午就传来消息,河岸两边浮尸狼藉,谁也没料到暴雨会如此迅疾,上游的水短时间大量汇集,发了洪水,将正在渡河的、藏在河边浅滩芦苇荡里即将渡河的、渡河后还没走出河沿的,全部裹挟而下,卷积着的浪花,将两岸乱草、树木拍进突然蹿升的急流里。
梁美娟一听到消息就瘫倒在门前。
生产队叫人去认领尸体。领来的尸体后面跟着浮起家人撕心裂肺地哭号。到了傍晚,大都认领完毕。
没有沈文渊。
来福扒开一袭白布,心跳加速,希望布下盖着的是沈文渊,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卑鄙极了。再揭开一个,来福不敢看,又不能不看。这些死者逝去得突然,身体大都还保持着奋力划水的姿势,有的还大睁着双眼,望着反复莫测的苍天,全身呈现强烈的不甘状态,嘴巴里耳蜗里都是血迹污泥,恐怖狰狞……来福两手哆嗦着,眼泪都要下来了,查完未认领的尸体,来福心底松一口气,抽上一支烟,望着地上惨淡余晖下白花花的一片,又有一丝失落掠过。
目前所有的死者里,没有沈文渊。
来福递上烟,打听还有没有其他的死者。
看管尸体的人说:“冲到岸边的,就这些。肯定还有被水草缠住的,被漩涡绞住的,沉到河底的,那就没法儿打捞了。”
“昨天晚上,就没有能活下来的?”
那人望望泛滥的河面,叹口气,说:“有几个还没下河的,在岸边,一看雨势不好,赶快往旁边山上跑,侥幸逃过一劫。下了水的,雨这么大,河都翻了,除非能飞,否则基本没可能生还。”
来福归来,将得到的消息小心汇报给梁美娟。
梁美娟呆呆的,脸上似大风吹过。雨后新晴的月亮红彤彤的,带着弥补的光亮和热情,无声无息地照耀着泥泞的小院。过了许久,梁美娟才从喑哑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声:“不可能,不可能的……”她疯狂地挥舞手臂,驱赶来福:“你滚,你早巴不得他死,你不是个东西,你滚啊……”
来福讪讪的,眼睛憋得通红,不敢分辩,默默走出小院,坐在门口荔枝树下,仰着黑脸,望着泛红的月亮。他忍着肚饿,抽烟,不敢离远,怕梁美娟想不开。
梁美娟的阿妈走出来,给他拿一件外罩和一大碗咸鱼干米饭,也坐在来福旁边,很久无言。在来福狼吞虎咽时,阿姨忽而说:“阿福,以后你有空就多来啊。”
来福再傻也听懂了。来福从碗里抬起脸,拼命点头,因为激动,噎住了,直咳嗽。来福吃完,阿姨收了碗,临回院子才叹息一句:“作孽啊。”
自此,来福常来梁美娟家。帮着挑个水修个屋打扫院子,做完了就离开,有时阿姨过意不去,留他吃饭,来福也很少留下。实在怕拂了阿姨好意,来福就匆匆吃完,起身走开。他怕梁美娟烦。
梁美娟确实没理过来福。他一来,她就躲进自己的屋子,有时迎面照见,来福打招呼,她眼皮也不抬。来福僵笑着,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那张脸,像是招徕而顾客不理的店面。来福能怎么办呢,只好慢慢习惯。好在阿姨语气态度温暖,消解了一些他在梁美娟那里积攒的坚冰。
这天,来福扫完院子,将她家房顶修葺一番,以防即将到来的雨季。来福坦然地留下吃了饭,吃完了,推下碗筷,说了一句:“阿姨,屋子修好了,这一段我就不来了,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就让人捎话。”
梁美娟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阿妈怔了怔,问:“怎么啦,阿福?”
来福挠挠头道:“我姨妈介绍了她娘家村的女孩儿……”来福母亲去世早,家里就父亲和弟弟,三个男人,饶是勤快,家里也难免粗疏,经常裤裆开线袖口破烂,姨妈看他们可怜,隔三岔五来帮衬一下。眼瞅着来福二十五六岁了,姨妈叹口气,帮他张罗介绍了村里的女孩儿。
阿妈懂得来福的委屈,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冰到底是冰,积攒多了,还是心寒,来福气馁了,以前有沈文渊,他争不过,也就算了,现在沈文渊走了,他还是没有机会。来福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他死心了。
那天,来福离开后,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回望通往梁美娟家的路,路上洒满银子般的月光,远远地看,小路似浮动的河。这小河对他来说是银河。
阿妈辗转找来那天看到沈文渊的人,他在岸边没来得及下水,反而得以生还。阿妈将他带到梁美娟跟前,让他亲自对女儿说。
“我当时逃到山上,猫在凸出的石头下躲避暴风雨,还不停地望着河面,想着雨稍小了,就赶快下河。挺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只差一步就游过去了,不管再大的雨,谁也不想放弃。那些正在渡河的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想着再坚持一下就成功了,谁也想不到那夜的雨真能丧人命……你打听的人叫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可你们说又瘦又高,戴个眼镜,眼镜腿还是断的,拿白胶布绑起来的,我就想起来了。为什么对他印象深刻呢?他过于文弱,大病初愈似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高高的,瘦瘦的,像根竹竿。渡河前,大家都藏在草稞子里,商量要不要渡河呢,毕竟风已经起来了,雨看样子不会小,就他最坚决,从包里掏出外罩,不等别人,就往河边爬行,镜片后面,他眼睛里透着一种报复性的凶狠,像是不怕死的士兵上阵。果然,那么大的雨,都吓不住他,他拼命游啊划啊,到了河对面了。可是河滩很宽,那些游过去的,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一时半会儿爬不上岸。雨还在哗哗下,我看到他爬上了一棵树,河边的那种红树林,很小,可树上已有两人了,他再上去,那树就摇摇欲坠了。台风刮得人也歪树也摆,河水彻底涨了起来,透过连续的闪电……再打闪电时,我就亲眼看见‘眼镜’从树上掉下来了,也许是树枝断了,他落到水里,可能实在是没力气了,挣扎了几下,胳膊腿就不动了,身后的洪流很快将他淹没了,冲走了,再打闪时,我睁得眼疼,也看不见他一点儿痕迹……”来人说,“我看到的就这么多,至于他后边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来人说完,拎着母亲给的家里的最后几截腊肠走了。
月亮探出头,照着一院子深井似的沉默。
“你打算怎么办呢?”
梁美娟不吭声。
“继续等?”
仍不吭声。
“你能等,你肚子能等吗?”阿妈悲哀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梁美娟仰着脸,迎着月色,闭上眼,似在接受照耀。不作声。
“你一个女孩儿,马上显肚了,怎么见人?”阿妈凝噎,“听阿妈的,找个婆子打了,和来福好好过,好吗?”
梁美娟慌忙交叉手护住腹部。这小小的凌乱的动作,本能而执拗。她轻轻地,却也坚定地摇摇头。
“你这样,会被人说死的!”阿妈摇着她的胳膊,绑着的头发松散开,不知什么时候阿妈的头发已愁白了这么多,随着摇晃,花白的头发颤颤巍巍的,像一座小型的雪山,随时将崩塌。
梁美娟流着泪,笑了,她早就想好了,她静静地说:“阿妈,他已经不知死活了,这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你忍心弄死吗……”
阿妈松开攥着的胳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拍着地,捂住脸,大放悲声:“真作孽啊!”
夏粮熟了。收获后由生产组分到各家,她们孤儿寡母的搬不动,来福轻车熟路,给她们扛回家里,拍拍浮尘,就要走。
阿妈叫住他说:“来福,姨给你说个事呢。”
来福停住,坐下。
“你姨妈介绍的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
“见了,她嫌我老相,她家里嫌我矮,说还没有祠堂的供桌高,”来福挠挠头,“姨,你说,阿福哪有这么矮嘛,太能贬损人啦。”
“高了有什么好嘛,穿衣裳都费布。阿福不矮,正好。”
来福最爱听这话了,咧着嘴笑。可阿妈没笑,脸色凝重:“阿福,阿姨真说不出口,但还得求你个事,你就在这儿住下来,哪怕住一段,行吗?”
阿妈索性坦白说了。
来福听完,蒙了。
到了下半夜三点多,月牙西斜,韩春丽从夜市忙完,有时会来到店里,帮姑姑打米浆、熬粥,为早餐做准备。姑姑毕竟奔五十的人了,她得帮她分担点儿。其实韩春丽早就劝姑姑歇业不干算了,姑姑不同意。毕竟干了这么多年,闲下来不习惯,再说,她不干了,老街坊们上哪儿吃这一口呢?
“你不做,难不成他们就吃不到肠粉了?”韩春丽笑道。
“味道能一样?”姑姑说。
韩春丽就不言语了。确实不一样,谁会有姑姑这么用心呢?所有的食材都亲力亲为。都说姑姑清高,那是手艺人一技傍身的自尊。她有骄矜的资本。
到了这个点儿,芬姐的糖水小摊也已打烊,刚刷洗收拾好,要过来帮忙,姑姑必然不让,推她到楼上:“睡会儿去,七点起。”
在韩玉婵这里,女人的温柔那一套,她嗤之以鼻,没有出息指着男人生活的女人才需要嗲兮兮,她不必。芬姐自然不敢违逆,乖乖去睡,也乖乖地七点准时下来到摊档,给姑姑打下手。
因为七点开始,租住在附近的上班族陆续出动,早餐店迎来最忙的时段。两姐妹合作多年,忙得手脚飞起,却不见丝毫错乱,一拨顾客吃完走掉一拨再来,迎来送往中,一直到八点多点儿,才有个暂缓的工夫。这个点儿,买菜的选好了最新鲜的菜蔬,遛弯儿的也微微出一层汗,这些本地的老头儿阿姨不需上班,不赶时间,先要一碗白粥,一勺一勺吃得仔细,遇见街坊邻里,还要眉开眼笑聊上一阵,对彼此的菜蔬也能品鉴半天,说说儿子女儿孙男娣女,家长里短,笑骂议论,再吃了端上来的热肠粉,才依依不舍地各回家门。
不说别的,米米就很羡慕这些阿姨阿公,特别是几个大爷,须发半白,托着茶盏,到了小店,先坐壶烧水。韩玉婵专门预备了一张带简易茶台的小桌,放在门口。水烧得了,自带茶叶泡好,小茶盅倒出,吸溜吸溜地啜着。米米也喝过,不就是茶水嘛,怎么他们喝得跟琼浆玉液似的一脸悠然。
喝饱了茶,就着几只鸡脚一盘肠粉,他们还要喝一杯早酒。酒是顺德产的低度米酒,便宜、爽口,一瓶酒几个人分分,剩下的还可以存在韩玉婵店里。不是酒有多么珍贵,是喝酒时那份兴致,才叫享受,啧儿一声,再啧儿一声,让人觉得,他们这才是“活着”。喝了早酒,吃了早餐,几个老伙计还要再品会儿茶抽支烟才走。
米米知道,从容是需要有东西垫着的,这东西最好是钱,或是地位,最不济也要有把岁数垫着,看透了,认命了,也就可以放慢脚步,至于什么都没有的,比如她,比如租住在附近大量的年轻人,只好每天早上急吼吼地满世界去揾食(混口饭吃)。
但有个人,米米琢磨不透,样子既不是悠闲也不是匆忙,常常九点多了,才踱步而来。他目光不会打弯似的,从不和人打招呼,觑着角落里的桌子,直愣愣地走过去,坐下来,盯着桌面,眼神硬撅撅的,和谁置气一般。整个人是紧绷绷的、静默的,不发一言。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内里被一个正方形给撑着,方方正正,带着棱角,扎进人们的视线。再加上他身上那份落魄的气息,像是怀揣着冰或铁,对某些往事仍难以释怀。
米米轻声嘀咕一句:“黐线。”粤语里,这是“神经兮兮,脑子不好使”的意思。这个点儿,没几个顾客了,韩玉婵在收拾洗涮。可不管她在做什么,“黐线”一来,韩玉婵必定放下手里的活计,亲自洗手调汤,重新开张。
来人点餐,永远的那两样:一碗茅根粥、一碟鸡蛋肠粉。“黐线”吃得快,三两口扒拉完,一推碗,放下钱,起身,又直戳戳地走了。
他走了很久,韩玉婵的目光还没收回。缓过神,她过来收拾。几个饮茶吹水的老头儿还没走,都看在眼里,在讶异和无声中,有人轻微摇头。也有打趣的,酸酸来一句:“阿婵真是服务周到,什么时候也亲自给我们端个盘子?”一唱一和,有人接道:“就是哦,不知谁有福享受到阿婵的体贴服务?”
韩玉婵也不介意,罕见的好脾气,笑笑,说道:“阿公,少喝点儿,一早就说胡话啦。”
有知道来人底细的,叹口气,说一句:“何汉章这崽儿,出生就悲惨,厂子做得太好,被人妒忌,大半辈子时运不济。唉,可惜,可怜。”
人们在口头上,复原出何汉章的故事。
来福还是住进了梁美娟家里,赶在她肚子显山露水之前。
村邻常打趣来福:“来福你深藏不露啊,这就住到丈母娘家啦,什么时候摆席啊?”还有的说得直接:“我们‘黑珍珠’是桂味的还是糯米滋味的?”梁美娟黑而美,她家以前擅长种这两味荔枝。
说得再露骨,无非都是个嫉妒,来福不恼,只呵呵笑。人们都感慨,这小子,不吭不哈搞定了,艳福不浅。
实际上,来福一直睡在濒临坍圮,仅粗做修整的储物间。
等梁美娟的腹部遮掩不住,人们打趣来福的闲话就更多了,异样的目光在梁美娟身上打量,有的说得很刻薄。来福主动提出来:“阿妈,做场酒席吧,请下生产组的领导和邻居,我和阿娟领个结婚证。”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阿妈潸然泪下。“我还住这屋。阿妈,你就把我当儿子养好了。”他还笑着说,“正好阿福从小也没妈妈。”阿妈哭着拧梁美娟:“你作孽啊,这么好个阿福……”
梁美娟转过头,说:“来福,你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了了。我替肚里的孩子,给你拜一拜吧。”
来福出溜下去,挡住她的动作,道:“不要啊,不要……”来福哭了。
转天,领了结婚证,阿妈做了菜,请了该请的人来,做个见证,就算举行婚礼了。宴席上,来福并没有酒量,可所有恭贺的酒,他都来者不拒。来福喝多了,醉了也不嚷不闹,只望着结婚照,一边掉眼泪,一边呵呵笑,样子很傻。人们都说,阿福这是烧高香了,能娶到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瞧,狗日的开心坏啦!
自此,来福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先是婚礼上的酒备多了,来福不舍得浪费,干活儿累了,心里闷了,回到家,咂上一杯浊米酒,人好像活泛了,心也暖回来了。渐渐地,一杯不够了,能喝两杯了。婚礼上剩下的酒喝完了,来福又买了些。两杯也差点儿意思了,他还要加,梁美娟要制止,阿妈却给他倒上:“让他喝吧。”
何汉章出生了。
梁美娟抱着孩子时,悄悄默念:“沈汉章,沈汉章。”名字是她找曾在国立中山大学做过教授的乡贤取的,沈文渊,沈汉章,文渊阁里存华章,血脉里有遗响。出生时,何汉章个头儿大,在那样的年代,梁美娟对沈文渊最大的爱意,就是拼命多吃点儿,将肚里的孩子滋养得壮实一点儿。生的时候很不容易,梁美娟失血过多,后来身子变弱,根子就在这里。
随着何汉章长大,他和来福的基因差异越发明显,一个矮矮的、壮壮的、黑黑的,一个瘦瘦的、高高的、白皙的。何来福生不出这样标致的儿子。人们开玩笑,问到脸上,来福置之不理,问急了,最多说一句:“像他妈嘛。”
“屁咧,‘黑珍珠’ 会有这么白的皮肤?”
来福就不吭了,只喝酒。
姨妈介绍的那个姑娘,没看上他,却看上了他弟弟来运。来福入赘似的到了梁美娟家,等于大儿子替人家养了,小儿子的婚事老父亲非常上心,拿出家底给来运成了亲。弟弟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才望眼欲穿地生了个儿子。满月礼上,来福来给弟弟贺喜,给小侄儿封了红包,亲邻聚在一起,围绕孩子闲话。老父亲望着宝贝孙子,眉开眼笑,来福也高兴,酒喝得顺口,脸色酡红,问了一句:“起大名了吗?”“起了,叫何家续。”父亲悠着孙子,得意地感慨,以致失言,“何家续,小家续啊,何家终于续上香火了啊……”
来福勾着脖子,闷头喝酒,酡红的脸涨成猪肝色。
人们慢慢回过味来,依稀想起梁美娟和沈文渊的旧事,这下坐实了流言蜚语,于是满足地感叹:“哦,何来福这个龟公,真是帮别人养儿子呀。”
席散后,来福踉踉跄跄往家走,推开院门,他迟疑了一下,又觉得这次必须有所表现。来福拽开梁美娟的屋门,回身将橘红色的月光闩在门外。从门口到床头,几步路,来福走得山高水长,额头冒汗,心跳如雷。他双手攥拳,一手抓住委屈,一手抓住愤怒,两样情绪都是突然而至,却又由来已久。来福吞咽着喉结,努力不临阵脱逃。终于,挨近床边了,黑魆魆的夜里,来福伸出手,去摸梁美娟的脸……他颤抖的指头刚接触到她的眉眼,发现梁美娟睁着眼。来福烫住了似的,手忙脚乱,惊吓中要喊出声……
梁美娟静静坐起,许久,叹了口气,说:“你终于来了……”她做了个嘘声,抱起阿章,送到阿妈屋里。在这间隙里,每一秒都如此漫长,来福体内的酒意潮水似的慢慢退去,人被慌乱攫住。来福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她是去阿妈屋里放下阿章吗,还是就在阿妈屋里睡了?阿妈知道了会怎么看他……要说,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却开始哆嗦,傻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木门开合,梁美娟总算进来了。她似乎带着月色的凉意,在门将要关上的刹那,冲他笑了一下。笑得幅度很小,来福却觉得一扇门,终于开了,月光进来了,花在开,草在长,春天盛大。关上门后,来福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他能感觉出,她重新梳洗了头脸,换上了结婚那天草绿色的裙子。她走近他,摸到他僵直的身子,生疏却也义无反顾地抱住来福,梁美娟在他耳边低声说:“来福,这些年,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来福就崩溃了,张着大嘴,掐着虎口,泪止不住。来福觉得好丑,他蹲下身,一只手抱住头,一只手按住喉咙,试图压下决堤的洪流……梁美娟半蹲下来,揽住他的头,像哄孩子似的,拍着他宽阔的脊背,并拉起他的手,鼓励他抱住自己……来福半蹲半跪,脸埋在她绿裙子里,嗅到莲湖初生的春水……他幸福得想再哭一哭,梁美娟将他的手拉到自己乳房上。来福缺乏经验,放在左边,他就一直对左边乳房开荒,不会兼顾右边。梁美娟无声地笑,揉搓着他的头发,抚摩着他的脊背,将他引导至夜色温柔覆盖的床上。来福如船入港,有梁美娟导航,来福该摇橹摇橹,该划桨划桨……颠簸中,在紧要关头,来福喊了一声:“娘哎,我的娘……”那一瞬间,来福想,有女人真好,有家真好。来福觉得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这辈子,值了。
来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湍流冲破山峦,浪涛过后的水花徐徐拍打着沙滩,那幸福的疲倦和宁静中,他有极大的踏实感。他摩挲着梁美娟,是忙后的悠闲,奔跑后的闲庭信步,风景看后的分花拂柳。来福带着积存的笨拙和温柔,可他的手劲渐渐重了,越来越重,鼻息咻咻喘着,哼哼唧唧的。梁美娟明白了,他是吃饱了,吃不下了,开始打量碗了,觉得碗被别人用过,他又不能说,只在手上较劲。他毕竟是个有限的男人。来福其实弄疼了她,她忍住了。梁美娟叹口气,只是说:“你要还觉得委屈,就没法儿过了。”她攥住他的手,又说:“我以后会跟你好好过的。好好的,生个一儿半女。”
来福手里的动作停住了,他忽而以她的头发掩住脸,抓住她的手摸往自己胯下。来福就一个睾丸。小时他没娘,他矮小,弟弟更小,别人欺负他弟弟来运,来福像被怒气灌满的青蛙,跳上去,要掌掴那个小坏蛋,可来福个子小,被对方狠狠一脚,踢到裆下。长大后,来福跑到很远的地方问过医生,夫妻生活没问题,但有可能不育。来福抱住梁美娟,哭得很委屈,他说:“我有女人了,有女人了……”梁美娟抱紧他,只一遍一遍捋他的脊梁。来福想:这或许就是天意吧。来福最后说:“我们好好过,我有儿子了,不生了。”梁美娟抱住他,眼泪打湿他的脊背。
从此,来福从储物间搬到了梁美娟的卧房,成了名实相符的夫妻。
在来福落实了幸福的时候,闲话传得也迅速。
何汉章年幼懵懂时,村里同龄孩子称他为“地主羔子”,极尽嘲笑、羞辱之能事。尽管母亲外婆父亲都爱护他,可他从小就在村里有一种孤独感,不自觉地游离于人群之外,内向、孤僻,沉默寡言。“地主羔子”这个称谓产生的无形威压使何汉章在学校里轻易不和同学说话,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下课后除了上厕所也不出来玩。何汉章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成绩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
放学到家,何汉章常常呆呆地对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老半天。看的时间长了,物体变得虚幻起来,成了亦真亦幻。他眯着眼,捡个树枝,在地上涂画。一开始画得抽象,慢慢添加,就画得具体了,更像了。何汉章每天默默上学,放学默默地回家。回到家里,他不跟别的小孩儿耍闹,一个人默默地玩,默默地画,不惹是非。
等到他执掌了陶瓷家装帝国,有关他的报道、传记遍布报纸杂志,那些搞深度报道的记者采访村里的老人,他们纷纷邀功说从小就看出这孩子天赋异禀。“阿章从小特别聪明,喜欢画画,画得可像啦。当时我老人家就断定,这孩子长大绝对有出息!”记者对淘出的这些细节也很满意,扎实地佐证了何汉章在陶瓷设计、公司标志、宣传册页等方面透出的独特美学风格,渊源有自。
可当时这些“断定”的村人,大约忘了何汉章年幼的孤独时光,以及因他会画画,带给他的羞辱。
这是中学寻常的一天,下了课,学生们随着铃声冲出教室,去厕所、去玩耍……学校角落有一片树林,是坏孩子们撒欢儿的好地方。此刻,学生们围绕一起,对着一幅涂鸦笑闹议论。围墙正中,炭笔画着一个女性形象,画得逼真,线条流畅,最吸引目光的,是画得夸张的女性特征,最上方还画了个莲蓬头,旁边标注了一行字:刘校长冲凉图。一旁又一行小字:刘校长冲凉,男学生发热。又有人在“发热”下增补一行:“发狂”。
刘校长四方脸形,短发,黑衣,学生眼里那种典型的政教处主任形象,要求严格,满嘴教条,面若冰霜。这幅画仔细看,是涂改过的,原作和刘校长并不像,后面的文字显然是学生们喜闻乐见,集体创作的。盛怒下的刘校长要揪出始作俑者,再顺藤摸瓜找出参与的坏蛋们。
刘校长发动全校师生积极检举,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到何汉章身上,有如此绘画能力和动机的,只能是出身可疑且热爱涂画的何汉章了。刘校长亲自审问,果然,不消几个回合,何汉章就招了:“是我画的,可是……”不容他再分说,刘校长一气骂了他半个多小时,问他:“还有谁,知道的,都交代出来!”
何汉章不吭声。他不敢说。那几个添笔加线的参与者,都是学校里跋扈的坏蛋,平常他们见了何汉章就逗他,捏一下他的脸,往他裤裆里掏一把,屁股上摸一下,他们嘻嘻笑着。何汉章见到他们就不由得手心出汗、喉咙发干、下半身一紧。
威逼利诱没用,刘校长转变策略。“我提起一个,不是的就摇头,不用你说。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刘校长眉毛立起,“不许再包庇!”那几个兴风作浪的主儿,刘校长心里有数。“张红卫?”
何汉章没摇头。
“那就是有他了。”
如此推衍一番,刘校长摸清参与者名单。勒令何汉章先回家叫家长,并写检讨,下周一在全校师生面前反思。
何汉章刚走,刘校长就把其他二度创作的坏蛋们叫过来批判。骂完了,也要他们写检讨。都是惯犯了,被骂的时候愁眉苦脸,服从管教,一出了办公室,就又嬉皮笑脸,为首的张红卫说:“肯定是‘小白脸’告的密,不能轻饶了他。”张红卫自恃是生产队队长的儿子,颇能呼风唤雨,放学后,他们将何汉章拉到厕所里围殴。他们踹倒他,轮流拿尿滋他。何汉章一身屎尿淋漓,他们并威胁他:“下周一检讨时主动承认是自己干的,不然,有你好看!”还有人扒着他的裤子说:“你屁股尖儿上的这颗痦子,我都能让全校知道。”
乖学生做惯了,遇到这事,何汉章觉得天要塌了。
高他一年级的陈庭舫本来在教室做作业,听到动静不对,装作来上厕所,刚一探头,就恶心得要吐,何汉章在屎尿中,因被屎尿的黄黑之物包裹,陈庭舫乍见之下,何汉章就如支离破碎的玩具。可在这污臭中,何汉章双眼愤怒,靠在墙上,盯住施暴的诸位“豪杰”。他不服。
陈庭舫一露头,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将他围住。“想多管闲事?”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算什么本事?”
“那要不把你也算上?”张红卫乜他一眼。
陈庭舫爱干净,顶不住这臭气,退后几步,喊一声:“校长来啦!”张红卫他们闻声,翻墙朝大路跑掉。何汉章还倚着墙,呈现出对抗后紧张泄掉的迷茫,闭着眼,样子很可怜。
“你还好吗?”
何汉章不吭声,抱着书包,孤魂野鬼一样在路上游荡。陈庭舫跟踪了他一会儿,何汉章迷迷瞪瞪的,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陈庭舫只好跑到他家,告诉梁美娟去了。
陈庭舫走后,暮霭下,村庄笼罩在灰褐色里,一切都是暗淡的、没有色彩的灰白。何汉章一个人瑟瑟发抖地站立在风中,感到特别孤独、无助。他缩着脑袋,双手抱着肩膀,两只无辜的眼睛露出凄凉的目光。他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空,不知何时,夜幕已覆盖大地,他突然生出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那无边的黑夜像是无边的墨色海水,向他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这尾小鱼被抛掷在荒凉的沙滩上,喘不过气。
何汉章晃荡到莲湖边,跳下去洗澡。可怎么搓洗,也洗不去身上顽固的臭气。他洗累了,也绝望了,将洗湿的书包和衣服挂在湖边树杈上。
饥饿是一张大网,越收越紧,何汉章是挂在网眼上的鸟,饿得心跳都费劲。他硬着头皮,走进湖边深深的树林,找了一圈野香蕉,半熟的都被人砍了去,刚长出的硬得像石头。剥了一个香蕉花,啃了几口芯子,何汉章实在累了,在一片草地上蜷缩着睡下。
何汉章一遍一遍默念小时阿妈教他的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咯,
阿爷睇牛佢上山冈。
虾仔你快点儿长大,
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朝阿爸要捕鱼虾,
阿妈织网要织到天光。
虾仔你快点儿瞓长大,
划艇撒网就更在行。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槟榔,
五谷丰登堆满仓,
老老嫩嫩喜洋洋啊,
虾仔你快啲眯埋眼,
一觉瞓到大天光啊。
天已经黑了,何汉章在心里命令自己:阿章,睡吧,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梁美娟和来福找到莲湖边,已是半夜了。她从田里回来,从陈庭舫那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梁美娟一听就炸了,抄起割稻的镰刀,要到张存粮家揪出张红卫。来福劝梁美娟:“都是半大孩子,打闹也是常有的,我们先找阿章好了。”来福是怕得罪了老张,生产队秋后算账。
梁美娟双眼通红,镰刀锋刃上的光点跳跃,她胸腔起伏地说道:“之前说得好听,真有事到跟前,不是亲生的,大可说得轻松。你要害怕就起开,我们娘儿俩不用你管。”
一句话将来福噎得原地打转。来福憋着泪,跺着脚,抢过她手里的镰刀,低吼一声:“走!”
到了张存粮家里,梁美娟还没吵闹,来福一把攥住正在吃晚饭的张红卫:“阿章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拼了!”张红卫望望父亲,张存粮让他放开,有话慢慢说,来福一仰头,问:“队长,你儿子打我儿子,我是不是也可以打你?”来福钳子般的大手,将张红卫攥得脸上疼出汗来。来福还在叫:“我阿福是懦弱、没出息,但命还是有一条的,你们欺负我就算了,欺负我老婆孩子,我不依!”
拉着张红卫,又去找刘校长。来福踹响她的门,不由分说地吼道:“你赔我儿子,他到现在还没回家,找不到人啦!”
刘校长刚要发火,看着来福头顶冒烟的架势,嘀咕了几句,拿着手电,随着他们去找何汉章。
夜色浓稠,蛙声浩大,梁美娟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儿子,每喊一下,手电就往她喊的方向凿开一束光,几个手电筒,将夜划得支离破碎,却始终不见何汉章的影子。
一路上,每找一片水塘,梁美娟和来福的失望就多一层,愤怒也多一分,张红卫再没了嚣张的气焰,刘校长再也不提道歉的事。
终于找到莲湖边,光柱下清幽的河面恬静、安宁。灯柱一转,何汉章的书包从枝头掉下,落在塘边。梁美娟再看一眼,“啊”了一声扑过去,抱起书包,鼻孔流血,眼里流泪,直直地瘫倒在地上。第一声号哭之后,梁美娟只剩张着嘴,空洞无声。来福急了,使劲顺她的背,掐她人中,过了很久,梁美娟才哭出声。
她以为儿子想不开,投水了。
树林里的何汉章被惊醒,挠着被蚊子叮咬的包,揉着眼睛,从人群身后怯怯地喊了一声:“阿妈……”梁美娟转过身,连滚带爬,匍匐着,挣扎着抱住儿子,喊了一句:“我的儿啊……”
何汉章还在哭诉他惹下的坏事,梁美娟抱紧他,失而复得一样,连连说:“没事的,没事的,我阿章没事就好。”
三十年后,每当何汉章想跳入莲湖,母亲的这句话就会萦绕在耳旁。那时他多希望阿妈还能揽住他,说:“宝,没事的,没事的……”
何汉章找到了,来福这才放张红卫他们走了。梁美娟和何汉章拥抱着,来福抱着书包打着手电,仍然做跟班。可梁美娟忽然推了一下何汉章,说:“乖,给你爸磕个头,今儿个要不是他给你出头,你还在这儿喂蚊子呢。”
何汉章眼睛眨着,反射着天上的星河,他听母亲的,就要趋近弯身跪地。来福似被烫了脚,蹦跳起来,拽住何汉章,眼望着梁美娟道:“不要啊,不要。”他呵呵地笑,试探地摸摸何汉章的小脸儿。何汉章没躲,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爸,回家吧。”来福一下子就不行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一把将何汉章扛在肩上:“哎哎,乖儿,我们回家,回家哦……”
来福背着何汉章,牵着梁美娟的手,萤火虫在四周闪烁。快到家门口时,他仰头,但见残月一钩,满天星斗。
母子俩酝酿了一个周末的检讨词。周一早上升国旗时,何汉章和母亲一起,执意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梁美娟还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向刘校长道歉。刘校长已经领略到了她的泼辣,整场下来,这道歉像是一场声讨。果然,刚道歉完,梁美娟双眼瞪圆,从裤腰里抽出菜刀,敲击着生锈的铁旗杆,咚咚咚咚,火星四溅,喝道:“谁再敢欺负何汉章,先看看我这刀!”
一众师生心惊肉跳。面面相觑中,人们随着梁美娟的目光,将视线聚在张红卫身上。张红卫还想故作轻松,终究撑不住这几百双眼睛的讨伐,竟然蹲下来“哇”地一下哭了。
回去的路上梁美娟才说:“阿章,妈妈今天是不是给你丢人了?”不过她又呵呵笑了,说:“真解气啊,他娘的!”梁美娟看看卷刃的刀口,摇摇头,样子既像是为自己的粗鄙不好意思,又像是可惜搞坏了这把家用的好刀。
何汉章也笑:“妈妈,你好凶啊,吓死我了。”
“阿章,你长大了,以后遇事不要怕,你要保护好自己。妈妈总会老,不能一直护着你。”梁美娟正色道,又问,“真是你画的吗,阿章?”
“嗯,阿妈。但是他们涂改的,字也是他们写的……”何汉章说,“阿妈,我以后保护你。”
梁美娟叹口气,摩挲着儿子坚硬的头发,笑了:“阿章画得挺好的。阿妈比对着你校长的长相,专门去树林里看了很久,其实不像校长。”
“阿妈,我本来画的就不是她嘛。”何汉章眼神迷离,吞吞吐吐地说,“这一段,我常做梦,梦见一个阿姨,全身包裹在雾气里,穿着唱戏的彩衣,站在水边,朝我甩着水袖,不停摆手,笑着喊我,说‘来呀,阿章,我带你找你爹爹……’”
梁美娟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惨绿,搂住阿章,磕磕巴巴地说:“阿章,我的乖儿,你还记得那个阿姨的模样吗,再画出来给妈妈看看,好吗?”
何汉章就折了一根草梗,在地上勾画。眉眼出来,梁美娟就呆住了,叫了声:“天哪!”
那地上的女人微笑着,一派天真烂漫,分明是沈文渊死去的母亲,那个叫巧儿的名伶。
梁美娟后来一直琢磨儿子的那个梦。
沈文渊没死?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一闪而过,再想又有什么用呢?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岁月流转,光阴匆匆,流水似的日子载着鸡零狗碎,一天天过去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最能体会时间的鲜明变化。梁美娟和来福操持着田里和家事,贫苦里相互扶持,一年年熬了过去。唯一的遗憾就是再没怀孕,没能给来福生个孩子。其间梁美娟的母亲也去世了,走得很安详,来福甚至比梁美娟还要哀伤。来福念老人家的恩情,守灵发丧出殡都庄重,来福把她真当自己亲娘入葬的。那晚,梁美娟说:“来福,你抱抱我吧……以后,再没娘疼了……”来福就抱着她。来福疼她。来福抱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技术上长进多少,还是大揽大包地拥着她,挤压得梁美娟都要喘不过气。真好,梁美娟流着泪,心想,知足了。
时间来到了1978年春末,何汉章从省城师范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入职红星陶瓷厂已经两年,梁美娟的日子平平淡淡,最难熬的都已熬过去了。儿子长大了,丈夫老实巴交,她又重新打理了门前的果树,培育了新苗。市场松动了不少,平乐坊的门店有些悄悄地开了张,生意最好的是做服装的,从香港那边拿来的式样,据说供不应求。梁美娟也打算开一爿小店,她先在家让儿子画了样式,自己买了布料,试着裁剪,做出来的衣服竟然也有模有样。不管时代的风云怎么变幻,落实到平民头上,还是一日三餐,还是得有钱。儿子大了,要操办他娶亲了。
这天,来福在老祠堂改做的村委会门口给闲置已久的龙舟上油。龙舟舢板干裂,有的地方被虫蛀了,来福一阵心疼,这可是当时周边最气派的一艘龙船。得了村委会指令,来福决计把它修补得光鲜如初。
他想起以前端午划龙舟的场景:吃了龙舟饭,脱掉上衣,换上绣着旗号的短衣,数十排龙船横在江面,每只龙船都装扮得花枝招展。一声令下,桥上岸边观看的村民加油鼓劲,诸舸竞发,两排健儿整齐划一,古铜色的臂膀闪耀着金子似的光点。来福有力气,划得好,他所在的龙舟总是一马当先,敲锣打鼓中顺利夺冠。健儿们披红挂绿,观赛的财主们坐在搭好的凉棚下,目睹江面上的喧腾,嘴上叫好,心里高兴,吩咐赏钱给足。健儿们在锣鼓喧天中领了赏钱,直接从桥上跳入江里,打闹嬉戏,一江翻滚的都是喜庆。
其实老百姓一直是很有活力的,有一种兴高采烈过日子的劲头,敲锣打鼓,大红大绿,世俗,蓬勃,有一份感人的生机。
最近传言,有香港的老板打算来投资办厂,村委会决定恢复龙舟赛,热闹一番。来福想,以前沈家老爷子给赏钱最大方,赢得头名的龙舟还赏一挂红绸。不知道这些新兴的老板们懂不懂这些规矩,会不会给赏钱?多少年没划了,来福头发都有白茬儿了,可回想起摇橹划桨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往手心吐口唾沫,握紧工具,继续干活儿,不管怎样,今年要划个过瘾。
到了端午前两天,张存粮找到梁美娟,大约是他不好开口,让儿子张红卫跟着。他蹲在榕树下,罕见地冲梁美娟露了个笑脸,没话找话地说:“今年的荔枝结得真好。”梁美娟不理会,他当年卖力批判、追踪沈文渊,他儿子又欺负何汉章,梁美娟不能释怀。
有人路过,打招呼,并试探口风:“老队长,听说允许港商来办厂了,真的假的?”张存粮仍是一身旧卡其布中山装,裤腿和袖管挽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对即将巨变的时代转不过弯的困惑,可当着来人的面,张存粮挺起那个时代罕见的小肚腩,背着手,派头就很领导了:“听上面政策安排呗。”接过村民递上的“万宝路”,骂一句:“你狗日的也抽上香港烟了?”来人笑笑:“别人带的,充个门面。”张存粮也笑笑,很勉强。
张红卫倒是热络,笑咧咧的,梁美娟当年当众制服他的场景他记忆犹新,他摸摸头发,说:“姨呀,仔细收拾收拾,有个人要见你。”张红卫名字改为张宏伟,戴个蛤蟆镜,头发油光水滑,梳成偏分,遇到女孩儿,常迎风一甩,顾盼自雄。
张存粮推他一下,道:“你也向人家阿章学学,又乖又有事做,哪像你,天天瞎溜达,让你当兵你也不去。”张宏伟一甩头发,不理会他爹,向梁美娟补充道:“娟姨,香港老板啊,好靓仔的,扭扭捏捏的,一定要见你。将来真要开了厂,姨你替我美言几句,我也跟着香港佬挣点儿钱嘛。”张存粮看不惯长子这做派,撇着嘴咝咝吸气,将一支烟抽得愁肠百结。
梁美娟没去,来福替她去的。
来福回来喝醉了。梁美娟在门前,倚在荔枝树下,披一身月色,既像在等他,又像在等残月落下。
望见她,来福撑不住,瘫在地上,落着泪,呵呵傻笑,笑完了又吐。
等他消停了,梁美娟才抱着臂膀问:“是他吗?”
“嗯。”
“还活着?”
“嗯。”
“阿福,你早知道吧?”
“…………”
来福愣了一下,“哇”地一下哭了。
“我只知道他活着,不知道他会回来啊……今天是他女儿带着助理先替他来看看,过两天他就过来,看你……”来福从泪眼里望着她,“阿娟,你恨我吗……”
梁美娟苦笑。“阿福,我小瞧你了。你才不傻。”
“你会走吗?”
“早点儿歇着吧。”
平乐坊老饭店恢复营业了,各式点心在自选区摆放着,人们用钱也可以来消费了,屋子里人声喧嚷。
梁美娟随他们到了包间。
在座的是县轻工业局的领导和干事,张存粮将梁美娟引到席上,介绍一句:“这是沈老板的……表妹,自从他……去对岸发展,也很多年没见了。”张存粮抽着烟感叹:看来世道真是变了,当年狼狈的他们现今成了香饽饽,还要讨好着等他来盘活集体所属的厂子。
见到梁美娟,轻工业局的领导笑了,有了踏实感,握着她的手请她上座,给她倒茶烫洗餐具,热情洋溢。他们当然探得梁美娟和沈文渊的关系,有了这个引子,合作就有把握了。虽然政策还未明确出台,但他们已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了,他们亲和谦逊的态度,谨慎实干的作风,让在座的人无不受到感染。
听他们陈述平乐坊现有几家厂子的状况,竹器厂、陶瓷厂都难以为继,亟需港资和技术注入,才能救活濒临倒闭的厂子。领导们将目光聚焦在梁美娟身上,她切实地感受到殷切目光的重量,原本绷着的脸也只好活泛了些。在大家的注视下,梁美娟表了态:“为了大家的事,我试着劝他来投资吧。”
有了这句话,领导们松了口气,抬腕看表掐算沈老板到来的时间,开列菜单时,还向梁美娟咨询他是否喜欢。
梁美娟此刻真想哭一场,不是为他,也不是为自己,是觉得他终于熬出来了,可她心里止不住一恸。隔了二十三年,本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梁美娟觉得还是不行,心像是一面旧锣,墙壁上的石英钟每走一秒都是一下敲打,到后来,敲得她心都乱了,都碎了。
沈文渊来了。
他被轻工业局和镇街村委的领导簇拥着,到了包间,掀起新一轮寒暄,纷纷乱乱,分宾主坐下,梁美娟始终盯着面前的瓷碗,这才发觉她被安排坐在他身边。她没看他。他也没看她,只顾和领导说话。
怎么看呢,这一眼,隔了二十多年,这么长的时间之河,他们谁敢保证能渡过去呢?这餐饭是怎么吃的,吃的什么,梁美娟一点儿都没印象,她只掐着虎口,咬紧牙关,让自己这个躯壳保持端然。有时领导挑起一个话头儿,问到她跟前,她才仓促笑一下,点个头,应付过去。他还好,有正经的事做个幌子,可以深一句浅一句和他们交谈。梁美娟只是恨,到底是男人,心狠,你还能坐得住!
终于吃完了,张存粮捣了下她胳膊,提醒她奉上准备好的礼物。梁美娟僵尸似的反应过来,从椅子下面捞了半天,还是张存粮帮她掏出一个竹篮,几串新摘的荔枝。梁美娟低着头,递到他跟前,背书似的,却背不熟练:“今年第一茬果子,你尝尝吧,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抬起脸,才发现他们识趣地走出了包间。
梁美娟再也绷不住了,长夜的孤狼似的,“嗷”的一声,蹦跳着,扑上去,如猛虎扑食,又如溺水者抓住救生木一样,撞墙一样拼尽全身力气,拼尽二十三年的思念,踉踉跄跄地抱住他的胳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两只手撕扯着,挠着,打着,从胸腔里发出绝命似的嘶吼,眼泪、鼻涕、爱恨、悲喜,混合着他的血,汩汩地流下来,打湿了他俩……
沈文渊没有躲,也没有闪,就这样被她咬住。他闭上眼,另一只手迟疑地、生疏地、苍凉地落在她头上,摩挲着她斑白的头发,从身体内喊出一声:“阿娟,我的亲人……对不起……”
梁美娟哭到声嘶力竭,就像那年他患疟疾打摆子,她整个人都抖着,满脸血泪,抬起头,眼里如滴血般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控诉道:“沈文渊,二十三年六个月零九天……你死了二十三年六个月零九天……我也死了二十三年六个月零九天……你现在还回来干什么啊……”
门外的来福隔着窗户,将这一幕都看到眼里,他肚子痛似的蹲下来,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眼窝一酸,落下泪来。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雷鸣夹杂着闪电,大雨伴着台风,我刚游到河心,雨就来了,就感觉是从天上往下倒水。水涨得很快,暴雨狂风劈头盖脸打来,我拼尽力气,越过了河,爬到了对岸河滩。河滩很宽,都是积水,我实在没力气了,上不了岸。这时河沿上有棵树,树上已经有两个人了,我奔过去,恨不得给他俩磕头作揖,求他们让我上去,哪怕歇一会儿呢。也许是我愿意拿出包里剩下的最后的一点儿干粮,也许是他们觉得我瘦小,不压重,他们同意让我上去了。我开心极了,那不是一棵树,是救命的稻草,是小岛,是唯一的希望,我觉得我有救了,赶快讨好地奉上干粮……
“等雨停后,爬到岸上,我冲着平乐坊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爱人,她为了我付出这么多,没有她,也许我早就死了。这些年,平乐坊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这里也不是想象中的天堂,同父异母的兄长帮我介绍了一处工厂安身。我拼命地工作,一心想着攒下钱将你接过来。我不是负心汉,一直记得我们的誓约,可第二年,过来的乡邻捎话给我,说你和来福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我万念俱灰,干活儿也觉得没意义了,什么意思都没了,每日工余和他们饮酒娱乐,发了工资,更是痛饮狂歌,酒醉阑珊,想我不过孑然一身,无人管也不再有人念,就这样快快乐乐不也挺好吗……我就此消磨了好几年。
“那几年我抽烟抽得厉害,再加上熬夜,纵酒瞎闹,常早上醒来满口血腥气,吐出来都是血……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可人陷在惯性里,外力轻易都不会改变,我哥语重心长地劝我几次,可那些朋友们下了工一叫,回到熟悉的娱乐环境,那种营造出的纸醉金迷气息,灌输的及时行乐主义,都让人沉溺,很容易就回到旧轨道上去了。直到经历了一次大病,面对生死的考验,才让浑浑噩噩的我清醒,我若还能以微躯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再死也不迟。”
沈文渊说,再自暴自弃下去,对不起自己泅渡的苦难,更对不起梁美娟为他的付出。自此,沈文渊开始振作,先在工厂做事,后来盘下手袋厂做品牌代工,主要以外地来港者为工人,再到自己研发品牌,慢慢弄出一番局面,娶了妻子,生了女儿。
女儿叫沈念梁。下一代人接着他的念想。
在莲湖边回首往事,沈文渊说得风轻云淡,梁美娟知道,他的每一天,也无不在想念着对岸。可他还在执着于一个问题:“阿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话,阿章这孩子是……”
“你别问,到死我也不会说。他已经长大了,有他的生活,跟你没关系了。”梁美娟说,“他就来福这个爹。”
莲湖的水仍然波光荡漾,祠堂边的榕树依旧冠盖如荫。沈文渊点着一支烟,徐徐吐出一片苍蓝:“阿娟,我们老了,这是我们的命。孩子们赶上了好时代,以后让他们来实现我们未竟的梦想吧。”
沈文渊决定在平乐坊开设一家来料加工厂,这也是岭南首例领风气之先的合资厂。几个月后,1978年7月,国务院方才颁布《开展对外加工装配业务试行办法》,规定广东、福建可以施行来料加工试点。沈文渊全权委托女儿沈念梁在两地之间操办。
年轻的沈念梁,短发,身着牛仔裤,利落阳光,稍稍寒暄几句之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女士皮革手袋,还有几块坯料。她摊开坯料,像是打开一张考卷,沈念梁要求他们按照皮革手袋的样式生产出跟样品一样的产品。
制衣厂的大小领导和技术骨干们傻了眼,当时厂里生产的是些传统的背心、衬衣、裤子,款式单一,审美老旧。女士手袋这种东西,他们前所未见。想来想去,叫来何汉章。他有美术功底,期待他能画出图样,工人才好按图索骥。何汉章研究了半夜,将手袋小心拆开,终于明白,虽然款式和人们常用的军绿色提包、书包有区别,可车缝原理基本一样,他详细地画出图样,严格标出尺寸,和技术骨干一起试着缝制,有差异的地方反复打磨。
第二天上午,当沈念梁再次来到平乐坊制衣厂时,一个跟原版一模一样的精美女士手袋放到了她面前。沈念梁喜出望外:“好嘛,太好啦,手工好,效率这么高,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好,跟你们合作。”
这回厂里犯了难。厂里犯难的原因很简单,只因沈文渊是港商。虽说国务院刚刚出台了“三来一补”政策,但之前从来没人这么干过,毫无经验可循,万一政策有变,犯下的可就是不得了的错误。
可沈文渊给出的合作条件确实诱人,由他来垫付升级设备的几百万元资金,由他来提供原材料,产品也由他来负责外销,还付给制衣厂相当可观的加工费。厂子需要这些费用来发展,工人指望这些费用改善生活;平乐坊的年轻人,有了厂子的订单才有事做。做还是不做?这是个问题。接下来的几天,人们就见厂领导愁眉苦脸,绕着破旧的厂子转圈。
两天后,轻工业局的领导来了,厂里想听听县里有关部门的意见。几个人坐了下来,一起反复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干,犯了错误大家一起担!
就这样,第一家由港资参与的企业,在忐忑和探索中出现了。一个半月后,这家企业获得国家工商总局颁发的全国第一个“三来一补”企业牌照,企业名称则变更为“平乐坊手袋厂”。沈文渊兑现承诺,重新装修厂房,小灯泡变成了一排排日光灯管,家庭式缝纫机变成了一台台进口的电动缝纫机。职工工资从原来的十几二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多元,比当时的工程师还要高。一时间,平乐坊的青年争先恐后地要求进入手袋厂工作。手袋厂的成功开办,同样也引起了港澳商家的注意。本来还在犹豫的港澳商家,在看到手袋厂的平稳运营之后,渐渐消除了疑虑,纷纷前来投资,给低迷的海城经济打了一剂强心针,海城的经济逐渐有了起色。
同年,举世瞩目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央确立了改革开放的政策。沉寂多年的东方古国再一次向世界敞开了大门,从此春潮涌动,万紫千红,中华大地处处迸发出蓬勃生机。厂里一干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人们心里欢呼:大展身手的时代到了。
平乐坊手袋厂生产的“嘉丽”牌手袋行销海内外,到了年底就收回了厂子改造和设备的成本。沈念梁显露出家传的商业天分,紧接着开发了男士商务手包“先锋”品牌,请香港著名影星做代言人,在香江两岸电视广播上投放广告,两则广告耳熟能详:“嘉丽”傍身,彰显您尊贵身份;弄潮“先锋”,助力您事业成功。
手袋厂还推出了少儿书包品牌“萤火”。这个本不在计划之内,可沈文渊执意要做,广告文案是他亲自撰写的:少年的天空,有只美丽的萤火虫。书包做好,主要用于慈善公益的捐赠,周边很多市区的中小学生,都背上了有萤火虫图案的书包,一闪一闪,像他们的欢笑。
沈文渊让人约何汉章在海城老饭店喝早茶,约了两次,何汉章迟迟才到。来了也不说话,闷头喝粥。
沈文渊拭拭嘴角,还试图开个玩笑缓和尴尬:“你好难约呀,比追靓女难多啦。”
一点儿都不好笑。场面更冷了,唯余匙盏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沈文渊还在找补,笑说:“这么怕见我吗?我又不是老虎狮子,会把你吃了。”
何汉章没抬头,丢过去一句:“你愿意见一个垃圾?”
沈文渊被噎得要死,缓了一会儿,只好说正事。“厂子马上成立两年了,我打算出一款纪念版。”他说,“你妈妈那儿,有个鱼化龙金丝楠木妆奁盒,我想仿照上面的图案和整体款式,做一款坤包,应该很不错。你能帮我设计下吗?”
“这个可以啊,”何汉章抬起脸,清冷的眼睛直白地望着他,脸上是熟悉的嘲讽,“你不是有钱吗?只要价钱合适,为什么不呢?”
“我当年答应过她……”
“你当年的事,应该找她说,跟我说不着。”何汉章打断他的话。
沈文渊坐下,颓然一笑,捏出支烟,放在鼻端嗅了嗅。医生不让他再抽烟,可心绪波动时,他总要借助一支烟舒缓一下,这么多年已成积习。实在忍不住烟瘾,只好捏支烟闻一闻,望梅止渴。
“孩子,抛开其他的,就单为你的发展,我建议你继续做设计,我可以送你去香港去巴黎去伦敦进修,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何汉章顿了下勺子,“我不能像某些人似的,为了所谓的狗屁前程和狗命抛弃亲人,让她一个人在苦水里熬……老子没出息,没你那个狠心。”他扭过头去,咬着后槽牙,不让对面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老男人看到他翻卷的泪意。
沈文渊久久不语。
“孩子,在那个处境里,我也是身不由己……”
“别什么都往处境上推卸。”
“所以,我回来建厂,为家乡出一份心力,是赎罪,也是……”
“得了吧,还不是想在家乡人跟前显示你的优越感,让人们知道,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留在平乐坊,才是困守涸辙,还得你回来赏饭吃。”
沈文渊每一个回应都徒劳、无力,在何汉章看来都是狡辩。他苦笑,泡茶,喝水。茶水也一嘴苦味。
“听说陶瓷厂现在很不景气,”沈文渊放下茶杯,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儿子,“你在那里干得还好吗?”
“毕业分配,我有机会选择去其他单位,去政府机关做文宣,去学校做老师,可我只选了陶瓷厂,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汉章第一次主动和他交谈,而不是他问一句,他不得已吐出一句。沈文渊眯着眼,盯着眼前这个瘦削的青年:何汉章有着和他一样浓重的粗眉和纤长的睫毛,甚至眉宇间笼着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忧郁,都像是从他当年复刻来的。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大江大河,他可以渡过那条河,却渡不过两人之间的心河。何汉章一直对他冷淡中夹杂仇怨。沈文渊收起烟,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呢?”
何汉章往后撤了撤身,倚在靠背上。“因为,离家最近,”他扬起嘴角,像是猎人又下了个套,笑得隔岸观火似的,“我妈眼神不好,看错了人,等了半辈子,我不能让她后半辈子还在黄昏中倚着门苦等。”
沈文渊接过他放来的箭镞,确实扎心疼。他活该疼。他能想象,又不忍去想,一个女人,倚着破旧的木门,望着南方,从黄昏等到夜深,从青丝等到两鬓生雪,是怎样的心碎。沈文渊扭过头,去摸手绢。他听到何汉章笑了,在笑他即兴表演深情。
何汉章一招毙命:“所以,下次再打算利用一个女人时,别他妈瞎动情,至少,别作孽到让她怀孕。”
沈文渊一惊。
转过头,望着他的骨肉,他们有一样的好牙口,冷笑时,露出的前侧牙齿白生生的、锐利的,闪着寒光,像某种啮齿兽。沈文渊的手在抖,嘴唇在抖,眼皮睫毛都在抖。何汉章这一刀,插得他到死都没拔出来。他扬起手掌,站起来,却被一阵急遽的咳嗽撂倒,他伏在桌角,咳嗽喘息。何汉章不为所动,可是他偏过头,眼睛里含着丰沛的泪水。沈文渊终于喘匀了,还是点上了烟,狠狠抽了一口,又一通咳嗽,他近乎控诉地低吼:“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啊……我爱过你妈妈,我爱过她……”
“你要有点儿良心,就不会说爱过她。你要不爱她,她也不会一辈子过得这么苦了。”
“我……”沈文渊无处可躲,梁美娟没有审判他,他也逃不过,他悲哀至极地说,“孩子,你不知道哪,我本没想过离开,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的血脉之地,是我的生死之所……可是我不走,就可能没命了啊!”
“那么多人都没走,不都活得好好的,就你的命金贵?”
沈文渊再也无法回嘴。
他撑住椅子,呵呵笑着,大颗大颗掉泪,说:“你说的都对,我当年就该死在暴雨里的,我是该死的……孩子,我有罪……”沈文渊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得一餐厅的人都侧目而视,那种男人苍老的、从肺腑间发出的悲伤,带着轰隆隆的滚烫。何汉章也落了泪,又觉得恶心,怎么能为他哭呢?他踢踢桌子腿,示意他收住:“还有事没,没有我走了。”
沈文渊拉住他,擦了泪,抽了支烟,才说:“孩子,来我的厂子吧,设计主管或者品牌总监你来选,好吗?”
“为什么要这么优待我呢,”何汉章头也没抬,“我跟你又没任何关系。”
沈文渊叹口气:“别说气话了,行吗?”他在乞求了,说:“撇开其他的,仅说设计,你有灵气,来吧,在这里你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何汉章望着他,眼神是浪头退下的沙滩,平和柔软了不少。他说:“我也撇开其他,陶瓷厂可能更需要我。”他说:“不能它在低谷,我就抛弃它另寻高枝。我做不到。”
沈文渊摇摇头,又点点头。“好,我尊重你。”停了好久,喝了一碗粥,他忽而诡谲一笑,“你小子,有志气,有情义,确实比我有出息。”又拿父亲看儿子那种绵密的眼神看着何汉章。何汉章本能抗拒,却没有那么恶心了,说了一句:“还有其他事吗?”
沈文渊烟栽在嘴唇上,像个小型烟囱。
他沉沉地叹口气说:“孩子,不是博你可怜,我患了肺癌。”
何汉章看着他,有过一丝的忙乱,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承接。
沈文渊笑了。“一时半会儿倒死不了,说不定还要约你喝早茶呢,”他一副耍赖的口气,“就要烦你。”何汉章没办法,小幅度咧咧嘴角,不能说是笑,是笑的芽苞。至少没驳斥,沈文渊就满意了。
“这些年,你爸来福是好喝酒,我是好抽烟,要不然挺不过这些年……这就算我临死前见你的一面。其他都不说了,是时代的阴差阳错,是我的不对,我有罪。
“听说陶瓷厂打算让你担任副厂长,你这么年轻,要为一个厂子保驾护航,不容易。既然你不来我这里屈就,我就只说一点,我爹死时,不忘告诫我们:世道好了,我之子孙要致力于实业。你看我们这个手袋厂,大家齐心协力做出精美的产品,销往几十个国家,不说大的层面,就说公司赚到了钱,按时给工人发工资,实实在在解决了千家万户的就业。我们有两千多位员工,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工人拿到钱养活一大家子,家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这是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将来你到了要承担起责任的那天,记住我跟你啰唆过的这段话,再做选择。”
沈文渊又说:“你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孩子,我们就此别过,请将这个盒子转交给你妈。最后,我提个要求,我能抱抱你吗?”
何汉章拒绝了,抱起盒子,转身走了。不过临走时,他指着满桌子没吃完的小吃,豆沙包、虾饺、蒸鸡脚、白灼菜心、肠粉、南瓜饼、陈皮牛肉丸、榴梿酥,沈文渊恨不得都点了一遍,何汉章留下一句话:“下次不要点这么多啦,浪费!”
沈文渊回过味,喜极而泣,摁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不停点头:“嗯,嗯,嗯……”
何汉章啼笑皆非,轻轻叹口气。
回到家,将盒子交给梁美娟,母亲打开盒子,就像复习那些誓言。一盒子都是金饰,还有两份香港的保险,为梁美娟和来福买的晚年保障。
来福半年前有过一次中风,本来已戒了酒,可那晚,来福又喝了很多。
有人听芬姐讲白话,且是纯粹的本地白话,再看她的营生,就觉得好奇:“是不是家里有几套房,闲着,出来做个事消磨啊?”这城市有这样的老人,据说公园做卫生的那个阿姨家里有七八套房子,闲极生闷,出来做个事;还有人不知真假地传过,有个大爷,上身穿几十块钱的背心,下身大裤衩,趿拉个防滑拖鞋,腕上却是戴着几百万的名表,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常去市场摆个摊,码放几捆青菜,他坐在一边,笑呵呵的。那些菜是他别墅前的花园种出来的,吃不完随便卖卖。人们喜欢这样的市井传奇,也见惯了因为拆迁获利而坐拥巨额财富的本地朴素“土豪”。
“姐,你家到年底能得到村里不少分红吧?”遇到类似的问题,芬姐也笑笑:“是哦,我家门口拿钞票垫脚,马桶都是镶金边的。”芬姐能说什么,说自己地无一垄、家无片瓦?还是说自己独自撑着一个家?那些怨念,没人愿意听的,何况芬姐并不觉得悲惨。她清楚,说到底,还是占了这地缘的便宜,让她能在深夜守住一个小摊,靠着来此打拼的人群挣点儿辛苦钱。
婚后的黎毓芬是个温柔恬静的小妇人。不多久,糖厂改制,减员缩产,分流下岗,他们夫妻倒没觉得可惜,社会上正兴起各种私营工厂、企业,总能找得到工作。黎毓芬癔症刚好,陈庭舫让她继续静养身子,还安慰她:“好好歇个一年半载,长胖些,别让人说跟着我受苦了。不上班也没关系,我的工资虽不多,可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黎毓芬就笃定地笑啊笑。
到了周末,她计算着菜钱做几个小菜,香煎海鱼、蒸双腊、白灼生菜,再加一道莲子棒骨汤,关上门,只要有情,平凡夫妻的烟火日子也可以过得跟神仙似的。吃饭前,黎毓芬让他闭上眼,他知道惊喜来了,却没想来得这么快:医院的孕检显示四周了。他要做父亲了。陈庭舫反复看那张纸,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抚摸她的肚子。他的手指轻如羽毛,摸得她发痒,黎毓芬咯咯笑。还早呢,肚子仍然平平常常,可一切真就不一样了。陈庭舫的心如续满水的缸,总感觉要从眼角暖暖地溢出来。男人的这种感觉真的挺奇妙,突然间,不再是一个人了,他的生命,有了延续,有了血脉涌流的回音。他还来不及深想,孩子必将深切改变他的世界观、生命观,当时只是觉得兜里这月刚发的工资,有点儿薄了,他再拿出来给妻子,心里没了往日那份松弛。
很快,这一担忧变为现实,妻子孕吐厉害,酮体偏低,吃不下东西,什么都没胃口,好容易吃下去几勺,又吐得浑身痉挛,脸上黄巴巴的,瘦得措手不及,只腹部迅速隆起。她就像一抔土,以托举的姿势,将全身的营养供应腹部,而人却逐渐塌陷下去。
陈庭舫着急,试偏方,煲老汤,找医生,均于事无补。黎毓芬还是瘦,像是她娇小的身子承受不住这爱情的果实。不用医生说他也知道,再这么下去,孩子很难保住。
婆婆又得了口实:“不让你娶她吧,不听,她那小腰就一掐,连个桃儿都挂不住,还生孩子呢?我们寻常人家,就要娶个好生养的,这种病秧子,宝贝似的捧回家,中看不中用,花这么多钱看医生,白搭工夫……”话没说完,被陈庭舫瞪了一眼。他是打算来找老娘借钱的,却愤然离去。
黎毓芬摩挲着肚子,眼泪长流。她发狠,炖了一锅猪肉,捏着鼻子,直接用手指送进喉咙,然后牙关紧闭,两只手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她在心里默念,再吃不下东西,孩子可就要流产了……黎毓芬气得照自己胃上捣了一拳,像是对自己的胃部哀求:求求你了,吃下去好吗?我想要这个孩子啊……陈庭舫劝不住,她还在努力往嘴里塞,终于吃下去两块。黎毓芬很欣慰,还想接着机械地下咽,腹腔却猛地一股翻腾,她拼命捂住嘴,死守不放,苦水遂顺着指缝淋漓而下,胃内仍在翻涌。黎毓芬绝望了,守不住了,松开手,“哇”地一下,喷出一口血水……泪眼迷蒙中,她朝陈庭舫说:“哥,对不起……我真没用……”
陈庭舫抱紧妻子,不停地安慰:“没事的丫头,我们去流产吧,不要这个小祸害了,以后也不生了,太受罪了,不然生出来我也得狠狠揍他……”
黎毓芬一边哭一边笑:“可是,我想给你生,怎么办……”
陈庭舫取出所有的钱,托同学从香港带营养液、维生素、鱼肝油,多管齐下,将黎毓芬的体重勉强维持在三位数。他从五金店里推来老式带卡标的磅秤,天天盯着刻度,每次睡觉前,让妻子上去称一称。他寻医问药,一日三餐搭配出最合理的营养,眼巴巴地喂着妻子吃下。这个以前切个菜都能切着手指头的男人,现在精通几十道家常小炒;小摊上哪家的蔬菜最新鲜实惠,他也了然于心。黎毓芬体重慢慢上去了,他却瘦得挂不住以前的衣服。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妻子的体重最高纪录攀升到109斤,陈庭舫喜极而泣。好了,儒雅的他骂了句粗话“丢他老母哦”,终于打赢了这场战役。妻子不吐了,身上有肉了,有精气神了,脸上也圆润了。
可是,彻底没钱了。
他以前不知道人能穷到这个程度,预支工资,拉下脸,亲朋故旧借遍,都能看出朋友客气笑脸后的厌倦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拿去卖了,再没一点儿钱。陈庭舫想到一个词——寸草不生,真的,就是一棵草,怕是也嫌憎他这片盐碱地。
他决心去做生意,推销打印机。
这个活儿是同事介绍给他的,他也觉得干这个符合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彻底沦为令人厌恶的小商贩,还有点儿可怜的文化属性,没那么丢脸。他想多了,钱拿出来,你能说哪张高尚、哪张下贱?这一行还不接受他呢。最有油水的是银行取款机终端上的打印配件,此外是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采购单,但他都没有人脉关系,只有跑企业。大的企业都有固定对接的采购公司,小公司就费劲了,跑了一个月,也没卖出几台。
陈庭舫最后借了一笔高利贷,打算赌一把,请几家模棱两可的小公司的采购人员吃个饭。再卖不出去,妻子下月的营养费可就没了。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天很晚,他仍没回家。黎毓芬在家等得焦灼,坐公交车去给他送伞。聚餐地点是一家潮汕菜馆,外墙通体玻璃,明灯璀璨,她在外面就看到了丈夫所在的包间,他们正在喝酒。陈庭舫举着酒杯挨个儿敬过去,点头哈腰,做出种种恭敬状、亲切状、低矮状。她知道丈夫没有酒量,喝二两就脸红脖子粗,这一圈下来,喝得那么实在,至少得有半斤吧。陈庭舫敬完酒,脚步踉跄,需要扶着椅背才能走回自己座位。黎毓芬心底涌起一阵辛酸:做点儿生意,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为了开拓局面,能怎么办呢?陈庭舫在里边喝,她躲在外边绿化树下哭。悄悄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帮人“伺候”完,后边的寒暄好像有点儿不欢而散的样子。他们要走,陈庭舫赶忙跑到前面,因为太急,跌了一跤,擎着饭店的伞,一一送他们上车。冒着雨,陈庭舫不停点头、挥手、致意,直到那些车消失在雨里。
都送完了,他才又折回包间,坐在椅子上,满脸醉态,搓着脑门儿,想吐大约又吐不出来,从桌上捡了一支带着菜汁的烟卷,点上,喷出浓烈的蓝。她都不知道丈夫何时抽烟都已这么熟练。他背对着她,从外面看不到他的脸。黎毓芬移开雨伞,让夜雨无遮拦地落在脸上,这样她至少可以哭得酣畅些。只是她进餐馆时,服务生有点儿讶异,她拿着两把大伞,何以淋成这个样子?
进到包房里,她静静地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陈庭舫抬起头,看到是她,惊喜地笑了一下,眼里泛着泪花。她拍拍他的头说:“走,我们回家,大傻瓜,这些人哪值得你这样喝呢!”
就这一句,陈庭舫忽然受不住了,嘴一咧,滚落两行泪,双眼通红,都是委屈,攥住她的手,说:“丫头,对不起……我没本事,没做成这单生意……”陈庭舫不停地在说对不起,摇着脑袋,愤怒而又无力地哭泣。“我喝了一晚上的酒,到最后还是没伺候好他们,吃了饭,他们要去帝豪酒店,我不想去啊……”
帝豪酒店是此地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不是他请不起他们,而是他有她,他不会去。黎毓芬都懂,她的男人,她有什么不懂呢?她笑了,抱住他疲惫的头,搂在怀里,贴在隆起的腹部,揉搓他的短发。陈庭舫还在孩子似的说着对不起。“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傻哥哥哎”,她说,“乖哦,没事,这单生意我们不做,走,回家啦,听话啊……”
她扶着他,回家。有家,还怕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陈庭舫就乖乖地被妻子扶着,临走站起,摇摇晃晃的,还不忘拎上打包好的吃剩下的白灼虾。他的妻子爱吃,可很久没能吃得起了。
平乐坊有家红星陶瓷厂,规模很小,属当地街道管,主要生产一些壶啊缸啊坛啊罐啊之类,在计划经济的荫庇下,这些低端却必需的生活用品,竟也让厂子在挺长一段时间里活得挺滋润。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的大潮如鼓满风的帆,海水翻腾如鼓点,风还在继续灌,即便站在岸边持观望态度的人们,看着那猎猎鼓动的风帆也知道,这回时代的风向真的要变了。
此时,厂里稍有技术的员工大都辞职去了佛山。一旦松了绑,那里聚集有规模不等的几十家私营陶瓷厂,组团竞争,蓬勃发展,占领了岭南并积极进军全国市场,工资自然随之高涨。工人纷纷离去,厂子濒临倒闭,街道方面却没觉得是多大点儿事:关了也就关了,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不值一提。
这个时间点,何汉章被提为副厂长,甚至称不上临危受命,事实上,是没人愿意“接盘”。老厂长即将退休,两个副厂长解除枷锁各自去做生意去了,整个陶瓷厂仅余百十来人,大多为老弱病残。老厂长一看,这么个要散伙的烂摊子,唉,死马当成活马医,临时现抓一个吧。何汉章做设计,脑子灵,想法多,二十七八岁,年轻,试试吧,这才仓促间被拽上破车。
何汉章没有办法,一腔孤勇,咬着牙,拧着头,挥着鞭,继续往前赶车。却不想,几年下来,在行业里,何汉章折腾得风雨泼天,创造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
说起来,在海城,并没有陶瓷生产的历史渊源,也无前车之鉴。红星厂设备不足,机器老旧,生产线单一,要想活下来着实不易。何汉章知道,哪怕仿造、贴牌,得先有能力提供量产,抢占低端市场。此时,国内陶瓷业的竞争已趋激烈,许多地方的陶瓷厂或倒闭或转型,这恰是以低成本扩张的绝好机遇。何汉章想融合周边几家濒临破产的小陶瓷厂,这样的话,人员、设备可以重组,迅速扩大生产能力,说不定可以放手一搏。
可归根到底,所有这些都需要钱。而红星已经持续小半年只发一半工资了。
由于工厂经营得日薄西山,银行已不愿再发放贷款。何汉章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钱。在这种境况下,还没离开厂子的,一种是真没什么本事,混日子,宁愿守着烂摊子拿点儿小钱也不愿去外面冒险;一种是本地街巷的居民,以妇女为多,既对厂子有感情,也是图生活方便,出不去。何汉章刚一接手,大家还盼望着能把未发的工资补足差额呢,他倒好,人刚到,工资直接全部停掉。
“当下必须勒紧裤腰带,赶快把隔壁县东风陶瓷厂的设备买来,开工生产,三个月后产品出厂,连之前拖欠的工资一并发给大家,一分不少。”他说得豪壮,却并没有几个人买账:厂子明天的生死先不管,就算死了有大家平摊,认倒霉就是,可工资停了,谁身后不是一家子嗷嗷待哺,今天、眼下买米买菜的钱从哪里来?
没撑到五天,保卫科的张宏伟率先发难。张宏伟没去当兵,在街面上带着几个小弟瞎混,混了几年。海城流行从香港带来的磁带、碟片,围上一个天棚彻夜放映,棚子门口有小弟收费,来钱很快,平乐坊和博厦巷两帮常为争夺放映厅发生冲突。一次,张宏伟纠集所有小弟,打算予敌以痛击,彻底统治放映棚。混战中,张宏伟果敢骁勇,却出师未捷先断腿,对方熟谙擒贼先擒王之道,隔着老远照他大腿上放了一枪。枪是自制的小土枪,打只禾花雀都不一定能死透,可打在张宏伟腿上却显了威力。张宏伟丢了地盘,休养了俩月,瘸着腿,还要再战,老队长张存粮“啪啪”扇着自己的脸。他铁骨铮铮了一辈子,脸都让这孽子丢尽了,他不想活了。在母亲的哀求下,张宏伟才委身陶瓷厂保卫科,拿一份工资,想着韬光养晦,等老头儿的看管松了,他再重返江湖振臂一呼。他在陶瓷厂本就心不在焉,平常晃一晃,用他的话说:“几个破瓶烂罐,有什么值得保卫的,我×!”只在发工资时,才屈尊到财务室签个大名。他和“小白脸”何汉章没交集,却没想到狗日的刚当个破厂长,还他妈是副的,就胆敢把老子工资停了,新仇旧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宏伟跛着腿,不耽误一脚将何汉章办公室的旧木门踹烂,指着何汉章鼻子问:“想死还是想活?”
何汉章笑。
笑个屁呢。
“你几个人?”
“一个。”
张宏伟闪开身,后边跟着的工人带着配偶、孩子前来助阵。乌泱泱的人群,形成一个压迫性的、静默的、讨伐的军团。张宏伟粗壮的胳膊一挥,将军团尽数裹挟在手势里。“我们怎么办?”数十双眼睛转向何汉章,似在无声地附和着质问,“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你说!”
何汉章不笑了,人群的威压下,他开始腿肚子打战,头痛舌焦,堆出笑,弓着腰:“这不是厂子遇到困难了嘛,佛山那边的订单我都联系好了,就等设备……”
张宏伟打落何汉章敬过来的烟道:“别净画饼,今儿个的晚饭都还没着落呢!”张宏伟敞开胸脯,揎拳捋袖,眼珠子暴凸,很有必要让这个好高骛远的大学生见识见识工人阶级的力量。拳头即将拍打到脑袋上,何汉章又微微笑了,没敬出去的烟收回,架在自己唇间,抽得悠然,捋捋头发,将抽屉打开,一沓一沓搬出这些天化缘得来的钱,放在桌面。
“都在这儿呢,三万六,还差两万四,够买东风厂的机子,你们尽可拿走算作工资,分了,今晚就去海香楼好酒好菜庆祝,然后呢,看着红星死,它死了也不耽误你们四处找工作是吧?现在这世道,只要有个事做,哪还能饿死人呢?你们饿不死,我好歹有份学历,更饿不死。老实说,这样把钱分了,大家都省事,来,分吧,分吧。”
众人盯着桌上那一沓面额不等面目也不齐整的散钱,可那毕竟是钱,人们的眼睛通红,张宏伟似乎很渴,抑制不住地咽着喉结。
一时却没人动。
“愣着干什么?张宏伟,来拿呀,不过可得说清楚,我自行车是你扎的吧?小时在厕所打我,现在扎车胎,真有出息!待会儿钱分了,从你工资里赔我,然后赶快滚。厂子小,容不下你这尊神。”
张宏伟趋前一步,手都要接触到钱堆了,何汉章还笑眯眯的。张宏伟回过头,想从助威者那里寻求支持的眼神,可大家都只顾专注地看着何汉章。张宏伟挨着钞票的手烫着了似的,悬在犹疑里,进退失据。
“你们一大帮子,牵亲戚带关系的,都不关心红星的死活,我孤家寡人,费什么劲儿呢,是吧?赶快拿去分了,你们没吃饭,我也没吃呢,拿了钱,咱们一起海吃一顿。一个街道小破厂,早该关门,倒闭,去他娘的!”人们没见过何汉章说脏话,他也自觉骂得粗鄙解气。烟抽完了,他一阵咳嗽,还要掏出一支去抽,打了几次火,都没对准烟头,朝脸上胡噜了一把,才发现手上是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满脸。
这些钱,是磕头作揖求来的,可何汉章一点儿也不可惜,感伤什么呢?厂子又不是他的,不过是赶鸭子上架,鸭子到底飞不起来而已。
正胶着之际,梁美娟来到厂子,拉住何汉章,就要他回家:“阿章,快回吧,你爸滑到塘里了,刚救上来,可能……不行了……”
何汉章一听就慌了,扶着梁美娟就跑,跑了几步,想找自行车,再看自行车干瘪的轮胎,横了张宏伟一眼。张宏伟“嗐”了一声,说了句:“等着!”骑来自己改装的旧摩托,载着梁美娟母子,风驰电掣,直奔老屋。
来福正在院里侧趴着,嘴里流着污水,他差一点儿就“成功”地死了。却没死成。谁也不信划龙舟夺魁的汉子,水性极好的来福,会失足跌落水塘被淹。中风一年多,来福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歪着嘴,控制不住地流涎水,被梁美娟伺候着。来福活够了。他死了,梁美娟就解脱了。还有一层,何汉章懂得,前一段来福曾问沈文渊帮他们买的保险的事情,知道了他意外死亡,会有一大笔赔偿。
何汉章打湿毛巾,给来福擦洗。来福苦笑:“孩子,我老了,没用了,死了好。”梁美娟挑破:“他是想着死了,拿赔偿的钱给你发展厂子,渡过这个难关……”来福脸上是事情没做好被人戳破的那种羞惭。
何汉章跪下来道:“爸,你这是何苦呢?不行我就不干了,你……”来福急了,打断他说:“可不行,孩子,做事情哪能做一半撒手呢,你年轻,有能力,还得干啊,可惜,我不能帮你出力啦……”
身后的张宏伟忽而说了句:“我×,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他拨弄了一下分头,躬下身冲来福说:“叔啊,你就长长久久地好好活着吧,再他妈难干,不是还有兄弟们呢?你死算个什么事儿!咱平乐坊的孩子,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还不得相互帮衬?放心吧,我和他一起努劲儿。”说着,他看了一眼何汉章,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这辈子我还没干过拿钱给别人的事,在你这里,破功了。”他跨上摩托,启动引擎,做个手势道,“处理完事就来厂里,等着瞧!”
等梁美娟睡下了,他们父子坐在院子里。来福喝了几杯酒,他早已看透似的,谁劝也不听,每晚不喝几口就睡不好。一辈子就这点儿心头好,亲人只好叹息着随他了。
满月,南风,墙根下他堆积了一整排空酒瓶,月下,酒瓶招惹了路过的风,呜咽出一墙哭声。何汉章拿件外衣给他披上,烧水泡了壶绿茶,倒了一杯给他。何汉章也不再劝他戒酒了,每个成年人心底大都淤着一抹苦涩,日积月累,为了不一下子崩溃,总得留个出口,有的人靠钓鱼,有的人靠打牌,有的人靠抽烟,来福靠喝酒。
他还记得,来福知道自己嫌恶他喝酒,都是趁他吃完饭下了桌,才从桌底摸出酒瓶迅速喝上几口,像个小偷。那次他考上师范,来福开心,赶巧去乡邻家里坐席,就贪多喝了几杯,何汉章刚一进门就闻到刺鼻的酒味,齉着鼻子,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见他进来,来福忽然冻住了似的,干坐着,一动不敢动,脸上摊出僵硬的笑容,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讨好着说了一句:“今天没喝多,就两小杯,本来没想喝,你隔壁叔非劝……”何汉章那一刻忽觉得一阵心酸,这个他从没看上过的男人,爱得这么小心,活得这么小心,为了谁呢?还不是因为在意母亲,在意何汉章。他理解了他的苦、他的脆弱,他爱着这个女人,中间还隔着一个人,他不喝酒怎么排解呢?自此之后,来福再喝酒,何汉章若在家,都会悄悄给他泡一壶茶。
月光下,他们安静地小口喝着茶,沉默着。然而这沉默也是好的,有一种东西在流淌。
月亮西下,何汉章说:“爸,睡吧,有些凉了。”
来福一拍膝盖,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借着酒力,拉住何汉章的手,嘴巴开合了几次,才磕磕巴巴地说:“孩子,有件事,叔一直想给你说,可又不敢。”他按了按自己胸口,接着说:“可再不说,叔就要憋死了。”
“其实,不怪沈文渊,是我的错,我远没有那么磊落,我怕再失去你妈,当年我找了几个乡邻,让他们捎话,如果沈文渊真的还活着,请转告他,阿娟以为你死了,已经和阿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沈文渊,你别纠缠以前的事了,忘了阿娟吧,也让他们好好过日子……”说着,来福哭了,“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以为能藏一辈子……我好卑鄙,是吧……孩子,你也看不起我吧……沈文渊可怜,你妈妈可怜,我也可怜,但我阿福真的好中意她,想一辈子好好照顾她……”
何汉章一点儿都不怪他,觉得他依旧伟大。没有他,挺着大肚子的阿妈,怎么在村人眼里活呢?没有他,谁来爱护自己呢?指望远在香港灯红酒绿里虚无缥缈的沈文渊吗?
他蹲下来,攥住来福枯萎的大手,喃喃道:“过去的事不说了,你才是我爸……阿章只认你。”
“我死了好,你妈本就不属于我,有个词叫什么,鸠占鹊巢,就是这样的,我趁机得到你妈妈几十年,知足了,以后对你亲爸好点儿,别恨他。他心里够苦的了,打拼出一番事业也不容易,你多陪他喝喝早茶。”
“嗯,我会的。”
第二天傍晚,再回到厂子办公室,桌上的钱没人动,何汉章召集工友们,将桌面上小山似的钱抱起,抛洒到人群。何汉章吼出乡音:“拿走,分了,我也不想干了。”
一地红的绿的凌乱,没人动。
“怎么不吭声了,不是来要钱吗,都给你们了,还打算干什么?”
人们纷纷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纸币。
何汉章叹口气,转过身,看后面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双眼模糊。他望着比例尺,却一时算不出平乐坊离舞台中心的距离。倒闭了好,他也不用对老厂长知恩图报了。新时代才刚开始,他总能找得到工作,他想:本来毕业了就该去政府机关谋个差事,多好,工作轻松,还体面,怎么鬼迷心窍就被老厂长说动了呢?他说我性格耿介,不适合混官场,应该在市场上一显身手,老头子坏得很,就选我来为他善后吧。把一个街道厂子强加到肩头,愁都愁死了……这下好了,最后破釜沉舟的钱也分了,原地解散。去他大爷的,不管了,不想了。
何汉章一肚子的纷乱头绪化为如练澄江。快饿死老子了,先去东门吃个肠粉吧……他一转身,发现人们没走,钞票集中在张宏伟辽阔的怀抱里。张宏伟嘿嘿笑笑,将钱轻手轻脚放回桌上。
“怎么不拿走分了?”
“不拿,不拿,也不差这几个月,那什么,阿章,听你的,先买设备吧。”
“买什么设备,晚饭都没着落呢!”
张宏伟笑着踢他一下道:“你老母,还拿腔拿调啊,快收起来,小心揍你!”他转身对着工友,摸摸头发,说:“确实都生活不易,不过想想办法,再对付对付。”又转身对何汉章说:“阿章,你就领着我们干吧,你家老爷子都能……大伙儿都听说了,改天一起去看来福叔。经这一场,大家觉得你挺靠谱,有主见,你心里有厂子。我们跟着你好好干,博个正经前途。”
“怎么忽然觉得我靠谱了,不恨我拖欠你们工资?”
张宏伟道:“你不说三个月?到时没希望,再来找你算账也不迟。车子都被我扎了,谅你也跑不走。”张宏伟开个玩笑还带着威胁,不过众人都笑了,一伙儿拥着去吃消夜。
何汉章请他们吃糖水,男工喝扎啤,女工一人额外一支冰爽的豆奶。吃喝间,快言快语的女工表态:“阿章,刚你说还差两万四,我明天去找亲戚借点儿,支持厂子发展。”张宏伟闻言也表示要支持,不过他没钱,可以做何汉章的司机兼保镖,陪他去“化缘”,并护卫好抽屉里的钱。
何汉章心头一暖,眼角酸涩,举起一杯酒,特意走到张宏伟跟前碰了下,一口干了,朝大家弯下腰,心说,谢了。
时代像是一艘巨轮,载着诸如三来一补、出口退税、产业扶持等政策优惠,驶向迷雾深处的金银岛,赶上趟的,坐上这艘冒险的大船,穿过迷雾。别有洞天,大多数都盆满钵溢。但有人怕船会碰到雾气里的暗礁,稍一迟疑,就错过了时代赐予的最好的一次红利,等回过头看到别人真攫取了财富,一帮人凑一块儿,撑着飘飘摇摇的小船也要去试试,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有捡到漏的,也有被风浪拍落的,但挡不住诱惑,永远在寻宝的路上前仆后继地翻涌着。
陈庭舫没想过发财什么的,只希望日子宽裕些,体面地生活,让妻子跟着自己不后悔。他铆足了劲儿,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酒量也上来了,唯一没破戒的是,不去风月场所。他想,当初也不过是想挣点儿奶粉钱,够了。随后几年换了房子,有了车。房子不大,老式公寓,五楼,没电梯,车是国产的,可陈庭舫挺知足。他觉得上天对他已经够好了,给了他知心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他有事做,很好了。
有了陈黎生,阿婆对儿媳的态度有了改观,没想到瘦枝上结了个大果儿,孙子生下来时七斤六两,阿婆想起以前职工宿舍前流动摊子上福建人卖的云吞,真是皮薄馅多,好大的个儿。阿婆破天荒地煲了鸡汤送过来,也说得直白:“是为催你下奶,让我儿省点儿,好好的教师编制不要了,做点儿小生意,可怜见的……”
征求了丈夫的意见,黎毓芬直接将鸡汤扔出去了,结婚你阻拦,孕期你不出面,现在生了儿子——要是生的是女儿,肯定又一番怨念——你捡便宜奶奶来了,不需要,有多远请滚多远。黎毓芬柔弱的身子里暗藏骨气。
大约是孕期受完罪了,儿子自落生几乎没什么病,有母乳就吃母乳,没母乳各种牌子的奶粉也不挑,胃口好,虎头虎脑,健健康康,一月一个样。陈庭舫真感激妻子,生意上遇到困难了,或者债要不回来了,也不气恼,总觉得上天已待他不薄。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总有一窗橘黄的灯光等着他,远远看到,他就心头暖烘烘的。确实是,平头百姓不就图个家和人顺嘛。在他的庇护下,家庭和美,妻儿幸福,作为男人,他由衷地感到欣慰。
如此过了十七年,陈黎生上了高二。那一段陈庭舫总没胃口,厌食,经常性地上腹绞痛、饱胀,脸色黄绿。陈庭舫本来吃得就少,有时没胃口,以为是以前陪客户喝酒喝伤了,自忖是胃炎,吃了药,还不见效。去检查,已经是胃癌。
“早期胃癌没有特别症状,很容易被忽视,尤其是他这样常年瘦弱的体质……”
医生还在那里解释,黎毓芬脑子“嗡”地一下,蒙了,在走廊里,举着化验单子,踉踉跄跄地倚着墙,脸色惨白,忽然怪叫一声,人直接出溜下去。
陈庭舫叹气,隔了近二十年,妻子癔症又犯了。
黎毓芬手舞足蹈,哭哭笑笑,疯言疯语,持续了三天。这几天里,陈庭舫关了店面,在家买菜、煮饭、拖地,守着她。第四天晚上,半夜了,黎毓芬爬起,再去仔细核验医院化验单。白纸黑字,一点儿也没变。她一边撕扯单据,一边呜呜地哭……这一次,黎毓芬疯得这么卖力、这么辛苦,以为就像她结婚那次,醒来一切都能如愿,世界照常运行,他没有病,家里还是幸福的笑声。
可这一回,没能应验。
陈庭舫只不停地喊她:“傻丫头啊,傻丫头……”
月光斜入窗口,黎毓芬捧着丈夫的脸,一点点地抚摸,像是在打捞水里的月亮。她默默地落泪,自始至终难以置信:这么好的人,上天何以这么狠心?
“嫁给我,你算是倒了霉啦,丫头。”黎毓芬一直摇头,眼泪挂在嘴角,他擦了还有,擦不干那细小的河流。陈庭舫抱住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别哭,没多大事,我想好了,不就是个死,我不打算治了,剩下的钱省着点儿花,够你和儿子用了。”他说。“要说后悔,就是没听你的话,只给你俩买保险,自己犯傻,没舍得,”他笑了,“不是惜命、怕死,是还没和我的傻丫头过够……”
黎毓芬不哭了。她仰起脸,似乎是冲着冥冥中的上天或是命运,平静地,也恶狠狠地说道:“想把他从我这儿夺走?想都别想!”她起身去煲汤,党参黄芪炖鸡汤、猴头菇乌鸡汤、山药排骨汤、菠菜猪肝汤、四宝蔬果汤,一天一个花样,养护他的胃。
黎毓芬决定和命运来一场拉锯战。
治疗了几个月,所有挣下的钱又吐出来,穿刺,手术,化疗,陈庭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同病房的患者比陈庭舫年轻几岁,胃切除,在肚子上打个孔,放上导流管,一股腐烂气味,天天用碘伏小心擦洗肚子上那个窟窿,触目惊心。陈庭舫受不了,不是怕疼,是那种破败的腐烂的生命真相,没有丝毫美感。他一生干净体面,穷的时候一件破旧西装都穿得板板正正,这样开膛破肚,后续护理的恶劣气味,他受不了。
“咱不治了,”他乞求妻子道,“你让我体面点儿走吧。”
黎毓芬没有泪,任他求,只轻轻摇头。
过了半年,临床那位胃切除的病友病情还是恶化了,整个病房散发着恶臭。那种臭,带着沉闷压抑的重量,冲击着嗅觉,经久不散。陈庭舫吐得嘴里发苦,再吐不出什么了,还干燥地呕着喉咙。
最终,临床患者还是被推进ICU了,基本上没救了。他的妻子女儿办完手续,退了病床,母女俩哭着收拾东西。陈庭舫看着形容枯槁的母女,一个重症患者很快就将整个家的钱财和精气神都吸干了。母女俩临走时鼓励他们继续加油,还将剩余的水果送给他。
她们走后,陈庭舫怔怔地盯着那几个皱巴巴的苹果,母女俩憔悴心碎的样子仍在眼前晃动,特别是那个女孩儿,才十四岁,刚上初二,没了父亲的护航,她的一生自此都要在艰难中奋力支撑。陈庭舫想想儿子,眼里带着惊恐,低声道:“丫头,我求你了,别治了,好吗?”
黎毓芬依旧摇头。
陈庭舫恼了,整个人崩溃了。
“黎毓芬,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家里有多少钱你没个数吗,我不要治了……”文雅了半辈子,从来不曾讲粗话的陈庭舫捶着床,骂个不歇。
黎毓芬只笑,骂累了,给他喂口茶。只要你活着,就还有个家。她想。
有了家,什么都有了。
只要你活着。
可陈庭舫执意要回家,不治了,医生护士一转身,他就把输液针头拔了;再输液,他胳膊扳着铁床,不松开,谁插针骂谁,张牙舞爪的,面目凶狠。如此几回,黎毓芬让医生给他开了安定药片,偷偷喂给他;趁他睡着,将他胳膊用布条绑牢再输液。陈庭舫醒来,摇着身子,头磕在床上,咚咚咚,发出沉闷的声响。黎毓芬都要给他跪下了,他闭着眼,仰着脸,头撞着铁床,悲愤地喊:“我不要治了,黎毓芬,你他妈听不懂吗!走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听医生话,你好好配合治疗,没事的……”
“别啰唆了好吗,我要出院,回家!……”
她全都明白,他是怕拖累了这个家,化疗是个无底洞,他前半生积攒的家底,填不满这个窟窿。
黎毓芬无计可施,求佛问卦,在家对着佛龛默念佛经;一次次去观音山,磕头作揖,上香求签,在观音莲花座下泪流满面。去的次数多了,住持和尚看她虔诚哀苦,问是何事。黎毓芬如在隧道里盘桓已久,终得出口,便和盘托出,作揖祈求,问住持和尚该怎么说服丈夫接受治疗。
和尚沉吟良久,方予开示:“老僧委实也不知如何相劝,只记得《传灯录》里有一桩公案,洞山良价禅师将圆寂时,谓众弟子曰:‘离此壳漏子,向什么处相见?’禅师是以此言,试验他的门徒是否开悟,可诸般凡人,来生毕竟虚妄,没有了这副臭皮囊,肉体凡胎消失了,该以什么形式、去哪里再相见呢?”
黎毓芬匍匐下来,向住持跪拜。
回到医院,她将老和尚这般说辞转述给陈庭舫。同时,左手端一杯水,水体发黑,说道:“我从街边卖蟑螂药老鼠药的人那里买了一包,要是还不打算接受治疗,你喝下去,你省事,我也省事。”黎毓芬将水举到他跟前,颤颤巍巍的,陈庭舫知道,他喝了,她会把剩下的也喝了的。她干得出来。
老陈苦笑,他何尝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你哪怕在床上躺着,只要有一口气,这个家就还有主心骨,就不会散。
黎毓芬跪下来说:“哥,丫头求你了,好好活着,为了我,为了儿子。”
陈庭舫无语凝噎,攥着妻子已然粗糙的手,点点头道:“嗯,我治。”
黎毓芬忽然大放悲声,哭得那个伤心,隔壁住院的、医护人员纷纷过来围观,以为老陈突然撒手人寰了呢。没等人们劝呢,她忽而想起什么,不哭了,戛然而止,猝不及防。明天是周末,房产抵押的事最好今天把手续办了,黎毓芬抓起包就要走。
临走,她一扬脖子将床头杯子里的水喝了。陈庭舫惊叫,已来不及。黎毓芬擦擦嘴,摇摇杯子,笑了。“黑糖水,大傻瓜,”她说,“想死我前头,别做梦啦。”
在门口,迎头撞上何汉章,他喊了声:“嫂子,哥的事我听说了。厂子刚上正道,忙得我上火。房子别卖,钱差多少,我来想办法。”他进了病房,没想到老陈已瘦成这个样子了,何汉章眼泪打转,握住陈庭舫的手,喊道:“陈哥……”陈庭舫没想到他会来,何汉章现在太忙了,他们本就没什么联系,只何汉章记住他的情义。何汉章放下信封包着的钱,马上就得走,还有商务谈判要他出面,他说:“哥,你在厕所救过我一次,我也想救你一次,你别觉得有什么负担,就像欠了钱,我该还。”
设备终于及时买到了,订单也接续上了。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紧接着,在发展中,红星陶瓷厂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自主知识产权,跟在佛山一些厂家的后面生产过小瓷片、彩釉马赛克,不一而足。
然而,紧接着宏观市场的调控,令整个建陶业遭遇严冬,红星贴牌的厂家大都倒闭了。就如突来一个霹雳,雷击后,树林里的大树纷纷倒地,之前红星被这些大树庇护着也挤压着,这一下,红星这棵幼苗忽然裸露在荒凉的天空下,能否快速成长,或被风雨狙击,都在瞬息。残酷的事实让何汉章意识到,如果不能引领市场,没有研发能力,没有核心产品,是禁不起风吹浪打的。
好在这几年积累了一些财富,留住了人才,更新了生产线,企业有了良好的发展势头,银行也笑脸相迎,再加上政府为树立改革标兵,对这家集体所有制的本地企业给予了大力扶持,先是以红头文件将何汉章正式任命为厂长,名正则言顺,负责全面工作,又授予他“十大杰出青年”“改革先锋,当代标兵”“海城英才”等荣誉称号,给了待遇,批了资金。
这是他被需要的时刻,是何汉章和当地政府的“蜜月期”,也是他后来命运转折的伏笔。
何汉章接下来做的两件事,成为之后业界常常提起的经典案例,一是主持研发新品,开发出防滑砖、哑光仿古瓷砖、抛光砖、抗菌瓷砖、负离子瓷砖、环保型透水砖、丽晶石等;二是品牌的包装和宣传。
这之前,瓷砖在国内定位大都是以建筑材料的名义出售,何汉章一开始就认识到其中的局限,一旦一家企业开发出紧俏新品,由于产品缺乏品位感和文化内涵,加之无力进行包装和宣传,众多中小企业花式模仿和价格攻击后,一损俱损,会很快败下阵来。没有品牌,消费者也难以在众多的商品中进行区分。何汉章结交了一帮文化名流,有人建议他从国外摄影师那里购买《沙漠黄昏骆驼负重前行》的摄影作品版权,以这张极具象征意义的图片为形象代言进行品牌包装。何汉章请了一众学者,著书立说,在各级报刊讲述骆驼、中西交流、西洋技术之间的故事,以固定的形象展现于市场,并成为海城首家在央视打广告的企业。
改为洋名的红星这回风调雨顺,成了岭南陶瓷界的明星。
何汉章操劳了七年,三十六岁,两鬓已有杂色,这时他的使命已基本完成,如果功成身退,企业可存,声名可传,当然,这都是事后假设。
作为厂子的掌控者,媒体塑造的年轻企业家明星,凭借做宣传积累的口才和幽默,儒雅清瘦的何汉章俘获了不少拥趸,他当选某商会常务副会长,赞助运动会、足球赛、希望工程等,动辄数百上千万的营销活动,一时看似风光无限,不免遭人嫉羡。
为了企业更好地发展,何汉章决计将企业总部迁到广州,当地股东自然不会同意,有的股东甚至拍了桌子:挣了点儿钱,就忘了当初是怎么起来的了,还打着继续做大的名义迁出去,这不明摆着是想资产转移。这样狂妄的人,企业没做大,他自己倒先居功自傲,绝不允许!
何汉章无语苦笑。
之后还有更多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要审核他的决策,要安排就业,要盯住他的差错……何汉章进退不得,做企业风风火火的耿介性格通融不来那些拐弯抹角,隔阂越来越多。这就导致了在海城,虽然何汉章能够掌控厂子,可本地股东没有待见他的。
后续,为了摆脱掣肘,何汉章谋求改制。为了倒逼目光短浅的股东松手,他故意放慢了陶瓷厂的发展节奏。很快,厂里收益下降,股东利益受损。
一枝独大,且不那么乖顺,这更进一步激化了双方之间的矛盾。
模糊的产权归属,掌舵者突出的个性,红火一时的陶瓷厂成为被各方瓜分的肥肉。他得了时代的风势,带出了红星,也因时代的局限,命运就此搁浅。何汉章已得到消息,股东在数次私下密谋后,决定卖掉陶瓷厂,但却绝不会卖给他。
公开出售那天,何汉章还在外面跑,申诉、保证、劝说,焦头烂额,他希望有一线转机,能活动到更大的平台出面,和地方上的势力坐下来和谈。可到了傍晚,他还是无力回天,当车子经过江边,远远地已能隔江看见厂子新区外面广场上巨大的骆驼雕塑,车里的本地电台在广播,厂子已经卖给佛山一家对手企业,对方出钱多少多少亿……
何汉章一口浊气涌上来,眼前一黑,坐在那里,久久缓不过神来。
张宏伟将不合时宜的广播关掉,停下车,让他出来透口气。之前张宏伟先是用他的旧摩托载着何汉章四处“化缘”、跑单,厂里情况有了好转,买了辆商务车,张宏伟顺理成章地做了司机。他腿脚不好,开车像是想象中的腿脚在奔跑,灵活得很,稳妥得很。有了车,张宏伟也得意,毕竟他是兄弟们中最先摸上进口车的。趁没公务时,张宏伟拍拖,将车潇洒地停在女友单位的楼下,在一众艳羡的目光里,别提多爽了。张宏伟将车更新得及时,折旧的车就给了其他管理人员,这是何汉章在厂里从私人感情上唯一纵容的地方:知道他爱好车,随他去吧。车是厂里的排面,买到性能好的车张宏伟非常开心,他也能见缝插针有质量地眯上一会儿。张宏伟学着何汉章,推了寸头,架个墨镜,非常有派头。有张宏伟护卫,何汉章出差谈判都安心多了。多年相处下来,两个人早已不计前嫌,亲如兄弟。
张宏伟当时还劝他说:“也好,弟,这些年咱也问心无愧。你这么忙、这么累,我儿子都十岁了,你连个媳妇都还没娶,这下也好,终于可以休息下了……”
何汉章苦笑,摆摆手,迎着夕阳,辉煌与落寞都披拂在身,说了一句:“阿伟,等我一会儿,我到前面走走,买包烟。”
张宏伟知道他平常并不怎么抽烟,不过是想单独走走,散散心里的淤积,停了车,去江边看人钓鱼,等着他。
前面是水榕堂小巷,何汉章忽然想起当初厂子困难,集资购买设备时,有个女工将自己的首饰卖了支持厂子,女工后来工伤,被压塑机伤着了胳膊,他按最高额度赔偿,又从自己工资里拿出一笔钱,一起算到抚恤金里。何汉章记得她就住在水榕堂附近。这一刻,他很想看看她,聊聊天,问问她过得好吗。他以后终于不用那么忙了,可以经常来看看这位为厂子付出心血的女工了……
可到最后,何汉章还是没找到她家,抽完烟,夜色笼盖下来,他该返回车子了。
走到路边,依稀看见车子还在原地,可样子不对,他心里一个咯噔,一边呼喊一边疾跑。车子被一辆货车撞瘪压烂。
何汉章哭喊着,及近才看清阿伟从江边跑来,他俩互相喊着,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个以为阿伟还在车里,一个以为何汉章提前回来坐到了车上……望着地上破碎的铁皮,两人紧紧揽住对方,红了眼眶,最终,怆然一叹。
一只狸猫在月亮下伸个懒腰,抖抖身子,正沿街遛弯儿消食。闲庭信步顾盼自雄之时,一条哈士奇忽地挡住了道,狸猫皮毛奓起,哈士奇骂了句:“吓老子一跳,狗日的!”狸猫知道,狗东西脑子不好使,还小肚鸡肠,这架势看来是要和她算总账。她偷过“二哈”的狗粮,并且借助外援将其挠伤。这会儿“二哈”横刀立马,昂首挺胸,颇似抱着臂膀吊着眼角的大汉,叫嚣道:“你不是有帮手吗,怎么落单了?小样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狸猫四顾之下发现,确实着了道了,单枪匹马,还真不好对付这傻大个儿,怎么办呢?狸猫伏在地上,毛发竖起,箭在弦上。她想好了,狗日的胆敢动粗,老子绝不退让,大不了来个两败俱伤。
“二哈”不敢贸然出击。他领教过这个疯婆娘的厉害,上次就是,他追,她跑,眼看就要撵上了,她猛地停住,“二哈”惯性太大,也想停下,却刹不住车,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这还不算,小娘儿们跃起身子,前爪一划,在他脸上来了一下。“二哈”现在想想还觉得后怕,要是疯婆娘划向他眼睛,他早瞎了。这么一想,才觉出自己此时冒失出击并无胜算,让路闪到一边,又太丢脸,该怎么收场呢?
正剑拔弩张之际,蓦地现出个身影,手提凶器,气势汹汹,“二哈”一看,他大爷的,又是这傻×。他自己的人生搞得灰头土脸,白天没脸出门,晚上抄个手东游西荡,还好意思插手我们畜类的恩怨?“二哈”很看不上他,可好狗不跟赖人斗,欲夹着尾巴溜走,走之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对空叫了下。
狸猫因他出现得不够及时,害她和臭狗长时间对峙,也对他没好脸色,扭着头,懒得理他。
狗嫌猫厌,男子笑笑,在马路牙子上坐下,解开包袱,打开剩饭,近乎谄媚地推到狸猫跟前,低声轻唤:“公主,快吃呀,还热着呢。”狸猫赏脸闻了闻,倒是没嫌弃,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男人这才踏实了,试探性地触碰狸猫的尾巴。公主没反抗,他放心了,抚摸得心花怒放。公主吃完也没流连,跃身走远,不过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交代:“明儿个早点儿来,我都饿坏了。”他赶忙点头答应,一脸甜蜜的奴性。
其实公主是给他表现的机会,公主捕食的路数多了去了。他曾见过公主怎么捕捉公园水池的鱼。那些池鱼肥美丰腴,体态慵懒,白天靠摇头摆尾几下,博取观赏者泛滥的爱心,获取饵料,白白胖胖的,半条公主就能吃饱。公主的捕鱼之法也独特,长久盯视池塘,夜明珠似的眼珠子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下蛊似的,鱼群如梦如幻,游到岸边,接受女巫双眼的照耀。傻鱼正好奇盯着,公主冷不防利爪一划,从水里捞起胖鱼,拖入草丛里慢慢品尝。
也不怪他,谁能不爱这只野猫呢?她四爪雪白,毛色如豹,绸缎般的手感,那么美貌,那么骄傲,眼神里半是疏离半是高贵。在夜里,她慵懒地走过,披一身月色,抬爪朝你伸过来,就像是贵妇伸出骄矜的皓腕,谁能忍住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
平乐坊好些人想逮着公主据为己有,都没得逞。公主可不仅是花瓶,称得上智勇双全,独来独往,平乐坊这小江湖她哪块地盘都敢闯荡,那些和“二哈”一样溃逃的败将们有心理阴影,见到她,不由得脸疼。
得着命令,第二天晚上,男子准备的晚饭格外丰盛,来得也早,等着公主驾到。公主姗姗来迟,后脚竟有点儿跛。男人献上鱼肉,趁公主吃着,他一边轻撸着猫,一边忽地掏出个布袋,兜头将公主套住。眼看就要掳走,忽听得楼上一声喝:“那谁,干吗呢?”
看来,平乐坊里关注公主的可不止他一个。
韩玉婵三点多去店里磨米浆,顺带也给公主供奉点儿猫粮。
韩玉婵噔噔噔下楼,要拦住他,质问他有何目的,欲将可爱高贵的公主掳去。打了照面,发现是何汉章。他低眉垂首地说:“前几日公主被人拿开水泼了,积攒到今天,好像更严重了,腰身上、皮毛下都有点儿溃烂,我想带她回去几天,涂点儿药,好得快点儿。”怕她不信,可公主脾气刚烈,又不能翻开袋子给她看,他继续喃喃道:“是徐老三,他家生意被你顶了去,早餐门口冷清,心里不忿,借口常有野猫偷吃他挂在店里的腊肉,晌午趁没人时候装作喂食,一盆开水朝在路边阴凉处打盹儿的猫狗泼去……”
随着诉说,韩玉婵看见他不自觉地拳头紧握,他说:“幸亏公主反应快,及时跳起躲开,只烫了后腰;将军就惨了,眉眼都烂了……”将军是一条派头威严的德国牧羊犬。在他这里,平乐坊整个区域里的流浪猫狗如同亲戚,都有各自的名姓。
何汉章说完,从愤怒的情绪里回转,脸上有瞬息的恍惚,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当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这么多话。他笑了下,重新锁紧脸上的表情,可能是他平常缄默惯了。这会儿,韩玉婵盯着他言谈间的表情,国字脸沟沟坎坎,带着失眠的疲倦,隐匿着风霜,笑起来,那份无心机的真诚和温暖像是一间房,打开窗,尽可以探看屋子里有什么。
丢职赋闲的何汉章如沉默的垃圾,自我放逐在角落里,自生自灭,无人在意。他想:这样也好,算是平安从高处落入谷底,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搬到嘈杂的平乐坊,万人如海一身藏,红尘名利场你来他往,过去的筵开玳瑁、席设芙蓉,繁华和荣光都化作云烟。作为被时代和命运拨弄的棋子,何汉章缴械退让后,已然奄奄一息。在这时,路过的流浪猫无意间带来一丝暖风,吹活了灰烬中残存的火种。何汉章发现,这世界还有东西值得他惦记,他不是百无一用,至少它们等着他每夜来投喂,给他照顾它们的机会,而且它们多好啊,不挑食,不嫌弃,有什么吃什么,蹭蹭他的腿,喵喵叫几声,让他摸摸脑袋揉揉肚子,无限依赖,没有警惕。这份信任让何汉章心怀感激。他决定暂时不急着寻死。
韩玉婵帮他在店里给公主剃毛,给伤口上药。可店里养猫不方便,没有活动空间,还是由何汉章抱走了。
过了几天,夜里在街上遇见,韩玉婵刚磨完米浆,喊住他:“来,帮我把米袋扛到楼上。”何汉章只好来帮忙,韩玉婵还打趣他:“今晚是打算抱电线杆还是数垃圾袋啊?”说着,她掩上店门:“走,我陪你数数去。”
何汉章没动。
“走呀,愣着干吗?”
“别,和个疯子一起,晦气不说,让人看到,对你不好。”何汉章摆摆手,快步走开。
韩玉婵很快跟上他。“我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呢?”她清冷地笑,“谁爱说说去,再者,你疯不疯碍着他们什么了?何况,许是这世界疯掉了呢,你倒是清醒的那个。”
何汉章顿住脚,转过身,看着她。月色下,他的眼睛寂寞而清澈,眼眶里似有水意涌动,亮亮的。他眯着眼,把那水波悄悄压下去。许久,他才抬起眼皮,说了一句:“谢谢你。”
韩玉婵听懂了他的心意,怕勾起他压在心中的块垒,随即岔开话题:“都到你楼下了,不请我上去坐坐?”她笑盈盈地说。
何汉章不作言语。
“嘁,又不是看你,是想看看公主好点儿了没,我不放心。”韩玉婵全然不似平日高冷的样子,话语如春天化冰,“你不是说它们被泼开水?部分也是因我而起,抢了徐老三的生意。”
何汉章别无他法,只得开门迎宾。
那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屋子,寻常的出租房,破旧、狭小、阴暗,除了必需的生活物品,别无其他,却罕见的整洁。衣服和鞋归置得井井有条,连电饭锅都擦得锃亮,桌子上几本书包着封皮,做抹布的小毛巾有棱有角地叠起。靠墙放着两个相框,梁美娟和来福合影的一张,还有一张沈文渊的。旁边的小香盒里插着燃尽的细支莞香。最打眼的还是几排药盒,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像个小型药房,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舍曲林片、帕罗西汀、西酞普兰、氟伏沙明……韩玉婵看了看,药盒大多是空的,里面盛放过的是曾为他续命的触目惊心的食粮。
韩玉婵不再去看,一边逗弄着公主,一边笑道:“你是有多少毛病啊,抑郁、洁癖、强迫症、神经衰弱、失眠,还有吗?”
“胃病、痛风、关节疼、高血压……”何汉章也笑,“气就气在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听说,以前你那些老部下后来从公司出来了,很多都混得有头有脸,有的要接你住别墅,有的要接你到国外疗养……你怎么不去呢,连门都不让人进?”
“听说的嘛,岂能当真。”何汉章烧水泡茶,即便不打算在这话题上延伸,还是用一句话淡淡地解围,“再说离了这里,每天上哪儿找这么好吃的肠粉?”
韩玉婵听了,竟然叹了口气。
他们能相识,公主是最初的桥梁。不同的是,一个是顺手撒点儿食物,一个是当成每晚必做的功课。凌晨三四点,街上阒无人息的时段,韩玉婵观察过,他在街上来回溜达,梦游似的,或者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垃圾堆边吹起的塑料袋子,木桩一样傻站着,没任何表情;或者溜达累了,靠着电线杆子,很冷的样子。她知道,他不是游手好闲,他是挣扎在死的边缘,正是这些流浪猫狗,救了重度抑郁的他。
有时韩玉婵会装作正好下去倒垃圾和他偶遇,交谈几句,言谈间,他面容里有一种退让。正是这份疲倦和怯生生的退让,让韩玉婵莫名心疼。更多的时候,她也只能远远地看着,无能为力。
转天,韩玉婵煲了汤——石菖蒲陈皮炖猪心,叩响他的门。看得出来,何汉章是有些惊喜的,他不停搓着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听人说,这汤清心安神,别愣着啦,趁热喝呀。”韩玉婵不由分说地进了屋,喧宾夺主地找出碗勺,盛汤,推到他跟前。何汉章手都要搓红了,坐下来,埋头喝汤。间隙里,韩玉婵说:“我接下来说的,你可别当是侮辱你,没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想的是,你在家也是闲着,我店里现在正缺个人手,你来帮帮我,行吗?”
何汉章停住汤匙,抬头看看她,没作声,继续喝汤。
“怎么啦,放不下架子?”韩玉婵故意冷笑,接着说出的话如气浪,直接将何汉章沉默掀倒,“我都怀疑,你现在这个状态,到底是抑郁,还是享受过众星捧月,被打入凡尘后,满怀失落中,心心念念那些曾手握权力的高光时刻呢?”
何汉章闻言,低着头,弓着身子,僵住了,眼神迟滞,鼻息粗浊,脸上转为铁青色。是挺残忍,可韩玉婵还要说:“离了谁地球不都照转?怎么着都还要一日三餐,你真以为把你整下台后厂子就不行了?人家不还活着呢嘛,虽然没有你在时那么红火。再者说,就算倒闭了也正常呀,我经营过店面,也倒闭过。什么不都有个起起落落呢,任何事物不都是生生死死?比方说,你那些老部下,不都是因为你下台后厂子走下坡路,才出来单干,才有新一番作为的?唯独你,执拗地陷在过去,不是留恋以前的成绩是什么?”
何汉章双手交叉握着,额头上的血管集聚着铅青色的静默,双眼像灰烬里拨出的炭火,想打谁一拳的样子。韩玉婵还火上浇油:“问你呢,答不答应吧,拿出你当年办厂子的劲儿,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你倒是出个声哪。”
火熄了,拳头散开了,人动弹了,唯余一脑门儿的汗。何汉章从胸腔里一声长叹,似乎叹息这赋闲郁结的十年。叹完气,人舒展多了,他使劲搓着手,到最后嗫嚅着,还是说了:“我是怕干不好,毕竟,废了这么些年了。”
“那就是答应啦?你屋子都收拾得这么干净,没事,也就是叫你做个杂工,不搞研发,肯定行。”
“那我就试试,谢谢你。”
“不用,我愿意照顾你,是顺带替我小姨感你的恩,她以前在陶瓷厂拉坯车间,曾蒙您关照多年。”韩玉婵说,“她叫周素素,腿关节不好,后来办了病退,你可能不记得了,可她直到去世前,还在念何厂长的好。”
“记得,记得,你们原来住在江边水榕堂老巷子,是吧?我不会记错的。”他自言自语似的,“我在那附近出过车祸,有个兄弟,替我死了……”
月亮熬了一夜,红红的。韩玉婵走后,凌晨三点多,喂过流浪猫狗的何汉章沿街溜达,赶在晨光之前,回到出租屋,一边飘飘摇摇地走,一边气运丹田,以乡音唱一番:
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
勒马停蹄站当道,
青龙刀斜担在马鞍桥,
曹孟德他待兄恩高义好,上马金下马宴又赠红袍。
官封兄寿亭侯爵禄非小,难道说大将军忘却故交。
到今番,
罢罢罢,忍耐了,一口热血燃战袍。
下得马来把头找,弟兄分手在今朝。
马童,带刀备马!
最后一句,是仿照名角的念白,悲哀慷慨,金石为开,一声之中,半辈子的不得志和陷害,以及沙砾入肉的痛彻、沉默的呼啸和抗议,都在弦音里了。
“马童,带刀备马!”
韩玉婵倚在窗台,悄然为之泪下。
韩玉婵店门的招牌被捣烂,破坏的痕迹很新鲜,想必是黎明前这一段时间作的案。韩玉婵心知肚明,除了同行徐老三,谁能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老徐理直气壮地造谣:“她就是被包养的‘鸡’,后台倒了,她为了掩人耳目,开个小店过活,要不凭她开个早餐店,怎么有钱开宝马?”有人说:“她生意好嘛。”老徐非常不屑,从狭隘的个人经验出发,他费劲巴拉,连个电动车都只买二手的,他怎么会相信韩玉婵可以凭借正经生意挣那么多钱。他把生意惨淡的原因归结为客源都被韩玉婵这个贱人给勾搭走了。
他也太高看韩玉婵的姿色了。老徐也不细想下,他的早餐是什么玩意儿,韩玉婵的又是个什么水平。且不说米浆的选米、磨浆,也不说蒸的时候手上的功夫,就说肠粉蒸得了,盛在盘里,最关键的是兜头那一勺酱料。酱油要好,料要香,又要淡,取个清鲜,这清鲜又是建立在醇厚的基础上的,细说来这里面有几重矛盾,矛盾中有和谐,对立中有融合,滋味才能丰富。做个早餐,看似是小道,可也没那么容易做好。大道至简,小道费心,就是个琢磨,心思没到,功夫不够,做出来能好吃吗?韩玉婵是卖早餐,他徐老三也是卖早餐,同样的步骤,同样的食材,他以为就得有同样的喝彩,凭什么呢?做什么事,都要有个悟性,讲个心灵手巧,韩玉婵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般笨坯。不开窍,做这个只想钱。关键你做好也行呀,钱自然就来了;做不好,还心火虚旺,瞧见别人生意好,挣着钱了,眼红得像磨刀石,嗖嗖地使坏心思。顶让人瞧不起。
如果徐老三虚下心来,到她这里赔个笑脸,韩玉婵说不定会和他聊聊她和肠粉的渊源:外婆当年只靠一口家用铁锅蒸出的肠粉,她百吃不厌;聊聊传承不变的小吃,和物是人非世事变迁;聊聊布拉肠粉和抽屉肠粉的微妙区别,以及所有步骤细节等等其中的诀窍。别的不说,单就酱油这一点,韩玉婵就已完胜。机缘巧合,韩玉婵认识一个朋友,所用的酱油是朋友从豫东一家手工酱油作坊订货运来的。酱油真材实料,大豆好,阳光气候都好,经过几年的发酵,酿造出来,滋味出众。再看徐老三的,为了省钱,用几块钱一大桶的勾兑货色,能一样吗?徐老三那肠粉做出来,黏糊糊的一坨,浓油赤酱也邋遢,浇上去,落汤鸡似的,没个清爽样子。
韩玉婵将招牌重做,还笑着说:“正好,破破烂烂的,也该换了。”
然后,韩玉婵的车身被刮擦了。行车记录仪里一团影子,遮掩着,黑乎乎的,还挺会反侦查。
这样欺负人就有点儿过分了。是觉着她一个女人家,没什么靠山,即便被欺负,也没人帮她出拳吗?这就不单是欺负,而是下作了。
可韩玉婵仍不打算计较。一是不确定作案者,毕竟没逮着;二是韩玉婵没那个工夫和心情和一介无赖纠缠。
这天晚上,月亮正好。
中秋节,人们大都放假回家团圆,平乐坊罕见的短暂冷场。满盈的月亮带着点儿绛红色,像一轮小朝阳,到夜深的时候,还那么圆,那么亮,像是夜空不肯合上的眼,守望着这冷暖混沌的人间。
满月下,老徐撅起的屁股上挂着的钥匙串晃动着细小的光点,直到何汉章录了五六分钟,老徐还在那儿吭哧瘪肚地埋头蛮干。车胎终于被他扎烂,老徐擦擦汗,大功告成,屁股撅出饱满的弧线,刚要起身,弧线顶端被人踹了一脚。老徐的脑袋瓜子“”地磕在车身上,还没转过身,老徐就先恼了。“我干你娘!”转过脸,见是何汉章,“关你屁事,要找死?”
老徐平静的面皮下是隐隐的狰狞,眼里是被嫉妒燃烧的猩红。
月色下,忽地溜过去一只野猫,看热闹似的蹲坐在旁边,开始并未做什么,只是冷眼相看。后边见何汉章落了下风,野猫嗷嗷叫了两声,似在声讨凶手,老徐不耐烦,扔过去半截砖头。
狸猫跳开,落定,轻蔑地瞪他一眼,亦步亦趋地走远。
老徐不知道,这下他彻底惹祸了。
何汉章摇摇录了视频的手机。
老徐拍出一支烟,在指甲上有节奏地蹾蹾,并未点燃,撇着嘴,嘿嘿一笑:“听说最近你傍上这娘儿们了,软饭吃得可香吧,这么快都护上主子了?”正说着,老徐蓦地把烟一扔,趁其不备就要武力攻夺。何汉章身形瘦弱,好在有高度优势,再加上手机举着,饶是老徐壮硕,跳着脚也够不着。可何汉章的危险也因为高,下盘不稳,老徐阴损,密集踢踹对方裤裆,将何汉章撂倒,踩住肩膀。老徐轻舒胳膊,要取手机。何汉章死死抱住,性命攸关似的,任老徐掰掐拽捏,就不放手,还要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老徐盯着他,笑了,等靶子站好,再一番操作。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太没悬念了,老徐一顿拳打脚踢,何汉章就又趴下了。
可没过多久,何汉章又从地上强挣着爬起,攥着虚弱的拳头,还要执拗地袭击老徐。
老徐凶悍,打倒文弱的何汉章,踩住他的脸。
刚要功成身退,一转身,狗日的又爬起来了。
怎么跟他妈不倒翁似的,倒下还站起来呢?
老徐无奈得很,再补一顿。
何汉章再一次站起来。
何汉章拳头都攥不住,可眼神里都是箭镞,凶狠地射在老徐身上,恨不得扎得老徐浑身都是窟窿。
老徐上去,一拳干倒,心说:可别再起来,爷求你了。
老徐都有点儿绝望了。
可何汉章像是一摊破碎到不能再破碎的水,蜷伏在地上,过了半晌,碎掉的水竟然汇聚成形,又要站起,虽然虚弱已极,可打着战,还是站起来了,冲着老徐,含着血的半个眼睛看过去,破烂的嘴角含着嘲讽的笑意……
老徐都打累了,可就是打不倒他。
何汉章像是被圈养的狮子复活了草原上的神经,他要纵横捭阖,他要龙腾虎跃,要扑咬争夺,攥着拳头,整个人挣着,双眼通红,头发凌乱,眼镜破碎,全身呈现出竞争的抗议的不服气的架势。身体里那一部分雄性重新激活,他要放手一搏,拼杀过去。
老徐彻底崩溃了。
壮硕的老徐竟然怕了,啐一口唾沫,骂一声:“算了,老子服了,你有种。”
谁愿意跟一个不要命的傻×拼杀呢?老徐连连退后,再啐一口,忽然夺路疾走。
却被韩玉婵当头截住。
她在楼上,刚睡着就被吵醒,下来就撞见徐老三。仇人相见,韩玉婵掀起巴掌就要迎战,却被老徐一闪,抄起车位旁边的路障照她后背砸了一下。韩玉婵“哎呀”一声,踉跄摔倒。老徐还要撒泼,何汉章急忙奔过来,要护住韩玉婵。
此时一只猫踱步而来。
老徐定睛望去,它身后跟着一个庞大的军团:平乐坊所有的流浪猫狗都来参战了!
待到跟前,公主居高而坐,似是坐镇指挥,身后静默的军团虎视眈眈。一声令下,七狗八猫一拥而上。为首的是曾被老徐泼过开水的将军,新仇旧恨,骁勇异常,在兄弟们的助威下,“噌”地一下蹿到老徐肥腻的胸口,咬了一口,后边其他战士接力跟上,七嘴八舌,咬得老徐满地打滚,鲜血淋漓,叫声连连……
何汉章都求公主下令收队了,公主眼皮都不翻一下。这场黎明前空荡荡的街道上发生的暗战,让何汉章感动得泪流满面。
直到韩玉婵来到公主跟前,反复央求,公主缓缓抬起前爪,军团方才收手。然后,簇拥着公主,战士们依旧有序地沉默撤走,留下地上呻吟不止的徐老三。徐老三爬将起来,骂骂咧咧地败退滚蛋。
韩玉婵和何汉章互相搀扶,打开店门,找出碘伏,先给他上药。何汉章忽然哈哈笑了,说:“痛快!”又说:“赶快给公主做点儿好吃的,今天多亏了它。”
何汉章笑吟吟地看着韩玉婵,下了战场见到亲人的样子,壮怀激烈又温柔无限,就那么殷殷地看着韩玉婵。她笑他说:“和一个无赖打架,还没打赢,还要公主帮你,真不嫌丑……”韩玉婵关上卷闸门,撩起上衣,让他帮忙查看后背的伤痕。伤得不重,就是有些红肿。
何汉章还沉浸在战斗的激情里,突然就乱了方寸,他不知道是该起身还是继续呆坐下去。韩玉婵说一声:“谢谢你,替我出了口恶气。”她说:“你可真傻……”韩玉婵走过来,抚摸着他身上的伤口,又说:“这狗日的下手可真够狠的……”何汉章能感到他后背上落了几滴温热的急雨,却许久没有声息。
韩玉婵拍了他一下,解开自己的上衣,让他给上点儿药。何汉章就彻底乱套了,眼睛呆愣愣的,手脚都似乎悬起,不知从何落下……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在她雪白的脊背上一跳一跳的,波光粼粼,像一堆银色的小兔子。他的手指颤颤巍巍,挨到了她,丝绸的质地,鱼的触感。何汉章急忙缩回手,月亮晃了晃,照在她背上,月光一下子温柔得惊心动魄。韩玉婵怕痒,弓着身子,咯咯笑了,忽然没防备地说:“阿章,敢不敢以后由你来保护我呢……”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黎毓芬早就谋划着去海边玩。说起来,现在去海边就像去趟超市一样方便,可她却有很多年没接近大海了。没时间之外,主要还是心情,带着灰白的情绪,她觉得对不起记忆里的那片蔚蓝。拍拖时,为躲避陈家阿母的问罪,陈庭舫曾带她来海边痛快地玩过一天。那时候,海还是野生状态,沙滩荒凉,周围也没什么酒店,他们在海边流连忘返,捡贝壳、拾海星、游野泳……海水卷走了岁月,却留下了笑声,很多年里,黎毓芬做的梦都是蓝色的、流动的、带笑的。
儿子即将十八岁了,明年要高考了,她决定一家三口再去故地重游。
还是那片海滩,据说是从国外运来的沙子,柔软洁白;海水好像没那么蓝了,人也多,红男绿女的,挺热闹;住宿也好,各种档次的酒店和民宿,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港口上进出的船舶。
黎毓芬订了最实惠的民宿,自己买菜做饭,不单是为省钱,还为了丈夫吃得顺口点儿。趁着假期,她打算好好玩几天。丈夫做了胃切除手术,病情稳定,只需安心静养,悉心照顾。陈黎生上高三了,刚期末考完,考得很不错。他会有他崭新辽阔的生活。她煲着汤,望望沙滩上散步的父子俩,心想:上天终究放了她一马。黎毓芬很感激。
陈庭舫回来了。黎毓芬站在阳台上,月光清亮,儿子还在楼下草地上和邻居家的小孩儿嬉戏。房东家的小狗追逐着男孩儿吹出的泡泡,飞舞的气泡闪着清淡的光,和他们的笑声一起,飘荡在空中,像是永远都不会碎掉……黎毓芬要唤回儿子吃饭,陈庭舫摆摆手:“让他玩吧。”
陈庭舫过来,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依靠着,看月亮,看月亮下儿子开怀的样子。黎毓芬轻轻地笑,她好开心。
陈庭舫揽着她,喃喃自语:“这些年,你为我吃的苦,我心里都有数……”他攥紧她的手,轻轻地喊她:“丫头……”黎毓芬的眼泪悄悄地流,靠着丈夫的肩头,继续看圆圆的月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