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剑
许白黑来到美国时是22岁。考取心理医生行医资质是在28岁。这六个年头,他和汉非斯在一起,他是他的学生——硕士生以及博士生。许白黑的故乡是中国蓝市,汉非斯是德国人,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他们都是大医生了。
他们虽是师生,但在心理治疗领域各有所长。汉非斯在深度心理催眠治疗领域技艺神乎其神。三十年前,他以小矮人病例成为全球著名的心理医学权威。那是一个17岁的姑娘,但身材和心智长到5岁就停止了发育。她舅舅带她看遍美国各科医生,皆是束手无策。汉非斯力排众议,对她进行深度心理催眠,得知她是在5岁时因父母意外死亡而自我封闭了肉体和心智的成长。汉非斯给她治疗了两年,成功治愈了她的重度自闭症。23岁时,那姑娘长到了165厘米,心态也再无异常了。
许白黑在治疗抑郁症领域盛名久享,不少重度抑郁症患者在他手上重获新生。就像汉非斯那样,许白黑也是一战成名的。在心理医学的教科书上,汉非斯的案例被称为小矮人案例,而许白黑的案例则是雪山案例。
他的患者是个拥有七次自杀未遂史的中年男性,单身人士,教育程度为高中,无婚史,性取向正常,社会关系简单,与人交往无明显障碍,多数时候都是面带微笑的。他的每次自杀都很“真诚”,从不弄虚作假,跳楼是从八十多层高的公寓头朝下跳的,可惜那天风太大,把他吹到二十多层某户人家的阳台上了。他的全身多处骨折,为此不得不住院半年,进行双重性质的治疗。
出院后,他又选择了绝食自尽,挺诗意的,他只吃棉花,医用棉球。上帝再次戏弄了他,第三天,他休克了,是他的前同事,一间酒吧的前台联系不上他了,就报了警。这回,他在普外科住院一周,同期进行心理治疗,治疗周期是三个月。
后续,他又采取了数种绝不重样的自杀方式。投海服毒上吊,甚至卧轨,都使用过,只是都没能够如愿以偿,当那辆火车完全停下时,距离他只有20厘米。而投海呢,就是那么幸运,他被几头海豚给顶起来,抛到海滩上了,这还不算完,它们不肯离开,就那样监视着他,弄得他都没机会。
至于服毒,他用的是处方药抗生素。他吞掉了十几片,都是住院期间偷偷攒下来的,结果是恶心眩晕,以及严重的腹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上吊倒是挺顺利的,他以为成功了,可是不,他的房屋对面,有一个主妇在露台上浇花,她发现了他,他又获救了。
在此期间,医学和他,历来都是双向选择的,他也曾主动寻求过心理治疗,也多次被精神康复中心予以收治,进行强制性治疗。他对每位医生都很慷慨,出院后却都以再次的自杀行为作为回报。
这位患者是被送到汉非斯面前的,走的都不是寻常路径,他丧失了选择医生的权利。他走的是医学通道,在这个行业内,像他这样的“顶级”患者,已经无路可走了,寻常医生见到他都会向上进行推介,后来给他治疗的都是名医。多位名医,多次失败。汉非斯实话实说,先生,在这个行业内,你早已大名鼎鼎。也许你对我们很失望?这位患者说,不,我感激医生,我只是对医学很失望。
汉非斯召集之前的多位名医,开了个会。是开会,不是会诊。会诊就是会诊,是没有任何题外话的。开会就不同了,开会可以涉及其他一些内容,比如是不是应该更换医生。汉非斯说,鉴于患者对于我们这些名医的深度失望,以及由此产生的极为强烈的抗拒意识,我建议给他换医生。我要听你们的意见。大家开始议论,半小时之后,会议通过了,决定:患者的接诊医生,不是汉非斯了,而是许白黑。
汉非斯对许白黑说,许,我在你的身后。许白黑对患者说,我是无名之辈,你是否接受我?患者说,我接受,为什么不呢。许白黑说道,我向你承诺,没有第八次了。患者叹气,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是数字不同罢了。
这位患者极为配合治疗,对医生护士态度顺从,从无抵制。头两个月的治疗,许白黑采取相对保守的疗法,无论用药还是其他治疗方式,都和其他患者同等待遇,每天的对话也都是例行公事性质的,许白黑会问,今天好些了吗?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有拥抱死神的想法吗?患者就回答,好,还不错,偶尔会有。
第三个月,许白黑着手调整了部分用药,患者出现各种不良反应,每天都要呕吐好几次,即便如此,他仍然会说,还好,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医生。到了第五个月,患者的药物反应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许白黑这才与他进行了治疗意义上的正式沟通。
许白黑不相信患者对于自己病情的综合自述,如果他信了,他也必然会是失败的,就像前头那几位同行一样,他们都被患者陈述的假象所蒙蔽,从而无法找到患者的真正病因。找到患者厌世自杀的真正原因,从而击碎它,这是心理医生必须要做到的。之前的所有医生也都是这么进行的,只是他们都没有做到极致,无可复制的极致。
许白黑推翻了患者前期的所有病历,这些病历对于患者病因的结论都完全一致,那就是采信,采信源自患者的自我陈述。根据患者自述,他是由于商业失败和历任女友的离弃,才导致绝望厌世,进而一心求死的。许白黑对患者说,我要说出你的秘密了,就在刚才,护士给你注射的药品并不是你的常规用药,而是少许的镇静剂,你是否觉得困倦?患者说,不,我没有不适。许白黑就说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如若溪流,自远山而来,积水成潭,深不见底……
先生,根据你的陈述,你出生于美国西部,年轻时酷爱各类冒险运动,曾经加入过当地最著名的冒险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名字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它不叫鹰眼,它真实的名字是卡瓦格博。这个名字来源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高度为6740米,它是整个地球上,从未被人登顶的山峰,你和你的伙伴们都渴望征服它。在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数次后,你们曾经三次去攀登卡瓦格博,每次都有人员伤亡,每次都有伙伴留在那里,永远地留下了。而最后一次,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那八个同行的伙伴,他们都在梅里雪山长眠了。
你们的俱乐部也因此解散了,很快,你就离开了故乡,来到这个都市谋生。你与故乡切断了一切联系,再也没有回去过。你奋斗了十年,只为着遗忘。你以为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你忽然发现,那些往事扑面而来,来势汹汹,就像那场雪崩那样,你再也无法获得解脱。你开始更换工作和女友,以及住所,但是没有用,新的环境和爱情,无法令你像从前那样投入和沉沦了。
先生,就这样,你又重回了自己,你每时每刻都在登山,你的耳畔风雪呼啸,你的眼中只有死亡。而你那些伙伴全都复活了,他们总在跟着你,总在看着你,总在跟你说话,倾诉着对你的思念和不舍。你开始酗酒,但是酒醒后,你更加无处容身,他们占据了你的沙发、你的床铺,甚至坐在你的马桶上,怎么也不肯离开。先生,你想他们,也怕他们;你爱他们,也恨他们。当年你无法带他们下山,而今他们却想要把你带走,带到地狱里去。
先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开始求助于医生,但是你不敢说出病因,因为他们总在你的身边,你怕被他们听到了,于是你对所有的医生进行隐瞒。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医生能够令你彻底痊愈,所以你出院后仍会再次实施自杀行为。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先生,我很愿意告诉你,大多数惯性自杀者对于死亡的时间都会有所讲究,而你七次自杀的日期却是毫无规律可循的。没错,我就是从这组数字入手的。我专程去过你的故乡,找到了当年的俱乐部老板,我得到了所有成员的资料,我就这样破译了你的自杀密码。先生,你每次自杀的日期,都是你那些伙伴的生日。有位叫丹尼的,你在他的生日自杀过三次。我想知道,你和丹尼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诊室里灯光柔和而又略显昏暗,在这样的灯光下,患者的脸上光影纵横,都是泪光,是满脸的泪光在肆意流淌。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颤抖着,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丹尼,你怎么出去了?你不要扔下我不管,这位医生什么都知道了。他看见你了,丹尼。
许白黑说,先生,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丹尼,他一直待在梅里雪山,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先生,根据俱乐部老板的回忆,你和丹尼并不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始终关系平平。所以,我对当时的灾难现场做了还原。当你们攀登至五千多米的高度时,遭遇极端恶劣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是继续还是放弃?你们即刻按照老规矩进行了决议。他们的结果是四比四。是你的最后一票决定了整支队伍的命运,于是你们留在原地,想等待风暴过去继续攀登。
先生,你在整个队伍中,始终都是排在最后的一个,是你的那一票,摧毁了所有人的生命。当雪崩降临时,丹尼曾经救了你,紧接着,丹尼坠崖了,就在那一刻,就像那些灾难片里的镜头那样,是你拉住了他的手。不幸的是,你无法把他拉上来,而他却要把你带入深渊,先生,你松手了。丹尼坠落了,他是大喊着你的名字坠落的,他的呼唤始终响在你的耳边,许多年了,直至此刻。
先生,这场雪崩,你的伙伴全部遇难了。你回来后,再也无法面对他们的家人,以及自己,你选择了逃离。离开他们,离开故乡,离开所有的冒险活动,你成为一个最正常不过的都市人。你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但他们都说你郁郁寡欢,不太合群;你投入了好几次恋爱,但你的女友都无法忍受你的暴力倾向。你多次在睡梦中掐住她们的脖子,令她们几乎窒息。你的几任房东都曾经起诉过你,因为你肆意毁坏住所的家具,甚至房屋本身。先生,你的房东让我看过一些照片,你的破坏力真让我触目惊心。
朋友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女友离开了,当你只剩下自己时,丹尼他们就来了,都来找你了。于是你再度结交朋友以及女友,以此来逃离他们,但是没有用,他们不肯放过你。先生,你的首次自杀是割腕,与众不同的是,你割的是右手腕,你不是左撇子,但你割得很深,如果不是你的邻居来敲门借东西,我确定你会死去。为什么要割右手?因为你当年松开的,就是右手,是不是这样的?
患者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但他剧烈耸动着的肩膀,也是具有表情功能的。正是这样的表情,给了许白黑莫大的鼓励。在之前所有的病历记载中,这位患者从未有过任何的失态,以及情绪上的高度失控。
许白黑问道,先生,你是否需要暂停?我们也可以明天再继续的。患者抬起头说,不要停下来,医生,你如果能说出来,当时我为什么能够一个人活着下山,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先生,从未被征服,始终被向往,这就是卡瓦格博。世界各地的登山队也曾屡次攀登,全队罹难的不在少数。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流传着许多神秘的传说,有些传说如同神话,有些则犹如魔咒,甚至带有浓郁的灵异色彩。这些传说,当然会对你们构成某种程度的心理影响,以及心理暗示。我是无神论者,但我推测,先生,你曾经看见过某些景象,正是这些景象,促使你活了下来。先生,请你坐下来,否则我无法确定我的人身安全,我们的沟通也必须终止。
谢谢你的配合,先生。你常在睡梦中掐紧你女友的脖子,我由此猜测,你在雪崩过后看见过一个女人,也许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她是你的雪山之神,犹如契约,你心里始终都在供奉着她,她也在保佑着你。后来,丹尼他们都回来了,你认为是你的女神把他们给放回来的,她对你毁约了。
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无限痛苦不可告人,这是深度的耻感,每个人都有的。于是,你开始实施自杀行为。七次,你都失败了,你不认为这些失败都是偶然的,你认定了,这是那个女神在施展魔法。当然,这时的她已经不是女神了,她是个女巫,甚至是女鬼,她要让你生不如死。你在睡梦中与她抗争,想要掐死她,结局很悲催,再也没有女友肯与你同床共枕了。
先生,至此,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是否也愿意像我这样,把这一切都视为幻觉,只是幻觉。丹尼,还有其他死去的伙伴,以及那个女人,他们都来自于你的幻觉,请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你的幻觉。
患者望着许白黑,他的目光无比幽深,简直深不可测,他说,医生,你是不是也听从于那个女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山上发生的事情?许白黑微笑道,先生,我为你做足了功课,耗尽了心血。我查阅的资料,摞起来比你还要高。我是你的医生,不认得什么鬼神,我只认得你的病情。
患者问道,你为我费尽了周折,又是调查又是推理。不错,你比他们都要高明,但你为什么不肯直接问我?许白黑慢悠悠地抹汗,极度紧张的时候,他的脑门儿上总会出汗,他说,先生,除了对丹尼他们的恐惧感,你还具有极强的尊严感,所以你向所有的医生隐匿病因。先生,其实此刻,我比你还要恐惧,我恐惧你会说不。如果你说不,他们不是幻觉,他们就在这里,正在听着我们的谈话,那么先生,你的余生将会只有两个去处,坟墓,或是精神病院。
医生,绝大多数时候,我知道丹尼他们都是幻觉,但那个女人不是,我在山上真的看见过她,她就住在卡瓦格博,住在梅里雪山的顶峰。你知道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吗?患者紧盯着许白黑的白衣,他说,医生,她就穿着白色的长裙,又软又薄,几乎就是透明的。那时的温度是零下三十摄氏度,可是她的手却暖暖的,那么软,那么热,我向她哭喊,他们都死了,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他们在一起。可她不让我死,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送下了雪山……
先生,对不起,我必须要打断你了。接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当你醒来,你已经是在山下了,而她已经不见了,是不是?许白黑问道,他的口吻极为笃定。
患者喃喃低语,是的,她走了,她回山顶了,那是她的家。许白黑说,先生,我以我的职业发誓,这个女人同样也是你的幻觉。你下山的过程无比惨痛,抵达相对安全的区域后,你曾经产生过极为短暂的昏迷状态,那只是片刻,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两分钟的昏迷状态都会使人死亡,再也醒不过来。先生,就是在这片刻之间,你看见了她,看见了你的女神。
先生,人类大脑在严重缺氧的状态下极易产生幻觉,而你当时正是这样,所以幻觉的出现几乎就是必然的。先生,这个女人并不存在,她是你的幻觉,是你大脑缺氧和心理创伤的双重产物。之后,你的记忆系统产生了覆盖性,覆盖了雪崩之后你独自下山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是她让你遗忘了这个过程,在心理医学上,这样的现象被称为选择性遗忘。先生,你并不是懦夫,选择性遗忘是许多心理创伤者的本能意识,但是你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是直接或间接地封闭了某段记忆,而你是借助幻觉来进行遗忘的。
先生,你的创伤太过于深重,因此你的幻觉意识也在不断地自我强化着,就这样,幻觉逐渐吞噬了你的思维,甚至你的生活,你无法甄别幻与真,也无法分得清梦与醒。先生,你以幻觉来对抗创伤,这样的行为叫作饮鸩止渴。这个中国成语的意思是,愚蠢的人用毒液来解渴,口渴缓解了,他却中毒了。先生,这就是心理剧毒。是死于这种剧毒,还是击碎幻觉,全力求生,我给你时间进行考虑。先生,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明天,我要给你看样东西,我相信,你会给我答案的。
不,医生,我从没有这样好奇过,我希望现在就能看到。患者分明是有些亟不可待了。许白黑摇头,不可以,先生,你现在要做的,是进行每天的常规治疗。而我的另一位患者正在等候,我必须遵守约定的时间。患者抗议,没有人的病情会比我更严重,他们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呢?
许白黑哑然失笑了,当然,七次自杀,你让所有人望尘莫及。另外,先生,我已再次调整你的用药,你不会再有呕吐现象了,你需要凝聚全部的精神等待明天。患者说,医生,呕吐并不难受,我已经习惯呕吐了。许白黑说,先生,重度抑郁症之外,你同时罹患多种其他心理疾患,受虐倾向只是其中一种。之前,我给你使用过催吐剂,原谅我不曾告知你。患者握紧双拳,使劲挥舞着,医生,你对我真好,但我真想打烂你的脸。
当晚,许白黑没有回家,整夜都待在诊室里。这间诊室,是专为这位患者而建立的。相当于项目,重点项目。该项目的所有费用,由许白黑母校的心理医学基金会提供。就该患者病况,许白黑提出了特别申请,申请书的落款,只有他的个人签名,没有任何人的联名。这是保密机制,也是项目通道。基金会进行了综合评估,批准了许白黑的特别申请。批准就等于立项了。所谓立项,就是拨款,全额拨款。从提出申请到款项到位,为时四个工作日。该项目的名称,就叫作雪山案例。
许白黑请来了德国最好的模具公司,对梅里雪山的主峰进行模型复制。他要求五千米以上部分要严格按照比例进行诊室版的全景复制。同时,他还找到了几位曾经攀登过梅里雪山的登山爱好者,以及两位电影公司的艺术家,分别是导演和剪辑师。他们的任务是,以登山爱好者提供的影像资料和口头描述为主,融合当前可以利用的一切影视资料,制作出一部为时半小时的影片。这部影片要真实再现梅里雪山的风貌,还原雪崩场景,展示上山与下山的路径,必须要做到效果逼真,令人如同置身其中。
许白黑花钱,很爽,很痛快,因为该项目款项充足,但求成功,不设上限。许白黑对模具公司的设计师说,我要的山体可不是死山,我要它风雪交加,寒意刺骨。设计师承诺说,没有问题,山体内部空间足够,可以安装相关设施。
电影公司的导演也提出了要求,许,有些影视机构的作品涉及版权,但是效果极好,我不舍得放弃。你如果说出制作这部影片的详细用途,我乐意尝试去说服他们。许白黑说,行有行规,我只能再次告诉你,这部影片将用于某类心理病症的尝试性治疗。使用完毕后,我们会将影片作为涉密资料归档,永不公开。
导演问道,我的作品,我有权知道放映次数吧?许白黑回答,一次,绝版,不好吗?导演抗议,谁要绝版,我的理想是无限次。许,你是医生,思路不够奔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治疗成功,这部影片也许将会具有教学意义,也许它会被载入心理医学的教科书,哦,那可就成了史诗性作品了。不行,我要反悔,我不接受匿名了。许白黑乐不可支,艺术家的想象力好恐怖哇,好吧,你可以署名,但字体必须要小。作为交换条件,你要说服他们,拿到版权许可。
模具和影片的制作过程足足耗时两月有余,等所有的任务都已完成,一切布置就绪,许白黑把汉非斯请到了这间诊室,共同体验了艺术效果,拟定了极限化的治疗方案。所谓极限,那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失败所意味的,没有其他,只是死亡,患者的死亡。
这间诊室极为空旷,正中陈列着模具公司的作品。该作品就建在地面上,总面积10平方米,整体边缘呈不规则状,高度为3.79米。这件作品可谓杰作,没有人知道它的材质,但它能令所有人心生寒意。它就是雪山,是梅里雪山,是栩栩如生的卡瓦格博。对面的墙壁,同样是雪白的,这是一面银幕,电影银幕。距离银幕大约二十米远,摆放着三张沙发,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别无他物。
患者来了,他是被许白黑搀扶着进来的。许白黑摘掉了患者的眼罩。患者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不肯睁开。许白黑用两根冰棉球轻触患者的眼睑,在心理医学治疗中,这样的刺激模式是具备安抚性质的。果然,患者睁开了眼。
许白黑轻声说,先生,这就是你的卡瓦格博,你唯有面对它,才能离开它。患者声音发抖地说:医生,我可以的。许白黑说道,你很勇敢,先生,你仍是那个梦想登顶的勇士。让我们开始吧。许白黑按动手中的遥控器,顷刻间,风雪如刀,呼啸而来。患者踉跄后退着,许白黑阻止,先生,请你站稳,我们所面对的,只是梅里雪山的复制模型,风霜雨雪皆由模型上的微孔所释放,这些微孔多达上万个,你不用害怕它。患者说,不,这些冰粒都是真的,这是山上的冰粒,就跟那天一样。
许白黑说道,先生,请你抬起头来。患者缓缓抬头,他看到了天空。一望无际铅云翻滚的天空。许白黑低语,先生,这是3D激光效果影像,根据你们登山当日的天气记录所制作。患者哽咽道,不,这是真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它是假的,为什么?许白黑回答,因为这是医学,这不是幻术;因为我是医生,我不是巫师。我要你以足够的清醒来面对那一天,而不是重蹈那一天。
许白黑把遥控器递给患者,他说,先生,请你亲手关掉它。患者按下了按钮,刹那间,整间诊室风雪骤停,静得都有些瘆人了。许白黑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是汉非斯。汉非斯进来了,他说,先生,你还记得我吧,我是汉非斯医生。我们还为你准备了一部影片,请允许我陪同你观看它。之后,我们会对你进行深度催眠,让我们共同来激活那段空白吧,也就是雪崩之后你所经历的一切。
如同羔羊,患者居中,坐在了正当中的沙发上,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汉非斯和许白黑。许白黑叮嘱,先生,影片长度共计30分钟,配乐采用你青春期最喜爱的那支曲子《雄鹰别怕》。解说词是我录制的,之所以是我,是因为在这半年里,我是与你说话最多的人,我的声音你早已熟悉,不会产生违和感的。患者点头,但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背上血管暴突,如同攀爬了几条蚯蚓。
影片的前十分钟波澜壮阔,全景展现了梅里雪山的地理风貌以及地质历史,间接带入了一些传说和神话。患者的状态似是极其投入,像是在享受,也像是在受虐,镜头缓缓转移着,转向了卡瓦格博,每个画面都是那么精美绝伦而又惊魂摄魄。许白黑的配音响起了,他的声音无比冷静,一如平常,不带有任何的情感色彩。他说,这就是卡瓦格博,这里没有珠穆朗玛峰的高度,也没有安第斯山脉的辽阔,没有人来过这里,只有勇士可以……
患者的嘴唇沁出了血丝,他紧咬着嘴唇,没有叫停。影片的最后是个定格,是患者所在的俱乐部,全体登山队员出发前的合影,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他们都在笑着,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许白黑问道,先生,你是否还记得,这张照片是谁为你们拍摄的?患者没有听到,他的眼神像是被锁住了,被这张照片给牢牢地锁住了。他大声呼叫着他们的名字,跟他们每个人打着招呼。他也笑了,却是泪流满面。
汉非斯向许白黑示意,许白黑关掉了影片,那张照片消失了。整张银幕雪白如初,什么都找不到了。患者转过头来,死盯着许白黑的眼睛,突然,电光石火间,患者挥动拳头,向着许白黑的脸部砸去。
拳头落空了,许白黑是早有防备的,他出手的速度比患者还要快,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攥住了患者的手腕。他说,先生,我从业以来数次遇到袭击,受过伤,也流过血。我不会再让自己挨打了。患者呜咽道,我要他们,医生,我要他们回来。许白黑握住患者的手说,先生,请跟我来,他们会回来的。
这间诊室是个套间。患者被带入里间,这里是催眠室。患者用了药,躺下了。汉非斯说道,先生,你是最了不起的勇士。你敢于三次攀登卡瓦格博,我敬佩你。患者的声音如同梦呓,他说,上不去了,那么快,变天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抓不住了。是我,是我要留下的,我真该死,我怎么没死呢?他们都留下了,他们都死了,死在那里了。
汉非斯的语气有些飘忽不定,似远似近的,他说,先生,他们的样子,我都看见了,你也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看见了每个人。患者满头汗水,他说,不,不是你,是我,雪崩过去了,我看到他们了……
汉非斯低声打断了他,是的,是你,你在找他们,在五千多米的冰坡上。你爬着,低呼着,你找到了,天哪,你最先找到了他。他已经僵硬了,但是他的面容似在微笑,你叫着他,你正在叫着他的名字……
患者就叫了,叫出了第一个名字,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但是,到了第五个,他就找不到了。他知道,他们都被埋葬了,被雪给埋葬了。是雪葬。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当风暴再次来临,又过去了,他们或者会裸露出来,或者永远沉封其中。
他不能等了,他不敢等了,等待,哪怕只是半秒钟,也是死亡,只能是死亡了。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就要窒息了,他要活着,活着回去,去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要下山,下山。我下山了,可是没有路了,都是雪,那么多,那么高,淹没了我。患者抽泣着,泣不成声。
汉非斯接着说道,不,先生,你是最优秀的登山队员,你没有选择原路,因为丹尼坠崖的冰缝,就在你们的来路上,你绕开了它。你是滚落下来的,从积雪中滚落的。你什么都忘了,你只知道向下,向下,唯有向下,才有可能活着……
患者挣扎着,像是要坐起来。此刻的他,半躺在催眠椅上。他的手腕上是有束缚带的,当患者的医学指标显示,他已进入催眠状态,该设施会自动运转。汉非斯说话了,提高了音量,每个字符都充满了力度,是足以令患者安宁下来的力度。他说,先生,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是人,好几个人,对不对?
是的,医生,我看到了几个黑点,就在我的下方。患者显然是冷静了,医生,我知道那是人,是登山者,是他们。他们来了,但是那么久,那么久……啊,不,不是他们,是她,我的女神,是她来了,她好美啊!她对我说,不要忘了我,此生此世……
汉非斯没有打断他:不需要了,催眠结束了。患者醒来了,医学意义上的醒来,许白黑说道,先生,祝贺你,本次的催眠治疗十分成功。由于药物作用,你还有些虚弱,所以,下面的过程就由我来讲述吧,请你聆听。
你醒了,是在他们的营地,他们的帐篷里。他们是一支登山队,来自日本的登山队,是他们救了你,他们的队长叫作小桃幸二。你对他说,我看见她了,我看见了雪山女神。是她救了我。小桃幸二严肃起来了,他说,朋友,当我们看见你,你是孤身一人,你对我们的呼喊做出了回应,你向我们挥手,就挥了一下;当我们赶到你身边,你已陷入休克状态。你很危险,我们用尽所有的手段和设备抢救了你。从那刻开始,我寸步不离你。与你同在的是我,没有什么女神。
先生,你们共处了一个夜晚。分手时,小桃幸二再度叮嘱,朋友,你要接受必要的心理干预,否则你会崩溃的。先生,你掏出了脖子上的幸运物,送给了小桃幸二,那是一只鹰,翱翔在雪山之巅的雄鹰。
先生,是这样的吧?请你再次告诉我,他的名字,小桃幸二。
小桃幸二,小桃幸二,是他,是他,我想起他来了。患者低声呼唤着,不住呼唤着这个名字,唯一的名字。
许白黑制止了他,他说,先生,请你停下来,让我讲完你的去向吧。是这样的,你回到了故乡,可你无法面对他们的亲人。俱乐部老板也在时刻向你追问,向你索要真相,全部的真相。你不敢说出来,不敢说出那最后的一票才是致命的一票。于是,你只能离开了,离开了他们,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关于雪山的一切。
没有人挽留你,也没有人给你送行,连你的父母都没有。事实上,你的父母早已离异,并且都有了新的伴侣和孩子,你与他们并不常常来往。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过自己的联络方式。
你没有去找过心理医生,进行必要的心理干预,因为你需要遗忘,而不是回忆。可是先生,你错了。人性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是。你高估了自己。于是,他们都回来了,丹尼他们和那个女人,都回来了。是的,他们从没有放过你,因为你不肯放过自己。他们是你的心理投射,全部都是,是关于罪恶和耻辱的。
先生,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一切。让我来告诉你,我是你的医生,我找到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你的关系人。你的房东,你的亲人,你的某些女友,你的邻居,还有你的俱乐部老板,是他给你们拍摄的那张照片。先生,事实上,你的女友都听到过你和他们的对话,和丹尼他们的对话。或许你还不知道,当你沦陷于幻境,你已经说出了这些。这不是什么秘密,先生,可你认为它是。你很固执,病态性质的固执。于是,你就只有自己了,只剩下自己了。不,你还有他们,丹尼他们和那个女人,他们是同伙,他们要你死。你不能死,你要自救了,你需要驱除你心魔的人。
驱魔人,到了最后,只能是医生了,心理医生。
事实上,在此次就医之前,患者是去找过巫师的,埃及巫师,以及印度巫师。这可都是自费的,结果是钱花光了,丹尼他们更加无所顾忌,每分钟都在跟着他,脸上笑意森森的,挂着冰水。他去找了一位很有名气的印第安巫师,那人要价很高,结果是很“灵验”。他挨揍了,先是巫师揍了他,那是一个仪式,是必须的。当他回家,开门的刹那,他们仍在,他们逼近他,围住他,唱歌给他听。他跑了,身无分文,只能去教堂吃东西了。
他去看了头一位心理医生,是公立医院全免费性质的。这医生很有名望,对他的自述基本采信,用药和治疗也都相当到位。在那个时期,他们对他的干扰减弱了,但他知道她还在,每天都在,从未离开。他向医生求助,医生,有个女巫,此刻就在这里,她在你的身后。
医生说道,这里是诊室,先生,你要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我就要对你的治疗措施再度升级了。他惊惧了,而她正在窃笑,在那个瞬间,他明白了,她已经摄住了那位医生的魂魄,就像她对他做的那样。他说,医生,我很好,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医生点头,状态恢复得不错,先生,切记按时服药。
遵照医嘱,他始终都在服药。这些药品,能够让他的思维和感知系统变得麻木迟钝,获得相对的舒缓平静,不那么敏感和暴躁,但却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她的存在感。她无处不在,形影不离,他们相互憎恨,她对他是为所欲为的,他对她是无可奈何的。她已经毁灭了他,毁灭了他的一切。再也没有老板肯雇佣他了,再也没有房东肯租房给他了,再也没有女友肯陪着他了,他早已生不如死了。
他自杀了,但是他获救了。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七次。七次决绝的自杀行为,让他声名鹊起。在整个美国的心理医学界,他的名气简直比汉非斯还要响亮。后来,他被层层升级,按照相关医学治疗条例,他被送入特殊就诊通道,公立医院也有,私立医院也有,就一个准则,全都是名医接诊。
至于费用,那是个零,始终都是零,对他来说。他是全免费的,由此产生的一切费用,由保险公司负责;超出部分,那都是由专项拨款例行结账的。这就是税款了,纳税人的钱,当然,也另有叫法的,那就是财政拨款。
后来接诊他的那些医生,每个都会对他刨根问底。而他已经把自己给练成了半个专家了,他对第七位医生说,好的,我愿意住院治疗,接受一切治疗方式。医生,我的陈述全部属实,绝无欺骗和任何的隐瞒。你就给我用药吧,口服和注射都可以,用了药我就好受了。
医生说,这些药品都属于精神科用药。具体怎么应用,要结合你的病情。他打断医生的话,医生,我了解这些药品。目前研发出来的抗精神体系疾病药品共计两百余种,而广泛应用于临床治疗的药品不过百余个种类。你们就用这百余种药品治愈了无数的患者。想想看,百种对无数,多么可怕的比例。医生说道,所以先生,在这个领域,沟通是至关重要的,是可以直接影响和决定治疗效果的。你希望得到药品,却抗拒与我深度交流,这种心态可不大正确。
他说,好的,那就交流吧。医生,你可以把我关起来,以医学的名义。却不能把我绑在床上,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从不曾伤害他人,不具备暴力倾向以及行为。医生忽然说,先生,我对你的历史进行过相关了解。你曾经是个狂热的冒险主义者,但是来到这个城市之后,你中断了所有的冒险活动。你性情大变,循规蹈矩,我想请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离开故乡,并且多年来从没有回去过呢?
他淡定地说,从第三个医生开始,你们就对我的过去纠缠不放。好吧,我重复给你听,没错,我们冒险失败了,俱乐部解散了,我不想那样活了,我要换个活法,这有错吗?我在故乡没有家,我的父母都另有所爱,你说我该为谁而回呢?
这位医生对他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住院治疗,他们的配合极为默契,在他出院时,医生亲自把他送出了大门。两人握手道别,医生再次交代,先生,按时服药,定期复诊,我会派助理医生来接你的。他说,好吧,医生,感谢你的治疗。
他被送进了康复中心,这里相当于过渡性场所。他被列为危险人物,是不可以直接重归人群的,也是不可以独处的。在这里,他受到了严密的医学观察。他很有经验,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尽快结束这个过程。就像从前的那样,他成功了,他出来了。
他租赁了新居,每天常规用药,坚持体育锻炼,烟酒不沾,每周买几张彩票。他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卫浴用品商店担任导购员。药品的副作用让他变得虚胖,嗜食嗜睡,在库房搬东西时会很乏力,给客户介绍商品时常常答非所问,有时视力模糊,有时头昏脑涨,有时坐卧不安,早晨上班偶尔会迟到,但是没有人责怪他。老板和同事对他都很友善,生活在他们当中,他是平静的,也是安全的。
他还是有些惧怕的。每天下班回到住所,开门时,他都需要鼓足勇气;上床睡觉时,他总是开着壁灯,他知道她仍在跟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她总是在说,回来吧,回到雪山来,和我们在一起。他答应她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医生帮不了他,药品帮不了他,他们都是名医,他们当中的好几位,都给他做过催眠,但他知道那是没用的。他甚至能记起每次催眠的全过程,她都在,她就在催眠的诊室里,在每个医生的身旁,或是身后。
第八次。没有第八次了。他要跟着她回到雪山了。他再也不会自杀了,他是死不了的。他只能去了,去找他们,就此归队,再也不分开了。复诊的日子到了,他被接走了,接到医院了。他要道别了,在心里向所有的医生道个别,他感激他们,他们都为他尽力了。
是个清晨,见了面,他和医生互道了早安,医生看着他,就像往常那样,询问他的状态,他对答如流。但是,他被医生留住了,他没有办法离开了。医生和他的两位助理,把他送到了汉非斯的医院,是属于强制性质的。
原因很简单,他对医生撒了谎。昨晚,他不是睡在床上的,他睡在了户外,是楼下的草坪,他的头发上沾着草屑,毛衣也是同样的。他是高危患者,但凡高危患者,若是被医生察觉出,有任何非常态性质的行为,那么医生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权利,对患者采取必要的措施的。
这位医生对汉非斯说,之前多次复诊,患者未见异常。但是这次不同,很显然,他是不敢独处了,所以才会在外头过夜。他身上沾的是针草,是公共区域的草坪,那里有人:夜行者,以及夜归者。汉非斯医生,我已尽力,我只能把他交给你了。汉非斯说,卡尔医生,谢谢你送他来,我接诊了。与你们一样,我会全力以赴的。
经与患者进行首次沟通,以及对于患者之前病历的综合评估,汉非斯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更换医生,换掉自己,由许白黑接诊该患者。他的理由特别单纯:患者对医学的失望,其实是患者对名医们的失望。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用名医了。与其他医学学科不同,心理医学最看重患者的心理,因此是绝不可以让患者对于自己的医生存有任何程度的抗拒意识的。
接诊该患者,需要足够的勇气,以及高超的医术。许白黑有勇气,也有充足的经验,最重要的是,他是有把握的,因为他们全败了,大医生们全都败了。如同临阵,名医们都是重装上阵的,于是许白黑卸甲了,见龙卸甲,潜龙无畏。
他赢了,赢了时光,赢了患者。
就在诊室,就在雪崩发生的当天。他赢了。
患者看到了这一切,也听到了这一切,许白黑是以回放的形式,让他看到和听到的。许白黑回放了整个催眠场景的全部过程,他说,先生,按照行规,催眠治疗结束后,普通患者只能够听录音。但是你不同,你需要看清楚整个过程,看清楚汉非斯医生与你的所有互动,看清楚你自己的每个动作;听清楚你们之间的所有对话,每句话,每个词。
先生,你已经说出了一切,这么多年以来,你让幻觉吞噬了真实。在雪山女神和小桃幸二先生之间,你选择了女神,因为你的罪恶感。你无法面对两个事实:你认为是你的那一票害死了他们;你认为你不应该在他们死后立即下山,独自逃生。这是你的罪恶,也是你的耻辱,你无法面对自己,所以你产生了那个幻觉:是女神要你活下来的。
先生,你对自己进行过无数次的自我催眠,你始终沉迷于幻觉当中,当幻觉战胜了真实,真实也就只能沦为幻觉了。你确信女神与你同在,小桃幸二和他的登山队员们才是一个幻觉,而幻觉是不值得被记忆的,就这样,你遗忘了他们。
先生,人类的大脑如同航母,要比电脑复杂得多,记忆系统也同样,打个比喻,你从记忆中删除了他们,就像电脑那样,小桃幸二先生和他的登山队,他们被你删除掉了。先生,是汉非斯医生恢复了你的记忆系统,就像电脑工程师能够恢复删掉的文档,汉非斯医生找回了你的全部记忆。
先生,你的罪恶感和耻辱感太过于深重了,你无法从女神手中赎回自己。可是她为什么又变成了女巫呢?先生,那是你的仇恨感,你恨自己,就像你恨她那样,不可自拔。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死结,就是你的幻觉。我们可以击碎它了。
先生,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投出的那一票,只是代表了你的个人意志,至于结果,那是你们所有人的投票所导致的。如果一定要进行追责,那是你们这支登山队的机制存在问题,多数登山队采用队长负责制,全体队员必须听命于队长,而你们不是,这个责任在于你们的俱乐部老板,是他制定了这个规矩,而不是你。至于求生,那是每个人都会做的,再正常不过了。先生,你没有罪恶,你不必羞耻,你不应该仇恨自己。
先生,我是有凭证的。请你抬起头来,看看银幕上的这只鹰吧。这是你的吉祥物,是你送给小桃幸二先生的礼物。他从没忘记过你,多次与你联络,打过电话,往你的故乡寄过书信,但是都落空了。
先生,就在我们的催眠过程中,以及催眠治疗结束后,你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小桃幸二。我即刻联系了国际登山组织,因此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与他通话了,他告诉了我一切,你们之间共处的一切。我请求他寄给我这只雄鹰,他说不,他要亲自给我送来。先生,小桃幸二先生已经出发了。他为你而来。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先生,你与他是生死之交,不只是朋友,他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最后,许白黑说道,先生,请让我扶你起来,好吗?
可是,患者不肯起来,他始终都在匍匐着,就那么匍匐在地板上,深深地匍匐着。起初还是有些哭声的,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许白黑俯下身体,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先生,你还好吗?患者抬起头,伸出一只手来,许白黑握住了那只手。
诊室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花开无语,风雪无痕,像是都过去了,又像是从没有来过,许白黑仰起脸,对着天花板,他是医生,他是不能够失态的,他是绝对不可以在患者面前落泪的。他站了起来,他想拉着患者的手一起站起来,可是患者放手了。患者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再也不肯松开。
先生,我恳求你不要这样。许白黑的腔调有些走样,带有浓重的鼻音,先生,今天只是第一步的成功,前头还有许多难关,让我们共同应对,好不好?患者满脸的鼻涕和泪水都蹭到了许白黑的白衣上,他仍然趴在他的脚下,他说,医生,我已经好了,我真的好了,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那些都是幻觉,没有了,我再也不用害怕了。我自由了。我不用死了。我能够活着了。医生,我深爱你。
许白黑说,先生,你病情特殊,必然还会反复。你需要长期的治疗,我的预计是两到三年,你才可以彻底痊愈。但我理解你此刻的幸福感,我祝贺你,先生。患者问道,那位汉非斯医生呢?啊,我想亲吻他的鞋子。医生,我接受过许多次的催眠治疗,都没有用。说句心里话,我更信神了,你就是我的神,他也是。
许白黑把患者拉起来,两人相对而立,许白黑说,先生,催眠治疗是一门极为精湛的学问,催眠过程中稍有失误,不仅会使整个治疗前功尽弃,还会在某种程度上加剧患者的错误认知,令病情进入循环性的恶化态势。先生,汉非斯医生对每次的催眠治疗都要做足大量的准备工作,他还从没有失手过。汉非斯医生能够介入此次治疗,是你我共同的幸运。
他没有告诉患者,汉非斯的本次催眠,动用了患者的念头。他提取了患者的声音,将某些音符进行了合成与重组,然后对患者进行回放,这就是所谓的念头了。在患者听来,这不是医生,这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心语,心之密语。如是,就达到了催眠治疗的最高境界了,等同于患者的自我催眠了。
并不是每位医生都会这么做的,通常的催眠治疗,都是由医生来催眠患者的,在患者半梦半醒之间,医生会对患者提问,并进行适度的心理矫正。这样的催眠治疗,对于寻常患者是可行的,对于非比寻常的患者,比如这位患者,那就是几乎无用的了。
后续的治疗,许白黑独自担纲,对患者进行了多次的催眠治疗,汉非斯都没有参与。汉非斯的缺席,只是为着患者,只具有医学意义,是不具有任何其他意义的。不错,是汉非斯击碎了患者的幻觉,让那些幻觉碎裂了,如同碎片,潜藏在患者的意识深处。就心理医学角度,当患者再次见到汉非斯,他会不自觉地拼合起那些碎片,使之成为整体化的影像。或许只是瞬间,但那也是绝不可以的。汉非斯只能就此消失,而许白黑要做的,是让所有的碎片都彻底消亡,永不再现。
其后的催眠治疗,许白黑没有沿用汉非斯的方式,他用的是自己的方式,最终解脱了患者。反其道而行之,退后原来是向前,许白黑在治疗过程中,刻意激活了所有的碎片,与患者一起再行组合。就像基因编程,经过多次的重组,基因也就变异了,幻觉也就被真相所取代了。
患者见到了小桃幸二,他已经词穷了,为着久违的幸福感。他又封神了,小桃幸二成为他的第三个神,都是男神。作为男神三号,小桃幸二还能做些什么呢?那就只剩下一件事情了,借钱。是的,这是男神一号和男神二号所不能做到的,他们都是医生,医生和患者是不可以产生借贷关系的。
患者是有救助金的,社会福利性质的救助金,所有的失业人士都有的,用于生活是足够的。当然有前提:公民或者准公民。由于患者情况特殊,他甚至可以在治疗和休养期间领取更多的补助。多到什么程度呢?坐吃山空山不空,吃喝玩乐是足够了。但是他不打算动用这些钱,他想给他,给许白黑,给他母校的心理医学基金会。
为此,许白黑提出申请,理由无可抗拒,请予接受,否则,或许会对患者心理造成不良影响。屡经复议,基金会接受了,同时接受了患者的捐赠条件,该笔款项,用以冲抵那座雪山模型的经费,当然不够,远远不够,但是无妨,就是这么多了,抵得了多少就算多少吧。
患者两手空空,兴奋无比,在许白黑的见证下,小桃幸二慷慨解囊,借给了患者五千美元,说好了的,三年归还。小桃幸二殷勤相问,我的朋友,够吗?许白黑回答,我以为够了,足够。患者反问,不够?那才怪呢。我是谁?大名人啊。我还用工作吗?不,名人就是我最好的职业了。
患者回到了故乡,见到了俱乐部的老板和他的亲人,以及丹尼他们的亲人。正如许白黑所预计的那样,他又反复发作了几回,只不过症状越来越轻了,每回都比上一回要轻得多。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每次发作都比上次要严重许多。他再也没有自杀过,也没有崩溃过,至于时而出现的痛苦感,他是这么对新任女朋友说的,痛苦谁都会有,不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反正谁也免不了的。亲爱的,难道不是吗?两年后,他彻底痊愈了,也就是说,他不用再跟任何心理医生打交道了。
他没有再买过任何彩票,他把自己活成了彩票,活成了那张能中巨奖的超值彩票。他早就是个名人了,好多媒体来找他,都是付费访谈。某著名传记作家,把他的经历写成了书,这本书超级畅销,一版再版,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电影公司以及电视台纷纷与他洽谈,要把他的故事拍成影视剧,他们给他开出的都是大额数字,开价的规则简单极了,他值多少,就是多少。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他对许白黑说,医生,我始终遵守约定,无论出书还是做节目,都不曾涉及你和所有医生的个人信息。你看,我是用数字或是字母来称呼你们的。许白黑说,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最后的医生是我。
他呵呵一笑,却是不肯挂断电话,许白黑放软了音调,先生,不要总找借口与我联系,我们不再是医患关系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我有我的行业守则。
他反唇相讥,多么冷血的行规,多么无情的医生,你和汉非斯医生连我的婚礼都不肯参加。我好想你们,见个面吧,不,不是我去医院里找你们,我想看见你们吃饭的样子。许白黑都有些低声下气了,先生,许多患者在痊愈后,并不想看到我们,行规是为了绝大多数人而设立的。你是个特例,感谢你的念念不忘,再次恳请你的理解。
就像那个导演所预料的,这个病例被收录进了心理医学的教科书,被称为雪山病案。许白黑的名字,在整个行业内无人不知,他成了一颗最耀眼的新星,最年轻的新星。他收到了很多贺电,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与同窗。最早的祝贺电话,来自之前的那几位医生,治疗失败的几位医生,无一遗漏。
他们都说,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太值得庆贺了。他对他们说,谢谢你的肩膀,谢谢你们的肩膀,站在你们的肩膀之上,我们共同拯救了他。卡尔医生说道,许,那首老歌又翻红了,《雄鹰别怕》,我很爱听。许白黑说道,卡尔医生,感谢你,感谢那个清早,你把他给送了过来。
许白黑升级了,研究的课题升级了,接诊的患者升级了,就连助理医生的资质也升级了,总之是什么都被升级了。家里的待遇也都升级了,妻子强行给他升级了,所有的行头都升级了,就连住房也升级了,原本是住在公寓的,这下子有了自家的小楼了。妻子提示,白黑,我总看娱乐版,有时也会出现名医的名字哦。许白黑笑道,亲爱的,当年从蓝市来到美国,初见,你就叫我土鳖。说真的,这是我此生最热爱的称呼,土鳖是不会搞娱乐的,咱都配不上啊。
汉非斯问过许白黑,许,功成名就的感觉怎么样?许白黑坦言,好像也不怎么样,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美妙。汉非斯点头,许,这就对了。你没有狂喜,也就不会失落了。许白黑问道,汉非斯,你都经历过了,是吗?汉非斯使劲抿着嘴唇,绷着脸,还是忍不住了,干脆笑出了声,许,我成名时,就像个小偷,真是受不了,每天都要躲着那些记者。后来,我更受不了了,因为他们都不来了。许白黑呵呵笑道,汉非斯,我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