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茗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书信是古代人际交流的重要手段,蕴藏着大量资料和信息,可提供丰富的历史细节,近年来已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重视,被广泛开发和利用。赵凤昌(1856—1938),字荣庆,号竹君、惜阴等,江苏武进人,曾为张之洞亲信幕僚,酷爱收藏中国近代名人书信。他留下的《赵凤昌藏札》收藏屠寄来函32通(1)这32通屠寄信件散见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册中,尚未整理刊布,但已为不少学者所注意并使用,如陆胤《政教存续与文教转型——近代学术史上的张之洞学人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胡坚《屠寄评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该出版年份疑误,根据作者所写后记,应出版于2015年末之后)、李志茗《赵凤昌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等,但他们主要根据各自研究有所取舍,仅涉及部分内容。本文则较为全面地利用这些信件,不仅钩沉爬梳屠寄与赵凤昌的日常生活和交往,还着重从中揭示其纠史之偏、补史之阙的价值。,并附有诗文若干篇,凡两万余言,时间从1889年至1920年,达32年之久,内容丰富,信息量大,不仅仅展示他们二人之间的日常生活和人情往来,还记录不少屠寄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涉及官场生态、地方民情等,真实地再现清末民初政情与社会的多元面相和鲜活图景。
屠寄(1856—1921),字师虞,号敬山、结一宧主人等,江苏武进人,近代著名学者。他不仅与赵凤昌同乡,还与赵凤昌三哥赵凤书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同学。因为这层关系,加上他与赵凤昌同岁,所以两人从小相识,“为总角之交”。屠寄幼时慧悟笃学,才思敏捷,文笔华丽,“出语惊其长老”。据赵尊岳称,光绪元年(1875),其父赵凤昌离家去湖北当幕僚时,屠寄“送之舟次,待潮未发,即就微灯下,掣草纸为送别诗如干首”,其才情可见一斑。(2)赵叔雍:《人往风微录(六)屠寄》,《古今》1943年第29期。此后,两人各自为生计奔波,联系较少,至光绪十四年(1888)年底后,才又恢复密切往来。
这年秋,屠寄因为弟弟成婚,又遭父丧,顿时手头非常拮据,时在广雅书局兼职的缪荃孙推荐他也来此任襄校。于是屠寄承其“揄扬之力”,张之洞“好士之诚”,“要绖远征”,于十二月初抵达广州,入广雅书局,与赵凤昌成为幕府同僚。初来乍到,经赵凤昌安排,他暂与缪荃孙住莲塘街公馆同一个房间里。十七日,赵凤昌在菊坡精舍宴请他和缪荃孙等。(3)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75页;《缪荃孙全集·日记》第1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48、49页。因为了解屠寄的写作才能,不久,赵凤昌推荐他为张之洞写书启,并亲临其住处,“备传尚书盛恉,命拟小笺”。屠寄乃写“启稿二件”,请赵凤昌转交。但他不擅长写此类公文,致信赵凤昌说自己“局量有限,符采无奇,虽敬礼小文颇尝留意”,可“道和尺牍窃匪擅长,重以零丁属釁,笔墨弃捐,丧者无文,此事殆废”,这两件启稿系“猥承奖诱,勿敢故违,勉竭愚思”写成的,“未娴楷则”,以后如果张之洞还有类似的命令,请“善为我辞”。(4)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19—520、521—522、528页。尽管屠寄婉拒了张之洞“命拟小笺”的要求,但张之洞仍待他不薄,“出入礼接,款晏频仍”,让他“甚感且愧”,“诚非所安”,并且张之洞的“文章经术、德业闻望”也令他佩服,所以光绪十五年三月初八日(1889年4月7日),他写信给赵凤昌请向张之洞转达拜师的愿望。按清代中叶以前的幕府惯例,主幕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幕友且以宾师自处,幕主也要礼敬三分。屠寄担心张之洞慑于舆论和常规,不敢收他这个幕僚为徒,在信中提及乡贤洪亮吉、黄景仁曾拜幕主朱筠为师之事,说“朱先生通儒硕望,足以师表人伦,而二君才品亦不愧附骥,非苟且附会而已”,所以“当世不以为非”。循此先例,他拜张之洞为师也并非不可能,所以“窃不自量,愿出大贤之门,朝夕承诲”。他还说自己不是看中张之洞位高势重,“藉此以为夤缘幸进之地”,因为自己“虽不肖,亦尝奉教于君子矣”,非籍籍无名之辈。口说无凭,他将先前所作诗古文辞订为一册,求赵凤昌“代呈为之先容”,如果张之洞觉得孺子可教,“他日公余之暇,祗即进业请谒”。(5)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19—520、521—522、528页。赵凤昌跟他是好友,自然会鼎力相助,而他也如愿以偿,登堂入室,成为抱冰堂弟子。
拜师之后,屠寄就难以违抗师命。四月十八日(5月15日),他致信缪荃孙,说张之洞准备将他调到身边,“执贽以来,欲令入署,顷已却扫一室,县榻相待,其意甚坚,恐不能复却矣”。入署后,屠寄的薪水与广雅书局一样,每月“仍支卅金”,此外张之洞又推荐一个书院干馆,每月有十金入账。这样屠寄与赵凤昌同署办公,见面的机会应该多一些。但没多久,张之洞奉命调任湖广总督,他决定带赵凤昌随同赴任,而将屠寄留在广州,仍就职于广雅书局。这一方面是“书局事羁绊”,另一方面“亦别有布置”,因为在张之洞看来,屠寄“尚能悉心雠校”,可赖以“支持局面”。对于这个安排,屠寄很满意,他致信缪荃孙说:“寄但得就书多处,位置其间,成我述造,亦甚所愿”,尤其是“此间既有卅金,乐得自在……谅可牵引日月矣”。(6)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477、481、478、481、479页。光绪十七年(1891)初,应张之洞之招,屠寄离开广州,前往湖北,在两湖书院任文学门分教,又与赵凤昌为幕府同僚。次年春,他入京参加会试中式,入庶常馆学习。散馆后,签分工部主事,留京任职。在此期间,赵凤昌被参劾革职回籍,在上海定居。对自己遭受的这个重大打击,赵凤昌自以为冤屈,希望能够平反昭雪,因此他致信屠寄了解朝廷高层的看法。屠寄复信说:“尊事不闻人论说,虽常熟、钱塘、贵筑皆雅知阁下者,见面之日亦未垂询,弟故不便发端,唯屺怀曾在季和处为君力辩,孙府尹在湖南馆音尊前唱言阁下冤抑。”(7)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19—520、521—522、528页。“尊事不闻人论说”,可见赵凤昌只是个小官,也没有特别的经世之才,所以被罢官根本没人在意和关注。(8)这可以与左宗棠做比较,虽然有些牵强,但能够说明问题。左宗棠也是在当幕僚时遭到控告,被奏闻朝廷,咸丰皇帝派两位钦差查办。但因为他确实有干才,名动九重,咸丰皇帝事先也听说了,对他很感兴趣,并且又有很多地方、中央高层官员帮他说话,因而他不仅没有被罢职,反而升官了,由此扶摇直上,成为晚清中兴名臣。参见李志茗:《戎幕坐啸八年——左宗棠幕僚生涯再研究》,《史林》2018年第4期。常熟、钱塘、贵筑分别指户部尚书翁同龢、工部左侍郎汪鸣銮、刑部左侍郎李端棻,虽然他们都听说赵凤昌这个人,但对赵的事也毫不关心,从未问起过。应该说这些深深地刺激了赵凤昌,从此他放弃官场,绝意进取,转而走经商之路。
各自离开张之洞幕府后,赵凤昌定居上海,从事商业活动,生活安逸,屠寄则为生计奔波,往返于各种任所和家乡常州之间,两人天各一方,往来主要通过鸿雁传书。从屠寄致赵凤昌函中频频出现“顷奉手谕”“叠奉手书”等字样来看,赵凤昌给屠寄写了不少信,可惜这些信,赵凤昌并未留存,无从获悉其具体内容。因此,下文的分析只能根据赵凤昌收藏的屠寄来信进行。屠寄写给赵凤昌的32通信大多篇幅较长,除了必须交代的事项外,还附加许多其他见闻,其中6封信末写“知注附闻”字样,2封写“知廑附闻”,1封写“阁下见爱,故详以奉告”。凡此种种,说明赵凤昌关心屠寄,对他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经历很有兴趣,而屠寄也坦诚相对,放言高论,保存了不少鲜活而具体的世相、掌故和趣事,可以借此了解清末民初的政情与社会。兹举数例如下:
2.京师大学堂早期教学。“有关京师大学堂的史料,由于年代久远,历经战乱……不少已经散失”(15)《前言》,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仅存的史料采自档案、官书及报刊,主要为奏折文告、章程规定等,缺少具体的教学管理活动过程,而屠寄曾任京师大学堂教习,其自述工作经历不仅可以弥补上述不足,而且提供了中国早期现代大学教育的一些实况,非常宝贵。光绪二十九年,屠寄受聘担任京师大学堂教习,他告诉赵凤昌“大学堂同事大半明通,似较他处学堂稍优,是以开学到今绝无冲突”,他“与诸生颇称相得,惟杨仁山同年及英文教习文廉不惬于学生之心,今均自求退矣”。当时总教习吴汝纶生病去世,两位管学大臣张百熙、荣庆拟聘请屠寄的进士同年汤寿潜继任。汤不来,副总教习张鹤龄本可升任,但他“辞总教习之薪水,而实办总教习之事”,屠寄“亦辞不为副总教习”,而实帮张鹤龄之忙,二人“大都均存去志故耳”。为什么刚来就“存去志”,原因是“国家不变法,不废科举,学堂难于办得好”。屠寄认为荣禄是“国家不变法”的罪魁祸首,“荣禄之死除去一害,庆邸继之,或此善于彼,且观其设施何如”。尽管有求走之心,但对待工作,屠寄是认真的。“事当草创,诸多困难,加以现编课本”,他一身“兼史学、舆地二门,每星期须编四课(每课千数百字,达二千字不等),是以年假期内都不得休息”。(16)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53—554,559、553、556页。他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大学堂开学半年,诸生进步甚速,南皮来观,当堂考验,诸生依科学应答如流,南皮惊喜,以为始念所不及”。诸生之所以愿意学习,屠寄自言系他和张鹤龄“商办一切学务”,“用放任主意,以故师生之际彼此尚属相安,且有爱力”。(17)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53—554,559、553、556页。然而,“忌者必欲摧锄大学,目为革命之府”,他们又“导学生以自由”,结果“外间议论,捕风捉影”,诋毁大学堂,他们决定“共辞教习之差”,并得到“两管学许可”。消息传出后,“诸生闻者陆续来问消息,其间高才者或以大义责寄,谓师素以教育自任,奈何舍生等而去?寄答以在此无益于诸君,久且有损于我。于是,两馆学生全班百八十余人集议上书管学请慰留,书见《大公报》,辞甚恳切”。当时,“两管学微有意见”,荣庆推诿不管,张百熙清楚屠寄的“求去之意”,不作挽留,“但太息曰:‘敬公热心教育,此去令办事者灰心。’”下札委派他采办书籍,屠寄以此差使离校。临行前,大学堂学生“三次醵资摄影,两次醵资公饯”,“师范生蔡日曦不觉失声大哭,且哭且言曰:‘吾师去,吾辈学生将入黑暗地狱矣。’”(18)罗惇曧:《罗瘿公笔记选》,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3页;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59—560页。根据屠寄自述,他光绪二十九年春受聘京师大学堂教习,暑假后即离开该校,任教仅半年时间。董寂《屠敬山先生年表》(载《江苏文献》1942年第1卷第9、10期)“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条“先生充京师大学堂正教习”虽是事实,却不够严谨;“光绪三十年甲辰”条“仍任京师大学堂正教习。继与荣禄有违言,解职赴奉天”则大错特错,除了“仍任京师大学堂正教习”不实外,“与荣禄有违言”也有误,因为荣禄前一年初就去世了,如果确“有违言”其事,不应是“荣禄”而是“荣庆”。屠孝实等所撰《屠敬山先生年谱》是在《屠敬山先生年表》基础上进行扩充,保留了上述错误。见《武进文史资料》第2辑,武进印刷厂1983年印刷,第102页。说明早期北京大学堂氛围压抑,好老师不多,教学质量一般。
3.乡里社会自治个案。梁启超曾说:“中国之地太大,人太众,历代君相皆苟且小就,无大略,不能尽力民事,其于民仅羁縻勿绝,听其自生自养而已”,因此“吾中国则数千年来,有自治之特质”。(19)《梁启超全集》第1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60、259页。诚然如此。入民国后,屠寄以里居为主,介入许多乡里社会之自治活动。先是“邑人以地方公益事业,乏人主持,每致停顿”,乃公推他为全县积谷总董。屠寄“既任事,力矫曩时因循之弊,一意振作,严核存谷与存款数目,调节盈虚,不数转间,谷款大增”。拥有总董身份,屠寄的责任感更强了,当他发现“城中道路久未修理,硗确殊甚,每值阴雨,泥泞载涂”时,主动提议整治,不辞劳瘁,挨家挨户募捐,“款既集,随时估丈,度其缓急,逐段兴工”。不到一年,“北城重要道路,大半修复,一时行人称便,道路为之改观矣”。(20)屠孝实等:《屠敬山先生年谱》,《武进文史资料》第2辑,第108—109页。随后,他“兼董视河工”。此职是全县水利筹备处成立后,三十四乡、二市公推其总董其事。上任后,通过查勘,屠寄认为“全县应浚之河最要者七:曰西塘、曰南塘、曰孟、曰德胜、曰澡港、曰北塘、曰扁担,约计此七河工程截长补短为里二百有奇,非得款八十万元不办”,但“全县水利之捐每年仅一万五千元左右,则十年之内止能开浚七中之一二”,因此他与各乡议定“凡此七河上沾水各乡,于常捐外必再抽一种特捐,每开一河,用特捐一半、全县常捐一半,又不足,另募绅商各业及船、茧等捐补助”。经多方筹募,“集得常捐六万数千元”,而北塘率先集得特捐约3万元,“遂决议先开北塘”。(21)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277—278页。北塘河长53里,道光初年开浚,“光宣以来,屡议疏治,卒以董理者难得其人,且工程艰巨,集款非易而罢”。时隔百年重浚,屠寄很重视,“乃详勘形势,分全河为五段,各设分局管理之。谕沿河民房侵占河身者,一律限期让出;而河中原有鱼簖等,亦概予拆除。其初小民重利,颇有顽抗不遵者;迨晓以利害,始悟就范”。然而好事多磨,种种困难,层出不穷,“历时月余,戽水甫净,正拟开挖,忽雨雪连绵,河水陡涨,前功尽弃。随戽随溢,淹患数旬,所筑诸坝,颇有溃者”。屠寄不得已,“添招淮夫及本地人夫共计四千余名,分段赶挖,并添夜工”,“全河工程竟得陆续如期告竣”,农商雀跃,争颂其功。(22)屠孝实、孝宦、孝密:《屠敬山先生年谱》,《武进文史资料》第2辑,第109、110页。对此,屠寄颇为得意,致信赵凤昌说:“寄本不娴水土功(工)程,惟以诚信对人,事事公开办理,尚不为棘手。”尤其为期三年的工程开办费、常年费按月用100元算,也应当花费4000元,但总共只用521.5元,这些钱是开办时,截留2821.5元存钱庄生息,“逐年连本利随时提用如上数”,尚存2300元,动用本金不过300多元,“只此一端,颇谓他人所不能及者,阁下想亦以为奇也”。屠寄治河不仅躬身践行,率先垂范,而且能省则省,撙节经费,因而收效明显,造福一方。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和行为呢?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士大夫居乡理当视力所能为者为之,非求功德也”。(23)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279、280、289页。此语平简朴实,却打动人心,正因为传统中国有大量像屠寄这样的居乡士大夫,能够心系苍生,尽力民事,所以各地可以自生自养,具有梁启超所谓的自治之特质。屠寄慨任董职,不辞辛劳,投身地方公益,便是具体而微的鲜活案例。
细微之处见真情。从屠寄写给赵凤昌信的内容来看,多为相互帮忙,请对方办事,一言以蔽之,即“恃爱琐渎”(24)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36,541—542、540页。,却更能反映和体现他们二人之间的频繁互动及深厚情谊。就屠寄方面统计,他请赵凤昌帮忙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1.希望代为传递东北政情。20世纪初年,东北陷入多事之秋,先是俄国借义和团运动之机侵占我国东北,并妄图将之变为既成事实,于是清政府与俄方展开了收回东三省谈判,过程艰难,迟迟不能签约。为促成谈判早日完成,屠寄甚至提出中方可适当让步,比如将旧爱珲(瑷珲)划归俄国,因为咸丰八年乘英法联军攻陷大沽之机,俄国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率军侵略黑龙江,逼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瑷珲条约》,该城已划给俄国,若“交还中国,有损无益,不如明言让俄,而争他处利害较大之事”,但“中国政府、督抚知之者颇少”,他希望赵凤昌将他所写建议及附图转告张之洞,再由张“电达政府藉明我让,以慰俄人”,并表示如果张不以为然,他也要“登之日报,使我政府知之”。(25)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36,541—542、540页。屠寄认为庚子年间俄国出兵侵占中国东北,是黑龙江将军寿山开衅于俄国所致,董寂在《屠敬山先生年表》中浓墨重彩地写了一笔,说寿山“欲开衅于俄”,时为寿山幕僚的屠寄“上书切谏,力陈四不可战,不听”。(26)载《江苏文献》1942年第1卷第9、10期。这个说法被后人采信,并有所夸大。窃以为屠寄当时未必对相关情况很清楚,只是其一面之词,应加以辨别,谨慎使用。因为俄国的霸道凶横、刁蛮难缠,清廷朝野上下众所周知。寿山即使胆大妄为,岂敢轻易招惹它。事实是俄国已有出兵侵占东北的计划,无论寿山如何应对,不仅阻止不了,还会留下口实。而实际情况也是俄国开衅在先。据寿山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致刘坤一电,俄国以保护铁路为借口,进军黑龙江,他与俄方“特商彼此撤兵,各释疑忌”,没想到对方“盖尔肖甫等自焚房屋,坏我电线,乘火车逃往哈尔滨河”,然后“由轮载兵数千南下哈尔滨,来电诬我攻击,故逃”。寿山认为俄国“迫我太甚”,“情势万紧”,乞求刘坤一想办法将“各情登报以辩曲直”,并将该电报转致李鸿章。七月初一日,他又致电刘坤一,描述战争发生经过:“敝省爱珲与阿穆尔一江之隔,十八日俄用轮船载兵欲发,我军阻止,正争论间,俄廓米萨尔用船带兵,枪炮齐发,向我攻击,遂至开仗。自此以后,连日恶战,现仍彼此相持”。(27)《李鸿章全集》第27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157页。由此可见,俄国侵占东三省,并非衅自我开。屠寄不了解相关背景,所言不客观。
随后是日俄两国为在东北争夺势力范围而剑拔弩张,屠寄曾与赵凤昌当面谈论此事,比较日、俄的三方面不同。日俄战争爆发时,屠寄恰好任奉天学堂总教习,他收到一封“奉天安东县官场人家书”,记录了光绪三十年(1904)三月日军攻克俄国占领的安东的战况,反映“俄国陆军之腐败情形逼肖”,就此他认为日、俄两国还有人种一事可比较,前者人种较纯,因而在陆战方面更占优势,能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他将这封寄给赵凤昌,请他阅后,代交汪诒年,登在《中外日报》上,以揭露俄国军情,让国人了解“其军国民社会之真现象云”。(28)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68—575,532—533,535,547、557,570、571,558、579,552、554,524、525、558页。于此可见,屠寄关心现实,具有爱国精神。日俄战争对中国朝野上下刺激很大,赵凤昌等东南精英都在谋划应对之策(29)李志茗:《赵凤昌评传》,第93页。,屠寄提供的信息对他们来说很及时,也很有价值。
其他还有代办经济事务和红白喜事等。前者如他购买的电报局股票被退回股本,“虽仍可附入萍乡煤矿、汉阳铁厂”,但他不愿附入,请赵凤昌费神代收回股本,寄交其常州麻巷家里;他曾向源丰润借银200两,利息九厘,一年后他寄给赵凤昌“英洋叁佰叁拾元”,“乞将本利清还,掣回借券”。(34)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68—575,532—533,535,547、557,570、571,558、579,552、554,524、525、558页。后者如“吴母寿辰,请就近代备金字红缎幛全幅,加配烛、酒、面、桃,大约以二十元为度”,“杏公之封翁早已开吊,寄前此过沪,匆迫未往一奠,乞费神代制一幛送之”。(35)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68—575,532—533,535,547、557,570、571,558、579,552、554,524、525、558页。“杏公之封翁”即盛宣怀之父盛康,于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去世。当然,赵凤昌家发生丧事,屠寄也是请赵代致奠敬的。得知赵父去世后,屠寄致函赵凤昌表示哀悼,“惊谂老伯大人遗荣弃养,奄归道山……痛何可言”,“敬此,唁复刍仪二元,祈代奠为幸”。赵凤昌三哥也是屠寄的好友赵凤书病死后,屠寄“不胜伤感”,回忆他们之前交往的点滴,请赵从其“电局息内提银十六元代致奠敬,聊表束刍”。(36)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68—575,532—533,535,547、557,570、571,558、579,552、554,524、525、558页。
从赵凤昌方面言,请屠寄帮忙的主要有两种情形:其一是为人作传。屠寄少有文名,善作骈散文,很多人请他写这类文字。赵凤昌也不例外,据屠寄来信,至多两次:一次是写吴太夫人寿启,屠寄曾致信赵凤昌,解释因为忙,未能按时交稿,但详情不得而知。另一次是为叶澄衷作传,过程是这样的:光绪二十七年(1901)十月屠寄从塞外归里,经过上海,赵凤昌告诉他,叶澄衷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澄衷学堂已于年初落成开学,并带他前往参观。到校后,只见堂舍俨然,宏整丽巨,他“称叹者久之”,认为“自南洋公学外,中国新创学堂规制无与为比”。澄衷学堂董事樊棻听闻后,托赵凤昌请屠寄写篇文章“勒石学堂,以诏来者”。屠寄认为《澄衷学堂记》已有人写就,没必要重复,但叶澄衷的敬教劝学精神值得宣传,决定为之作传(37)屠寄:《第十世讳成忠公传》,《叶公澄衷荣哀录》,清光绪二十八年怀德堂铅印本。,并于次年五月交稿,圆满完成任务。
其二是指导儿子赵尊岳写作。赵尊岳自幼阅览群书,郑孝胥称赞他“所为文颇有才气”。(38)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3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37页。赵凤昌很看重儿子的这个特长,着力培养提高,利用各种机会请名家指点。其中,屠寄特别认真,不仅仔细批阅赵尊岳文章,还倾囊相授,手把手教,甚至对赵尊岳的职业选择也提出建议。屠寄曾致信赵凤昌说:“乐郎文删改毕奉还,此子颇近文学”,可从事政、法、商三学,因为三者“皆与文学近,不必徒为文人也。”(39)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第164、166—169页。赵凤昌本想让儿子从事实业,但赵尊岳最终走上从文道路,当赵凤昌将其译作寄给屠寄斧正时,屠寄惊讶于赵尊岳文字进步之快,对于自己建议赵尊岳从文颇为得意,并对赵尊岳如何选择翻译作品进行指导,认为“与其译小说,不如译西史,译西史不如译西文之东洋史”。原因是赵尊岳还是少年人,“少年人血气未定,当养以和平严正之理,不可多触其男女之感情,故即以小说论,宜多阅家庭小说、教育小说,神学小说、实业小说次之。社会小说若侦探小说易坏心术(三十以后可观),艳情小说易动男女之感(外国艳情小说发乎情止乎礼,较中国小说实胜,然毕少年人不宜观),悲惨小说易动摇落之思”,所以不宜多接触。所谓东洋,除中国、日本外,还有波斯、土耳其、阿拉伯、印度、交趾支那、暹罗、缅甸、南洋群岛等,都与我国有直接间接之关系。从宋以来,中国历史中的东洋诸国传,“若明若昧,堕重雾中”,而西人亲临其地,他们的著作必有真知灼见。“今日世界交通,此等同洲列国之事实情态,泰西人知之,而我顾不知,亦士大夫之耻也”,很有必要翻译介绍。屠寄建议赵凤昌应鼓励赵尊岳翻译东洋史,“与其为小说家,毋宁为历史家也”,再说“史家与政治家尤近,尤为有用”。(40)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第164、166—169页。
鉴于赵尊岳以从文为生,屠寄遂悉心进行指导,不仅写有《与乐郎论文杂言》《论寻常作文之法》二文供他参考,而且亲自示范,“钞旧诗数首示叔雍,间自加评语,以见作诗之法及本旨”,屠寄自言“观此可悟诗文用典、用词总要律”“不可空泛浮艳”等基本原则。(41)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第170—172、172—173页;第8册,第283页。屠寄给予赵尊岳的点拨教育远不止这些,赵尊岳后来撰《人往风微录》,追忆曾经请益、承授的名家,其《屠寄》篇中深情地写道:“寄工诗,亦重法度,古文尤所名家。余髫龄时,尝为亲讲陈涉、信陵君两列传,声容音节,闻之鼓舞,于虚字婉转、笔法倒叙、前后映带之处,随为指授。余初秉笔学文,得其理解,遂通神悟,以视虚鹜阴阳之说者,为益良多。数十年来,粗谙义例,实有以启牖之。……每有新作,辄以见寄,且于眉间提(题)识脉落用字,纤悉勿遗,以为先导。”(42)赵叔雍:《人往风微录(六)屠寄》,《古今》1943年第29期。可见,赵尊岳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与屠寄的熏陶有关。屠寄对赵尊岳毫无保留,倾心调教,说明他跟赵凤昌交情很深,将其儿子也当自己儿子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培养教育。
以上是屠寄与赵凤昌之间相互帮忙的主要方面,虽然并不起眼,但足以表明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情同手足,愿意不计回报,为对方付出。尤其从中可以看出屠寄的日常生活状态,他为生活奔波,除了本职工作外,还兼做投资,有时入不敷出,须靠借贷应急;饶是如此,他位卑未敢忘忧国,不仅关心政治,而且倾力于史地研究,力求有裨世用;他有许多人情往来,会根据亲疏之不同,区别对待,可对于赵凤昌一家,则因地缘、学缘、友缘等多重关系叠加,显得非同一般。
《孟子·万章下》记载: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屠寄和赵凤昌从小就是要好的朋友,并一直维系终身,他们之间的交往便建立在恭敬和忠信的基础上。除了曾在张之洞幕府短暂共事外,他们基本天南地北,分处两地,偶尔把晤,则“蹙(促)膝夜谭,藉罄积愫,抗论世局,评骘时流,悲欢交乘,笑骂相杂”。(43)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80页。至于日常的交往,主要通过鱼传尺素。这些尺素大体上包括两大类:第一类是他们之间有事互求帮忙。“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从他们“恃爱琐渎”的各种情形看,多为重复性的日常琐事,但只要一方提出,另一方必定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中国人重亲属关系,“对于越是亲密或关系越特殊的‘自家人’,则越有帮助的义务”,屠寄与赵凤昌不是亲属关系,却称后者为“四哥”,已然是“亲属性的称呼”,因此他们是“自家人”,忠信地互尽帮助义务乃“应然”之事。(44)金耀基:《中国社会与文化》,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第二类即屠寄将他与赵凤昌把晤时的“抗论世局,评骘时流”移到了纸面上,只是此刻他唱独角戏,听众只有一个即赵凤昌,内容则为赵氏私人定制,主要为自己的亲身见闻以及赵氏感兴趣的时局政情及家乡动态等,包罗广泛,五花八门。虽然说都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零散细碎,不成系统,但无意中提供了许多丰富的历史细节,可以补史之缺、详史之略、纠史之偏。
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意思是书信如同一个人的脸面,要注意书写规范,给他人留下好印象,但屠寄则对赵凤昌说“顷奉手书,如觌良友”(45)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第161页。,显然把书信视为他们之间的当面晤谈一般。因此他的信如倾积愫,放言无忌,不仅饱含真情实感,而且信息量大,蕴藏着丰富的历史内容和资料,既是他们二人之间密切互动往来的见证,也为当时政情社会的实录,更是研究屠寄自身生平历史的一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