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隆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是抗战时期配合英美盟军防御英属缅甸,在东亚共抗轴心国之一举,也是抗战期间国民党军出境参战的唯一案例。然而,1942年第一次中国远征军惨败,日军截断了重庆当局赖以运输补给的滇缅公路,使抗战陷入更深的困境。如此结果,学界多从军事观点与盟军合作的扞格切入,归咎于同盟国在缅甸战场的合作,存在着战略目标不同的猜忌、中英联军配合不力、无法掌握制空权、水土不服,以及史迪威与中国远征军将领失职等不同原因,着重的是军事问题,以及盟军统合与指挥的不恰。(1)参见蔡艳宁:《略论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及其失败的原因——纪念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70周年》,《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年第4期;胡湘:《论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抗战失败的原因》,《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施建光:《再论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抗战失利的原因》,《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付辛酉:《第一次史迪威危机与中美战略分歧》,《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1期;屠文淑:《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评析》,《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3期。除施建光点到挫败实有没能呼应缅甸独立运动的因素外,少有学者留意到缅甸对战局的影响,仿佛此地仅为战场,只能受人摆布。实际上,第一次中国远征军的失败,关键之一是缅人的不合作,其原因与缅甸的独立运动有关,也与中日争取缅人之向心的成败有关。
关于抗战时期中缅关系,余定邦于2000年出版的《中缅关系史》中,论及抗战时期中缅文化协会的成立与运作,是最早谈及中缅民间往来的研究。(2)台湾学者的研究,陈鸿瑜对于缅甸独立运动讨论不多,仅着重英日两国与缅甸独立的关联,鲜少谈及中国,参见陈鸿瑜:《中华民国与东南亚各国外交关系史》,鼎文书局2004年版,第468—470页。在台研究中国远征军的学者以朱浤源最为重要,主要成果有:朱浤源、姚敏芝、萧明礼:《缅甸建国者与台湾(上卷:二战初期1939—1942)》,《战争与和平: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国防大学”2015年版,第295—333页;朱浤源:《中日大战在缅甸与当地华侨华人(1942—1945)》,“中日战争冲击下的亚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台北,2015年12月;朱浤源、邱炫煜:《中日大战在缅甸(1942—1945):文献探讨》,“近代中日关系的多重面向(1850—1949)”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台北,2015年8月。大陆关于战时中缅关系研究,主要有王介南:《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中缅关系》,《印度支那》1987年第4期,第39—43页;余定邦:《中缅关系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左双文与刘杉合撰《国民政府战时对缅关系及对印缅民族独立运动的关注》一文,是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该文提到重庆与缅甸之间的关系,并在文末以印缅为例,分析20世纪亚洲民族解放运动的若干特点,指出殖民地为求独立不惜与日本合作的情况。该文多以台北“国史馆”所藏蒋介石文物、蒋介石日记,以及报刊为本,对于相关细节的重建仍有拓展空间。(3)左双文、刘杉:《国民政府战时对缅关系及对印缅民族独立运动的关注》,《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5期。缅甸是中国远征军、中国驻印军的主战区,本文将以重庆当局与日本为主体,讨论抗战期间中日对缅甸的争取,一则利用史料重建史实,再则试着讨论其成效。
依据1941年12月23日中英美三方会谈结论,重庆当局派出第5军及第6军组成的第一次中国远征军,在缅境同古(Taungoo)、仁安羌(Yenangyaung)等地与日军接战,但战局很快转入劣势,国民党军不得不在1942年4月底退回国境,部分退路受阻的国民党军,转往英属印度,改编为中国驻印军。
第一次中国远征军失败,除了盟军战事不力、协同不良外,缅人所扮演的角色值得注意。1942年3月底,同古之战正酣,国民党军即获情报称,日军化妆为英缅军或缅甸土人,覆农产品于械弹之上,着红衣黑裤,驱运牛车,由“缅奸”引路遁往国民党军阵地后方。(4)林蔚:《林蔚文抗战远征日记(1942)》,开源书店2019年版,第85—86、161—162、177、266—267页。国民党军在4月中还占有曼德勒(Mandalay)时,常有缅人内应在城内放火与刺杀国民党军官兵,嗣后还有缅人出任日军向导,领日军抄捷径扑向腊戍(Lashio),截堵防御曼德勒之国民党军66军后路。国民党军为避免遭困,放弃曼德勒急撤,改变与日军在此会战的规划。(5)乐恕人:《“中国入缅远征军”的败退》,《传记文学》第40卷第4期,第67页。关于内应缅人,参见“国防部”史政编译局编:《抗战时期滇印缅作战(一):参战官兵访问暨回忆记录》上册,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99年版,第313页。200师师长戴安澜发给蒋介石的电报中亦谈及“缅奸”处处帮凶,他在日记中感叹道:“惟念日本侵缅工作已经筹之甚久,凡缅甸和尚,均受日人利用,而和尚在缅地位又极崇高,故易号召。”(6)《林蔚电蒋介石据戴安澜电称自开战以来敌势之猛又缅奸处处帮凶然我军已站稳脚跟与敌激战等战情》(1942年3月2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号:002-090105-00007-400;贵阳中央日报社编:《缅甸作战时期戴安澜将军日记》,贵阳中央日报社1942年版,第30页。可见入缅国民党军立足不易。上层将领的感叹,在下级军官的回忆中有更详实的描述。时任200师599团1营3连少尉排长的胡建中回忆道,200师奉命返国,途经细胞(Haipaw)时,透过翻译询问当地土人是否见到日人出没,土人回称并无日人,国民党军因而松懈防守,改变部队编组以求快速通过,打算在星夜摸黑翻山,不料竟遭日军伏击。因国民党军逆坡向上,顿成活靶,死伤惨重,戴安澜在此战中胸腹中弹,身受重伤,不久因医药缺乏、伤口感染而殉国。(7)袁梅芳、吕牧昀:《中国远征军──滇缅战争拼图与老战士口述历史》,红出版2015年版,第255—256页。记者卜少夫在报道中提及,戴安澜于撤退途中遭遇“缅奸”,被诱入日军在八莫(Bhamo)东南所布埋伏,蒙受损失。(8)卜少夫:《戴安澜将军之死》,贵阳中央日报社编:《缅甸作战时期戴安澜将军日记》,第44—45页。缅人在国民党军后方策应日军的手法,多以纵放囚徒、杀人越货为主,如4月21日的东枝(Taunggyi)便爆发500余人的暴动策应日军。(9)林蔚:《林蔚文抗战远征日记(1942)》,开源书店2019年版,第85—86、161—162、177、266—267页。5月初国民党军北退之势已定时,缅人更是四出活动。(10)林蔚:《林蔚文抗战远征日记(1942)》,开源书店2019年版,第85—86、161—162、177、266—267页。
时任军事委员会驻滇参谋团主任的林蔚,在第一次中国远征军失败之后,提交《缅甸战役作战经过及失败原因与各部优劣评判报告书》,检讨入缅作战失败原因,分为补给、交通、通信、地图、翻译与政治工作等项。其中,政治工作一项点出,4月初起,诸多国民党军防区出现电话不通的情况,或为当地缅人破坏的结果。敌机轰炸曼德勒时,有缅僧在城内放火接应,而日军亦于细胞、平蛮那(Pyinmana)、叶尼(Yene)等地空降缅籍间谍隐蔽国民党军之后,协助日军传接情报。当西路日军进至普罗美(Prome)、思维当(Shwedawng)时,几乎所有缅民都参加作战,威胁英军团部,东路日军进袭罗衣考(Loikaw)时,东枝复煽动暴动接应。(11)林蔚:《林蔚文抗战远征日记(1942)》,开源书店2019年版,第85—86、161—162、177、266—267页。可见除了军事交锋之外,当地缅人之向背,实能左右战局。缅人与日军合作,打击曾为殖民主的英国,也将入缅协防英缅的国民党军视同敌人。入缅国民党军的表现并不差,但缅人的反应大出国民党军意外,要了解这一情状,就必须回顾缅甸政情与独立运动发展的时空背景来谈。
缅甸崇尚佛教,然因陷于殖民统治,进入20世纪后,方有一部分留学英国学习新知与留在原乡接受教育的缅人,一同组织宗教团体佛教青年会。这个以宗教为名的组织,成立之初以宣扬佛教、倡导缅文为目的,是第一个带有缅甸民族主义的全缅组织。(12)[英]哈维(G.H.Harvey)著、姚枬译注、陈炎校订:《缅甸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318—320页。一战之后,缅甸受到美国总统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所倡14点原则的鼓舞,知识分子兴起自决呼声。1920年9月,佛教青年会整合境内关心本土的团体,改组为缅甸人民团体总会。同年12月,一部分来自于仰光大学的学生也发起国民教育运动呼应。这期间,多由传统上具有号召力的僧侣,作为民众运动的领袖。
缅人抗英始于1920年代,兴于1930年代,基本途径有两条。一是以徳钦党(Thakin)为代表的抗争路线,一是投身殖民政府,自体制内追求独立的温和路线。前者以昂山(Aung San)为代表,后者以巴莫(Ba Maw)为代表,触发其抗争意识的,要追溯到1930年的农民运动。
1930年10月底,下缅甸萨拉瓦底(Tharrawaddy)爆发沙耶山(Saya San)领导的农民革命,这次反抗是天灾人祸交织所致。天灾是1930年10月的地震,造成勃固(Bago)等地受灾惨重,民间风传将有新王登基,加以1929年起全球经济危机冲击,农民无力纳税,生活困顿。身为草药医生以及缅甸各协会大会委员的沙耶山,主张恢复王权的训示与威仪,趁机举事,赢得农民响应,自号苏帕纳卡加龙拉惹(Thupannaka Galon Raja),宣称喝了药水之后能刀枪不入,然却在英军的攻势下,于1931年11月遭亲信出卖而被捕。(13)该次反抗目前研究为数不少,其中颇为知名的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缅甸裔的Maitrii Aung-Thwin,对该事件的前前后后,有相当多剖析,参考Maitrii Aung-Thwin,The Return of the Galon King:History,Law,and Rebellion in Colonial Burma,Singapore:National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2011.巴莫担任沙耶山提讯时的辩护律师,虽说为他辩护毫无胜算,但巴莫仍勠力为之。最终沙耶山于11月28日被英缅当局处以绞刑,触发巴莫从政改革的念头。(14)陈鸿瑜:《缅甸史》,台湾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36—137页。
1932年,巴莫代表反分离主义联盟(Anti-separatist League)选上缅甸议员,并于两年后受任教育部长,投身体制,推动变革。虽说他所属的政党为反分裂联盟,主张印缅同一,但他个人在政治倾向上却与追求缅印分离的宇巴帕(U Ba Pe)亲近。(15)Robert H.Taylor,The State in Myanmar,Singapore:National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71-172.
就在沙耶山举事抗争前后,采急进路线的抗英团体几经分合,于1930年成立德钦党(Dobama Asiayone,Thakins)。因缅人没有姓氏,故凡入德钦党者,皆在名字前添附Thakin的假姓。1930年代,仰光大学有两个学生逐渐崭露头角,一是昂山,一是吴努(U Nu),他们因参与德钦党,在校内开展反英活动,遭英缅政府忌惮,于1936年被校方开除,后虽复学,但殖民主的压迫推着他们走上政治路。(16)[英]理查德·考科特(Richard Cockett)著、廖婉如译:《变脸的缅甸:一个由血、梦想和黄金构成的国度》,马可孛罗出版社2016年版,第80—82页。
缅人参政与当时英国对缅甸的政治规划有关。1935年5月30日英国国会通过《缅甸政府法》(Government of Burma Act),使缅甸脱离印度成为单独的自治领,并得在次年举行首次选举,其亦为缅人在大英帝国监督下组织政府与议会的法源。(17)“Government of Burma Act,1935” ,缅甸法律图书馆:http://www.myanmar-law-library.org/law-library/laws-and-regulations/constitutions/government-of-burma-act-1935.html,访问时间:2019年7月17日。首度投票时间订于1936年11月26日,而印缅分离后的新宪法则于1937年4月1日起实施。新议会分为参众两院,参议员多由英缅总督任命,众议员则由缅境纳税住民投票,男性须年满18岁,女性须年满21岁。政府由总理1人,部长9人组成。
1936年年初,为应选举需要,缅人在政治上合纵连横,有几个政党是比较重要的。一是统一党(Ngawbinwsaing,United GCBA),由宇巴帕为领袖,是由5个小党组织而成,一是巴莫脱党之后另组的穷人党(Sinyether Party),一是契兰特(Chit Hlaing)领导的兰特党(Hlaing-Myat-Paw GCBA)。该次选举应选名额有132席,其中41席为以身分为区隔的保留席,其余91席由缅境各选区采单一选区制(Single-Member District)分别选出。(18)Carleton Cecil Ames,Impacts of British Rule in Burma,1900-1948,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Ph.D.Dissertation,1949,pp.66-67.最终,统一党选上了46席,穷人党选上了16席,兰特党选上了12席,德钦党有3席,其余席次则由独立候选人瓜分。选后统一党虽在国会中席次较多,但陷入分裂,组织内阁时无力推其成员为总理,乃由巴莫出面担任总理筹组缅甸政府。(19)E.M.Law-Yone,“Dr.Ba Maw of Burma” ,in John P.Ferguson(edt.),Contribution of Asia Studies:An Appreciation, Vol.VXI,Leiden:E.J.Brill,1981,p.9.
巴莫治下,英缅爆发两起规模较大的冲突,一是1938年7月印度裔回教徒与缅甸佛教徒的宗教冲突,一是缅甸石油公司剥削缅籍员工,于同年12月引发全缅抗英的“1300年运动”。英缅政府武装镇压后者,造成33 人死伤,其中在曼德勒有17人。失控的政局,使脱离统一党于1938年4月自组爱国党(Patriot’s Party)、时任下议会议员的吴绍(U Saw)联合其他党派,发起对内阁不信任投票,在次年2月推倒巴莫内阁,由吴普(U Pu)继任总理。(20)Khin Yi,The Dobama Movement in Burma(1930-1938),Itheca:Cornell University,1988,pp.128-130.乱局之中,昂山在1939年8月秘密筹建缅甸共产党,并任总书记,在反英阵营中累积声望。同年10月,德钦党、缅甸共产党、穷人党等大小组织统整为自由联盟(Freedom Bloc),推举巴莫任该政团总理、昂山任总书记,成为缅甸最大的政治势力。(21)[英]理查德·考科特(Richard Cockett)著、廖婉如译:《变脸的缅甸:一个由血、梦想和黄金构成的国度》,第80—82页。
令缅人重新思考未来的契机是欧战的爆发。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英法两国对德宣战初始对殖民地影响不大,但随着战局升高,英国开始要求各殖民地投入战局,触发了缅人的反弹。
曾经参与英缅政府的巴莫力主缅甸优先,反对英殖民政府在缅征收的人头税,亦对英国垄断缅境石油、橡胶等资源表达异议,希望战火不要波及缅甸而投身反英,于1940年7月辞去众议员,因在仰光的大学生联合会(The Student’s Union of the University)上大发反英言论,而于8月6日被捕。(22)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pp.18-19;pp.97-99.隔天,巴莫被送往曼德勒,经过一场近乎形式的军事审判,于8月28日判刑一年。(23)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pp.18-19;pp.97-99.急进的昂山,在英国要求殖民地投入战争准备后,活动日趋积极,终于在1940年发起五一反英活动,遭英殖民当局通缉而出逃海外,这使得缅甸境内反英势力一度沉寂。(24)Shelby Tucker,Burma:Curse of Independence,London:Pluto Press,2001,p.40.1940年9月初,吴普遭不信任投票推翻,由吴绍出面组阁。吴绍上任初期,追求缅甸自治,与英国关系较为和缓。
这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英缅境内政治概况与独立运动兴起的脉络。
日本谋图英缅已久,印缅分治确立后,加意拉拢缅人,增益其对日好感,手法可分为下列几种:
随着缅人选举参政的态势明显,拉拢具潜力的缅籍政治人物是日方所采取的手段之一。
第一个重点拢络的人物是吴绍。吴绍生于1900年,在缅接受教育,虽未取得任何学位,却通过司法考试具有律师资格,曾为沙耶山农民起事辩护,并担任过《太阳报》(Thuriya)主编。在日方邀请下,吴绍于1935年5月访日,顺道经过朝鲜与“满洲国”,日本的工业化和繁荣令他印象深刻,他返国后在全缅举办超过200场巡回演讲,阐释日本的进步,听众总数逼近20万。此外,他还出版一部《日本指路》(GyapanLanNyunt),主张缅甸应以日为师。吴绍在卢沟桥事变爆发时,于缅甸报端力倡中立,日本驻仰光领事馆认为这是吴绍对日友善的表示。(25)《各国少年団及青年団关系雑件 第二巻 2.青年団(3)缅甸人青年団》(1938年5月18日),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B04012442800;Robert H.Taylor,The State in Myanmar,p.174.吴绍自1940年9月起担任缅甸总理,虽主对英温和,但未忘怀日本。
除了吴绍,日方积极接触的还有巴莫。巴莫的家庭医师为日籍的铃木,他除在仰光执业外,也与在缅日人、情报机构接触。或是出于精心安排,1939年9月间,铃木医师借为巴莫治疗的机会,引荐巴莫、登茂(Dr.Thein Maung)等缅籍政治人物与日本领事及海军人员认识。这些日人的刺探,范围甚广,也曾和德钦党人有所接触,对于缅甸早启布局。(26)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pp.62-63;pp.48-49;p.49.日人接触的另一名政治人物登茂,生于1891年,1913年毕业于仰光大学,之后赴加尔各答医科大学进修,1936年起任下议院议员,并进入内阁担任财政部长,1939年辞任后,受邀于同年10月至11月间访问日本。(27)《「テー·モン」ヲ本邦驻箚「ビルマ」国特命全権大使ニ任命ニ关シ帝国ノ同意ヲ求ムルノ件》(1943年8月12日),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A04018727700。登茂访日期间,正是德国横扫波兰之时,欧洲大有即将改观之势,加以日本倡导“亚洲人的亚洲”,使得登茂于访日期间公开呼吁要将眼光投射于东方,并透过所创办的《新缅甸报》(NewBurma)为日宣传。(28)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pp.62-63;pp.48-49;p.49.
日本为了拉拢能左右政局的缅籍政要颇费心思,透过接触掌握传媒的重点人物,推销日本,寄望彼等成为日后合作的对象,而透过当地传媒的散布,也能进一步影响其读者,塑造对日友好的舆论。
日本驻英缅使领也投身拉拢工作,其据点为日本驻仰光领事馆。
1936年4月到任的日本驻仰光代理领事金子丰治,于同年9月间举办茶会,邀请缅甸社会经济地位较高人士约20名,酝酿友好气氛。他在1936年10月10日一份拍给外长有田八郎的电报中,着眼于印缅分离之后,缅甸不再受制于印度所订税率,建议利用缅甸当地丰沛的天然资源促进产业合作,网罗缅甸政治家、实业家、新闻记者与在缅日人,组织民间团体日缅协会为侧翼,计划在同年11月先办筹备会,1937年3月正式成立。(29)《日缅协会ノ设立ニ关スル件》(1936年10月10日),亚细亚资料中心,档号:B04012378200;松浦正孝:《「大东亜戦争」はなぜ起きたのか:泛アジア主义の政治経済史》,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0年版,第665页。或因中日武装冲突全面爆发,此事稍有延宕,直到1938年年中,日方才因滇缅公路行将通车,且其对外扩张的论据更为“成熟”,才有积极举措。
日本向外扩张的理据,是1938年11月3日内阁总理大臣近卫文麿发表的《第二次近卫声明》,主张建立“大东亚新秩序”。为配合此一目标,日本扩大在缅行动,加快成立日缅协会。该协会假文化交流为词,一则提供缅甸日文图书,一则派书记长冈村与参事三桥于1939年7月11日往访,以深化日缅民间交流名义,拜会当地政要、日侨,走访各地一月余才离境。(30)《日缅协会观察员ノ行动ニ关スル件》(1939年8月30日),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B04012378600;《日本缅甸协会冈村及三桥赴缅ニ关スル件》(1939年7月21日),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B04012369100。缅方的缅日协会于1939年10月至11月间,在登茂受邀访日回缅后成立,由登茂担任协会主席,皆能见得日方对缅之动作频频。(31)Donald M.Seekins,Burma and Japan Since 1940:From‘Co-prosperity’to‘Quiet Dialogue’,Copenhagen:NIAS Press,2007,p.18;陈鸿瑜:《缅甸史》,第142页。
巴莫也承认,日缅间的文教交流,拉拢政治人物和新闻记者,确实令缅人对日产生好感。(32)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pp.62-63;pp.48-49;p.49.
1940年8月,近卫文麿进一步提出“大东亚共荣圈”的概念,要建立以日本为核心的协同体制,“协助”东亚殖民地摆脱殖民主。这一概念恰符东亚殖民地追求独立的渴望,也触动了缅人。在此之前,日本在缅着手布局,一则有海军退役人员国分正三入缅潜伏,遁往缅北、掸邦等地搜集情报,一则在1940年5月,日本陆军上校铃木敬司化妆为僧侣潜入仰光,于珠打街(Judah Ezekiel Street)设立秘密机构,尔后以“南机关”(Minami Kikan)为名负责对缅工作。(33)Christopher Alan Bayly,Timothy Norman Harper,Forgotten Armies:The Fall of British Asia,1941-1945,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p.8.关于南机关,铃木的下属泉谷逹郎(Izumiya Tatsuro)曾出版回忆录:[日]泉谷逹郎:《その名は南谋略机关:ビルマ独立秘史》,德间书店1967年版。另有[日]斋藤照子:《二战时期日军对缅工作机构:南机关再考》,《南洋资料译丛》2009年第2期。因缘巧合,日本的情报机构吸收了参与反英运动要角昂山。1940年8月,昂山为避英方追缉,搭船欲往上海寻求中共支持,但因没有联系管道,途经遭日军占领的厦门时,接触了日本特务机构,乃决定转往东京,寻求日本协助。(34)Bertil Lintner,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Burma(CPB),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pp.3-6.
南机关在缅秘密吸收缅甸青年,赴日的昂山名列其中,统称为三十志士(Thirty Heroes)。(35)[日]根本敬:《ビルマにおける戦胜と解放》,川岛真、贵志俊彦编:《资料で読む世界の8月15日》,山川出版社2008年版,第212页。日方以农事训练名义,于1941年4月将他们送至海南三亚的训练所,将30余人分成3班,受所长海军少佐福池培训,教授谍报、通信、变装、爆破等技巧。同年10月,在台湾军司令部的襄助下,教官及缅籍志士经台湾高雄前往花莲港厅所属的玉里街,尔后又为了精进爆破技巧转往台北短暂停留。同年12月,该批缅籍人士自高雄船渡西贡,预筹策应日方对缅作战。(36)[日]泽本理吉郎:《南机关外史》第14章,日本防卫省藏,档号:南西-ビルマ-43。
至此,日方透过与个别政治人物达成点的接触,再透过引荐与交流,搭配情报布置,达成线的接触,并透过民间团体的组织,促成了面的联结。
全面抗战之初,缅甸并不在重庆当局战略思考的视野里,一则因中缅间丛山峻岭,不便物资出入,一则战略物资能从法属印度支那、英属香港等地转口,英缅充其量只是一个栈房,直到滇缅公路在1938年底初步通车后,缅甸才纳入战略思考的选项,不仅派外交部次长曾镕浦坐镇仰光,也由蒋介石委员长妻舅、外交部长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负责西南运输总处,以确保援华供应。然而,重庆看重的是与英缅当局的关系,而非与缅人的关系。1939年2月,国民党才出现第一份对缅甸政情的分析,远远落于日本之后。
该报告中提及自主党(按:即自由联盟)多由知识青年组成,在缅各地扩张迅速,建议派员拉拢,鉴于日方亦有拉拢意图,请中央提供该党经援,并灌输三民主义思想云云。此事经报军事委员会后,抄转王宠惠、王世杰、张群等,请其提供意见。王宠惠复称,缅甸政党向无定策,亦无真正领袖,为慎重起见,我方联系上不可仅偏某方。(37)《缅甸主要政党动态与我方工作方针》(1939年2月25日),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档号:特14/8.9。重庆当局构思与缅人接触的主因是滇缅公路,而不能和缅人大规模接触的关键,恰也是滇缅公路。这是一段被英方掐住的补给线,使得重庆当局与缅人接触时,不得不顾虑殖民主英国的情面,不能“干涉内政”,也没能公开支持缅甸独立运动,采取的变通办法有下列几种:
1939年下半年,缅甸筹组各界访华观光团往访重庆,由宇巴伦(U Ba Lwin)担任团长,都弥亚辛(Daw Mya Sein)女士担任副团长,此事呈报蒋介石后,蒋介石指示由国民党中央秘书处邀集各相关单位组织筹备会,以人民团体名义接待该团。用人民团体为名,由国民党推动,是为避免官式接待引发英国不满。1939年12月6日召开第一次筹备会。(38)《中国国民党社会部致中央秘书处等函利字第56、57号》(1939年12月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为了协调各方,会中通过《中国各团体欢迎缅甸访华团筹备会章程》。(39)《中国各团体欢迎缅甸访华团筹备大会纪录》(1939年12月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由国民外交协会所派代表汪竹一为主席,邀集国际反侵略运动中国分会尹葆宇、中国国联同志会庄心在、中国妇慰总会唐国桢、重庆市妇女会张健吾、中法比瑞文化协会熊岳兰等委员出席,中央社会部的李俊龙与陆京士、中央宣传部的曾虚白与李泽晋、国际问题研究所的王芃生、外交部的郑康祺6人为指导员。(40)《中国各团体欢迎缅甸访华团筹备会第一次常务委员会会议纪录》(1939年12月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虽说负责的单位名义上都是民间团体,但筹备会办公地点设在国民党社会部内,接待经费亦由社会部向国民党中央请拨,由国民党中央匡列4万法币支应,可见党政机构扮演着背后推动的角色。(41)《中央宣传部渝奚宣字第9261号》(1939年12月9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致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函国渝字1760号》(1939年12月2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718(4)0058。
缅甸访华团于1939年12月12日飞抵重庆,安排与蒋介石在17日碰了面,又前往中央广播电台录了音,全团在该月24日启程返缅,次年1月2日回到仰光。(42)《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9年12月17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影印件。宇巴伦在仰光仅停留一天,又启程印度参加扶轮社活动,在印发表不少访华感想。因宇巴伦在印度所言是由国民党中央海外部陈报,内中除了陈述宇巴伦对蒋介石夫妇的推崇外,也强调宇巴伦访华期间对于中国人民应对空袭的井然有序、面对日军压力的不屈不挠印象深刻。(43)《中央海外部致中央社会部海渝(三)字第3689号》(1939年5月3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
就在宇巴伦走访重庆时,重庆当局也试图透过佛教为介,拉拢缅甸在内的佛教国家,承此重任的是太虚法师。太虚法师俗名吕沛林,浙江海宁人,清末时曾与革命党人往来,1927年为蒋介石讲过心经。(44)印顺法师:《太虚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1、18页;《事略稿本》(1927年9月1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号:002-060100-00005-010。太虚立志出国弘法,但困于经费无法成行。抗战全面爆发后,重庆当局试图透过宗教拉拢南亚及东南亚国家,愿意资助太虚法师出访。太虚法师与国民党颇富渊源,双方也具信任感,恰是合宜。(45)释圣严:《圣严法师与宗教对话》,法鼓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40页。
1939年9月1日,太虚法师筹组的佛教访问团大致告成,同年10月27日,太虚法师一行自重庆飞往昆明,取道滇缅公路于11月30日经畹町进入缅境,沿途由西南运输处代为关照。(46)《佛教访问团日记》,1939年9月1日、1939年10月27日、1939年11月30日:http://www.liaotuo.org/fjrw/hcrw/txds/343026_2.html ,查阅时间:2020年3月3日。太虚法师此行除拜访英缅、我方官员外,都是宣教与交流行程,所创的中缅佛学会也以佛学交流为主。日方为了抗衡太虚法师造访缅甸,派出僧侣丸山大三郎自加尔各答前往仰光。据《佛教访问团日记》记载,太虚于12月23日受邀出席了仰光的印度圣法会,丸山不请自来,中日高僧同场现身,会场顿时紧张。(47)印顺法师:《太虚法师年谱》,第247页;《佛教访问团日记》,1939年12月23日:https://www.nanputuo.com/nptlib/html/200907/0216420973499.html,查阅时间:2020年3月6日。就目前所得资料看来,双方是否交锋不得而知,但丸山较劲意味浓厚,力图冲淡太虚访缅效果的意图明显。该团于1940年1月9日自仰光乘船转往印度,行前收到国民党社会部副部长洪兰友来电嘉许,称“导师与贵团员,浮槎海外,宣传教义暨中枢意旨,于沟通文化,敦睦邦交,关系至大,中央所期望于贵团者亦至殷,希随时努力为荷。”(48)《佛教访问团日记》,1940年1月9日,http://www.liaotuo.org/fjrw/hcrw/txds/343026_4.html ,查阅时间:2020年3月6日。可见国民党对此行的暗助。
宇巴伦访华是1930年代末期中缅大事,最大的成就是在华成立中缅文化协会,以及在缅成立缅中文化协会。
中缅文化协会以1939年接待缅甸访华团所拨的经费余额8626.1元法币为基金成立。(49)《中国各团体欢迎缅甸访华团呈报中央社会部报告》(1940年3月1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协会由国民党党史会副主委、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挂名会长,内政部政务次长张维翰与都弥亚辛挂名副会长,国民参政会参议员杭立武担任协会秘书长,国防最高委员会国际宣传处处长曾虚白、印裔甘甲新担任副秘书长,是一个以党政人员为核心的“民间团体”。(50)《中缅文化协会会长理事名单》(无日期),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063。自1940年10月起,国民党社会部每月下拨300元补助维持。(51)《中央社会部令中缅文化协会利组第8968号》(1940年3月1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100。该协会成立之初,于1941年1—6月间招募了会员逾300人。此外,在仰光成立缅中文化协会,提供缅甸图书、交换彼此情报,复选派一名化学教授到仰光大学任教等,态度算是积极。(52)《中缅文化协会三十年一月至六月工作报告》(1941年7月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2)04063。值得关注的是,人在仰光的外交部次长曾镕浦并非该会核心成员,仅挂名名誉理事,可见曾镕浦在仰光并不参与和缅人的接触,所负责之对象为英缅当局。
推展中缅文化交流或许是冲着日缅协会而来。日方为争取缅甸,除与知识青年接触外,亦利用日缅协会居间馈赠缅甸议员礼品,且透过管道与新闻记者来往,一则利用日缅协会名义邀请具影响力之缅人参与,扩大亲日力量,一则提供津贴予缅甸报社供其运作,促使这些报刊发布对日友善的舆论、发布重庆经缅输运军火的细节,引领风向。(53)《外交部致中央社会部情29字第5619号》(1940年12月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11-9922;《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致外交部快邮代电第371号》(1939年5月1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号:020-011110-0018;《驻仰光总领事馆电第122号》(1939年9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号:020-011110-0018。太虚法师访缅时也观察到,日人在当地贿赂缅僧、报刊与政党为其张目,反对中缅亲近与滇缅运输。(54)《佛教访问团日记》,http://www.liaotuo.org/fjrw/hcrw/txds/343026_3.html,查阅时间:2020年3月8日。日方透过对缅点线面的布局,确使重庆当局有不得不急起直追的压力。
而后,在1940年12月底到1941年1月中,中缅文化协会举办缅籍记者访华参访团,一行除拜访外交部、交通部等相关部门外,也安排与驻渝记者同业交流,重庆方面接待层级最高的是国民政府主席林森。(55)《招待缅甸记者访华团日程》(无日期),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4-17222。除了缅人之外,重庆当局接触较多的就属英缅官署以及在缅华侨。
1941年1月,缅甸总督郭古伦(Archibald Cochrane)派一支代表团,由总督府首席参议考罗(H.H.Craw)任团长率工商部长宇巴丹(U Ba Than)、掸邦工务长尼可生(J.F.H.Nicolson)、工商部秘书潘祺(D.B.Petch)同行,于该月15日飞抵重庆,此为英缅总督首次派遣官方代表来访。(56)《缅甸政府派员来华案》(1941年1月10日),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档号:11-29-11-02-003。该团所谈集中于公路交通、跨境税捐、运输统制以及铁路修筑问题,基本不涉政治。(57)《中缅交通即将改进》,《申报》1941年3月2日,第4版。约此同时,国民党海外部长吴铁城率亲善使节团于1月16日自新加坡访问仰光,然该团接触以华侨与英缅当局为主,缅人并非重点。(58)吴铁城:《宣慰南洋报告书》,陈鸿瑜编:《吴铁城与近代中国》,秀威资讯公司2015年版,第230—248页;《吴铁城等昨莅仰光》,《申报》1941年1月17日,第7版。此外,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商震也曾率军事考察团访问缅印。1941年8月28日,由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大常委蒋梦麟率领的访问团走访缅甸,该团秘书长为中缅文化协会秘书长杭立武,拜访了英缅总督、内阁与侨胞。然而上述往访,缅人都不是重点,掌权的英人与华侨才是目标。
1940年缅甸的主要政治领袖中,巴莫系狱、昂山出逃,英国殖民主压制了反英浪潮,吴绍怀抱自治的愿望与英国合作。参与反英运动遭监禁的巴莫在几所监狱中移转,1941年10月押至曼德勒北方200公里的抹谷(Mogok)监狱。吴绍作为英属缅甸总理,在此间配合英方,将反战人士投入狱中,并于1941年10月通过《缅甸防卫法》(Defense of Burma Act)限制反战言论,协助战争准备与物资征用。在此政治气氛下,原定1941年11月举行的缅甸大选延期了。(59)Robert H.Taylor,“Elections in Burma/Myanmar”,in R.H.Taylor,ed.,The Politics of Elections in Southeast Asi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pp.169-170.全缅的气氛就是战争准备,而战争也的确在不久后到来。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以第33师团与第55师团为基础,组织第15军进驻泰国,准备对缅作战。包括昂山在内,接受日本训练的缅甸青年们,另组缅甸独立军(Burma Independence Army,BIA),配合日军自泰国出发,反攻缅甸。(61)Bertil Lintner,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Burma(CPB),p.7.
为了协防缅甸,重庆派出第一次中国远征军,随军入缅的还有作为蒋介石私人代表的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王芃生。他于1942年3月18日自重庆出发前往腊戍,除与相关方面接洽外,也推动在缅宣传。(62)“Wong Peng Sheng Visit Burma” ,17 March 1942,FO371/31644[F2318].王芃生在曼德勒期间,曾跟德钦党人接触。(63)“No.40 Copied to Foreign Office No.396” ,3 October 1942,FO371/31633[F7454].
英军在曼德勒失守之后,要将英缅政府撤往印度西姆拉(Shimla)。1942年4月,巴莫的妻子金妈妈(Daw Kinmama)借抹谷监狱陷入混乱的时机,密谋劫出巴莫,她藏匿在曼德勒东郊的英缅临时首府美苗(Maymyo)伺机而动。在此期间,王芃生透过管道与巴莫的友人宇宽(U Kyaw)碰面,表示中方愿协助巴莫夫妇前往重庆,只要巴莫同意,三天内就能启程。此外,王芃生还留了一封信,托宇宽转交巴莫。宇宽将此告知金妈妈,金妈妈不敢定夺,认为得问过巴莫才行。4月13日,金妈妈化装成掸族妇女,弄了辆车在监狱外接应逃狱的巴莫转往美隆(Mainglon)。成功出逃的巴莫从金妈妈手里取得王芃生的亲笔信,阅后虽觉得该信文情并茂,但自诩不该抛弃缅甸同胞,况且此时缅人正与英军作战,更不该独善其身,决意留在当地迎接缅甸独立军与日军的到来。(64)Ba Maw,Breakthrough in Burma,pp.235-241.王芃生在缅争取没有结果。
压境的日军需要缅籍重要政治人物稳定局面,总理吴绍已遭英方逮捕,随日军北进的昂山此前仅当过国防部长,威望不足,几经考虑,欲请曾任总理的巴莫复出。相应地,巴莫在盟军弃缅的情况下,也需要借助日本实现缅甸独立,日缅相互利用,趋于合作。巴莫自1942年5月10日起,受日军曼德勒支队保护。日军进入曼德勒后,于1942年5月17日与未随英军离境的缅甸要人们碰面,众人公推巴莫领导,因而巴莫5月20日顺势在曼德勒与第15军司令官饭田祥二郎会面,日缅双方展开正式合作。(65)《第1编 缅甸本土/第3章 军政実施状况/第1节 政务/第1.政务一般》,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C14060712900。日军开入曼德勒时,受惑的缅民夹道欢迎。(66)“国防部”史政编译局译:《缅甸攻略作战》,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97年版,第551—552页。以巴莫为行政长官的缅甸行政府(The Burmese Executive Administration)于1942年8月1日成立,成为与日军密切合作的政权。(67)《「行政府组织」,缅甸军政史附表(1)》,亚细亚资料中心藏,档号:C14060716500。与英国一同被视为敌人与压迫者的中国远征军,在作战失利与缅人向背的情况下,只得退出缅境。
战争并非始自两军交火时,远在冲突酝酿便已萌芽。本文讨论中日双方对缅人的争取,就是战火的前奏,而第一次中国远征军之所以失败,缅人立场实为要因之一。
中日双方都知道缅甸的地理位置重要,然而日本在行动上较重庆当局为早,争取的成效也较佳。其原因或能归结为下列数端:
首先,是国际环境的影响。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虽英国尚未对日宣战,但因日德意三国结盟,而英国在欧洲正与纳粹德国相抗,英日间的关系显得微妙。相对来说,重庆当局自英国取得了购料借款、币制借款,都使得中英关系看来比日英关系亲近。对重庆当局而言,对英友善或基于维持滇缅公路的畅通,为避免“干涉内政”,也就难以绕过殖民主的英国与缅人亲近,在争取缅甸上显得被动。相对地,日本没有这层顾虑,能自由地接触具潜力的缅籍政治人物,借由彼等之口与笔,为日宣传。
其次,是中日双方回应缅甸独立呼声的差异。重庆当局顾虑英国,无法正面回应缅甸独立运动的呼求,这与重庆当局在抗战期间大力支持朝鲜与越南独立运动,企图扰乱日本后方很不相同。英国殖民主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对缅甸自治都不愿放开,遑论缅甸独立,自是重庆当局也无法正面回应缅人的政治期待。相对地,日本为了排拒欧洲在东亚的殖民势力,以“亚洲人的亚洲”为惑,契合缅甸独立运动的渴求,复透过点线面的铺开,上自政治精英,下至文化团体,甚至包括了宗教都有渗透,增添缅人对日本的期待,使缅人对日军多了一分友好,对入缅协助英军的中国远征军多了一分敌视。
最后,日本的长期布局能转化成战时有效的力量。从1930年代初期起,吴绍、巴莫、昂山、登茂等重要政治人物,多有和日本深切接触的经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担任总理的吴绍在葡萄牙与日本使领秘密接触;巴莫挣脱牢狱,接受了日军的保护,并在日方的指导下建立政权;昂山接受日方的培训,组织缅甸独立军,手握军权,回缅配合日方攻势;登茂日后成为缅甸派驻日本的第一任“大使”。相对地,重庆所获甚微。
根本敬指出,诸如巴莫或是昂山等缅甸独立运动者,为追求独立的最终目标,一度与日本合作,并不能视之为亲日,而昂山尔后背弃日本转与英国合作,也不能视为立场转为反日亲英。追索缅甸独立的进程,与何方合作能达到目的,才是这一群人在乎的核心。(68)Kei Momoto(根本敬),“Neither Pro-British nor Pro-Japan:How the Burmese Political Elite Reacted under British and Japanese Rule”,in Hugo Dobson,Nobuko Kosuge(eds.),Britain and Japan at War and Peace,Routledge,London,2009,pp.51-65.然而,显而易见地,重庆当局从不是缅人争取独立时考虑的合作对象。
日后,当缅人发觉日方所许诺的独立,未能契合彼等想象,便让掌握军权的昂山转与盟军联系,才使盟军在缅反攻逆转,也使得第二次中国远征军有较佳战绩。是故我们讨论缅甸战场,除了论及中、美、英盟国与日本间的武装冲突外,也应关照缅人在战争期间的立场,才能窥见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