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龙子张世勇
(1.石河子大学政法学院 新疆 石河子832000;2.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 陕西 杨凌712100)
从2017年党的十九大首次提出乡村振兴重大战略,到2020年脱贫攻坚取得全面胜利,我国“三农”工作逐渐进入了新阶段。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提出要“设立五年过渡期,促进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以期在“十四五”期间为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总要求打下良好基础。产业振兴是实现乡村振兴的基础条件,决定了乡村振兴的发展成效。为此,自乡村振兴战略提出以来,各地延续并升级了脱贫攻坚时期的产业发展政策及实践,大力发展乡村地区产业,力求促使当地乡村产业兴旺。但是各地乡村“千村一业”的现象屡见不鲜,项目盲目上马、急于跟风导致了大量资源浪费,无疑对产业振兴这一乡村振兴的基石带来了负面影响。我国中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发展较为落后,产业基础薄弱,产业发展是改善民族地区发展现状,提升地区经济的重要抓手。为了避免资源重复浪费,研究产业振兴实践在少数民族地区中如何落实,遇到的困境、造成失败的成因有哪些,以及如何应对,具有重要的现实和学术意义。
本研究从产业振兴研究的宏观视角和关注少数民族地区产业振兴的具体视角两个方面展开文献梳理。
第一,从产业振兴研究的宏观视角而言,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讨论乡村振兴的实践路径。一类研究重点关注资本下乡与行政下乡背景下乡村产业振兴的发展模式,并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对造成困境的原因展开分析。如温铁军从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与意义出发,关注制度发展,认为产业兴旺需要制度创新,并且提出要从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高度认识农业供给侧改革,推进“三产”融合的社会化生态农业等发展农村产业的思路[1];望超凡从村社角度出发,研究资本下乡过程中工商资本要素与农村固有资源的整合关系,提出由村社主导,依靠其与资本主体利益互嵌及本身四位一体的角色属性,实现资本和农村资源的充分整合[2];袁威则以激发工商资本参与乡村产业开发、兼顾保证农民主体地位为逻辑起点,通过对S省20个乡镇59个村庄的实地调查,分析发现工商资本在参与乡村产业振兴中存在不适,农民在既有的乡村利益机制中主体作用发挥不明显的问题,两者共同组成了制约乡村产业振兴的困境,需要从农民能力建设、农民组织化建设、优化农民与工商资本合作中的有效调节等方面完善工商资本下乡后建设农民主体地位的机制[3];郭珍等人从经济学资源要素配置与治理结构关系上出发,认为低成本地获取高质量的生产要素是乡村振兴的基础,可以通过发展农业产业联合体的方式,兼顾公平与效益的收益分配形式,促进要素提供者和治理主体之间持续合作,降低冲突风险[4];周振则以工商资本下乡中要素配置失衡为出发点,指出企业经营能力与农业生产、企业要素需求与农村要素供给能力、市场环境与要素高效配置之间不适应的问题,提出要引导工商资本下乡进入适宜领域的政策建议[5]。另一类研究是以具体的地区性产业发展为研究内容,重点分析该产业发展的成功与不足之处。如周荣对贵州省蔬菜产业发展的研究,提出要发挥比较优势,制定合理的产业发展规划,创新投资方式优化利益链接,完善信息服务体系的优化蔬菜产业发展路径[6];席吕思以巴东的特色蔬菜产业为研究对象,提出需要树立品牌意识,盘活资金结构面,优化政府协调的具体发展建议[7];汪厚庭研究皖南地区的乡村产业发展路径,从制度、组织、技术三个维度上提出山区乡村的产业发展和社会治理路径[8]。
第二,从关注少数民族地区产业振兴的具体研究而言,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各地少数民族地区特色产业发展,包括:王舫等人关于布朗族茶叶复兴的研究发现文化自信对乡村产业振兴具有重要意义,在激发民族文化遗产的创造性转化、文化资源的资本化,实现文化与产业的有效对接上能够使民族传统产业复兴发展[9];韩立达等人从产业兴旺和农民致富两个维度出发,研究西藏山南地区的产业振兴实践,提出要探索多维度一体化、共同支撑促进的民族地区乡村产业振兴发展路径[10];耿言虎则从关注村庄内部发展动力的角度,讨论民族村庄内生型的产业振兴实践路径,即需要转变政府职能方式,发挥乡贤的引领作用、匹配产业发展与乡村优势资源、发掘村庄传统治理资源、搭建多利益主体合作的组织模式[11];程文明等人的研究认为,新疆棉花产业高质量发展对实现乡村振兴具有重要作用,并建议从棉花支持政策、加快棉花生产技术发展、加强机采棉技术宣传等角度加速新疆棉产业发展[12]。
可以发现,无论是较为宏观的关于乡村产业发展的研究,还是具体的关于少数民族地区乡村产业发展的研究,多集中在乡村产业振兴的模式和策略上,着眼点主要在民族村庄的外部资源和顶层设计上,而关于村庄内部因素的研究较少,且这些研究较为注重产业振兴社会基础中的村民参与及文化方面,对村庄的社会结构特征等村庄社会内部相关因素的整体性研究不足。一方面上述研究为我们理解民族地区乡村产业发展打下了基础;另一方面过于关注村庄外部因素,则忽略了产业发展发生的社会情境,使对少数民族地区产业发展困境的社会性成因的研究较为缺乏,研究需要进一步拓展。因此本文尝试从少数民族村庄的社会基础层面解释产业发展目前面临的困境,以期充实产业振兴研究,为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乡村振兴实践提供参考。
乡村振兴中的产业发展实践,大多数以行政村为载体推进。产业振兴本质上作为一种经济生产活动的产业发展,除却外部的市场因素之外,产业发展实践的模式,即发展相关产业的组织形式与村庄内部社会基础相关因素的契合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产业发展的成败。如同波兰尼所言:“经济体系,从原则上说,是嵌入在社会关系之中的;物质货品的分配是通过非经济动机来保证的。”[13]任何一个经济组织必然也是嵌入在相应的社会中才能实现良好的运转并取得较好的效益。在较为微观层面,可以将经济组织赖以生根并能产生效应的村庄社会因素称为村庄的社会基础。孟德拉斯认为,一个社会包括三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农学知识以及该社会掌握的工具和技术,二是社会所处的自然环境,三是社会本身的结构[14]。国内学者刘少杰在总结前人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区域发展的社会基础包括基层社会中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人力资本、民间资本、社会群体、社会活力、社会心态、生活水准、社会保障和社会秩序等方面”。考察社会基础要根据地区发展的“战略任务、区域范围、区域问题,作出分析和概括”,判断其能否给“区域发展提供稳定支持和推进活力”[15]。有鉴于此,本文在参照上述学者观点的同时,结合实际调研经验资料,将村庄社会基础分解为农业生产水平、村庄社会结构、村民文化观念、村庄人力资本四个维度,分析民族地区不同产业发展实践与村庄社会基础之间的耦合关系,总结出产业发展实践困境的社会基础性成因,以期推进少数民族产业发展的研究。
本文经验资料来源于笔者在西南少数民族村庄L村和S村开展的为期30天的驻村田野调查。调研过程中采用访谈法和参与式观察法对两个村庄及其周边村庄的产业发展实践进行深入了解,共收集产业发展实践案例资料14个。
L村位于西南省份东北部的偏远坝区,属于彝族自治州。该村平均海拔2000米,道路崎岖、雨水多、森林覆盖率高,现有森林覆盖率为98.7%。全村共有339户,1208人,村民中98%为傈僳族,该村中的傈僳族村民属于直过民族①。L村农业生产方式粗放,经济发展不足,相关部门自2012年实施挂点包乡以来,共派驻5支工作队,对该村进行产业帮扶。S村位于我国西南的山区,毗邻三峡和神农架景区,属于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该村共有565户村民,人口2340人,村民以土家族为主。由乡镇至村庄的盘山公路较为陡急,村组路部分没有硬化,入户路由村民自己修建,交通十分不便。辖区内森林覆盖较多,耕地面积少,属于村集体的山林面积约为10090亩,且位于退耕还林区不能开发,有耕地面积2300余亩。S村农业经济发展水平不高,青壮年主要靠外出打工获得收入。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政府和当地村民尝试发展了多项农业产业,两个少数民族村庄在各项资源支持和农业产业试验下,村庄基础设施水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农业产业发展初见成效,但在近年的产业实践中也暴露出了相关问题。
本研究在借鉴现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调查发现,按照产业发展资源的来源主体,将少数民族地区村庄产业发展路径划分为以下三种:由政府提供产业相关资源的政府主导型、由村庄自身谋取产业发展相关资源集体发展型和农户发展型。这三种类型并不是完全单独存在,而是存在类型之间的相互交叉。三种类型主导下的乡村产业实践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类矛盾性困境。
在村庄产业实践中可以发现,不同主体在主导产业发展过程中出现了同质性的现象,即相同主体在产业发展过程中投入的生产要素具有同质性,致使相同主体主导下的产业发展过程具有相似性,这种同质性与产业实际发展的要素需求呈现出错配的矛盾关系。具体而言,政府主导下的产业发展往往投入了大量资金,但在产业的生产过程、销售过程等生产要素和市场需求分析上投入不足。村集体主导下的产业发展一般能够在生产要素上准备充足,但对市场需求和资本性要素的投入则比较欠缺。村民主导下的产业发展一般在资本要素和市场需求两方面均存在较大的欠缺,对生产要素的投入则相对较好。在实际产业发展过程中,每一个产业并非仅靠某一方面的要素就能够取得成功,整体上需要不同要素间相互良好配置才能取得产业发展的良好结果。少数民族村庄的多元主导主体往往只能提供相应产业发展的某部分要素,但这部分要素并非是产业发展的实际需求,造成了与产业实际发展的要素需求不能良好匹配甚至错配的困境。
案例1:S村所在的县域曾经大力发展葡萄产业,S村村民发现种植葡萄能够赚钱之后,由村庄能人牵头筹办了葡萄种植合作社也开始种植葡萄。由于村民在发展葡萄产业时只顾种植,没有考虑到市场因素,随着众多村庄先后进入当地葡萄种植产业,致使区域性葡萄市场饱和,晚期进入葡萄产品市场的S村,不得不面对葡萄价格的走低,同时因为缺少储藏和运输设备,S村产出的葡萄只能在本地以低于市场的价格销售,亏损导致S村的葡萄产业发展最后失败。
产业发展是一个长期性过程,需要投入必要的时间成本。调研中发现少数民族村庄多元主导的产业发展实践呈现出阶段性的特征,一个产业从上马到面临失败至最后结束短则一年,长不超过五年。刨除产业发展自身的特点,过多短期性的产业试验不利于当地产业的长期发展。种植业特别是林果业需要长期的时间投入,从种植到产生效益需要一定的时间积累。养殖业也需要按照牲畜的生长周期以及市场的销售周期开展生产。多元主导下的产业实践主体中,政府主导往往以项目形式进行,项目结束但产业却未能培养形成。村集体主导多以合作社形式进行,合作社自身的组织管理影响了产业发展的时间。农户主导以能人或者合作社的方式进行,农户个人情况与合作社的经营情况共同影响了产业的发展时间。短期阶段性的产业实践与产业发展的长期性存在矛盾,是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的困境之一。
案例2:县发改局补助L村发展项目资金10万元发展养鸡产业,为当地养鸡大户每户补助2.5万元。在此基础上,一年后L村成立养鸡合作社,共有5户社员。合作社的运作模式是分开各户养殖,集中统一销售。第三年,省上有关部门向L村养鸡合作社投入10万元发展基金。10万元中的7.6元用于建设合作社变压器,2.4元用来建设村委大院内部的示范大棚。经过三年发展,由于合作社存在政府资金分配不均和社员个人套取补助等问题,养鸡合作社目前只在名义上存在,总养鸡规模约为500只,很难扩大,配套设施因利用率不高,准备拆除变现,L村养鸡产业发展失败。
调研中发现少数民族村庄的产业发展实践呈现出低水平性的特征,主要表现为相关产业在田间管理或者养殖技术上呈现出农技水平不高的特点,在产业的经营管理上水平欠缺。以种植业来说,L村和S村两个村庄均发展了种植业,共计9个,普遍为当地未曾种植过的作物,但是无论是政府主导还是农户主导抑或是村集体主导,在农作物的田间管理上均出现问题,影响了产业最终的发展。从养殖业来说,羊和鸡是L村和S村两个村庄主要养殖的牲畜,可是在基本的疫病防治上均出现了问题,致使产业发展失败。除了农业技术不足,村庄产业经营管理水平同样不高。即使产业能够正常生产,但在日常管理经营上的问题如资金链断裂等同样致使产业发展失败。产业实际发展的技术性要求较高,需要良好的田间管理技术和养殖技术,需要符合市场规律的经营管理水平,这与两个村庄多元主导下的产业实践低水平性的矛盾,成了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的主要困境。
案例3:L村集体从外地引进辣椒产业公司到村庄,介绍给农户种植辣椒。农户通过与辣椒公司签订合同的方式种植辣椒。最初定价以每公斤1.2元收购,后面因为农户种植技术不佳,田间管理跟不上,辣椒质量不好,加之市场价格变化,种植农户缺乏议价能力,辣椒公司就没有按照最初的价格收购,“种植后农户的产量可以,但是价格变动,该老板基本是按照市场上的最低价收购辣椒”。受市场价格和辣椒种植质量因素影响,辣椒种植经过一年试验就没有再种,以失败而告终。
案例4:L村有养殖牛羊的传统,但喂养的数量较少。随着当地发展农村产业的力度加大,为培育养殖业相关部门扩大了村民的家庭养殖规模。目前,L村内家家户户养殖有牛、羊、鸡等家畜和家禽。在日常养殖中,农户很少请兽医来治疗生病的牛羊等家畜。据村兽医介绍:“农户很不相信科学,猪生病的时候不打针就拖着。不相信科学去求神。猪生病不看就会死,死掉了还是不相信。下村有50%的农户不给牲口打预防针,有的人认为打了针的牛羊的肉会不好。”这种情况十分普遍,村民的养殖规模难以提升,也导致了政府寄希望于养殖业带动村庄发展的实践破产。
本文认为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的社会基础呈现出维持型保护的特征,具体形式可参见图1。现结合现实经验材料,从村庄的农业生产水平、社会结构形态、文化结构形态、村庄人力资源水平四个维度展开分析。
图1 维持型保护社会基础示意图
从农业生产的角度上说,S村和L村均呈现出自给性和低水平的特点。作为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之一的村庄,低水平和自给性的农业生产意味着难以规模化和扩大再生产。这种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村庄的整体经济水平,影响了整个村庄社会样态。
以农业自给性而言,1985年分田到户之前,L村农业生产难以自足,自产口粮不足,时常需要调配。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L村按照人口来分配土地,当时人均可以分到1亩2分的常种土地、3亩山林、1亩5分荒地,主要的农业生产类型是种植业和养殖业,主要种植的农业作物为稗子、水稻、土豆、荞麦、燕麦、玉米等,主要养殖的动物为牛、马、羊等。1998年以后,L村的农业产业发展虽然走上了快车道,但只是刚刚跨过了温饱线。村干部反映,L村“吃上大米的时间不超过两年,2010年以前都是吃玉米。以前用种的玉米换大米吃,还持不了平”。S村种植的主要农业作物有玉米、红薯、土豆等,主要养殖的家畜有猪,农作物产出后,除了部分用于农户食用之外,多数作为家庭里喂养猪的饲料。一年农业生产比较繁忙,但是劳作收获基本不投向市场,唯一能获得现金收入的方式是少量养殖家禽,将其出售获得较少现金。以农业生产的低水平性而言,S村和L村的农业机械化水平均不高,多数农户仍然通过人力和畜力进行农业劳作。两村农业生产所得主要用于食用和喂养牲畜,若有剩余则在附近市场交易,整体的农业生产社会化、市场化程度较低。总体而言,目前两个村农业生产力较为落后,农作物变现率不高,产业结构仍以传统的家庭种植业和养殖业为主,整体上仍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阶段。这种小农生产方式基本没有扩大再生产的机会,农民勤苦劳作也无法获得足够的现金收入。农业生产陷入“种植农作物—收获—喂养猪—种植农作物”的低水平循环之中。长此以往,农民的生产生活远离了市场,缺乏市场意识。
L村与S村两个少数民族村庄均呈现出保护性的社会结构特点。具体表现为L村各个农户被内部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网络笼罩,除了血亲和姻亲之外,村内还有小伴、干亲等拟亲关系,一户居民可以有40~50户的血亲、姻亲、干亲,形成了村庄内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在自然村一级形成了高度团结的行动互助网络,可以为村民在农业生产、建房、婚丧仪式、医疗等个体重大生命事件中提供强有力且低成本的社会支持。农业换工行为在L村十分普遍,村民可以在农忙或收获季节请周围的邻居和亲戚来帮忙,也可以在放牛放羊时,请亲戚代为看管。这样的帮忙并不需要付现,只需要在下次其他村民有需要时参与帮忙即可。换工在村庄内由生产领域逐渐延伸到日常生活当中,既是生产交换方式,也是农户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交往互动。
S村中的三户大姓丘家、向家和陈家占到全村人口的五分之三以上,构成了村庄内部互动的主力。由于本地的互助网络嵌入在村民的人情关系之中,村庄内部的人情往来呈现出“因事而聚”的特点,具体表现在农业生产上的换工、婚丧仪式上的互助等事件上。在较为封闭的生存环境中,村民特别是大姓村民之外的少数村民,为了应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可以通过人情往来建构人情资源,在重要的人生事件中发挥作用,对全体村民具有重要的客观现实意义。两个村庄的区别在于,L村的保护性社会结构有很强的先赋性,而S村的保护性社会结构具有一定的自致性。
面对较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和低水平的农业生产,村庄内部的团结互助和换工体系虽然能够支持村民的日常生活,但是在低水平的程度上运作,两个村庄的社会结构对内有极强的保护力。保护性的社会结构使外界力量难以穿透,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市场等外部因素进入,社会结构在加强社会团结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村庄经济发展。
L村与S村两个少数民族村庄文化结构保守,村庄内部缺乏发展的文化动力。L村目前依然保存着较多的传统文化,具有鲜明的萨满教信仰特色,村民的传统观念很强,思想保守。从上文案例4中我们可以发现,旧的思想观念仍然体现在L村村民的日常生活和行为中,制约了村民接受新的现代农业生产技术,村民对新事物并不了解,甚至持有偏见,来自村庄内部的文化发展动力不足。
S村同样具有较多的传统文化,因为其本地村民以中老年人为主,他们出生于20世纪中叶,受交通条件影响,与外界互动少,思想保守。以农业生产为例,中老年群体中的大部分人,会为了满足自己的饮食偏好多养一两头猪,但不会因为追求提高养殖业的变现率而成倍扩大猪的养殖规模,仍然坚持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循环。与外界联系不强,村民的经济意识不足,没有进一步扩大发展的内生需要,使S村的整体文化结构偏于保守,在村庄内部并没有强烈的需要发展的文化动力。
L村与S村随着社会整体的科技和传播能力的增强,两个村庄中均出现了现代性的文化因素,但是这些现代文化,在村庄内部多为娱乐性质,如L村组建了微信群,用于爱好对歌的村民在群内对歌。S村受条件限制,2008年才开通有线电视,多数村民收看电视也主要用于闲暇时间的娱乐。至于现代化的农业技术和有助于发展的市场信息很少受到两村村民关注,这些借助现代媒介进入村庄的发展性文化因素,并没有在村庄的整体文化结构中占据主流,没能形成有力的内生文化发展动力。
从L村与S村两个村庄的人力资源而言,两者均呈现出维持性的特征,具体表现为村庄村民的受教育水不高、村庄内部教育能力不足。在村民受教育水平层面上,L村目前60岁以上的老人几乎是文盲,且很少会说普通话;中年群体中,具有初中学历的人数很少;青年群体中在读大学本科的只有1人,多数青少年在中学阶段就已经停止学业。作为村庄中的精英,村干部的受教育程度均不高,3位主职村干部中1人为高中文化水平,2人为小学文化水平。截至调研结束时全村大学生人数不足10人。村民普遍对教育不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并没有稳定的预期,大多数人抱着“可以上就支持”的态度。S村村民的受教育程度整体好于L村,但村内青壮年劳动力多外出打工。该村18—60岁的劳动力人口共计1500余人,其中在外务工人数超过1200人,留在村庄的300余人主要为中老年人。受历史条件影响,这部分中老年人学历主要为中学毕业,存在村居民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客观事实。
从村庄的教育能力而言,L村内有1所寄宿制小学,村内没有中学,中学阶段的学生需要到乡里就读。S村设有1所小学,但因为距离县城较近,经济条件好的村民将子女送到县城就读,目前,村小师生总数为205人,较之于5年前师生总数的520人减少了315人,其中教师外流8人。在学校的硬件方面,学校基础设施老化,电教设备使用率不高,文化活动场所破旧。在管理方面,学校的制度不完善,管理松散,教师群体职业倦怠现象普遍。整体而言,从制度与硬件设施两个方面而言,两个少数民族村庄内部的教育能力不高。
少数民族村庄村民的受教育程度反映了目前村庄的人力资源水平,而村庄内部的教育能力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村庄未来的人力资源水平。两者综合则呈现出少数民族村庄维持性的人力资源现状,即村庄人力资源状况无法为村庄的整体发展提供支持,只能维持村庄现有的低水平治理运转。
上述四个方面互相影响,共同建构了具有维持特征的保护性少数民族村庄的社会基础,是村庄产业发展不可忽视的客观社会性条件。
在掌握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失败表现出的困境及其根植的社会基础之后,需要进一步分析村庄中产业发展的实践方式与村庄社会基础因素的耦合关系,揭示出造成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实践失败的成因。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实践失败的表现和失败成因的逻辑关系可以用图2表示。
图2 少数民族村庄发展实践逻辑关系
具体到本文,我们发现多元主导下的村庄产业发展与村庄社会基础呈现出低度耦合的样态,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产业自身发展要求与村庄社会基础低度耦合
仔细分析少数民族村庄发展的各类产业,我们可以发现,产业自身的发展要求高于村庄具有的维持型保护特点的社会基础所能提供的支持能力。一方面,产业发展的要求具有客观性。村庄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力无法满足规模化、标准化的现代农业生产要求。即使在对农业生产水平要求不高的相关产业中,保护性的社会结构和保守性的文化结构客观上阻止了产业正常运行的需要。从社会基础中的本地人力资源因素而言,如果产业需要进一步发展,就需要懂得市场、技术的高级别人才。村庄内部维持性的人力资源状况很难承接村庄产业发展扩大的需求。
另一方面,村庄的社会基础具有客观性。村庄产业发展的目标是促进乡村本地化发展。来自村庄外部的产业有其内在的发展逻辑,产业在本地化发展的初衷是为了节省产业成本,获得产业带动村庄发展的红利。可是,在具有维持性保护特征的少数民族村庄中,产业发展不仅不能够获得社会基础层面上的支持,反而需要消耗成本来适应当地的社会基础。当产业在村庄农业生产水平、社会结构、文化结构、人力资源这四个社会基础层面上不能良好匹配,呈现出低度耦合样态时,意味着产业发展即使消耗了资源,也无法良好适应。
整体而言,产业发展和村庄社会基础均具有客观性,两者在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过程中无法做到互相匹配,呈现出低度的耦合状态,这种低度耦合状态导致了村庄产业发展实践的失败。
2.多元主导下产业发展的实践模式与村庄社会基础低度耦合
村庄内多元主导的产业发展实践方式难以超越维持型保护的社会基础,与社会基础呈现出低度耦合的样态。产业发展实践中的政府主导、村民主导、集体主导等实践模式,事实上打破了产业发展的系统性。无论哪一种产业发展实践模式在面对保护性质的社会基础时,很难实现突破。在村民主导模式下,一方面,少数民族村庄农户现有的耕作水平有限,农技水平低,在田间管理上难以保障作物质量。另一方面,产业实践中的魔芋、生菜、辣椒等种植业的生产方式都是直接让农户面对市场,这些引进的新作物外地市场规模较大,发展已经成熟,市场中的竞争较为激烈。作为相关产业的初步发展者,在受限于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力的同时,村庄维持性质的人力资源状况无法为村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提供帮助,在缺少第三方介入的情况下劣势明显,产业发展难以成功。
政府主导和村集体主导的实践模式下,两者虽能够提供强有力的资金支持,但仍难以穿透维持性保护的社会基础。村庄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并不足以支持相应产业发展以满足高度成熟的市场需求,保护性的社会结构,阻碍了市场因素进入村庄。订单生产的方式,对传统的社会结构产生冲击,在经济利益面前,原有的换工式的生产难以为继。与此同时,村庄内部没有足够的内生文化动力支持新产业的落地与推广。具体而言,当地村庄保护性的社会结构在较低水平上满足了当地村民自给自足的需要,并能够在村民的重要生命事件中提供支持。现代性市场化因素开始进入村庄,对传统的社会结构产生冲击,但是具有实验性质的产业发展项目本身带有的市场力量不足以撬动当地长期形成的保护性社会结构。市场力量进入村庄不足,短期内无法消灭换工,造成了换工与雇工同时存在于村内。这种现代商业因素的进入,使传统的社会关系纽带出现松动。当地村民处于保守的文化结构之中,碍于经济水平和人情,为了减少支出,同时维系住原有的生活体系,村民更倾向于独自耕作,使原本不高的农业生产水平更难以满足产业生产要求,造成种植业无法大规模推广,也无法保证订单生产的基本质量,最终产业发展以失败而告终。
整体来看,产业发展必然依靠当地的社会基础,但是多元主导下的少数民族产业发展模式与村庄社会基础处于低度耦合的状态。当产业发展的实践模式与社会基础中的某一类或者几类因素无法做到高度耦合时,产业发展就会面临失败。上述三个矛盾性困境正是多元主导下的产业发展实践与维持型保护的社会基础之间低度耦合后的具体表现。
少数民族村庄产业发展的失败主要是由于当地产业发展项目与村庄社会基础的低匹配度造成的。为了提高产业发展成效,促进少数民族地区后续产业振兴,避免类似失败造成的资源浪费,需要从提升产业发展实践与村庄社会基础性因素的耦合程度上入手,具体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开展:
1.产业发展实践前应加强产业项目分析
针对产业发展与社会基础中低水平农业生产力低度耦合的情况,建议在产业发展实践前期应当加大对地区的自然资源和生产力水平分析,提升产业振兴工作对当地生产结构的认识,使相关实践项目与当地的社会基础相匹配。中西部少数民族地区长期发展相对落后,生产力水平不高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案例中的少数民族村落,只认识到发展种植业的经济价值,但忽视了外地农作物种植产出的客观条件。产业发展不能只看到产业成果还需要分析产业发展何以可能的客观原因。因此,要加强少数民族地区生产力水平分析,在充分认识地区的客观生产条件之上,有的放矢开展产业实践。对有条件在当地发展产业的村庄,要有针对性地提高科技生产水平;对自然资源限制生产力提高,无法满足生产生活的地区,要选择合适的产业发展项目。在最大程度上落实“一村一策”的项目发展要求,做好产业实践前的相关分析,避免产业发展失败。
2.产业发展实践应重视少数民族社会结构
产业发展实践与少数民族村庄社会结构不匹配,导致当地产业发展事倍功半难以取得成效。质言之,少数民族的产业实践措施脱离本土保护性的社会结构,新产业的发展不具备合适的社会结构环境,使产业发展只见实践不见成效。面对两者不匹配的情况,需要在今后的产业发展实践中,尊重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结构,选取适应本地村民生活结构的相关产业,如针对少数民族社会结构的特点,试种种植技术与本地接近但有较高经济附加值的经济作物;开展合作社,利用本地换工体系等方式促进本地产业发展实践有序发展,将产业发展实践嵌入少数民族社会结构之中;在相应民生工作上要尊重少数民族发展需要,保障其基本生活供应,避免因为传统社会结构变迁而出现不适。
3.产业发展实践中落实文化教育政策,提升村民文化素质
少数民族地区现代文化水平相对落后是客观事实,也是产业发展的短板。将产业发展实践落到实处需要提升少数民族地区群众的文化教育水平。受语言、生活习惯、文化习俗的影响,提升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水平要同产业发展实践同步实施,做到发展教育与产业发展并重。通过落实稳健有成效的教育政策,从沟通交流、知识获取、知识运用等角度提升少数民族群众适应现代社会、运用现代知识、发展现代技术和产业以实现产业兴旺的目标。需要指出的是,加强落实少数民族地区文化教育政策,要注重保护少数民族特有的文化特色,发展与提升少数民族特色文化是产业发展实践中宝贵的文化资源。积极引导可以有效地加强少数民族地区产生内生性的文化发展动力,支持少数民族地区产业发展实践。
4.产业发展实践中注重培养返乡人才,提升村庄人力资源水平
少数民族地区本土人力资源不足以支持本地的产业发展实践,不仅需要通过培养本地人才来化解,也需要大力培养返乡人才来破解。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引导下,多数外出的少数民族群众选择返回家乡发展。产业发展实践需要抓住契机,通过大力培养、引进返乡人才,推荐返乡人才引领产业发展实践的方式,带动本地居民加入产业发展实践。在此基础上,利用返乡人才外出工作中的经验优势、信息优势,开展技术性培训和交流,并配合落实国家职业教育培训政策、本地社区教育实践。在产业发展实践中聚集和培养一批返乡人才,并有效推广,使少数民族地区的本土人力资源水平得到提升,使之能够承担起产业发展实践的要求。将引进的新产业本土化、持续化,形成少数民族地区产业发展良性发展的人力资源基础。
乡村振兴战略是我国今后一个时期内“三农”工作的重要内容,产业发展是助力少数民族地区群众最终摆脱贫困,成功提高生活水平的重要措施。与东部地区不同,中西部省(区市)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环境因素,对产业振兴实践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方面,产业发展的各类各级主体需要有的放矢、尊重规律,这样才能保证产业振兴战略取得长期成效。产业发展工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产业实践不仅需要考虑阶段性成果,也需要考虑实践的持续性。故而要在产业发展实践中注重与当社会基础互相嵌入,才能取得切实效果,防止已脱贫地区再次返贫。另一方面,少数民族村庄由于社会基础,特别是资源禀赋的差异,一些村庄能够依靠旅游、特色产业实现良好的产业发展循环,但是大多数的少数民族村庄,往往不能很好支持现代性生产要求过强的产业落地发展,如何支持这类村庄的发展,显得尤为重要。开展产业试验固然能够帮助少数民族村庄在发展产业的过程中找到符合自身发展条件的产业,但是过度重复性的投入不仅浪费了宝贵资源,也会使村民产生消极情绪。打造明星村的做法固然有其良好的示范带动作用,但其经验可能一旦离开大量的资金投入或者是当地的社会情境就很难复制。因此,在乡村振兴特别是产业振兴的具体发展策略中,抓住重点,分类施策,基础性与示范性并重就有其现实意义。
注释:
①“直过民族”特指新中国成立后,未经民主改革,直接由原始社会跨越几种社会形态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