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 莉
1
年轻的时候,我曾在庐城的科技大学校园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毕业没多久,刚投奔到社会,有点像断奶的孩子,对校园有种天然的依恋,仿佛在那能嗅到母乳的芳香,获得一丝丝安慰。房子是男朋友租的,他毕业于这所学校。租在校园的好处,一是安全,二是吃饭可以蹭食堂。我们偶尔也自己动手做,虽有点麻烦,却能得到一份真正过日子的感觉,我们期盼着有一天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间租屋属于校舍老居民楼中的某栋某个单元,红砖瓦房墙壁都斑驳掉色了,上下两层,我们住楼下,地面是裸露的黑土,经年踩踏磨得油光发亮,像岁月抛光镀上一层釉。房子左右结构,一大一小两间,外带一厨一卫,都极简陋,卫生间没装热水器——那会儿家装热水器还没普及,洗脸池也没有,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我们接了根橡皮管,地上放了洗漱用的塑料盆和水桶。厨房也无灶台厨具,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水池和一张白瓷砖台面。我们买了电饭锅和小电炉——就是那种一圈一圈电阻丝通上电就发红的小圆砖。过去大学生在宿舍里开小灶也曾偷用过这类东西。烧水用“热得快”,一根长长的发热装置,插在水瓶里,听到咕噜咕噜冒泡声,水就烧开了。我们和另一对小年轻合租,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房子有前后门,前门开在厨房,隔壁俩人从厨房进来,经过卫生间,然后直接进到他们的大房间,门一关,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房间小一点,但后面有一扇门,可以直接进屋子,这样,我们从外面看是一户人家,实际上可以各不干扰,各走各门。
房间虽然破漏,但校园的美补偿了一切。房子偏于学校西南一隅,打开小屋门,门前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像我们天然的庭院,我们在两棵树间拴根麻绳晾晒衣服和被单。左手边不远处是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偶尔不上班的宁静早晨,会被一阵欢乐的儿歌唤醒,那歌声有围墙隔着,显得遥远又贴近,倒也并不相扰。因为这个角落离教学区挺远,孩子们的欢笑声更凸显出校园的静谧。闲暇的时候,我喜欢在校园里散步,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生,校园里可入画的景物太多了。房门外,两条分叉的小径,一条通往学校的科学广场和正大门,另一条通往第二食堂,小径再分叉可以通往图书馆和专家楼。和所有的校园一样,绿化都十分好,到处花木葱茏,沿着任何一条小路,沿途都会有各种景色让你驻足欣赏,玫瑰花坛,野桃树林,草坪,小山坡,小桥,碧湖。春天,通往科学广场的小径两旁樱花树开的如雪如霞,一阵风来就扑簌簌飘下盛大的花雨,能让人发好一阵呆,我一直想把这景象画下来,可总差强人意。靠近科学广场那边的绿树掩映下有一尊郭沫若雕塑铜像——这间学校校名就是由他题写的。缤纷而又庄严的校园,以及散落期间快乐的学生——在我眼里他们是快乐的——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踏上社会才知道,大学时光乃是最美的时光。而能考上这所国内顶尖大学的,则更是人中之龙凤。和我念书的省属美专相比,这些孩子脸上有种不同一般的气质,这种气质很难说得清,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具有某种杂糅的大气,又因为的天生智力优越,显出别人所没有的自信和单纯。男朋友打动我的地方,也在于此吧。有一次出门在校园闲逛,正巧见一群孩子在郭沫若雕塑旁举行十八岁成人宣誓。原来是少年班的学生们。男朋友说,这所学校的学生百分之六七十将来都是要出国的。
由于托福成绩欠佳,好学校的奖学金申请不到,男朋友放弃了去国外——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可以自费读得起外国名校的。他分配在庐城社科研究院,工作两年了。出国不成,又不甘寂寞。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安分的,总想着找一条最好的,最能实现自己梦想和抱负的道路。为此,男朋友决定辞职南下深圳。
因为男朋友的缘故,我放弃了回家乡一个相当不错的文化单位,在庐城一家初级中学当代课老师,教美术。那时真是勇气可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有爱情,怎样都行。代课老师待遇很一般,住宿就是在办公室安一张折叠床。男朋友因而租了科大小屋,“寒窑虽破能避风雨”,我们栖居于此,也自有一份甜蜜。直到他离开,留下我一人。
2
城市的好处之一,就是没人在意你的个人空间。如果在老家,断然不可能的。20世纪90年代,风气虽然已经开放了,某些方面观念还是相当保守。这也是我哪怕不在体制内也要留在城市的原因,要的就是那份自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间小屋,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默。
说来也巧,和陈默是偶然相遇在科大,当时老徐——陈默这样称呼我男朋友,还没有南下。
陈默成了我们小屋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我和陈默是高中同学,高中时我们没讲过多少话,我只知道他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却不知他那时已经毕业分配在庐城了。
他乡遇故知,我们自然兴奋得很。
知道这么个住处后,陈默就时不时过来玩。他和老徐一见如故,很能聊得来,他们身上有不少共同点,年纪也一样大。陈默来自农村,上学晚,徐浩天小学跳过级。他们倒更像一对同学。
印象里,陈默就像他的名字,沉默寡言。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他原来很健谈,说话也挺逗,尤其口音令人发笑。几年的大学生活并没有让他普通话更标准一些,时不时夹杂着家乡的土音。我们那地儿方言复杂,大约古代丘陵地区交通阻隔之故,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陈默如果说起地道的家乡话,估计班里没几个同学能听懂。这也是上学时陈默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怕被同学取笑。他说,学普通话比英语还难,他的英语过了六级,普通话连二乙都达不到。
同窗三载,我和陈默说的话加起来不如现在多。跳出农门的他颇爱忆苦思甜。我们回忆起高中往事——在我看来,高中生活乏善可陈,大家都铆足了劲对付高考。不过,他说起一段小插曲,倒令我感到诧异和有趣。看上去严肃沉默的老同学,原来也曾心思荡漾过。
“她那时就坐我前面,不知你有没印象?抽屉里经常放着本《读者》或《青年文摘》。”陈默神游往昔,嘴角浮出笑意,“那时候这些杂志好高端啊,我们乡下人根本见不着。”
他说的是我们班团委书记郑灿,干部子弟,家境不错,长相也飒,为人干练,落落大方,喜欢她的人很多。
“我有自知之明,她太高了,女神一样,高不可攀。”陈默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显露出一点迹象。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农村孩子考到城里,因为各种诱惑,最后没考上大学,返回农村的情况,所以根本不敢掉以轻心。陈默是个有意志力的人,这一点倒是真的。每天一千二百米的跑步,风雨无阻。
“你后来转去文科班,原来是追随郑灿啊。”我开他玩笑,陈默数理化更突出。
陈默摆手,“那倒不是,我在宿舍里睡觉,一个高年级学长把我哭醒了。那人达到大学分数录取线,因为体检色盲,没录取。他要是学文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陈默色弱,惊吓不小,于是果断弃理从文。学校对他网开一面,同意了他临时改弦更张,那时候高三已经开学两周了。我们当时都很吃惊,都什么时候了,时间那么宝贵,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好在,陈默聪明,学文并不费事。
“郑灿知道我喜欢看《读者》,就经常带到学校来。放抽屉里,任我借看。”
陈默说到这里,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我这老同学明明有女朋友了,还惦记着郑灿。”陈默走后,我跟男朋友笑道。
“白玫瑰红玫瑰嘛。”男朋友顺口道,那会儿我们刚巧看了陈冲演的《白玫瑰与红玫瑰》。里面有段经典台词。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我问老徐是否心中也有个“白玫瑰”。男朋友笑而否认,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疑,大约历史没那么清白。毕竟,他年纪比我长,我不相信他在我之前没有过心仪对象,暗恋女生。
男朋友被我烦不过,举手发誓要是有那样的事天打雷劈。
以后也不许有。我霸道地要求。老徐满口答应。
郑灿的故事我们听了不下N遍,而陈默每次都新鲜得像是头一次爆料。这又令我们好笑半天。
我们习惯了陈默的吹牛,也知悉了他大学时期的风流韵事:如何骑着自行车带校花在郊外拉风,如何被学姐邀请学跳交谊舞,又如何在如水夜晚吹竹箫诉说乡愁,引来女同学与他静坐在星空下……
我想象不出土里吧唧的老同学陈默如此浪漫的一面。
陈默再次过来时还真带来了他那根大学时代保留下来的竹箫,当场表演了一番,证明所说非虚。老徐也兴之所至,吹起了口琴。一时我们小屋里丝竹萦耳,雅韵绵绵,甚为欢乐。我很佩服他们,都没学过五线谱,却还能吹出曲子来。不愧是学霸。
陈默女朋友是他大学校友,比他低两级的学妹,同一个系,大专班的,他们同年毕业,女朋友分配在家乡镇子上当老师。陈默本来可以保本校研,但他想读科大(他慕名已久)的政法系(这所大学屈指可数的文科专业)。报考差了几分,于是选择进了庐城的一家肉联厂——当时庐城要人单位也不多,肉联厂效益还可以,先缓解一下经济压力,准备一边工作一边备考。
在庐城,每逢闲暇,陈默就到这所心仪的大学来朝圣。我们的相遇正是发生在他来庐城不久的一次闲逛。
那天我和老徐从市区回来,恰巧在大门口迎面碰见陈默。
我和陈默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他当时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脑袋后仰,仿佛在确认,是不是眼花了。
我欣喜地给老徐介绍,老徐也难以置信。怎么这么巧,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大家就错过了。
我们将陈默拦截下来,在学校的食堂宴请他,饭后带他光顾了我们的小屋。陈默显出一副见到豪宅的艳羡表情。
他在肉联厂住的是集体宿舍。
这以后陈默有空就过来玩。
有时候我们在小屋里用电炉炒菜招待他,老徐买来啤酒,俩人喝酒聊很长的天。他们都是知识面很广的人,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无所不及,像暗恋郑灿这样的话题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有时听得都打哈欠了,陈默还不肯走。老徐有一辆二手自行车,聊晚了,没公交了,陈默就骑回去。后来老徐去深圳了,自行车就丢给陈默了。
“我不在,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喊陈默帮忙。”老徐交代,我有时竟产生错觉,他们才是同学。
老徐走后,我一个人很空落。那会儿手机尚未普及,出租屋里也没装电话,深圳那么遥远,我们只能通过写信来诉说衷情,闲暇时画画打发时光。
有一段时间,我在小屋住得很不踏实,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总不翼而飞,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主要是些内衣内裤之类的。我不相信风能吹的那么精确。不由暗揣,堂堂高等学府难道也藏着变态狂?
那阵子原来和我们合租的那对小年轻,因为男的外派北京出差一段时间,女孩子也就没过来住了。这栋陈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是在大学校园,可这偏于一隅的地方,在夜晚也显得过分安静。
有天晚上,我在卫生间洗澡,烧好了热水,又用皮管接凉水,忙活了半天,猛一抬头,发现卫生间的纱窗上趴着一个人形黑影。吓得我大叫一声,赶紧抱着衣服,躲进小房间。老半天惊魂不定。
陈默带了工具箱过来,裁了一块旧床单,给卫生间的纱窗装上窗帘。这屋子简陋,纱窗平时也没去擦抹,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纵然从外面偷窥也看不到什么,可是蒙上窗帘毕竟安心一点。陈默又仔细检查了门锁,确定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他问我楼上住的什么人。
我说好像是校工。
你们打过交道吗?
我摇摇头,又想起来,曾经在校工家接过老徐的电话。那男的很热情。
你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陈默告诫。
我脑海里浮现出校工殷勤的笑容,他瘦削的身形和那天趴在卫生间纱窗后的影子重叠起来。尽管仅仅是怀疑,也足够我抽一口冷气了。
陈默再次来的时候带了根铁棍,说防身备用。我哑然失笑,这铁家伙,我拿不称手,别到时反而受制于人。陈默皱起眉头。看他苦恼急躁的样子,我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在校园里,人家不敢怎么样,以后小心就是了。
那天修缮好门窗,我请他去食堂吃饭。老徐离开后,我的小电炉也基本弃之不用了。
那时节已入秋了,吹到身上的风提醒了季节的转换,毕业已经一年多,老徐离开也快半年了。小径上走着三三两两的学子,我们比那些学生也大不了多少,却已是社会上的人。时光最是无情。有三两片黄叶从树上飘下来,在地上打着旋。经过野桃林,陈默随手摘了个毛茸茸的小野桃。
“不能吃的。”我制止道,这家伙有时手贱嘴馋,三月里校园里结的小枇杷果,他也摘起不擦就往嘴里送。
“小时候在农村,我们经常靠这些东西充饥。”他举着小野桃,兴致勃勃地说,“这个东西泡酒,味道不错,补充维生素。”
是吗?我一听也来了兴致。于是我们又摘了几颗。我嘱咐他,回去做好毛桃酒带来。
下一次他果真带来了一壶野桃酒,还带来些牛肉松,猪肉松,是他们肉联厂的福利。我特地启用了久违的电炉炒了俩菜,土豆丝和青菜。
野桃酒佐餐,味道确实不错,一点点酸一点点甜,让普通的低度白酒变得品质不凡,也算是我喝的最早的果酒吧。
我喝酒上脸,也上情绪。天寒凉了,这种前途未卜,寄居的临时日子,容易让人自怜自伤,以前老徐在,我们仨一起好热闹啊,他现在身在繁华世界,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间小屋。不由眼泪欲滴。
陈默自从老徐走了,话匣子也收了起来,只顾品酒吃菜,好像那盘土豆丝和青菜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需要全神贯注地对付。
我吹起老徐弃下的口琴,呕呀嘈杂不成曲调,陈默笑了,拿起搁在这里的竹箫也吹了起来,不管多么欢乐的歌,缺乏口琴的轻松和悠扬调和,箫声就变成了呜咽。
过了一些日子,我合租的那对小年轻打算结婚了,要搬迁新居,将会做一段蜜月旅行,他们把钥匙交给我,说还会暂时租一段时间,放些东西,又说,如果我家里来人,住他们那间房没有问题。
我想到了陈默。那当儿陈默正想着要在科大附近短期租个房子,好复习攻关。他告诉我,单位宿舍根本看不了书,几个人合住,还经常来人打牌喝酒,吵死了,只能晚上躲到办公室看书。
和陈默成为一个屋檐下的人,这情形多少有点古怪。出于某种原因,我连老徐都没告诉。
当然,陈默并不每天都能来,通常是周末才过来,集中精力复习。我们各走各门,互不相扰。他学习的劲头不亚于高考。周末我有时出去一个人看场电影,逛个街什么的。晚上回来吃饭,约上陈默,他这人,不喊他,就经常会错过食堂饭点的。
一起去食堂来回,也是陈默劳累之后放松时刻,他总会显出良好兴致,不论是对食物还是沿途的风景,他又变得话痨起来,忆苦思甜地回忆起自己念高中时,从家里带碎米换粮票的经历。他说,他念书,是全家人节衣缩食供的,他必须要回报。
他和老徐有很大的不同,同是学霸,一个轻灵,一个沉重。老徐是那种单纯对学问本身感兴趣的人,而陈默的奋斗中带有改变命运的苦大仇深。这可能是出身所带来的差异吧。
陈默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你们城里人,没吃过苦……”
对于这老一套忆苦思甜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不过,好歹有个伴打发周末无聊时光,人没那么寂寞了,而且也更有安全感。
有天晚上大约八九点的光景,突然停电,我正在屋子里看日本水彩画家长谷川隆的画册,我极喜欢他的画,用色清淡却富有层次,喜欢描绘田园间的恬淡风景,有一种宁静淡然的美。看得正起劲,突然间外面一片漆黑。那天不是周末,小屋就我一个人,大学里停电很罕见,此刻连根蜡烛火柴都找不到。正慌乱着,听得门外陈默喊我的名字。我大喜,陈默来的真及时。
“今天正好出来公干,离大学不远,吃饭应酬,搞晚了,就打算歇科大。进校园这还没走一段路,发现这边房子突然漆黑,想着你一个人肯定害怕,赶紧跑了来。”陈默气喘着说道。他点亮了打火机。
“没蜡烛,怎么办?谁想到学校里会停电。”
“估计哪根线路短路了,学校教学楼那边都好好的。”
“看来以后还得备点火柴蜡烛,真要命。可是,就算有蜡烛也怪吓人的,幸亏你来得及时。”
“这种情况应该不会经常发生,你不用怕,校园里是安全的。一会儿肯定就会来电。”
陈默还点着打火机站在门边。小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快要燃到手指上了。
“关掉吧,现在我不怕了。”我笑道。
夜空其实挺明亮的。
我拿了两只塑料小板凳,和陈默坐在院子里,等待着来电。
月亮高悬,门前的梧桐树披着透亮的光芒。没有灯光的夜,清澈如水,刚才一刹那的停电,我过于紧张了。
我们坐在外面聊了会儿天。电很快就来了。
晚上我睡在床上,门缝里透出橘黄的光,陈默在学习。那光亮使我踏实,慢慢就进入了梦乡。
这之后,门缝里的光亮见得比以前多了,他时常下班很晚了,也过来这边。这自然也是研究生考试临近之故,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大概考虑到我一个人胆小,怕再遇到停电之类的什么事吧。他来得晚,我们也不会碰面,可是,睡前那门缝里还透出的亮光,总让我心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我终于离开了庐城,去到了深圳。而陈默那年也考上了科大。
3
和陈默再次见面四年过去了。
没想到陈默也会来深圳安家落户。深圳是个电子之城,科技之城,最受待见的是老徐那类学计算机,搞软件技术开发的人才。文科生并不吃香。那时候深圳还戴着“文化沙漠”的帽子。
陈默进了深圳一家很火的法制报社。我原先也很想进报社,怎奈学历不过硬,又是女性,被挡在门槛之外。在庐城做代课教师的经历,使我不想再去学校,高不成低不就。最后还是老徐托人,进了一家通讯公司,在里面做职工阅览室管理员兼报纸收发。
陈默说深圳是个新城,改革之城,也应是法治之城。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必须有健全的法制保障,才能正常持久运行。他学的是政法,正好有用武之地。
事实上也如此,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编辑部主任了。陈默赞扬深圳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不论资排辈,不靠关系。他说,刚来试工时,主编考验他,让他就当时的一起经济案件,写个评论,他不到一千字的文章受到激赏,以后连续写了报社的几则社评,影响很好。加以他名校硕士文凭,很快就得到了重用。目前,手里有个主打栏目,叫“默眼观法”,既编且写,在报界和法律圈都小有名气,同时还受邀为好几家企业的法律顾问。自然经济收入也不低。那也是纸媒的黄金时代。
相隔四年,陈默有所变化,比过去胖了点,看上去结实许多,衣服不像以前松松地挂着,都撑了起来,衬衫系在西服裤里,腰间系着品质上好的皮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责备他,来深圳这么久了,居然一直不联系。要不是我在单位的报纸上恰好留意到他的专栏,打电话去问,还不知他已过来呢。
他解释道,刚来的一年太忙,单位事多,跑新闻,日夜采写,兼又忙着帮老婆联系学校,搞调动,一直脱不开身,这不,眼下搞得差不多了,正好想找你们叙一叙,你电话就来了。他的口音依然带着浓重的家乡土味,与他蛮有精英范儿的外形很不相搭。
对于陈默的到来,老徐也是既高兴又意外,以前他俩在一起谈前程未来时,陈默曾明确表示过自己不想来深圳,最想去的是北京,其次就留在庐城。
事实上,研究生毕业,真的有去北京或留在庐城的机会,相关的单位也挺不错。但陈默最后还是选择来了深圳。
陈默再次忆苦思甜起来。过去熟悉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陈默老婆也过来了,我们两家欢聚。
听过无数遍阿霞的名字,总算第一次见到真容。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眸,小麦色皮肤,这过于醒目的深色特点,以至于人忽视了她其余的优点:身材适中,脸庞容长,相貌端秀。她和陈默相识相爱的故事我们早已透熟。经过了漫长的爱情马拉松,俩人终于在深圳安居下来。
陈默对阿霞很体贴照顾,吃饭时帮她刷碗,搛菜,还不停和她咬耳朵说悄悄话,毫不介意在我们面前秀恩爱。
阿霞看上去比较严肃,黑眼珠总有一种不安和警觉,话也不多。如果不是陈默逗她,就一直不声不响坐着。
她的忧郁也是有理由的。虽然和陈默夫妻团圆了,可两岁的孩子还在农村老家,她刚进学校做代课教师,压力也大,暂时还没有能力把孩子接过来。
那一阵子,我们两家经常聚,看得出陈默想方设法哄阿霞开心。我们一起爬大南山,逛蛇口海上世界,去大梅沙看海,凡事不要钱的公园景点,我们都逛了个遍。
阿霞和我熟悉起来,话也变多了,谈的最多的是她儿子,其次就是排揎老公和深圳,说陈默如何如何不顾家,说深圳,语言如何不通,蔬菜如何如何老,天如何如何热,住处又多么多么吵。陈默有时听到老婆的指控大叫冤枉,他俩就开始斗嘴争辩起来。一边吵着,又一边遇到山坡坑洼又拉着上来,感觉就像一对撒娇吵闹的小朋友,一路卿卿我我。
如此幸福的一对夫妻,谁会想到后来会遭遇那样的变故。
“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个夜晚不在家。她打我三遍电话,我在外面应酬,没有听见……”很长一段时间,陈默像祥林嫂一样,痛悔地重复这句话。
多年以后,陈默谈到前妻之事,已经很平静了,依然自责。“不该带她来深圳。”他说,晓霞其实是希望他留北京或者庐城,那样离她老家近一点。她不喜欢南方,南方的气候,南方的生活。深圳加剧了她的抑郁症。
那一段时间,我和老徐轮流抽时间陪他,陈默的老父亲也从农村赶来陪儿子。陈默瘦成人干,比高中念书那会儿还可怜。
4
两年后陈默再婚,新妻子小刘是他报社的一位朋友介绍的,小他八岁,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头,额头圆润,相书上说这是旺夫的相。
也确实很旺夫,不久就给陈默再添一儿,在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有放开之时,陈默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双儿女。
小刘对我和老徐也非常尊敬,亲热地叫“大哥和大姐”,比阿霞活泼许多。
我们后来聚得也不多,一来大家都忙,再一个,我也有了小媛。
小媛的到来并没有给我们这个家增添想象中的无穷欢乐,相反,却带来无数意想不到的麻烦和辛酸。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盼望已久才得到的像小天使一样美丽的小媛竟然是个脑瘫儿。
她不能像别的婴儿那样会爬,会站,会有力地蹬腿,抱在怀里软塌塌的,嘴角流着涎水。当我们得到医生的确切诊断,心都碎了。
有几年时间,我抱着小媛到处求医问药,从广州到上海到北京,做各种千奇百怪的矫正,运动疗法,物理疗法,还有神经电刺激疗法,水疗,看了无数专家,花了无数金钱。
我和老徐也因此吵了无数回架。我们互相怨怼,他责怪我怀孕的时候没有注意,着凉感冒,我说是他不健康,酒精中毒,最后发展到诅咒对方的基因。
他反对我乱投医,折腾孩子。我骂他没心没肺,不管孩子死活。
婆婆刚开始也在我们家帮带,她劝我们,再要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生二胎的。老徐也有此意。我坚决不同意,关在屋子里,我歇斯底里地冲老徐叫道,“你休想,休想放弃小媛。你不要她,我可以带着她一起死……”
老徐被我的样子吓怕了。他从此不敢再提另要孩子。
婆婆也回了老家,她本来就觉得我是享了他儿子的福,才能生活在深圳,才能住上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才能开上奔驰。没有生儿子也就罢了,还生了个有缺陷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在过去,早一纸休书,将我休了。
老徐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我知道,他只是想逃避我,逃避小媛,逃避这个家。在公司的联欢会上,或者其他什么可以带家属出席的宴会上,他从不带我和女儿。一个有缺陷的孩子,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而这个有缺陷的孩子是我生的,他是在怪罪于我。
老徐越来越忙,他所在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业务不断拓展,作为深圳的一家民营企业,在市场中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殊不容易。商场如战场,员工们被灌以狼性文化,充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危机意识。他们加班加点,公司大楼永远彻夜通明。当然,这也获得极大的回报,公司的业绩持续增高,市场占有额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受到国家重视,成为民企标杆。他们的工资比一般国企要高很多,员工可以按资历获得相应股份。老徐从开始搞研发,到跑销售,到最后做部门管理,也算是身经百战,为了签下一单合同,拿到一条线路,得到一个批文,老徐喝下的酒大约可以飘起一艘船。
代价是,三高有了两高,头发不到四十就全白了。他成了一名工作狂,机器人,他乐意这样。用事业的成功弥补家庭的不幸。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和老徐为了小媛的入学——进不进特殊教育学校又爆发了争吵。
老徐主张去特校,认为那是所专业学校,有一套成熟的应对特殊儿童的教育方法,“以生为本,育残成才”,教育、康复、就业训练一体化办学模式,而且全寄宿,也能把我们解放出来。
我不能听“残”这个字眼,不能接受我的小媛和那些智障的孩子在一起。我在机构给小媛测过智商,她刚好有70,她不是智障者……
“你让她和普通正常的孩子在一起,她反而会受歧视,小孩子们是不讲道理的……”老徐说。
不,我绝不会让小媛受别人欺负。
我坚定地说。
老徐没有办法说服我。“好吧,那你负责吧!”他铁青着脸。
我轻蔑地笑道,指望过你吗?你本来就不想负责,只把小媛送走了事。
“我是为你考虑,你看你这些年过的……”
是的,我过得不好,很不好,自从小媛出世后,我就没有安逸过,为了小媛,就连那份差强人意的工作也丢了。我没有自己的生活,不化妆,不交际,甚至连一场电影都没再看过。
小媛就读普通学校,我的确更忙,为了保证她的学习跟得上,我要每天把老师讲过的内容重讲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辅导作业,为了小媛不受歧视,我请老师们吃饭,给他们送礼,跟班里孩子们说好话,甚至不惜多次去学校探班……有一回看见几个女生学小媛走路,夸张地用脚尖点地,曲着一条胳膊,然后爆发一阵大笑。我心如刀绞。老徐说的对,在正常孩子的学校,受歧视是不可避免的,即便老师关照地再好,孩子们还是不太懂事的,小孩子也是个小小的动物世界,弱肉强食。
但我不后悔,小媛总体还是跟上的,她和那些普通的孩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而且,她还被发掘出了绘画的天赋。
这得感谢陈默。他有次来我们家玩,看见小媛随手涂鸦的那些画,很是夸奖。他选了两幅,在报纸的儿童教育天地发表出来。
“她色彩感好,又有不同于常人的想象力,你好好培养。这一点也许继承了你的天赋。”陈默对我说。
我把那天刊登小媛画作的报纸一下子买了许多,有些得意地对老徐说,你看,没有错吧,我们小媛是有才能的。
老徐瞟了一眼,不以为意道,那是你同学帮忙,鼓励你,你还真当回事啊。
我气急,这个人多么会泼冷水啊,这么多年,我付出那么多,他只会在一旁说风凉话,他一点看不到小媛的进步。他还算是父亲吗?
“陈默都说了,小媛画得好,有绘画才能。”
“你整天陈默,陈默,你赞赏他,羡慕他,你当初怎么不嫁给他……”
“你才羡慕他,不是吗?你羡慕他升官发财死老婆,你恨不得我死,好再找一个,替你生儿子……”气愤让我口不择言。
从热战到冷战,我们的感情在婚姻的坟墓里消失殆尽。
5
老徐后来的出轨也是意料中的。
对象是他属下,一个做财务的,离了婚的并不年轻的女人。我是无意中在他忘了关闭的QQ聊天记录里看到的。一些照片,一些肉麻的话。
我并没有太过震惊,只是心里一片哀凉,这些年,我和他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在那女人那里获得安慰,崇拜,当然,还有性。
我提出离婚。
老徐死活不同意。他承认错误,承认对不起我和小媛,说他不想失去我,失去这个家,他说他并不爱那个女人,是那女人主动的。
我爆笑,“你是个男人吗?是男人怎么那么怂?既然敢做就要敢当,睡了人家,还说不爱人家……我宁愿你是爱上,那证明你还有爱的能力……”我笑得停不下来。
老徐握着我的肩,捏得死死的,那眼神恨不得杀了我。
我决定诉诸法律,请律师帮忙打离婚官司,那当儿,陈默早已离开法制报了,和人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
像老徐那样的,过错在先,判离婚应该净身出户。我有很大的把握。
陈默却坚决地阻止我,“就算老徐净身出户,你得了空洞的大房子,又能怎么样?你没有工作,年纪也不小了。”
我悲从中来,这是现实,这么多年,我为了这个家,早失去自我,如今却落下被弃的局面。
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我们在律所外面的一家小咖啡店。
“我有手有脚,总能找到事,不会饿死的,小媛也大了。”我哽咽地说。
“不要说气话。这些年我打过多少离婚官司,离婚总体来说,对女人比男人伤害大。而且,老徐,他不是不爱你……”
不要说“爱”这个字眼。爱,早就消失了。况且,我也不爱他了。是的。我可以确定这一点。
陈默看着我,说,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先冷静,不要意气用事。你只看到自己这一边,你有没有替老徐想一想呢?你说你累,可是,你看上去依然年轻,而老徐,满头白发,像个老头,你把怨气都撒他身上,不和他交流,不给他温暖,你想想,他也是血肉之躯啊,你关心过他吗?有一次我看到他,裤子皱了吧唧,衬衫扣子还掉了一颗,以前他多潇洒,多帅……你要是把对小媛的四分之一的心,用在他身上,也不至于……
我眼泪流得更多。
陈默说的也是,这些年,我怨恨着老徐,几乎不管他的任何事情,不给他熨烫衣服,没有特地为他煲过汤水,不问候他的冷暖,有时,他想和我出去吃顿饭,我也以要陪小媛拒绝了。
我和老徐到底没有离成婚,我承认,我内心其实是惧怕失婚的,想到要和老徐分开变成陌路,心就撕裂般的疼痛。我也注意过一下身边离异的女人,她们大多过得不怎么好,明显地比别人自卑,也老得更快,而且性格也变得古怪。这个社会对失婚女人的眼光总不那么友好,我不想变成人们同情的对象。
老徐主动调离去公司的另一个分部,属于决策研究方面的,没以前那么忙,回家也变得正常,不再动不动加班,和没完没了的应酬,他也能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小媛交流。还把小媛的画子打印成册,说,将来给我们小媛出一本真正的画册。
小媛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比我们更怕家庭分裂。她现在黏着老徐的时间比我还多,这又令我感慨。现在每逢假期,老徐还会攒出年假,开车带我们出去旅游。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失而复得的亲情,尽管每每想起老徐的过错,想起他曾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那种关系,心里依然难以平复,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婚姻经历了那些惊涛骇浪,终于进入了平稳的河床。
那个时候,我也给自己找到了事。
这里依然要感谢陈默的帮忙,他原来认识的一家文苑杂志,缺一个美编,就推荐了我。我重拾起绘画的爱好。既编也画,我给杂志配的插图,受到好评,更多的报纸杂志来约稿。
我有了收入,更重要的是,我又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和自信。
老徐把一间空置的杂物间整理成画室,摆了一大一小的两幅画架。除了工作需要的漫画素描,我继续钻研最爱的水彩画,我画了许多风景,房屋,街渠,田野,森林,大海,帆船,花卉,水果,人物……
家里的墙壁上挂着装裱起来的我和小媛的画。
陈默有一次过来玩,惊叹进了艺术长廊。他还要去了一幅我的画,那是我根据一张科大樱花林老照片画出来的。一条弯弯的水泥小径,两旁是盛大的樱花树,花开如织,地上也布满吹落的樱花。我还在科大小屋居住的时候就画过,但总觉得没画好。如今,我增添了想象,带着不同往日的心境,调的色彩明艳,用白、粉、紫堆砌出春天最盛的景象,就像我们最美好的青春。陈默说这幅画令他想到往昔,有身临其境之感。不知那条樱花大道还在不在?希望有一天故地重游。
6
樱花大道还在,已经成了庐城人打卡的网红地。
我没想到在离开二十多年后,会重新来到这儿。
山水总相逢,来日皆可期。
这是陈默临别赠言。
是的,我们大家谁也没有预料到,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出发地。
那是某一天的下午,陈默打电话给我,劈面就问,你知道老徐去哪儿了吗?
我纳闷,去哪儿?不是上班去了吗?
他已经停职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陈默的话吓我一跳。
如我前面所说,那个时候的我,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平静幸福之中,每天工作,时而作画,老徐也总按时归家。他每个月都把工资汇到我的账户上。
怎么会停职呢?你是说他不上班了?怎么可能?那他每天夹着公文包出门,到点回来,是去干什么了?我大骇。
他已经不工作两个月了,怕你担心,每天还是像上班的样子出门……
陈默说,他起先也不知道,找老徐有事约见面,老徐吞吞吐吐,后来还是见了,在一家COSTA咖啡馆。老徐告诉陈默,因为一项投资项目的失败,导致公司的损失,他作为投资部的负责人必须引咎辞职。本来公司那会儿因为贸易战,已处于艰难境地,高层震荡,部门要重新整顿调整,像他一样的老员工,也有不少面临裁员,转岗……
我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我的丈夫,每天背着包出门,仅仅是一种假象。
而,他,竟然没有跟我——应该是最亲密的人,说。
“不想让你担心,好几次话到口边,想和你说,可是看到你脸上满足的微笑,看到你在画室里专心地画画,就忍不住收了回去。”老徐垂着头,不敢看我。
我注视着他满头的白发,脸颊旁边浮现出暗褐色的老人斑,和不再挺拔的脊背,走上去,握住他的手说:“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老徐休息了一段时间,调养身体。这么多年,他埋头工作,每年的体检都没时间,总说自己身体很好。
陪他去做了全面检查,大的问题倒也没有,可是积累的毛病也不少,血脂血糖偏高,骨质疏松,脑部双侧基底节区缺血,最吓人的是冠状动脉钙化,他的动脉走向有点异形……如果不注意,发展下去最严重的后果是心脏骤停。
我脸徒然变色,老徐安慰道,医生都会把严重后果陈述出来,实际上,这种概率是很小的。
我很难过,也为这么多年对他的疏于关心而后悔,他的劳累,我视而不见,只想着自己的委屈,我为什么不盯着他早去检查?早做锻炼,早些预防……如果不是这次停职,他说不定会累倒在工作岗位。事实上,他们这个企业就发生过好几次过劳死事件。
“你要照顾好老徐啊。老伴老伴,老来做伴,你可别搞得老了没老头子陪。”陈默说话也挺吓唬人。想到他担心我老了,没人陪,又不禁哑然失笑。
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有好几个猎头公司的人带来电话,没想到奔五的人,还有市场。不过,也都不是特别有吸引力的职位。深圳到底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徐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又觉得这世界蛮残酷,一个为企业发展拼过命的人,说撇下就撇下了。
我们又回到了庐城。
说实在的,在深圳奋斗了二十多年,离开自然有很大的不舍,深圳早已成为我们的第二故乡,而小媛,她是道道地地深圳出生长大的孩子。
老徐在做了各方面考量之后,还是选择了庐城。他科大的老友召唤他,一家研制生产无人机的新公司正缺人手。
庐城这些年发展势头不错,政府也特别支持科技创新产业,在财务地皮等诸方面给予优惠政策。以老徐的资历和高级工程师职务,还可以帮助企业获得政府产业基金的支持。
那当儿小媛已经考取了广州的一所艺术学院,和我一样也是美术专业。她很刻苦,在学校里每天六点就起床跑步,如果不仔细看,真注意不到她的手臂还有点不自觉得弯曲。每次看到她发来的跑步视频,我觉得很自豪,我的小媛好样的,她是女阿甘。
好了,我不再担心什么了。
回去并不意味失败,何况,就算失败,又有什么呢?只要人好好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庐城与我们念书那当儿变化很大,许多道路,许多建筑,我都不认识了。
当然,熟悉的地方也没有全部消失,比如科大,就还在那儿。
有时休息天,我和老徐来科大校园散步。看见一些年轻的孩子徜徉其间,不由想到当年的我们,宛若昨日重现。也看到斜阳下有相携散步的银发老人,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老年夫妻,他们的面容越看越相像,也许是多年的共同生活让他们面目趋同吧。
两个人变成一种相貌,岁月是如何促成的?
老徐说,人家看我们是不是也越来越像?
我呸道,那你可占便宜了。
老徐不甘示弱地反驳道,不知谁占谁便宜呢。在相貌上,老徐还是自信的。
我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俊逸脱俗的老徐。
哇,多少年了过去了?
一年纸婚,五年木婚,十年锡婚,十五年水晶婚,二十年瓷婚,二十五年银婚……
我们都快银婚了。毫无疑问,将来还有金婚,钻石婚……
我挽着老徐的手,不由想起新近读过的一首辛波斯卡的诗。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之处/水与火、相互远离/在欲望中偷窃并赠予/攻击彼此的差异/紧紧抱住、那么久/他们占用、剥夺彼此/即使只有空气留在他们怀里/透明、如闪电之后/
某一天,无须回答,他们就领会了彼此的问题/某一夜,在黑暗中,他们透过/沉默的种类,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消退、神秘溃散,/各种差异在雷同中遇见彼此/一如所有的颜色在白色中变得一致/
这两人谁翻倍了,谁消失了/谁以两种笑容微笑/谁的声音形成了两种音质/谁以两个脑袋点头,又是谁同意/谁的手势将茶匙举向两人的唇边/谁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谁活着,谁也死去,/缠绕与某人的掌纹中/
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睛,逐渐成了孪生子/熟稔是最完美的母亲/不偏爱任何一个孩子/几乎不能记住谁是谁/
在这个节日、他们的金婚纪念日/他们一起看见,一只鸽子栖止于窗台/
我和老徐经过曾经租过房子的地方,那里旧房子已经不在了,幼儿园已消失了,变成一块平整的带有日晷的花坛。樱花树却保留了下来。
我想起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间简陋的砖瓦小屋,也想到了陈默。
临离开深圳时,陈默为我们饯行。
他说,我追随你们来深圳,你们倒好,把我丢下又回去了。
他和老徐碰了碰酒杯,喝干了。又和我碰杯。
我们又照例回忆起高中时代,他还是很饶舌,忆苦思甜地说了一番,又感叹,这一拨老同学,能够一直在一起,距离那么近的,也就我了。
是啊,算起来,这么多年,一直也就这么个老同学在身边。我们也算一起共度过一生最美好最动荡最艰难的岁月,见证和陪伴过彼此。
熟人看不出变老。每次看到陈默,不管他担任报社主任,老总,还是大律师,都觉得他还是当年那青涩时期的少年。
岁月无痕。
有一年,我回老家,高中同学小范围聚会,我遇到多年未见的郑灿,她已经是弋江市财政局计划处处长。大家一看到我,就自然连带着问起陈默,因为只有我们俩在深圳。陈默告诉,他回去也是,同学看到他,就会问起我。郑灿喝酒很爽,还是一副女中豪杰的样子,我不由向她说起老徐曾经对她的仰慕。她笑道,怎么会,别听他瞎说,他心目中的仙女是你,我们都知道的。他宿舍里室友还开他玩笑呢,不信你问他。
我当然不会问。陈默可从来没有吐露过。
有时我也奇怪,每当我遇到难题时,陈默总在身边。他无数次地帮助过我。
我不清楚陈默对我是怎么想的,他一直表现得像一个君子,如果他有想法,不是没有机会的,在科大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在老徐和我婚姻出问题的时候。
我仔细回想起来,确定他看我的目光,有时会有一种闪烁的深意。那是什么,我没有深究。因为仅仅是一刹那,便过去了。
事实上,他总是在挽救我的婚姻。
我很庆幸,我和陈默这样的一种关系,一直没有破坏,没有变质。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未尝没有遇过充满诱惑的险滩,所幸,我们避免了,也都平安地超越了。陈默也该非常庆幸吧。
人生有多种多样的情缘。像我和老徐这样是一种,刻骨的爱,恨,伤害,背叛,痛彻心扉,彼此深深嵌入,打断骨头连着筋。
和陈默之间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缘。隔着距离,守望相助,彼此不亵渎,不越轨,一直让对方保存在优雅圣洁的光环里。每每想起来,温暖隽永,那一点点酸,一点点甜,就如他当初送与我的野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