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林莽
回忆总是模模糊糊,不是一面清晰的镜子,是迷宫,是遮掩着覆盖着的一角青纱,如雾,在风的拂动下挪移脚步。
仿佛置身于日落的荒野,异乡陌生的路口,落日如一面铜锣,在地平线边缘上做古典式庄重的告别,恍如谁的手在摩挲。沙沙之声,是风擦边而过,还是谁的脚步正向旷野走去?
远处是什么呢?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参天的阔叶树木,一只孤兽,一只孤兽伏在林薮的叶丛间窥探,这个受了伤的猎物,在舔自己的伤口,默默无声地舔那黏液和血。
狩猎者背负自己的猎物归去,黑影从林边掠过。偶然回头,见那孤兽正抬起头,夕照之光透过树影将它的每一根毛羽照亮,如青铜之剑。目光冷冷地逼视,似粒粒弹丸射出。
狩猎者不敢回望。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嗥叫,在山谷深处回荡,像有许多复仇的兽群自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他落荒而逃了……
荒原之美,因大自然风雨的浸洗而容光焕发,而充满沧桑之感,而益显悲壮。
遥踞高处的风,马不停蹄,踏响石头,跨过寸草不生的硬邦邦的山脊,哗响着奔来。
白杨树,与山比肩,与天比肩之剑挺然而立,银光闪闪的白杨树,大手大脚的汉子,又瘦又高的汉子,唯你站在荒原高处,听狐鼠悲鸣,听远方的远方,野芦苇的索索私语。
那一日来了一场夏日的豪雨,大颗粒的雨如马蹄腾空,敲打着石头,草,从凝重的叶掌间穿过,闪电的蓝紫色切割着阴暗,湿漉漉地燃烧。
牧羊人从远方奔来了,他的羊被山洪冲散,牧羊人撕下浸透的披肩,倚树而立,大颗粒的雨从宽厚的叶丛直泻而下,淋洗着她骨瘦如柴的裸胸。
仰起脸,他喃喃而呼:“父亲!父亲!”
天的眼泪,树的眼泪,人的眼泪,坚挺而立者和孤弱无助者的眼泪,流到一起来了,浇灌着无语的荒原。
苍茫之月升起在遥空,以冷色之光抚触大地,抚触着落叶松守护的一片幽谷。如烟的蓝雾弥漫,青草和黑蘑菇的气息飘散。
荒原之野袒露着多毛的胸脯,一粒粒夜露莹莹地镶嵌在草叶的尖上,是汗水,还是泪珠?
荒原之野是不哭泣的。
有疾行的列车驰过铁轨,“呼哧呼哧”闷声地喘息,将一缕浓烟之发披撒在收割了庄稼的荒原之上,列车从漂浮着的地平线上滑下去了,只留下了风的原野,因列车的消逝感受着被遗弃的孤单。
这时候,有一男子抡起巨斧,在砍伐路边一棵枯死的树。那男子有节奏地挥起斧柄,划一圈圈圆与半圆的弧,一种优美的舞姿在回旋。他身上披着薄薄的衫子因用力过猛而倏然滑落了,冷色的月辉抚触着他壮美的裸躯,宛如一尊青铜的雕塑。
铜像的人,人的铜像,镀上了一层水银之波,阴柔与力度的组合。
荒原之美,充满了诱惑,又蕴蓄着苍凉。
疏离了原始洪荒时代的现代人,有失去了母乳的惶惑,一种难以解脱的乡愁。荒原之美,这一杯茶太浓了些。
古堡、废墟。一支青霜剑。蔓草丛生中人与兽的白骨,墓廊坍塌,石碑上的字迹为苔痕涂满,那长城逶迤于荒山野坡之间,一抹夕照辉映,便是荒原之美的极致了。
每当我身在异乡,孤身跋涉于荒野之间,四处无人,投宿无门的时候,便会骤生一种宇宙无边,个人渺小的惶惑心态。落叶沙沙,在晚风中婆娑,仿佛幽灵的脚步。一条石径伸向远山,我终于从石崖高处枯树掩映的枝条间瞥见一间小石屋,那是看山人的居所吧。
一步步攀缘而上,我以颤颤的手推开半掩的门,墙角草铺边有一盏黯然的小灯。
我是来讨一口水喝的,但是,没有。
那老汉的身子已经萎缩,目光干枯如豆,如那小小灯火般暗淡。
他什么也没有说,提起一只水筲,跨门而出了。
十里地外,深山密林里有一汪清泉。
那老汉是为我而去的。
我想那泉水定有彻骨之寒。
当我饮着这水,却感到了流满周身的温暖。
一
这是最后的一个夜晚。
她给予他家的温暖,而他,还是决然地要走,要走。
“我是一条鱼,”他说,“只能够游走于江湖”。
以手抚摸,这鱼,没有鳞甲,肌肤很粗。风浪锻造的青铜,却有诱人的光泽,和暖。
“是鱼,还能够游回来吧?”
“我是浪子,”他说,“浪子不回头”。
二
船要开走,已近薄暮。
临别时,她问道:“也不给留下点什么来吗?”
他很穷,他是水手。
他很穷,一无所有。
只能够脱下贴身的那件黑衫:
“给你”,然后,光着膀子,跳上了船。
三
多情水岸,渐渐模糊。牧羊的孩子进入栅栏,渡头落日,坠向深渊。那一条船影,望不见了。
她还站在那里。黑衫在手,将脸埋入其中。
吮吸,吮吸着阳光和水的气味,吮吸着浪子身上鱼一样鲜活的气味。仿佛,浪子还在,他没有走。
马匹马匹马匹。
所有的马匹都有两双蹄子。所有的蹄子都是一种愤怒。
敲击。石一样板结的土地。敲击
空洞洞的山谷。敲击
喑哑得唤不出一声呐喊来的人群。
而你骑在马上,而你骑在马上。射日的武士,勇者。百发百中的弓弩手,一丝不挂的羿。
身边尸骸,脚下焦土。父老、乡亲、少女、儿童和老妈妈,所有被火光烧瞎了眼的盲人。
庄稼成为枯禾。火树乔木,燃烧的树枝舞着魔怪的剑戟。
人成为黾壁,火蝎子满地爬行。
活着的人,跪成一排排,跪,成了活着的人唯一的姿态:祈求。
那十颗太阳还在照耀,光焰辉煌。
照耀是一种施舍,一种游戏,一种骄横的肆虐。
哗然流淌着火焰的狂笑,蒸腾热浪,灰烬弥天。每一粒火的石子都在废墟上疯狂地弹跳。
祈祷的人群跪着跑着,头颅如烧焦的谷,驯伏地垂落,蔚为奇观。
而你来了,而你来了。
马蹄声响彻山谷,石的火焰浇烫着马蹄,那马蹄腾空,飞越。
你骑在马上,你一丝不挂,汗水渗流一行行银色珠链,胸膛已成赤壁。
挽住缰绳,停在一处高坡上了,怒目圆睁,全身肌肉隆起,绷紧,愤怒地痉挛。
红弓弯满,你挥手囊中,飞出白的箭。飕飕,飕飕,飕飕……
火球爆裂,烈焰迸飞,翎翎坠落。
死亡的贝壳,九颗太阳的残骸瘫痪。
你伸手去摸最后一支箭,囊中,空了。
(谁把它窃走?)
马匹,马匹,马匹。马蹄纵下山坡,原野静如湖泊。
射日者跳下马来,奔向河边。
马和人一起,饮水。
寺院清幽,一切的纷纭扰攘被关在外面,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被关在外面。
院子里,一树红梅裹着洁白的雪,静静地燃烧,冷中藏酝着热。
菩提树是僧人们的驻足之处,有风轻拂着黑色的袈衫,飘飘欲仙,
高僧们都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古井般深不可测。
佛呢,佛在哪里?
殿堂里木鱼声声,千古不变的节律,敲不醒佛的沉睡,阴阴摇闪的暗淡烛火,平添了那睡意的缠绵。
由春到冬,自晨至夕,佛总在睡。
佛的睡姿镇定,优美,佛的经典艰深,神秘。你只能背诵,不可以质疑。
一个人在庙门外冰冷的石阶上坐着,夜已熟透。这是个乡村女子,看不清她稀疏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痕,她为何不到大殿去焚香叩拜呢?是怯懦、恐惧,还是因买不起一炷香而羞于进入?
那妇人站起身来,向钟声响起的方向深深一拜,然后便转身去了。
钟声给了她一点抚慰,佛祖发出了拯救的承诺。
人呵,人,如此轻易地便得救了吗?
殿堂里烛火已烬,香烟灭去,佛祖依然在睡,睡得很沉,他什么都知道,或许,什么都不知道。
想飞的愿望,凝固了千年。古铜色的崖壁,早已经生锈。飘带萦绕,似绳索将希望紧紧缠住。
丹顶鹤,白色之羽如黎明,如流水潺潺,从崖前掠过。
佛心荡一缕涟漪,又复归于宁静。
那风,好轻。
佛在沉思,缄口无言。
岁月悠悠,绿隐蔽日的盛夏已逝,那一株古梅,还活着吗?
一剪寒梅,唤来了生命的律动:
枯枝上的微笑,使白雪为之战栗。
冥思的佛,也睁开了双目。
茫茫夜旅,何处是岸?
一弯月,从天际升起。如眉,如镰,如钩。
洒一片智慧之光,启尔迷茫。
清光一脉,佛心如洗。
眉间之悟,油然而生。
醒即是梦,梦即是醒!
朦胧中迈入了天国、净土。
雪是美女,圣洁的魂。纷纷扬扬,织满寒空。
雪入空门,一粒粒细小的银珠,叩醒了佛的幽梦:那是
白色的冰,还是银色的雾?
是入世之热,还是出世的冷?
东方朔说:“臣经北极,至种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级。”
日月不照,谷底深渊。
老石匠在悬崖上雕凿,为佛祖造像。
一支烛照白了他的黑胡须。那须柔软。
在风中,他的影子感动了石头 。
忽一日,有大盗来到深山,飞檐走壁。
(他是为盗取金银来的)
黑大氅闪过,扑灭了烛。
日月不照,老石匠终未能雕出那佛的笑容。
没有青龙,也没有烛。
日月不照的山谷,是蛇蝎们的王国。
腐草尖上,生出一粒小小的萤了。
(那是烛吗?)
她看见了蛇在草叶间穿行。
蛇蝎向她伸出了必然的舌头。
日月不照的山谷,天下太平。
梅子黄时雨,细小的微粒,藏在哪一棵树,哪一片叶子,哪一根枝上?
行军途中,突遇干旱,百里无清泉,士兵们口干舌燥,举步维艰。
曹孟德挥鞭一指:“看,前边村子里,有一座梅林。”
士兵们顿觉口舌生津,仿佛尝到了梅子的甘甜,脚步便轻快了许多。
然而,“梅子在哪里,梅子在何方?”
雾霭重重,望不见一颗梅子,在哪一棵树、哪一片叶子,哪一根枝上。
谎言的鞭子,依然在指向无尽的远方。
封建时代的君王,每以虚妄的承诺,许以盛世的辉煌,而百姓,那些诚实的小民为之付出了毕生的汗水或每一滴血。
然而,那座神秘的“梅林”呢,在何处,却总是
渺不可见。
蛐蛐爬出洞口,蹦蹦跳跳,想到处去走走。
石条、路轨、站台,一列火车就要开出。
蛐蛐钻到旅客敞着的竹篮,被提进车厢去了。
它没有买票。
车厢里燥热,无风。
它深感窒息,便叫了一声。
到处人声嘈杂,喇叭筒音乐喧腾。
它又叫了一声,从竹篮里蹦了出来。
铁皮、地板、软拖鞋来回走动,烟草味葱气息混合交融。
找不到泥土和石块,找不到潮湿野草间的那个洞了。
它有点慌,叫一声,又叫一声。
目标暴露,列车员走了过来,打开窗,将它扔了出去。
一千三百里,车已开出去很远。
甩断一条腿的蛐蛐,残疾的流浪汉,完成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旅行。
(幸运的是,它没有买票)